正文 第七十八章 深雪（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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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宫阙，九曲华堂。</p>
长长的裙裾拖过飞龙舞凤的雕栏玉墀，在日光的光影里转入那幽黯的宫室深处。</p>
暗影深处，有人微带急切的立起身来。</p>
凤夫人站定，微微扬起脸，露出一抹沉静而哀伤的笑容。</p>
那样的笑容，看在天盛帝的眼里，仿若看见峭壁上一朵花悄然开放，于刚硬的背景里开出令人心动的柔软来。</p>
“明缨……”他有点忘情的伸出手，柔声召唤。</p>
凤夫人定定的看着他，并没有拜，只是含笑上前。</p>
天盛帝携了她的手，将那双有些苍白的手仔仔细细抚摸了个遍，手并不细致柔软，有些薄茧，他知道，这些茧，有二十年前持剑练武生出的，也有这十年辛苦劳作导致的。</p>
带着点复杂的怜惜，他握紧了她的手，絮絮道：“明缨，说到底你也是为人蒙骗，又于国有大功，朕实在不忍杀你，可是这样的大逆之罪，不给个交代也说不过去……后宫那边，有座搁置不用的宫殿，离办公的皓昀轩很近，还很隐秘……你好好在那里，以后不要出来也便是了。”</p>
凤夫人垂着眼，顺从的听着他关切的安排，微俯的容颜，看不清嘴角讥诮的笑意。</p>
这本是无人知晓的皇家秘案，给谁生，给谁死，需要对谁交代？</p>
她当年救驾救国滔天功勋，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场恩宽？</p>
一座废宫，一段残生，要她从此困于几尺宫室寸步不得出，沦为他一人禁脔？</p>
他啊……还是永远都这么凉薄自私。</p>
她浅浅的笑，带点恍惚带点决然，扬起眼睫，轻轻道：“谨遵陛下吩咐。”</p>
“明缨。”天盛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牵着她的手，转过重重帘幕，“来……让我好好看看你……”</p>
明黄织金丝厚重垂帘层层，横亘在深殿之中，一层层转过去就像转过这险阻不断长痛于心的人生，扑面而来沉厚压抑令人窒息，那些被风吹起的飘摇的纱，蛛丝般让人抓挠不得，一碰，便要“嗤啦”一声，破了。</p>
他挽着她的肩，前方，珠帘玉榻，一室沉香。</p>
此刻谁携了谁的手，欲待奔向期望多年的温柔乡。</p>
此刻谁依在谁的怀，等着一生里苦难挣扎的决然终结。</p>
天盛帝揽着凤夫人坐下，就烛影摇红，细细看伊人明艳眉目，眼神如醉，良久，手指温柔落在了凤夫人的领口。</p>
“陛下……”凤夫人却轻轻一让。</p>
天盛帝一怔，眉间起了沉沉阴霾。</p>
“这光亮……怪羞的……”凤夫人满面薄红，指了指那仕女烛台。</p>
天盛帝一笑撒手，凤夫人起身，吹熄了烛火。</p>
黑暗降临，帘幕后透过一点淡白的天光，天盛帝懒懒的在榻上躺下，等着黑暗中那女子逶迤而来，纤指穿花，共赴巫山。</p>
“砰。”</p>
声响沉闷，整个床榻都起了微微震动。</p>
半闭着眼睛正沉醉在美梦中的天盛帝，恍惚间觉得横梁承尘都似被撞震倒下，惊惶跃起。</p>
“怎么回事？”</p>
没有人回答他，宫人都被远远斥退到殿外，黑暗中隐约有种铁锈般沉厚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心惊。</p>
“明缨！”</p>
天盛帝的脚一穿入榻下便鞋，便觉得鞋子潮湿，一转眼隐约看见凤夫人倒在地下，一泊迤逦的深色****，在金砖地面静静晕开。</p>
他扑过去，哗啦一声掀开帷幕，天光刹那涌入，照亮宫室里一地灼灼刺眼的红。</p>
“陛下……”凤夫人奄奄一息，在血泊里向他伸出手，沾了血的手指如玉如琢，“我……”</p>
天盛帝怔在那里，一眼看见她头边的包金床脚，染了一色惊心的艳红，刚才……她就是这么撞上去，用自己的太阳穴，准而狠，坚决而不留一丝力气，撞碎了自己。</p>
一瞬间又是恼怒又是悲凉，还有几分失望和不解，他避开那蔓延向脚下的血，做梦般的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朕……”</p>
“不……”凤夫人仍坚持的向他伸着手，神色哀凉，鲜血自额角汩汩而落，染了鬓发尽湿，不觉可怖只觉凄然。</p>
“陛下……”她长长的睫毛上，渐渐沾了一层泪，“……明缨当年生产大出血，后来衣食不继，多年贫苦……便有了****恶病……这样的身体……怎配……怎配侍奉陛下……明缨视陛下如神……怎可以污浊之身……亵渎……”</p>
天盛帝怔在那里，心中热潮刹那涌起，逼到眼眶，终于落下泪来。</p>
“明缨！”他终于靠近她，握住她递过来的手，再不避那鲜血粘腻，眼泪一滴滴落下，“你怎么不早说……让太医给你看看就是，就算……就算治不好……也不会伤朕对你一丝爱护之心……”</p>
随即他回身，大喝：“叫太医！叫太医立即给我滚过来！”</p>
殿外宫人连滚带爬的离去，天盛帝抱着怀中女子，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p>
“我这样……不洁不忠的女子……”凤夫人将手温柔的放进他手里，仰目哀哀的看着天盛帝，“留着……终究会给陛下带来麻烦……皇子们狼视鹰顾……陛下步步艰难……这些年我看着……也替您惊心……不安……明缨不能因为……自己一条贱命……便坦然求存……给陛下带来……隐患……”</p>
天盛帝震了震，想起自己那些虎视眈眈的儿子们，想起刚刚兵败自杀的五皇子，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凤夫人的顾虑是对的，心中越发感动，哽咽道：“难为你……这么替朕着想……只是可惜了你……”</p>
“二十年前……明缨可以为陛下死……”凤夫人唇角一抹笑意温柔如白莲，遥远的开在寂寥宫室里，“虽然……走错了一段路……但明缨最终还是可以……为陛下死……真欢喜……真……欢喜……”</p>
天盛帝揽紧了她，感觉那热血不停息的流，感觉她生命在这样深情娓娓的诉说里正一点一滴流去，心痛之间恍惚便也觉得，她确实是为自己死的，如此委屈求全而又如此深明大义，和二十年前……一样。</p>
“二十年前……”凤夫人呢喃着，微笑，容颜间现出几分明亮的欢喜。</p>
“二十年前……”天盛帝喃喃重复，泪眼模糊。</p>
时光仿佛于此刻飞速褪去，白发转乌容颜回春，现出二十年前黑发明眸的少女，于血染黄沙间一剑如电光劈裂，将一只持枪戳向他胸口的手砍断。</p>
“主上！我来救你！”</p>
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她的笑脸，还有那一身染血的赤甲，一枚长箭惊心动魄的插在她肩头，她面不改色，一手扶住他，冲向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群。</p>
那么一场惨烈的战斗啊……</p>
他伤重无法再战，全靠她独力冲杀，单薄的少女，将沉重的他用腰带缚紧在背上，悍然冲入敌群，他虚软的看着她刀起刀落，溅开别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看着她背不动他，便半跪在地一点一点挪，膝盖在嶙峋地面摩擦得血肉模糊……那些滚热的血珠溅到他眼睛里，比泪还热，他在那样灼热的心绪里对自己发誓……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一定好好待她……</p>
那样的誓言，当时铮铮在心，觉得永生不可或忘，然而天长日久的时光，终究会淡淡削薄记忆，然而帝王之誓向来也便是风过掠耳的轻薄，渐渐也便忘记了……直到今日，那女子哀凉在他怀里，带几分怀念的笑意，将二十年前，轻轻提起。</p>
他握紧了她的手，鲜血如火也似灼着了他的心，他在她耳侧轻轻道：“朕一直念着你……那一年金殿之上你掷杯赋诗，朕心里……”</p>
这是他的心结，到她死，他都不忘记问个清楚——那一年金殿掷杯赋诗，他砰然心动，随即便准备下诏封她为妃，谁知没多久，她便与人私奔，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面对拒绝，来自于她的。</p>
“……明缨从来不敢爱陛下……”凤夫人伸手，细细的抚天盛帝的胡茬，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明缨妄想着和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那不可能……求不得……呆在帝京也是凄凉……明缨不是与人……私奔……是自己走的……第二年……才因为江湖落魄……嫁了人……”</p>
天盛帝怔怔的看着她，怔怔的落着泪，凄声道：“明缨！朕误会了你这么多年！”</p>
“是……我……自己性子……不好……太……贪心……”凤夫人笑意薄薄，随时会被死亡的利剑穿透，“至死……不改……”</p>
“别说了……”天盛帝抱着她呜咽，“告诉我……你有什么未了心愿？”</p>
“只愿……陛下安康喜乐……”凤夫人答得飘渺，眼神远远的放空，像一缕云，飘在久远的时空里，“那一年……金殿掷杯赋诗……真痛快啊……”</p>
“你可以安心的去。”热泪滚滚里天盛帝想起半年前，那个再次金殿赋诗的女子，凤知微，她的女儿，心中涌起了一丝柔软，轻声道，“你要朕安康喜乐，朕也要你无所挂碍的走，你的女儿，朕会好好对待，她很像你……朕封她……封她郡主……赐婚……赫连铮！”</p>
“知微……很像我……”凤夫人提起凤知微，终于露出了一丝明亮而骄傲的笑意，紧紧握住天盛帝的手，“郡主什么的……不要紧……只盼您看在明缨份上……她若有什么无知错处……包涵一二……赐婚……您看着办吧……草原太远了……心疼……”</p>
“赫连世子会对她好，不过依你，再看看吧。”天盛帝抱着轻弱如羽的女子，看着她游丝一线，挣扎不肯离去，知道她在等着唯一亲人，轻轻拭了拭泪水，将她平放在榻上，冷声对赶来的太医道：</p>
“无论如何，给我延续住她的命，让她见到凤知微再去！”</p>
“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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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内暗潮翻卷，一个女子在血泊内完成了一生里所有的使命。</p>
城门外凤知微倚树而立，听完了这七天里的变幻风云。</p>
她满是尘灰的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却也没有泪水，仿佛自从听见那句“迟了”开始，所有的泪水便被那霹雳消息烘干。</p>
她紧紧贴着那树，不如此似乎便不能再支撑自己的身体。</p>
宗宸说得很简单，一是怕对凤知微刺激太过，二是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凤知微的心，早已沉在了深水里。</p>
母亲和弟弟因为涉及大成皇嗣案，入了天牢，然后弟弟死了，母亲被带往宁安宫，有人看见不久之后，太医匆匆奔往宁安宫。</p>
宗宸安慰她，“也许令堂只是受伤……”</p>
凤知微摇摇头，宗宸闭嘴，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以凤夫人的烈性，隐忍十数年至今，哪有可能再忍下去？从她劈斧劫狱开始，这女子就已经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永远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p>
“我去宁安宫。”良久之后，凤知微淡淡道。</p>
“凤姑娘，”宁宸试图劝她，“这太危险……”</p>
“她在等我。”凤知微语气决然，自己动手取下魏知的面具。</p>
宗宸不再说话，拍拍手掌，有人自树后出，捧着清水衣物和梳洗用具。</p>
“你不能这个样子去见她。皇帝疑心很重。”宗宸道，“你洗去尘灰，我给你改装下。”</p>
凤知微洗了脸换了衣，按凤知微的妆容重新化妆，宗宸用羊油替她细细抿去唇上的起皮焦裂，又取过一个盒子，在她脸上做了些天花之后留下的浅浅的痘痘。</p>
凤知微镜中一照，几可乱真，心知这位总令大人擅长易容，只怕连自己的面具都是他的手笔。</p>
她满腹痛楚心事，无心多说，匆匆上马，直奔皇城。</p>
娘，等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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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九重，无宣召不得入。</p>
内廷的旨意还没传到外城来，宫门前禁军穿梭不休，把守严密。</p>
忽有蹄声如雨，飞驰而近，禁军们纷纷转头，便看见平阔如湖面的巨大广场之上，有人单骑匹马，披一身如金日光，一线惊电，霹雳穿空而来。</p>
来人一身黑裙，和x下黑马浑然一体，急速驰骋中衣裙飞舞招展，像一朵霾云自苍穹之上雷霆之间刹那掩至，倏忽罩顶。</p>
那马极其神骏，禁军们尚自目眩神迷，迷失于来者气概风华，那单骑已至眼前，惊风渡越，刹那而过。</p>
仿佛天地间飞过鸿羽，抓握不及。</p>
等到禁军反应过来，那一骑已经连越两重宫门！</p>
日头的金光被那道身影连成一线，似一支金色的鸣镝，直穿这帝京中枢，九宫正中而过。</p>
此时第三重宫门前守卫的人才隐约听见骚动，一抬头便被那黑云遮了视线，正要横枪相拦，马上人突然斜俯下身，摊开手掌对着他们一扬。</p>
那手掌莹白如玉，禁军们以为是要出示入宫腰牌，将枪一收，便听一声长嘶，劲风掠耳，那马那人已经过了第三重门，随即一个守军觉得腰间一轻，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摸去了腰间金锏。</p>
每重宫门各守其职，任何情况下不得擅离岗位，前三重门守军惊异之下，只得呆在原地，并鸣号示警。</p>
悠长的鸣号声穿裂层云，穿透阔大高远的九重宫门，天盛建国以来第一个悍然单骑白日闯宫者，令守门禁军吹响了早已尘封的黄金号角。</p>
那一人一骑，却始终不曾回头。</p>
凤知微不管这些。</p>
娘在宫内到底是什么情形，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现在肯定时间紧迫，没有腰牌和帝王传唤的她不能在一重重宫门前不停的被盘问消磨时间，而且就算内宫有传出允许自己觐见，以太监磨磨蹭蹭速度，等他们到就太迟了。</p>
生命太长，长到很多人忍耐不得自行结束。</p>
生命太短，短到有时不会给人等候一秒的时间。</p>
第四重宫门！</p>
两柄巨型长枪铿然一架，金光四溅巍然若山。</p>
一骑泼风而来，碗口大的马蹄溅碎流水般的日光。</p>
长枪枪尖锋利明锐，如一对冷眼，毫不动摇的盯着那三门连闯的骑士。</p>
马到近前！</p>
金光乍现！</p>
“铿——”</p>
一柄金锏载着日色，突兀出现在骑士手中，迎着枪尖悍然一抡，金属相撞的尖锐悠长回声中，两柄重达百斤的长枪被狠狠劈开。</p>
黄金枪尖划过一道彩色的眩光荡起如桨，两个持重枪的力士踉跄后退。</p>
一退间那马已腾身而起，三丈长宫门一掠而过！</p>
第五重！</p>
长枪如林，结成阵型，早早等在了宫门前。</p>
那林是天下最密的林，不容一只鸟轻盈飞过。</p>
禁军们抿紧嘴唇，严阵以待，天盛皇朝建国以来，从未给人这般连闯四重宫门，来者太过强悍逼人，以至于每个人的心，都紧张得砰砰跳起。</p>
随即他们便看见那神骏黑马，鬃毛飘扬奔驰而来，马身上横着一柄金枪，却没有人。</p>
所有人都一怔。</p>
人呢？</p>
在前面已经被拦截了？</p>
所有人一怔之下心中便一松。</p>
那马已至面前，面对着枪林竟然毫不减缓速度，恶狠狠的直冲过来。</p>
但凡学武的人，都是爱马的，这么一匹举世难寻的极品越马，禁军们都难免生出爱惜之意，并且也没有看见令他们紧张的敌踪，于是不由自主，便将枪撤了撤。</p>
一撤之间。</p>
马腹下突然伸出一双雪白的手，闪电般就手一抄，哗啦啦将身侧禁军们的金枪全部抄在了手中！</p>
随即马腹之下，一枚黑羽翻起般飘出一个人，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落在马上，手中那捆金枪柴禾捆一般向前一横，轰隆隆便直对后阵撞了过去。</p>
失了枪的禁军们惶然后退，后面的禁军害怕伤着同袍急忙收枪退后，一时乱成一团，还没收拾好自己，耳边只听得蹄声震耳，那一骑已经再次越过！</p>
第六重宫门！</p>
宫城之上有人举着千里眼，遥遥看着前方宫门的动静，看见那闪电般的一抄，如捞日月如揽青天般的开阔手势，看见那飞羽般的飘身而起，风一样的女子火一般的神韵，看见阔大白石长路上，那黑裙女子连闯五门，碎日惊风一路飒然而来，心动神摇间一阵恍惚。</p>
仿佛看见多年前对越战场之上，亦曾有这么一位女子，赤甲黑衣，金枪乌骑，长发和衣裙在血与火中猎猎飞舞，一枪挑下悍勇无伦的越将。</p>
当年他还是个小兵，在第一女帅麾下仰望着天盛女杰的风采。</p>
多年后他是宫门领，刚刚听闻那绝世女子即将离去的消息，然后怆然在城楼之上，欲待拦截二十年后另一个她。</p>
“那是凤知微吧？”他对身侧属下道，“宁安宫的事我听说了，陛下迟早要传旨让她进去，不必拦了。”</p>
一骑如黑线，自他脚下城楼电掣而过。</p>
他立在城楼之上，想着那个坚毅而隐忍的女子，微微湿了眼眶。</p>
“愿她后继有人。”</p>
第七重宫门！</p>
惊动皇城的那骑黑马，一往无前而来。</p>
城门前却已悍然布下了火枪队，这位宫门领并不知道宁安宫发生的事，也不似前一位，对女帅怀有永恒敬慕之心，他只知道，后三重宫门已经逼近皇宫中心，万万不容人过去。</p>
凤知微踏马而来，看见城门前阵势，眉头一皱，手中金枪一扬。</p>
“让我过去！”</p>
“还不速速下马被缚！”城楼上有人霹雳大喝，“擅闯宫门，竟至六重，你找死！”</p>
“陛下许我进宫！”</p>
“腰牌拿来！”</p>
“马上就有谕旨！”凤知微金枪一指，“现在，让开！”</p>
宫门领放声长笑，“马上就有谕旨，灭你九族！”</p>
“唰！”</p>
金光一闪，劈风而来，铿然一响之后，宫门领笑声顿止。</p>
一柄金枪，自下而上飞射，刺穿他面前青砖蹀垛，直逼他面门，离他下颌只有寸许！</p>
“下一枪。”凤知微掂着她那柴捆似的金枪，冷笑，“就是你的嘴！”</p>
“你——”</p>
“让！”</p>
“陛下有旨——”尖利的内侍传报声终于赶至，打破这一刻剑拔弩张的僵持，“传凤知微进宫——”</p>
城楼上人目光变幻，恨恨挥手。</p>
凤知微抱着那捆柴禾似的金枪，似乎想要笑一笑，却最终，落下泪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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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死寂中。</p>
空气中有种铁锈般的沉厚气味，太医们在帘幕后穿进穿出，不时窃窃低语，宫女们端着金盆，进去时是清水，出来时是血水。</p>
天盛帝面沉如水，坐在外殿，手里拿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p>
凤夫人已经回天乏术，那么重的一撞，她没对自己留后手，太医说她早就该故去，却一直奄奄一息坚持着，他明白她是在等凤知微，也命太监立即去传，心中却不抱希望——天盛皇宫进出手续繁琐，每重宫门都会仔细盘查，这一来一回极其耗费时间，还要去找凤知微，就算凤知微现在已经赶到宫门外等候，只怕也已经来不及。</p>
她这样熬煎着，何必？</p>
“陛下……”太医正匆匆迈出帘幕，“怕是……不成了……”</p>
天盛帝心中一沉。</p>
她终究是没等着！</p>
“陛下！”有内侍闪进来，不敢大声，低声相唤，天盛帝不耐烦的抬眼，正要发怒，却听内侍低低说了几句。</p>
天盛帝眉毛一动，放下书。</p>
“已经来了？这么快？”</p>
随即又惊讶的道，“连闯六道宫门！”</p>
“明缨后继有人啊……”天盛帝想起那日金殿之上那个掷杯斗诗的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扬声道，“快宣！”</p>
人影一闪，殿门前出现长发黑裙的女子。</p>
她似乎有些气急，微微喘息，额头上有细细的汗，在门槛前半边的日影里闪着微光。</p>
她快步过来，每一步，脸色便白一分。</p>
“你来了。”天盛帝坐在榻上，脸色怆然，“去看看她吧。”</p>
凤知微听见这一句，心中一松，险些瞬间瘫软在地，她狂奔回京，一路早已耗尽体力，又连闯六重宫门，早已强弩之末。</p>
此时却还不是倒下的时候，她挣扎着，二话不说给天盛帝磕了个头，转身就对内殿走。</p>
天盛帝带点欣慰的看着她背影，此时的凤知微越像秋明缨，他越安心。</p>
凤知微直奔内殿，其余人都已避了出去。</p>
凤夫人头上搭着白巾，遮住了伤口，直直望着殿顶，眼神已将涣散。</p>
“娘！”</p>
凤知微一个扑跪，扑到榻前。</p>
凤夫人将要游离的眼神，听见那声呼唤，瞬间亮了亮，她挣扎着转过眼，去摸索凤知微的手。</p>
“你……果然来了……”她声若游丝，唇角微微掠出一抹笑，“……我差点……等不及……”</p>
凤知微闭上眼，紧抓着她的手，梦游般轻轻道：“我不会让你白等……我来了……”</p>
她伸手，轻轻掀开凤夫人头上白布，凤夫人无力阻止她，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容。</p>
凤知微一眨不眨，望着那个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将那凄迷血色一点点看进眼底，看进心底，看进永生注定不会磨灭的记忆里。</p>
她要记住娘此刻的伤口，如同记住这个森凉皇朝所给予他们母子的一切，记住这十六年艰辛忍辱苦痛挣扎，记住在她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终可以让母亲悠游下半生的时刻，有人狠狠将她和她的亲人，从梦想的云端推落。</p>
她要记住这世事多苦，如这伤口血肉翻覆，这割裂的血肉从此长在她的心底，随时光荏苒而日久深刻，永不愈合。</p>
珠帘一掀，天盛帝跟了进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p>
凤夫人不说话，凤知微也不说话，她闭着眼，感受着娘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画的字。</p>
那手指无力而轻微，绵软几不成字，刻下的却是她一生里最重的烙痕，不在血肉中，体肤间，却在灵魂里，梦魇内。</p>
“知微。”天盛帝眼光转开，避开那个惊心的伤口，神情温和而悲悯，“你要节哀……”</p>
凤知微听着这和蔼的语气，唇角露出一丝森然的笑，她看着凤夫人突然有些急切的眼神，安抚的捏捏她的手指。</p>
娘，您放心，我明白。</p>
她转过头去，已经换了一脸感激的哀切，“陛下……”</p>
凤夫人手指动了动，捏着她的手，努力往天盛帝方向凑，凤知微犹豫着，抿着唇，有点怯怯的看着天盛帝。</p>
这母女二人的神情和动作，看得天盛帝心中一热，赶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凤夫人递过来的凤知微的手。</p>
他将凤知微的手接在掌心，一触即放，随即沉声道：“知微，你母亲于国有功，那许多年朕亏负于她，如今朕补偿在你身上，从今后，朕封你为圣缨郡主，也将你当女儿看待……你……放心……”</p>
凤知微眼泪，无声流了满脸。</p>
“臣女谢恩！”她重重跪伏在天盛帝脚下。</p>
手指抠在金砖缝里，无声无息用力，再无声无息裂开，鲜血缓缓浸润而出，流进接缝，那里有一片暗色的痕迹，是不久前凤夫人流出的血。</p>
她在那样裂心的痛里，无限孺慕的仰头看着天盛帝，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p>
天盛帝想着这孩子身世堪怜，从此后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儿，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p>
凤知微却已跪在地上转了个身，转向看着这一切，唇角微微弯起的凤夫人。</p>
凤夫人是在笑。</p>
知微呵……她的知微。</p>
从来都是她为之费尽苦心保护珍惜的女儿。</p>
无论多么悲愤欲狂，无论多么伤心欲绝，无论被怎样的苦痛压得欲待奋起崩毁，她依旧清醒明智，永远做着最正确的抉择，哪怕这抉择需要她用尽全身力气，哪怕她努力的收束那恨，收束得浑身骨节都在格格作响。</p>
她看见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看见她无尽愧悔，在内心里翻涌激荡生灭不休，看见她着黑裙，骑黑马，驰骋在天盛万里疆域之上，手中长刀如雪，划裂一个时代的富盛繁荣。</p>
于是她浅笑着，满足的让自己飘起，这人间太过沉重，她再经不起一点尘埃的压迫。</p>
这一生苦心绸缪，这一生强自隐忍，都只为等待这最后的决然结束，来成就悍然的开始，等着那一抹黄昏地平线，沉了谁家的皇朝旗帜。</p>
她累了，以后的事，就交给继续行走的人们吧。</p>
终可含笑归去，坦然去见他。</p>
哦不……还差一点……还差一点……</p>
她将自己按沉了几分，挣扎着睁开眼，示意女儿凑近来。</p>
凤知微将满是泪痕的脸，凑向她的唇边。</p>
她的脸，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极北雪山上永冻的雪，从此后再见不着人间日光，从此后再无热度可以温暖。</p>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凤夫人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在凤知微耳边呢喃，“……他活着……就是为了……代你去死的……”</p>
一点游音，散在风中，气息如窗上霜花，薄凉的，淡了。</p>
一生里最后一句话，却依旧清浅如风而又沉重若锤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p>
“啊——”</p>
一口鲜血，斑斓惊心的，喷在金砖地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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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天色，总是那么拘在四角的天空里，方方正正一块，不让你越过规矩的藩篱去。</p>
就像一具棺材，让**永远的沉睡其中。</p>
凤知微盘膝坐在宁安宫偏殿内，面对着两具棺材，读完凤夫人藏在腰带内的给她的信。</p>
她一字字看得认真，每个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后，她将信凑近长明灯，慢慢的，烧了。</p>
信笺在火头上微微卷起，飘落成灰。</p>
火光映着她的目光，无限森凉，像一片无涯的深渊，看不到底的黑。</p>
长明灯执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风中微微飘荡，她执着灯，游魂一般在两具棺材间行走。</p>
有一具，是凤皓的。</p>
验明正身之后，按例要抛去化人场，她求恳天盛帝给弟弟一个全尸，天盛帝看着她满眼的血丝，沉吟了一下，同意了。</p>
“这是陛下宽慈。”还尸体给她的太监尖着嗓子道，“历来进化人场的，就没有全尸的。”</p>
陛下宽慈。</p>
她在微弱的长明灯前，轻轻笑了下。</p>
给你具尸体，也叫宽慈。</p>
不过没关系，和我比起来，你确实宽慈——将来你就知道了。</p>
再次给长明灯添了油，她倾身，仔细的看着凤皓。</p>
那孩子静静睡着，睁着大大的眼睛，临死前瞳孔里还残留着惊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挣扎很不甘。</p>
凤知微凝望他良久，缓缓伸手抚着他冰冷的脸，上次触摸他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她是如此的厌恶他，从不愿碰他，她恨铁不成钢，小时候觉得那是个讨债鬼，长大后觉得这个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p>
在他即将代她而死的前半年，她还暗中使坏，将他一直关在刑部大牢里。</p>
他一生的最后时间，是在牢里渡过的。</p>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大的拖累，原来她才是那个真正欠了别人永远无法偿还的人。</p>
娘说亏负他，最起码娘还溺爱了他十六年，给了他尽力的补偿，而真正欠着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p>
她的手指，缓缓在他脸上拂过……皓儿……让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你一回。</p>
你一生里为姐姐而活，为姐姐而死，却没有得到姐姐的温暖，此刻且让我补给你，虽然注定永远已迟。</p>
她的手指，也没有合上凤皓大睁的眼睛。</p>
皓儿。</p>
我让你看我，看清楚我。</p>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姐姐，最为冷漠的亲人，最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辜负你。</p>
……</p>
油灯的光芒缓缓游弋，暗夜里像是明灭的鬼火。</p>
她停在凤夫人棺前。</p>
娘。</p>
我曾无数次问过你，当年夭矫绝艳的火凤女帅，是被谁磨灭了一生的戾气和光华。</p>
你完全可以不给我答案，为什么一定要用死亡，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唯一结局？</p>
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离开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从来不愿成全我哪怕一个最为卑微的梦想，你永远没等着我，我永远不能和你一起，悠游山海，过世外桃源生活。</p>
这，是不是命？</p>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过了那十六年。</p>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带了新做的一件衣服来送我，我却因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阳山，将您拒之门外，那天下着小雨，我隔门等着听您离去的声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着……那天你的衣裳，一定里外全湿。</p>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p>
你不能让他被送去首阳山，因为离得太远，事情败露没人代我去死。</p>
你不能让他被逐出府，因为他在府外无法自保，一旦出事没人代我去死。</p>
娘。</p>
你是要用这两具我唯一亲人的尸体告诉我，时光无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无法弥补当初的错。</p>
哪怕今日我睡进这棺材里，将自己垫在了棺底，也永远无法换来你微笑和我分吃一个馒头，无法换来弟弟在桌子那头，独享那碗白菜汤。</p>
这一年我锦衣玉食，享尽人间荣华，然而到今日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还是三人围桌，头碰头，喝那一碗白菜汤。</p>
追不及，挽不回，这人世间，无限悲凉。</p>
灯光渐渐的灭了。</p>
夜半时分，飘起了雪。</p>
雪势很大，扯絮丢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层。</p>
凤知微无声无息，单衣薄衫，走在雪地里，冰凉的雪没过脚踝，彻骨的冷，却又不觉得冷——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冷。</p>
从今天开始，她已经沉睡在了永冻的深雪里，一无所有，孤身一人。</p>
“知微，等我。”</p>
“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p>
我们不会再在一起听芦苇荡的声音了。</p>
当辛子砚掌握的金羽卫，冲破萃芳斋的院门时，那片芦苇荡，就注定永远枯萎在那一片遥远的南海。</p>
爱恨是非，永在路中。</p>
宁弈。</p>
金羽卫是你的，是吗？</p>
对凤家的调查，从我们初遇，就开始了，是吗？</p>
对凤皓的关注，来源于你对他和我身世的怀疑，是吗？</p>
原来我从来都是你的目标——不是爱情，而是皇权生死。</p>
原来我从来都站在你对岸——不是命运，而是血脉对立。</p>
呵……多么傻，多么傻。</p>
原来我一生，注定没有放纵之期，当我想将心事跑马，命运便要狠狠勒住我的缰绳，再给我最重最彻骨的一鞭。</p>
原来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云端的梦想，看似美丽，实则随时都会被雷电劈开被狂风吹散。</p>
原来我以为的触手可及，其实远在楚河汉界的天涯。</p>
雪下得无情无义，呼啸悲号，不管这一刻，是否有人衣单身寒，长立雪夜之中。</p>
凤知微缓缓蹲下身，在一棵矮树下，用手指，慢慢的写了一个名字。</p>
她在夜色雪光里，出神的看着那个名字。然后将冻得通红的手，无声无息的按了上去。</p>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无温度的手焐热，千般心思，万般落寞，渐渐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里，一些无可挽回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亲情。</p>
天亮的时候，她扶着两具棺材，踏雪步出宁安宫，纷落的大雪里背影笔直，再不回头。</p>
那颗矮树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静静抛在身后，大雪永不停息的下着，将那里一层层覆盖，永远无法拨雪去寻。</p>
==</p>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被逐出门的无家孤女，有寄人篱下的****听差，有平步青云的无双国士，有风生水起的少年钦差。</p>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走马京华的****皇子，有寡情薄凉的开国帝王，有忍辱求存的一代女帅，有懵懂等死的无辜少年。</p>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冬日冰湖的薄凉初遇，有长风孤桥的夜半对酌，有微雨古寺的依偎求生，有风云南海的生死温存。</p>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一个人一生里，最烂漫最鲜亮的回忆，却在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夜，无声翻过那一页。</p>
湮没，繁华。</p>
==</p>
第一卷，终。</p>
</p>
重重宫阙，九曲华堂。</p>
长长的裙裾拖过飞龙舞凤的雕栏玉墀，在日光的光影里转入那幽黯的宫室深处。</p>
暗影深处，有人微带急切的立起身来。</p>
凤夫人站定，微微扬起脸，露出一抹沉静而哀伤的笑容。</p>
那样的笑容，看在天盛帝的眼里，仿若看见峭壁上一朵花悄然开放，于刚硬的背景里开出令人心动的柔软来。</p>
“明缨……”他有点忘情的伸出手，柔声召唤。</p>
凤夫人定定的看着他，并没有拜，只是含笑上前。</p>
天盛帝携了她的手，将那双有些苍白的手仔仔细细抚摸了个遍，手并不细致柔软，有些薄茧，他知道，这些茧，有二十年前持剑练武生出的，也有这十年辛苦劳作导致的。</p>
带着点复杂的怜惜，他握紧了她的手，絮絮道：“明缨，说到底你也是为人蒙骗，又于国有大功，朕实在不忍杀你，可是这样的大逆之罪，不给个交代也说不过去……后宫那边，有座搁置不用的宫殿，离办公的皓昀轩很近，还很隐秘……你好好在那里，以后不要出来也便是了。”</p>
凤夫人垂着眼，顺从的听着他关切的安排，微俯的容颜，看不清嘴角讥诮的笑意。</p>
这本是无人知晓的皇家秘案，给谁生，给谁死，需要对谁交代？</p>
她当年救驾救国滔天功勋，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场恩宽？</p>
一座废宫，一段残生，要她从此困于几尺宫室寸步不得出，沦为他一人禁脔？</p>
他啊……还是永远都这么凉薄自私。</p>
她浅浅的笑，带点恍惚带点决然，扬起眼睫，轻轻道：“谨遵陛下吩咐。”</p>
“明缨。”天盛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牵着她的手，转过重重帘幕，“来……让我好好看看你……”</p>
明黄织金丝厚重垂帘层层，横亘在深殿之中，一层层转过去就像转过这险阻不断长痛于心的人生，扑面而来沉厚压抑令人窒息，那些被风吹起的飘摇的纱，蛛丝般让人抓挠不得，一碰，便要“嗤啦”一声，破了。</p>
他挽着她的肩，前方，珠帘玉榻，一室沉香。</p>
此刻谁携了谁的手，欲待奔向期望多年的温柔乡。</p>
此刻谁依在谁的怀，等着一生里苦难挣扎的决然终结。</p>
天盛帝揽着凤夫人坐下，就烛影摇红，细细看伊人明艳眉目，眼神如醉，良久，手指温柔落在了凤夫人的领口。</p>
“陛下……”凤夫人却轻轻一让。</p>
天盛帝一怔，眉间起了沉沉阴霾。</p>
“这光亮……怪羞的……”凤夫人满面薄红，指了指那仕女烛台。</p>
天盛帝一笑撒手，凤夫人起身，吹熄了烛火。</p>
黑暗降临，帘幕后透过一点淡白的天光，天盛帝懒懒的在榻上躺下，等着黑暗中那女子逶迤而来，纤指穿花，共赴巫山。</p>
“砰。”</p>
声响沉闷，整个床榻都起了微微震动。</p>
半闭着眼睛正沉醉在美梦中的天盛帝，恍惚间觉得横梁承尘都似被撞震倒下，惊惶跃起。</p>
“怎么回事？”</p>
没有人回答他，宫人都被远远斥退到殿外，黑暗中隐约有种铁锈般沉厚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心惊。</p>
“明缨！”</p>
天盛帝的脚一穿入榻下便鞋，便觉得鞋子潮湿，一转眼隐约看见凤夫人倒在地下，一泊迤逦的深色****，在金砖地面静静晕开。</p>
他扑过去，哗啦一声掀开帷幕，天光刹那涌入，照亮宫室里一地灼灼刺眼的红。</p>
“陛下……”凤夫人奄奄一息，在血泊里向他伸出手，沾了血的手指如玉如琢，“我……”</p>
天盛帝怔在那里，一眼看见她头边的包金床脚，染了一色惊心的艳红，刚才……她就是这么撞上去，用自己的太阳穴，准而狠，坚决而不留一丝力气，撞碎了自己。</p>
一瞬间又是恼怒又是悲凉，还有几分失望和不解，他避开那蔓延向脚下的血，做梦般的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朕……”</p>
“不……”凤夫人仍坚持的向他伸着手，神色哀凉，鲜血自额角汩汩而落，染了鬓发尽湿，不觉可怖只觉凄然。</p>
“陛下……”她长长的睫毛上，渐渐沾了一层泪，“……明缨当年生产大出血，后来衣食不继，多年贫苦……便有了****恶病……这样的身体……怎配……怎配侍奉陛下……明缨视陛下如神……怎可以污浊之身……亵渎……”</p>
天盛帝怔在那里，心中热潮刹那涌起，逼到眼眶，终于落下泪来。</p>
“明缨！”他终于靠近她，握住她递过来的手，再不避那鲜血粘腻，眼泪一滴滴落下，“你怎么不早说……让太医给你看看就是，就算……就算治不好……也不会伤朕对你一丝爱护之心……”</p>
随即他回身，大喝：“叫太医！叫太医立即给我滚过来！”</p>
殿外宫人连滚带爬的离去，天盛帝抱着怀中女子，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p>
“我这样……不洁不忠的女子……”凤夫人将手温柔的放进他手里，仰目哀哀的看着天盛帝，“留着……终究会给陛下带来麻烦……皇子们狼视鹰顾……陛下步步艰难……这些年我看着……也替您惊心……不安……明缨不能因为……自己一条贱命……便坦然求存……给陛下带来……隐患……”</p>
天盛帝震了震，想起自己那些虎视眈眈的儿子们，想起刚刚兵败自杀的五皇子，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凤夫人的顾虑是对的，心中越发感动，哽咽道：“难为你……这么替朕着想……只是可惜了你……”</p>
“二十年前……明缨可以为陛下死……”凤夫人唇角一抹笑意温柔如白莲，遥远的开在寂寥宫室里，“虽然……走错了一段路……但明缨最终还是可以……为陛下死……真欢喜……真……欢喜……”</p>
天盛帝揽紧了她，感觉那热血不停息的流，感觉她生命在这样深情娓娓的诉说里正一点一滴流去，心痛之间恍惚便也觉得，她确实是为自己死的，如此委屈求全而又如此深明大义，和二十年前……一样。</p>
“二十年前……”凤夫人呢喃着，微笑，容颜间现出几分明亮的欢喜。</p>
“二十年前……”天盛帝喃喃重复，泪眼模糊。</p>
时光仿佛于此刻飞速褪去，白发转乌容颜回春，现出二十年前黑发明眸的少女，于血染黄沙间一剑如电光劈裂，将一只持枪戳向他胸口的手砍断。</p>
“主上！我来救你！”</p>
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她的笑脸，还有那一身染血的赤甲，一枚长箭惊心动魄的插在她肩头，她面不改色，一手扶住他，冲向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群。</p>
那么一场惨烈的战斗啊……</p>
他伤重无法再战，全靠她独力冲杀，单薄的少女，将沉重的他用腰带缚紧在背上，悍然冲入敌群，他虚软的看着她刀起刀落，溅开别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看着她背不动他，便半跪在地一点一点挪，膝盖在嶙峋地面摩擦得血肉模糊……那些滚热的血珠溅到他眼睛里，比泪还热，他在那样灼热的心绪里对自己发誓……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一定好好待她……</p>
那样的誓言，当时铮铮在心，觉得永生不可或忘，然而天长日久的时光，终究会淡淡削薄记忆，然而帝王之誓向来也便是风过掠耳的轻薄，渐渐也便忘记了……直到今日，那女子哀凉在他怀里，带几分怀念的笑意，将二十年前，轻轻提起。</p>
他握紧了她的手，鲜血如火也似灼着了他的心，他在她耳侧轻轻道：“朕一直念着你……那一年金殿之上你掷杯赋诗，朕心里……”</p>
这是他的心结，到她死，他都不忘记问个清楚——那一年金殿掷杯赋诗，他砰然心动，随即便准备下诏封她为妃，谁知没多久，她便与人私奔，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面对拒绝，来自于她的。</p>
“……明缨从来不敢爱陛下……”凤夫人伸手，细细的抚天盛帝的胡茬，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明缨妄想着和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那不可能……求不得……呆在帝京也是凄凉……明缨不是与人……私奔……是自己走的……第二年……才因为江湖落魄……嫁了人……”</p>
天盛帝怔怔的看着她，怔怔的落着泪，凄声道：“明缨！朕误会了你这么多年！”</p>
“是……我……自己性子……不好……太……贪心……”凤夫人笑意薄薄，随时会被死亡的利剑穿透，“至死……不改……”</p>
“别说了……”天盛帝抱着她呜咽，“告诉我……你有什么未了心愿？”</p>
“只愿……陛下安康喜乐……”凤夫人答得飘渺，眼神远远的放空，像一缕云，飘在久远的时空里，“那一年……金殿掷杯赋诗……真痛快啊……”</p>
“你可以安心的去。”热泪滚滚里天盛帝想起半年前，那个再次金殿赋诗的女子，凤知微，她的女儿，心中涌起了一丝柔软，轻声道，“你要朕安康喜乐，朕也要你无所挂碍的走，你的女儿，朕会好好对待，她很像你……朕封她……封她郡主……赐婚……赫连铮！”</p>
“知微……很像我……”凤夫人提起凤知微，终于露出了一丝明亮而骄傲的笑意，紧紧握住天盛帝的手，“郡主什么的……不要紧……只盼您看在明缨份上……她若有什么无知错处……包涵一二……赐婚……您看着办吧……草原太远了……心疼……”</p>
“赫连世子会对她好，不过依你，再看看吧。”天盛帝抱着轻弱如羽的女子，看着她游丝一线，挣扎不肯离去，知道她在等着唯一亲人，轻轻拭了拭泪水，将她平放在榻上，冷声对赶来的太医道：</p>
“无论如何，给我延续住她的命，让她见到凤知微再去！”</p>
“是！”</p>
==</p>
皇城内暗潮翻卷，一个女子在血泊内完成了一生里所有的使命。</p>
城门外凤知微倚树而立，听完了这七天里的变幻风云。</p>
她满是尘灰的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却也没有泪水，仿佛自从听见那句“迟了”开始，所有的泪水便被那霹雳消息烘干。</p>
她紧紧贴着那树，不如此似乎便不能再支撑自己的身体。</p>
宗宸说得很简单，一是怕对凤知微刺激太过，二是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凤知微的心，早已沉在了深水里。</p>
母亲和弟弟因为涉及大成皇嗣案，入了天牢，然后弟弟死了，母亲被带往宁安宫，有人看见不久之后，太医匆匆奔往宁安宫。</p>
宗宸安慰她，“也许令堂只是受伤……”</p>
凤知微摇摇头，宗宸闭嘴，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以凤夫人的烈性，隐忍十数年至今，哪有可能再忍下去？从她劈斧劫狱开始，这女子就已经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永远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p>
“我去宁安宫。”良久之后，凤知微淡淡道。</p>
“凤姑娘，”宁宸试图劝她，“这太危险……”</p>
“她在等我。”凤知微语气决然，自己动手取下魏知的面具。</p>
宗宸不再说话，拍拍手掌，有人自树后出，捧着清水衣物和梳洗用具。</p>
“你不能这个样子去见她。皇帝疑心很重。”宗宸道，“你洗去尘灰，我给你改装下。”</p>
凤知微洗了脸换了衣，按凤知微的妆容重新化妆，宗宸用羊油替她细细抿去唇上的起皮焦裂，又取过一个盒子，在她脸上做了些天花之后留下的浅浅的痘痘。</p>
凤知微镜中一照，几可乱真，心知这位总令大人擅长易容，只怕连自己的面具都是他的手笔。</p>
她满腹痛楚心事，无心多说，匆匆上马，直奔皇城。</p>
娘，等我！</p>
==</p>
皇城九重，无宣召不得入。</p>
内廷的旨意还没传到外城来，宫门前禁军穿梭不休，把守严密。</p>
忽有蹄声如雨，飞驰而近，禁军们纷纷转头，便看见平阔如湖面的巨大广场之上，有人单骑匹马，披一身如金日光，一线惊电，霹雳穿空而来。</p>
来人一身黑裙，和x下黑马浑然一体，急速驰骋中衣裙飞舞招展，像一朵霾云自苍穹之上雷霆之间刹那掩至，倏忽罩顶。</p>
那马极其神骏，禁军们尚自目眩神迷，迷失于来者气概风华，那单骑已至眼前，惊风渡越，刹那而过。</p>
仿佛天地间飞过鸿羽，抓握不及。</p>
等到禁军反应过来，那一骑已经连越两重宫门！</p>
日头的金光被那道身影连成一线，似一支金色的鸣镝，直穿这帝京中枢，九宫正中而过。</p>
此时第三重宫门前守卫的人才隐约听见骚动，一抬头便被那黑云遮了视线，正要横枪相拦，马上人突然斜俯下身，摊开手掌对着他们一扬。</p>
那手掌莹白如玉，禁军们以为是要出示入宫腰牌，将枪一收，便听一声长嘶，劲风掠耳，那马那人已经过了第三重门，随即一个守军觉得腰间一轻，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摸去了腰间金锏。</p>
每重宫门各守其职，任何情况下不得擅离岗位，前三重门守军惊异之下，只得呆在原地，并鸣号示警。</p>
悠长的鸣号声穿裂层云，穿透阔大高远的九重宫门，天盛建国以来第一个悍然单骑白日闯宫者，令守门禁军吹响了早已尘封的黄金号角。</p>
那一人一骑，却始终不曾回头。</p>
凤知微不管这些。</p>
娘在宫内到底是什么情形，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现在肯定时间紧迫，没有腰牌和帝王传唤的她不能在一重重宫门前不停的被盘问消磨时间，而且就算内宫有传出允许自己觐见，以太监磨磨蹭蹭速度，等他们到就太迟了。</p>
生命太长，长到很多人忍耐不得自行结束。</p>
生命太短，短到有时不会给人等候一秒的时间。</p>
第四重宫门！</p>
两柄巨型长枪铿然一架，金光四溅巍然若山。</p>
一骑泼风而来，碗口大的马蹄溅碎流水般的日光。</p>
长枪枪尖锋利明锐，如一对冷眼，毫不动摇的盯着那三门连闯的骑士。</p>
马到近前！</p>
金光乍现！</p>
“铿——”</p>
一柄金锏载着日色，突兀出现在骑士手中，迎着枪尖悍然一抡，金属相撞的尖锐悠长回声中，两柄重达百斤的长枪被狠狠劈开。</p>
黄金枪尖划过一道彩色的眩光荡起如桨，两个持重枪的力士踉跄后退。</p>
一退间那马已腾身而起，三丈长宫门一掠而过！</p>
第五重！</p>
长枪如林，结成阵型，早早等在了宫门前。</p>
那林是天下最密的林，不容一只鸟轻盈飞过。</p>
禁军们抿紧嘴唇，严阵以待，天盛皇朝建国以来，从未给人这般连闯四重宫门，来者太过强悍逼人，以至于每个人的心，都紧张得砰砰跳起。</p>
随即他们便看见那神骏黑马，鬃毛飘扬奔驰而来，马身上横着一柄金枪，却没有人。</p>
所有人都一怔。</p>
人呢？</p>
在前面已经被拦截了？</p>
所有人一怔之下心中便一松。</p>
那马已至面前，面对着枪林竟然毫不减缓速度，恶狠狠的直冲过来。</p>
但凡学武的人，都是爱马的，这么一匹举世难寻的极品越马，禁军们都难免生出爱惜之意，并且也没有看见令他们紧张的敌踪，于是不由自主，便将枪撤了撤。</p>
一撤之间。</p>
马腹下突然伸出一双雪白的手，闪电般就手一抄，哗啦啦将身侧禁军们的金枪全部抄在了手中！</p>
随即马腹之下，一枚黑羽翻起般飘出一个人，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落在马上，手中那捆金枪柴禾捆一般向前一横，轰隆隆便直对后阵撞了过去。</p>
失了枪的禁军们惶然后退，后面的禁军害怕伤着同袍急忙收枪退后，一时乱成一团，还没收拾好自己，耳边只听得蹄声震耳，那一骑已经再次越过！</p>
第六重宫门！</p>
宫城之上有人举着千里眼，遥遥看着前方宫门的动静，看见那闪电般的一抄，如捞日月如揽青天般的开阔手势，看见那飞羽般的飘身而起，风一样的女子火一般的神韵，看见阔大白石长路上，那黑裙女子连闯五门，碎日惊风一路飒然而来，心动神摇间一阵恍惚。</p>
仿佛看见多年前对越战场之上，亦曾有这么一位女子，赤甲黑衣，金枪乌骑，长发和衣裙在血与火中猎猎飞舞，一枪挑下悍勇无伦的越将。</p>
当年他还是个小兵，在第一女帅麾下仰望着天盛女杰的风采。</p>
多年后他是宫门领，刚刚听闻那绝世女子即将离去的消息，然后怆然在城楼之上，欲待拦截二十年后另一个她。</p>
“那是凤知微吧？”他对身侧属下道，“宁安宫的事我听说了，陛下迟早要传旨让她进去，不必拦了。”</p>
一骑如黑线，自他脚下城楼电掣而过。</p>
他立在城楼之上，想着那个坚毅而隐忍的女子，微微湿了眼眶。</p>
“愿她后继有人。”</p>
第七重宫门！</p>
惊动皇城的那骑黑马，一往无前而来。</p>
城门前却已悍然布下了火枪队，这位宫门领并不知道宁安宫发生的事，也不似前一位，对女帅怀有永恒敬慕之心，他只知道，后三重宫门已经逼近皇宫中心，万万不容人过去。</p>
凤知微踏马而来，看见城门前阵势，眉头一皱，手中金枪一扬。</p>
“让我过去！”</p>
“还不速速下马被缚！”城楼上有人霹雳大喝，“擅闯宫门，竟至六重，你找死！”</p>
“陛下许我进宫！”</p>
“腰牌拿来！”</p>
“马上就有谕旨！”凤知微金枪一指，“现在，让开！”</p>
宫门领放声长笑，“马上就有谕旨，灭你九族！”</p>
“唰！”</p>
金光一闪，劈风而来，铿然一响之后，宫门领笑声顿止。</p>
一柄金枪，自下而上飞射，刺穿他面前青砖蹀垛，直逼他面门，离他下颌只有寸许！</p>
“下一枪。”凤知微掂着她那柴捆似的金枪，冷笑，“就是你的嘴！”</p>
“你——”</p>
“让！”</p>
“陛下有旨——”尖利的内侍传报声终于赶至，打破这一刻剑拔弩张的僵持，“传凤知微进宫——”</p>
城楼上人目光变幻，恨恨挥手。</p>
凤知微抱着那捆柴禾似的金枪，似乎想要笑一笑，却最终，落下泪来。</p>
==</p>
宁安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死寂中。</p>
空气中有种铁锈般的沉厚气味，太医们在帘幕后穿进穿出，不时窃窃低语，宫女们端着金盆，进去时是清水，出来时是血水。</p>
天盛帝面沉如水，坐在外殿，手里拿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p>
凤夫人已经回天乏术，那么重的一撞，她没对自己留后手，太医说她早就该故去，却一直奄奄一息坚持着，他明白她是在等凤知微，也命太监立即去传，心中却不抱希望——天盛皇宫进出手续繁琐，每重宫门都会仔细盘查，这一来一回极其耗费时间，还要去找凤知微，就算凤知微现在已经赶到宫门外等候，只怕也已经来不及。</p>
她这样熬煎着，何必？</p>
“陛下……”太医正匆匆迈出帘幕，“怕是……不成了……”</p>
天盛帝心中一沉。</p>
她终究是没等着！</p>
“陛下！”有内侍闪进来，不敢大声，低声相唤，天盛帝不耐烦的抬眼，正要发怒，却听内侍低低说了几句。</p>
天盛帝眉毛一动，放下书。</p>
“已经来了？这么快？”</p>
随即又惊讶的道，“连闯六道宫门！”</p>
“明缨后继有人啊……”天盛帝想起那日金殿之上那个掷杯斗诗的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扬声道，“快宣！”</p>
人影一闪，殿门前出现长发黑裙的女子。</p>
她似乎有些气急，微微喘息，额头上有细细的汗，在门槛前半边的日影里闪着微光。</p>
她快步过来，每一步，脸色便白一分。</p>
“你来了。”天盛帝坐在榻上，脸色怆然，“去看看她吧。”</p>
凤知微听见这一句，心中一松，险些瞬间瘫软在地，她狂奔回京，一路早已耗尽体力，又连闯六重宫门，早已强弩之末。</p>
此时却还不是倒下的时候，她挣扎着，二话不说给天盛帝磕了个头，转身就对内殿走。</p>
天盛帝带点欣慰的看着她背影，此时的凤知微越像秋明缨，他越安心。</p>
凤知微直奔内殿，其余人都已避了出去。</p>
凤夫人头上搭着白巾，遮住了伤口，直直望着殿顶，眼神已将涣散。</p>
“娘！”</p>
凤知微一个扑跪，扑到榻前。</p>
凤夫人将要游离的眼神，听见那声呼唤，瞬间亮了亮，她挣扎着转过眼，去摸索凤知微的手。</p>
“你……果然来了……”她声若游丝，唇角微微掠出一抹笑，“……我差点……等不及……”</p>
凤知微闭上眼，紧抓着她的手，梦游般轻轻道：“我不会让你白等……我来了……”</p>
她伸手，轻轻掀开凤夫人头上白布，凤夫人无力阻止她，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容。</p>
凤知微一眨不眨，望着那个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将那凄迷血色一点点看进眼底，看进心底，看进永生注定不会磨灭的记忆里。</p>
她要记住娘此刻的伤口，如同记住这个森凉皇朝所给予他们母子的一切，记住这十六年艰辛忍辱苦痛挣扎，记住在她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终可以让母亲悠游下半生的时刻，有人狠狠将她和她的亲人，从梦想的云端推落。</p>
她要记住这世事多苦，如这伤口血肉翻覆，这割裂的血肉从此长在她的心底，随时光荏苒而日久深刻，永不愈合。</p>
珠帘一掀，天盛帝跟了进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p>
凤夫人不说话，凤知微也不说话，她闭着眼，感受着娘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画的字。</p>
那手指无力而轻微，绵软几不成字，刻下的却是她一生里最重的烙痕，不在血肉中，体肤间，却在灵魂里，梦魇内。</p>
“知微。”天盛帝眼光转开，避开那个惊心的伤口，神情温和而悲悯，“你要节哀……”</p>
凤知微听着这和蔼的语气，唇角露出一丝森然的笑，她看着凤夫人突然有些急切的眼神，安抚的捏捏她的手指。</p>
娘，您放心，我明白。</p>
她转过头去，已经换了一脸感激的哀切，“陛下……”</p>
凤夫人手指动了动，捏着她的手，努力往天盛帝方向凑，凤知微犹豫着，抿着唇，有点怯怯的看着天盛帝。</p>
这母女二人的神情和动作，看得天盛帝心中一热，赶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凤夫人递过来的凤知微的手。</p>
他将凤知微的手接在掌心，一触即放，随即沉声道：“知微，你母亲于国有功，那许多年朕亏负于她，如今朕补偿在你身上，从今后，朕封你为圣缨郡主，也将你当女儿看待……你……放心……”</p>
凤知微眼泪，无声流了满脸。</p>
“臣女谢恩！”她重重跪伏在天盛帝脚下。</p>
手指抠在金砖缝里，无声无息用力，再无声无息裂开，鲜血缓缓浸润而出，流进接缝，那里有一片暗色的痕迹，是不久前凤夫人流出的血。</p>
她在那样裂心的痛里，无限孺慕的仰头看着天盛帝，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p>
天盛帝想着这孩子身世堪怜，从此后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儿，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p>
凤知微却已跪在地上转了个身，转向看着这一切，唇角微微弯起的凤夫人。</p>
凤夫人是在笑。</p>
知微呵……她的知微。</p>
从来都是她为之费尽苦心保护珍惜的女儿。</p>
无论多么悲愤欲狂，无论多么伤心欲绝，无论被怎样的苦痛压得欲待奋起崩毁，她依旧清醒明智，永远做着最正确的抉择，哪怕这抉择需要她用尽全身力气，哪怕她努力的收束那恨，收束得浑身骨节都在格格作响。</p>
她看见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看见她无尽愧悔，在内心里翻涌激荡生灭不休，看见她着黑裙，骑黑马，驰骋在天盛万里疆域之上，手中长刀如雪，划裂一个时代的富盛繁荣。</p>
于是她浅笑着，满足的让自己飘起，这人间太过沉重，她再经不起一点尘埃的压迫。</p>
这一生苦心绸缪，这一生强自隐忍，都只为等待这最后的决然结束，来成就悍然的开始，等着那一抹黄昏地平线，沉了谁家的皇朝旗帜。</p>
她累了，以后的事，就交给继续行走的人们吧。</p>
终可含笑归去，坦然去见他。</p>
哦不……还差一点……还差一点……</p>
她将自己按沉了几分，挣扎着睁开眼，示意女儿凑近来。</p>
凤知微将满是泪痕的脸，凑向她的唇边。</p>
她的脸，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极北雪山上永冻的雪，从此后再见不着人间日光，从此后再无热度可以温暖。</p>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凤夫人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在凤知微耳边呢喃，“……他活着……就是为了……代你去死的……”</p>
一点游音，散在风中，气息如窗上霜花，薄凉的，淡了。</p>
一生里最后一句话，却依旧清浅如风而又沉重若锤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p>
“啊——”</p>
一口鲜血，斑斓惊心的，喷在金砖地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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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天色，总是那么拘在四角的天空里，方方正正一块，不让你越过规矩的藩篱去。</p>
就像一具棺材，让**永远的沉睡其中。</p>
凤知微盘膝坐在宁安宫偏殿内，面对着两具棺材，读完凤夫人藏在腰带内的给她的信。</p>
她一字字看得认真，每个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后，她将信凑近长明灯，慢慢的，烧了。</p>
信笺在火头上微微卷起，飘落成灰。</p>
火光映着她的目光，无限森凉，像一片无涯的深渊，看不到底的黑。</p>
长明灯执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风中微微飘荡，她执着灯，游魂一般在两具棺材间行走。</p>
有一具，是凤皓的。</p>
验明正身之后，按例要抛去化人场，她求恳天盛帝给弟弟一个全尸，天盛帝看着她满眼的血丝，沉吟了一下，同意了。</p>
“这是陛下宽慈。”还尸体给她的太监尖着嗓子道，“历来进化人场的，就没有全尸的。”</p>
陛下宽慈。</p>
她在微弱的长明灯前，轻轻笑了下。</p>
给你具尸体，也叫宽慈。</p>
不过没关系，和我比起来，你确实宽慈——将来你就知道了。</p>
再次给长明灯添了油，她倾身，仔细的看着凤皓。</p>
那孩子静静睡着，睁着大大的眼睛，临死前瞳孔里还残留着惊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挣扎很不甘。</p>
凤知微凝望他良久，缓缓伸手抚着他冰冷的脸，上次触摸他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她是如此的厌恶他，从不愿碰他，她恨铁不成钢，小时候觉得那是个讨债鬼，长大后觉得这个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p>
在他即将代她而死的前半年，她还暗中使坏，将他一直关在刑部大牢里。</p>
他一生的最后时间，是在牢里渡过的。</p>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大的拖累，原来她才是那个真正欠了别人永远无法偿还的人。</p>
娘说亏负他，最起码娘还溺爱了他十六年，给了他尽力的补偿，而真正欠着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p>
她的手指，缓缓在他脸上拂过……皓儿……让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你一回。</p>
你一生里为姐姐而活，为姐姐而死，却没有得到姐姐的温暖，此刻且让我补给你，虽然注定永远已迟。</p>
她的手指，也没有合上凤皓大睁的眼睛。</p>
皓儿。</p>
我让你看我，看清楚我。</p>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姐姐，最为冷漠的亲人，最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辜负你。</p>
……</p>
油灯的光芒缓缓游弋，暗夜里像是明灭的鬼火。</p>
她停在凤夫人棺前。</p>
娘。</p>
我曾无数次问过你，当年夭矫绝艳的火凤女帅，是被谁磨灭了一生的戾气和光华。</p>
你完全可以不给我答案，为什么一定要用死亡，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唯一结局？</p>
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离开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从来不愿成全我哪怕一个最为卑微的梦想，你永远没等着我，我永远不能和你一起，悠游山海，过世外桃源生活。</p>
这，是不是命？</p>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过了那十六年。</p>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带了新做的一件衣服来送我，我却因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阳山，将您拒之门外，那天下着小雨，我隔门等着听您离去的声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着……那天你的衣裳，一定里外全湿。</p>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p>
你不能让他被送去首阳山，因为离得太远，事情败露没人代我去死。</p>
你不能让他被逐出府，因为他在府外无法自保，一旦出事没人代我去死。</p>
娘。</p>
你是要用这两具我唯一亲人的尸体告诉我，时光无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无法弥补当初的错。</p>
哪怕今日我睡进这棺材里，将自己垫在了棺底，也永远无法换来你微笑和我分吃一个馒头，无法换来弟弟在桌子那头，独享那碗白菜汤。</p>
这一年我锦衣玉食，享尽人间荣华，然而到今日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还是三人围桌，头碰头，喝那一碗白菜汤。</p>
追不及，挽不回，这人世间，无限悲凉。</p>
灯光渐渐的灭了。</p>
夜半时分，飘起了雪。</p>
雪势很大，扯絮丢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层。</p>
凤知微无声无息，单衣薄衫，走在雪地里，冰凉的雪没过脚踝，彻骨的冷，却又不觉得冷——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冷。</p>
从今天开始，她已经沉睡在了永冻的深雪里，一无所有，孤身一人。</p>
“知微，等我。”</p>
“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p>
我们不会再在一起听芦苇荡的声音了。</p>
当辛子砚掌握的金羽卫，冲破萃芳斋的院门时，那片芦苇荡，就注定永远枯萎在那一片遥远的南海。</p>
爱恨是非，永在路中。</p>
宁弈。</p>
金羽卫是你的，是吗？</p>
对凤家的调查，从我们初遇，就开始了，是吗？</p>
对凤皓的关注，来源于你对他和我身世的怀疑，是吗？</p>
原来我从来都是你的目标——不是爱情，而是皇权生死。</p>
原来我从来都站在你对岸——不是命运，而是血脉对立。</p>
呵……多么傻，多么傻。</p>
原来我一生，注定没有放纵之期，当我想将心事跑马，命运便要狠狠勒住我的缰绳，再给我最重最彻骨的一鞭。</p>
原来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云端的梦想，看似美丽，实则随时都会被雷电劈开被狂风吹散。</p>
原来我以为的触手可及，其实远在楚河汉界的天涯。</p>
雪下得无情无义，呼啸悲号，不管这一刻，是否有人衣单身寒，长立雪夜之中。</p>
凤知微缓缓蹲下身，在一棵矮树下，用手指，慢慢的写了一个名字。</p>
她在夜色雪光里，出神的看着那个名字。然后将冻得通红的手，无声无息的按了上去。</p>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无温度的手焐热，千般心思，万般落寞，渐渐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里，一些无可挽回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亲情。</p>
天亮的时候，她扶着两具棺材，踏雪步出宁安宫，纷落的大雪里背影笔直，再不回头。</p>
那颗矮树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静静抛在身后，大雪永不停息的下着，将那里一层层覆盖，永远无法拨雪去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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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被逐出门的无家孤女，有寄人篱下的****听差，有平步青云的无双国士，有风生水起的少年钦差。</p>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走马京华的****皇子，有寡情薄凉的开国帝王，有忍辱求存的一代女帅，有懵懂等死的无辜少年。</p>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冬日冰湖的薄凉初遇，有长风孤桥的夜半对酌，有微雨古寺的依偎求生，有风云南海的生死温存。</p>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一个人一生里，最烂漫最鲜亮的回忆，却在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夜，无声翻过那一页。</p>
湮没，繁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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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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