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章 帝京七日（关键，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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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下了场雨，港口四处泥泞，那人那样奔来，毫无顾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双膝激起泥花四溅，沉闷的声响惊得凤知微震了震。</p>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从心底泛起，如乌云般扫荡了刚才的晴朗，她低头看着那面容平凡的男子，从一旁顾南衣的反应上，感觉出这似乎是顾南衣那个组织的人。</p>
四面无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来，当地官府还没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远处士兵在淳于猛的指挥下有序下船，华琼已经抱着那个孩子远远避了开去。</p>
“说吧。”凤知微深吸一口气，将那人扶起，淡淡道。</p>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声道：“请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随我等离开！”</p>
“离开？去哪里？”凤知微皱起眉。</p>
“属下等自有安排。”</p>
凤知微听见那句属下，又皱了皱眉。</p>
随即她淡淡道：“阁下远来辛苦，前方有当地驿站，我会着人安排你休息，我还要去安排士兵回营事务，不陪了。”</p>
说完转身便走。</p>
“姑娘！”</p>
凤知微好像没听见。</p>
那人惶然望着她的背影，又望向顾南衣，顾南衣从来是不管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和凤知微在一起，凤知微转身，他也转身。</p>
那人无奈，冲前一步，张嘴要说，想起离开前总令大人嘱咐，又犹豫的停住脚步。</p>
“姑娘虽然为人决断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实极重情义，此事始末一旦为她知晓，必将不惜冒险，本来你可以直接联系宗主让宗主带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经因姑娘有些改变，只怕你也不能说动他……但又绝不能让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从权吧……”</p>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当地，眼看凤知微越走越远，竟然真的不再回头，心急之下，向前一冲。</p>
“姑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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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间依旧刺骨的冷，带着水气的寒风，比起北方的干冷烈风还要令人难以抵受，那些似乎凝着冰珠的气流从马身上方掠过时，会令人觉得连头发也将冻起。</p>
清脆的马鞭扬出去，落下来，频率极快，连绵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见马上骑士心急如焚，已经顾不得怜惜爱马。</p>
马上骑士，是凤知微。</p>
她快马前驰，长长乌发在风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后追着顾南衣华琼等人，不即不离的追着，凤知微并不回头，追上追不上，她已不关心。</p>
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落雨般的马蹄声，还有那灰衣人万般无奈下的话语。</p>
“姑娘，前段时间您离京时，京中负责追查前朝遗案的金羽卫已经将目标转向了您，总令大人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离开，谁知你一场重病，总令不得不离京赴南海，便在此时出了些变故，现在我们的暗线得知，金羽卫已经上报帝王，可能近期就会对您不利，只是金羽卫目前还不知道您还有魏知这重身份，所以总令大人命属下通知您，万不可自投罗网，请随属下等暂时远避。”</p>
“前朝遗案？什么遗案？”</p>
没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谈，凤知微却知道事情岂有这么轻描淡写？金羽卫，宁弈曾经提过这家皇家秘卫，专司与皇族和大逆案有关的皇朝最重要侦缉事务，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隐形的刀，一旦被这刀刀锋触及，伤及的又岂会是血肉皮毛？</p>
金羽卫大权在握凶悍狠毒，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毁家灭门，她逍遥在外，那么，娘呢？娘怎么办？</p>
当时灰衣人的答话，令她刹那间从头凉到脚。</p>
“凤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闪着她急切的眼光，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越来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p>
这话直将她的心听到了深渊底，她来不及抓住人家细细问来龙去脉，胡乱抓了些东西便上马回程。</p>
临行前匆匆给宁弈留了信，只说有急事先回京，钦差仪仗等请他回程时一并带走，他愿意为她遮掩也行，他不愿意她也顾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祸，她这魏知身份又能维持多久？她要魏知这个身份又有何用？</p>
燕家最好的快马，本就在憩园马厩中，她匆匆回奔时全部牵走，此时日夜不停，换马不换人，每天只休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连吃饭都在马上——她不能浪费任何一点宝贵的时间，那不是时间，那是命！</p>
南海、陇南、陇西、江淮……一路而经四省，无数田间劳作路头闲游的人们，都曾看见一人黑衣黑马，卷起腾腾尘土，风驰电掣而过。</p>
六天后，离帝京最近的江淮道。</p>
夜。</p>
一骑快马如电般从官道上驰过，将路侧的碧树连绵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马上骑士满身尘土已经辨不清颜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层暗黑色的灰，骑在马上的姿势摇摇欲坠，为免精疲力尽落下，那人将缰绳绕在自己手腕上，以至于因为勒得太紧，手腕一片青肿紫胀。</p>
前方不远，便过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p>
马上人长长出一口气，将积压在骨里的无限疲惫微微发泄，马势却丝毫不减，向黑暗深处狂奔而去。</p>
前方却突然鬼魅般出现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经之地，一字排开。</p>
缰绳狠狠一拉，骏马长嘶而起，半空中飞蹄弹踢，被马上人狠狠勒下。</p>
“让开。”</p>
马上人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清，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更改。</p>
前方人默不作声，停在当地不动，礁石般沉默而坚定。</p>
马上人只说了两个字便在轻轻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双水汽迷蒙的眼眸满是血丝。</p>
将长鞭缓缓举起，咬牙忍住这个动作带来的手臂无法自控的颤抖，凤知微一言不发，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可撼动。</p>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很明显，对方也很坚决——你要过去，从我们身上踏过去。</p>
凤知微冷笑，平举的长鞭倏然落下。</p>
“恢律律”一声长嘶。</p>
骏马暴起，满身肌肉都在鼓动，刹那间扬蹄如电，划出一条黑色直线，穿刺而向人群！</p>
“退！”</p>
一声轻叱，十几人训练有素向后一退，围出一个半圆形。</p>
“撒！”</p>
银光闪动，如月色落天而来，每个人刹那间举手齐扬！</p>
一张铺天盖地的银色巨网，粼粼晃动着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间将凤知微连人带马整个兜在网里。</p>
“哧——”</p>
几乎发生在网落下的同时，冷笑纵马闯阵的凤知微，在那声“撒”字刚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备在怀中的刀。</p>
网落她一刀横掠，白光闪过巨网破裂，她直冲而出，瞬间已在网外。</p>
冲出网她既没有发怒呵斥也没有表达庆幸，她连头都没回，看也没看拦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p>
一落地她便一个踉跄，连日在马上早已颠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时落地震得浑身疼痛疯狂喧嚣起来，她瞬间咬破了下唇。</p>
下唇咬破，步子却不缓，她一瘸一拐拖着自己的刀，用一种古怪却依旧快速的姿势，向着那个方向继续。</p>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只剩下的“快速回京”，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不可阻之。</p>
拦得了我的马，拦不了我的人，马被拦住，我还有腿！</p>
拦下马的人们，手中抓着网扣，忘记了所有动作，怔怔回首看着那个挣扎前行的女子，看她满身灰土狼狈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满眼血丝，看她歪歪斜斜支撑着身体，用一种可笑却让人想流泪的古怪姿势，徒步挣扎前行。</p>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无人可阻的坚持和执着。</p>
“啪嗒。”</p>
一个男子松开了手中的网扣。</p>
“啪嗒啪嗒。”更多人松开了手，巨网落地。</p>
领头的人闭眼长叹，半晌咬咬牙，挥了挥手。</p>
巨网松开，有人默默过去，解开了被困住的马，牵到凤知微的面前。</p>
凤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溅出一点晶莹的****，将她满脸的灰土冲开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沟渠。</p>
领头人沉默着将她扶上马，在马旁放了新鲜的水囊和干粮袋。</p>
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p>
又是一阵急速马蹄声响起，一直紧追不放的顾南衣到了，他现在也很有些狼狈，一向讲究干净柔软的丝袍，黑一块黄一块早已分不清颜色，遮面的白纱也变成了黄纱。</p>
拦路的人看见他慌忙施礼，他却看也不看，径直驰过凤知微身边，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马上一搁，随即疾奔而去。</p>
那些人淹没在腾起的烟尘里，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地平线深处，久久无语，半晌，那领头人叹息一声，道：“通知后面兄弟，都不必拦了。”</p>
“是。”</p>
“通知总令大人……”那人语气低沉，“姑娘决心，无人能改……请他做好准备。”</p>
“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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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p>
烟尘在快马蹄前激扬如浪，浪花尽头，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门即将在望。</p>
转过一座矮山，凤知微知道，路的尽头就会出现那人流来去的城门，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几乎要瞬间瘫软在顾南衣的怀里。</p>
人的潜能真的是无穷无尽，三天前她就觉得自己随时会从马上掉下来，如今她还好端端的坐在马上，不过说是坐在马上，其实也就是倚着顾南衣才成。</p>
顾南衣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没换衣服，一直没推开她。</p>
平常快马半月之路，她们只用了七天。</p>
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她催马前行。</p>
却有箫声响起。</p>
清越空灵的箫，迤逦于山间，仿佛自云端降下，携了这金风玉露天水薄云，穿过风的经纬，将无尽心思苍凉奏响。</p>
那曲调起初轻灵，渐转激昂，几番雷生电闪云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绵邈，不尽徘徊。</p>
箫音有几分熟悉，凤知微一怔勒马，细细听着，眼底神色变幻，忽然仰头。</p>
矮山半山松树上，有白衣人悠悠于树上吹箫。</p>
几个月前，陇西暨阳山无名古寺之外，凤知微曾于生死绝境之际，听过他的箫。</p>
一曲江山梦，梦断江山。</p>
几个月后，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箫坐于青松之上，对一路狂奔回京的凤知微，以箫声相召。</p>
宗宸。</p>
凤知微听着那苍凉寂寥的箫声，一瞬间心中若压重石，沉沉坠在血液里，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双翼立即飞往帝京，突然便觉得腿似灌了铅，再也提不动脚步。</p>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手指一阵阵的发抖，嘴唇不住颤动，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红鲜血，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个字。</p>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箫斜斜执在掌中，倾身对凤知微下望。</p>
那一刻他的眼神温和而悲悯，带几分深藏的怅惘和悲凉。</p>
他看着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的凤知微，平静而怆然的道：</p>
“知微，对不住……迟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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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流，走回帝京七日。</p>
七日前。</p>
午夜皇城城门紧闭，却忽有鸣镝之响，撕裂皇城夜空，随即深红城门訇然中开，一骑飞驰而入，铁锏赤甲，金羽饰腰，似一道赤金长线，投入城门黝黝深暗之中。</p>
那人并没有直奔皇城深处金羽卫内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志》设在外廷的编纂处。</p>
有人夜半被惊醒，已经在编纂处等候。</p>
重门关闭，深窗烛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禀告，宽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p>
片刻后，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p>
宽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遥遥望向天盛之南，久立无语，夜色深浓，露染衣襟。</p>
六日前。</p>
一封来自闽南的火漆加封的绝密书简，静静躺在编纂处副总裁的书案上。</p>
一双保养良好的手轻轻拆开信封，抽出只有寥寥几字，却语气坚决的信笺。</p>
几个字，那看信人却看了很久，良久一声长叹，将信重重丢于一边。</p>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头深锁，神情犹豫难决。</p>
书案上还有一叠类似形状的信笺，他抽出来，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头纠结。</p>
他突然停住了手。</p>
一封信笺，底层微有皱折，他想了想，以金羽卫秘法药水，将底层略泡，一行字悄然显现。</p>
“王心已乱，弟甚担忧，先生大才，必能自决。”</p>
他执着信纸，沉思在夜的无边无垠的黑暗里。</p>
五日前。</p>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惊摇落，悄然掠过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后院的一座小院。</p>
那些人落地轻轻，小房内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却立即惊醒，目光炯炯。</p>
“嚓。”屋内灯火被点亮。</p>
****披衣坐起，神色镇定望着来人，将所有人仔细看了一阵，若有所悟。</p>
缓缓道：“那事……终于来了么？”</p>
“夫人。”灰衣人单膝跪地，“您多年辛苦……总令大人命我等前来接您立即离开。”</p>
“十多年来，你们终于出现了。”夫人不接他们的话，神情微带感叹的道，“我曾期盼你们的出现，又害怕你们的出现，如今，总算尘埃落定。”</p>
“金羽卫近期换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来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查，夫人您从深山迁出，带小主人大隐隐于京，大隐隐于朝，然而对方实在厉害，我们的暗线接报，对方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马上就要动手，您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走。”</p>
****沉静的笑了笑。</p>
“我为什么要走？”</p>
灰衣人愕然。</p>
“这一走，他的梦想也将付之东流。”夫人面色苍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们内部有什么意见分歧，对我来说，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嘱咐，他一生的梦想，我已经看见了期望，为什么要前功尽弃？”</p>
“可是……”</p>
“准备了那么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费。”</p>
“夫人。”灰衣人沉声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p>
“你说得对，性命攸关。”夫人古怪的一笑，“不过有些性命，从来就是准备拿来牺牲的。”</p>
灰衣人默然不语，半晌勉强道：“总令大人觉得，还是太冒险了……对方……”</p>
“千古基业，险中求。”夫人淡淡道，“你们这一代，也许更看重稳妥和皇族血脉延续，可我更记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样的人，一生不接受失败，却遭受那样的命运，家国崩亡、组织毁灭、千里追杀、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个个死尽……最后还要遭受那样击毁一切的背叛……他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最后愿望，他要看到这个王朝的死亡，正如这个王朝曾眼看着他的兄弟们死亡……这个愿望，他做不了，我这个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会做得了。”</p>
“夫人！”灰衣人急声一呼，“您已经违背了……”</p>
“别和我说违背了谁。”夫人傲然打断，“我并不是你们组织中人，没有背负你们的世世代代相传的任务，对我来说，我只需要尽我所有，完成先夫遗愿。”</p>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着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铁血而刚烈的男子，短暂一生里只为一个梦想活，并用他的执着影响了眼前这个女子，一生里，也只为他的执念而活。</p>
“别忘记，你们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导。”夫人突然一笑，“只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有我最明白，在什么样的事情激发下，你们主子会决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p>
“主子未必适合走上那样的道路……”</p>
“不，她适合。”夫人眼神闪动，带着几分骄傲几分欣慰，“你们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们看看翻云覆雨惊动天下的十六岁钦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堕于尘埃而不掩光华，这样的人，这样高贵而不可超越的血统，你们愿意她放弃与生俱来的无上天赋和使命，一生甘于平凡，在你们的保护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锱铢必较的田间妇？你们觉得，这样对得起她？对得起你们上代宗主？对得起你们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脉？”</p>
“这是总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认为，先皇主的遗命，只是维护皇族尊贵血脉承续，至于江山更替，朝代变迁，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潮流之势，无需介意太多，只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为之牺牲。”</p>
“你们总令大人，承继了先代的倜傥洒脱。”夫人冷笑，“我却不能，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起他那样寂寞的离去，想起他临终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的模样，我就知道，终我一生，有件事，我永远也不能放弃。”</p>
她神情决然，语气坚定，一字字钢铁般铮然有声，灰衣人怔怔望着她，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务了。</p>
“这是您的母国……”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没想到您竟然……”</p>
“没什么母国不母国，天盛的疆土，也是夺自大成，天盛仔细说来，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静的道，“我不管这天下，我只管一人。”</p>
灰衣人不再说话，静静望着这个传说中性烈如火，坚执夭矫的女子，曾以为那许多年艰辛忍辱风霜磨折，早已将这女子的锋芒磨砺圆滑，不曾想真正面对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她颜色不改，锋利更胜当年。</p>
“就这样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说话，吹熄灯火，竟然就这么裹着被子睡下。</p>
灰衣人一声叹息，散在沉重的黑暗里。</p>
“……保重。”</p>
四日前。</p>
秋府陷入一阵慌乱——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瘫倒在床口不能言，四肢僵木无法移动，秋府连连派人延请名医，内院外院人来人去川流不息。</p>
向来不为人注意的某个小院，自然更不为人关注。</p>
一大早，凤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样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里的东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过了一阵子才出来，最后去了凤知微的“萃芳斋”。</p>
凤知微离京这段时间，萃芳斋大门紧闭，对外号称凤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东西，也能看见一个女子整日蒙着脸在屋子内不见人，不过从昨晚之后，这个女子也不见了，只是秋府陷入慌乱，无人察觉。</p>
凤夫人长驱直入萃芳斋，在凤知微的卧室里寻找了一阵子，拿了件东西出来。</p>
随后她出门，背着个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凤皓，塞了许多银子，才被带入刑部大牢。</p>
凤皓关在牢里已久，因为事先有了宁弈嘱托，所以并没有吃苦受罪，还养得胖了些，只是一直不给他见人，一见凤夫人出现，顿时狂扑过来，将木栅栏摇得山响，“娘！娘！”</p>
“儿子。”凤夫人在牢门前蹲下，仔仔细细看着凤皓的脸，伸手进去轻轻抚着他的乱发。</p>
“娘，你来接我出去对不对？”凤皓狂喜的抓住凤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着凤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够了！娘，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来看我！”</p>
凤夫人并没有回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宁静的看着凤皓，仔仔细细，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将眼前这个她养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进自己眼睛里去。</p>
她的眼神太过奇异，连陷入狂喜的凤皓都觉得不对劲，他渐渐的安静下来，呆呆的望着母亲，有点畏怯的轻声问：“娘，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p>
被关了近半年，娇纵恣意的凤皓，也开始懂得了察言观色，这一声小心翼翼的问话，刹那间问红了凤夫人的眼圈。</p>
她深深的吸口气，颤抖着手去抚摸凤皓的头发，“皓儿……皓儿……”</p>
凤皓却已经不耐烦起来，一偏头让开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来带我走的？你再不带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p>
凤夫人震了震，手缓缓的缩回去，她凝望着凤皓，眼底那点闪烁的晶莹渐渐淡去，换了针尖钢铁般的凝重决然。</p>
“……出了什么大事了？”几个衙役一边说话一边巡牢，“刚才看见很多赤甲卫士过去，往西华巷方向去了。”</p>
“没见过这种装扮的卫士，不过看那气势，啧啧，真是吓人，谁家犯事了吗？”</p>
“一出动就数千人，乖乖！”</p>
衙役们腰上钥匙哐哐响着，空旷的步声渐渐走开，凤夫人凝神听着，嘴角逐渐绽开一丝古怪的笑容。</p>
时辰到了。</p>
她突然站起，一伸手，寒光一闪，突然从地下包袱里抽出一柄打磨锋利的小斧！</p>
不待目瞪口呆的凤皓反应，她抡斧而起，一斧头劈在木栅栏上！</p>
“哗啦”一声，碗口粗的木栅栏断成两截，木屑飞溅里凤夫人停也不停，第二斧再次砍下。</p>
凤皓抱着头大叫一声，惊惶的退到牢里，瞪大眼睛看着凤夫人疯狂的砍牢门，砍得牢门上的锁链哗啦哗啦巨响——母亲疯了！她这是要劫狱吗？可能吗？有这么当着人面砍门劫狱的吗？</p>
“娘，你疯了！”他大吼一声，惊惶的缩到牢壁前，背心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对外面大叫，“她疯了她疯了！我没叫她劫狱！不是我不是我！”</p>
毫不掩饰的巨大响动惊动那批刚刚走开的衙役，他们霍然转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大白天在衙役的眼皮底下，公然持斧砍牢门劫狱！</p>
因为太不可思议，他们愣在那里一时忘记反应，凤夫人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凤皓的狂呼，三五下劈开牢门，将斧头往地上一扔，大步跨进牢里，一把抓住凤皓便向外奔。</p>
“儿子，我们走！”</p>
惊呆了的凤皓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冲前一步，随即反应过来，拼命赖着向后退，“不不不……我不和你走，你疯了，你害我！”</p>
在牢里关着死不了，暴力劫狱却是死罪！</p>
他拼命要挣脱，凤夫人手却如铁钳似的牢牢刁住他手腕，他在惊恐的挣扎里混乱的想，母亲竟然武功没有落下？她是什么时候修炼的？</p>
此时衙役已经反应过来，哗然一片的直奔过来，有人在惊叫，有人在怒喝：“抓住她们！”有人飞快奔去报信求援，外面有更多的人影晃动，包围过来。</p>
凤夫人抓着凤皓，一脚踢起那个包袱背在背上便向外冲。</p>
凤皓在一片混沌惊恐的昏乱里，眼神无意识的随着包袱落在母亲脸上，突然发现凤夫人脸上神情古怪，人越涌越多，重重包围里，她竟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而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迸出。</p>
随即她决然一仰首，眼泪不动声色的顺着眼角流入鬓发里，远处油灯昏惨惨的光芒映着她昂起的下颌，一个坚定至不可更改的悲怆姿势。</p>
他突然便心惊起来。</p>
人潮蜂拥而来，将出路堵得死死，他的手在母亲手中，用尽全力挣脱不得。</p>
随即他便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而苍凉的说：</p>
“皓儿，对不起。”</p>
……</p>
与此同时。</p>
金羽如流，穿越熙攘烟火，直奔西华巷秋府，砰然一声踢开大门，在满院子的惊呼乱叫中长驱直入，刹那间团团包围凤夫人和凤知微各自住的小院。</p>
为首者一声大喝：“凤知微人呢！”</p>
三日前。</p>
皇城西侧，靠近冷宫的地方，有一处禁地，向来有重兵看守，不许人进入，只有少部分皇家高层才知道，那里有座地牢，是属于金羽卫的密牢，戒备森严天下第一，在那里关押着的，向来都是涉及皇族和大逆罪的重案要犯。</p>
密牢空置十余年，今日终于有了新客人。</p>
油灯惨惨，照耀着深青的铁壁，凤夫人盘膝坐在地上，闭目一言不发，凤皓惊惶的缩在她对面，抖颤着身子，望着这看起来比刑部大牢还要恐怖一百倍的铁牢。</p>
他的目光每次在墙上那些沾血的刑具上掠过，便要抖上一抖。</p>
“娘！娘！”他跪爬到凤夫人身前，身上的锁链哗啦啦直响，他拼命的伸手摇撼着一动不动的母亲，“这是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告诉我！”</p>
凤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如深水。</p>
“这是金羽卫皇家密牢，”她静静看着凤皓，“也就是传说的天牢。”</p>
“天牢！”凤皓倒吸一口凉气，俊秀的脸一阵扭曲，“娘！我们犯了什么罪，会被关到天牢？”</p>
他突然若有所悟，“是因为你劫狱吗？”他恨恨爬起来，“我没有叫您这样做，没有！”</p>
“您去和他们解释清楚！”他拉凤夫人起来，“就说这是您自己要做的！和我无关，让他们放我出去，我出去后会来解救您！”</p>
凤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声闭目不语。</p>
凤皓见母亲软硬不吃，一骨碌爬起来，拖着锁链便爬起来，扑到牢门前大力拍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是我要劫狱的！我是无辜的！”</p>
没有人理他，只有回声不断在幽深的铁壁内回荡，“无辜无辜无辜无辜”的一路响下去。</p>
“没用的。”凤夫人在他身后淡淡道，“这是铁牢，机关无数，不需要人看守，而且四壁都是重铁，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p>
“你疯了！”凤皓霍然回身，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的盯着凤夫人，“你要自寻死路，为什么要拖着我！”</p>
“也未必就是死路。”凤夫人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个儿子，眼神里有悲凉有庆幸。</p>
“怎么说？”凤皓立即目光发亮的扑过来。</p>
“你娘有点旧案在身，连累了你。”凤夫人替儿子理理乱发，温言道，“这事你不知道，也不应给你知道，你晓得的，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是好事。”</p>
凤皓点点头，他毕竟在世家大族混了这么多年，这种道理还是明白的。</p>
“所谓不知者不罪，什么错都有娘担着，你只要记着，不要乱说话便成。”凤夫人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反反复复焐着，“以后几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便成，千万记住。”</p>
“嗯。”凤皓点头，“我说不知道，就能出去吗？”</p>
凤夫人深深凝视着他，半晌道：“能。”</p>
凤皓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他盯着凤夫人眼睛，轻轻道：“娘，我是你儿子，你不要骗我。”</p>
凤夫人看着一身凌乱的凤皓，他脸上有细细的伤痕，是被金羽卫拖进来时在铁壁上擦伤的，不是少爷却自小过得金尊玉贵的凤皓，从没吃过皮肉之苦，换成以前早叫苦连天，可如今被性命之危压迫得，连和她撒娇都忘记了。</p>
她从袖子里取出贴肉藏的，没被金羽卫搜去的一小管软膏，轻轻掰过儿子的头，道：“我给你敷敷。”</p>
凤皓顺从的偏过头，感觉到母亲的手指细致温柔的在脸上移动，触手清凉，听见她轻轻道：“皓儿，放心，娘总是陪你一起。”</p>
凤皓“嗯”了一声，放下了一半心，脸上疼痛渐去，便觉得疲倦泛起，打了个呵欠，搂住母亲的腰，道：“那我睡会。”</p>
凤夫人轻轻拍着他，像儿时一般，凤皓觉得倦意深浓不住袭来，虽然心中总有些模糊的不安闪过，但却抗拒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沉在母亲怀里睡去。</p>
凤夫人轻轻揽着他，枯坐于铁牢乱草之上，她微微低头，看着儿子眉头微皱的睡颜，手指仔仔细细的在他眉眼之上画过，一笔一划，刻在心底。</p>
恍惚间有滴晶莹的****落下，即将落到凤皓脸上，凤夫人手掌一摊，闪电般接住。</p>
她久久看着那滴****，缓缓的，再次落下泪来。</p>
二日前。</p>
从头顶一道铁缝里透出的一点天光看来，天色似乎是亮了。</p>
凤皓却还没醒。</p>
头顶的铁阶上，却传来缓而重的步伐声，那步伐声虽然力气不足，但步率沉稳，听来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步伐。</p>
一角黄袍，隐隐现在阶梯末端，昏暗油灯光线里，有人在铁牢那头遥遥停住。</p>
凤夫人淡淡的笑了。</p>
她的笑意隐在暗影里，无人看见那神秘与了然的神态。</p>
那人一直远远看着她，眼神感慨，半晌挥挥手。</p>
有杂沓的步声退下。</p>
“明缨。”那人开了口，语气不辨喜怒，“细算起来，十五年没见过你了。”</p>
凤夫人站起来，锁链轻响里姿态不卑不亢，向对方行了个礼，“是，陛下。”</p>
“上次见你，还是那年你得胜还朝的庆功宴上，”天盛帝静静看着伊人眉目，目光很远，似在记忆中搜寻当年那明艳刚烈，英气逼人的女子，“当时有世家小姐讥你不似女子，无闺秀之风，你一怒掷杯当朝赋诗，朕……一直记得很清楚。”</p>
凤夫人淡淡笑了笑，“明缨谢陛下厚爱。”</p>
“你是当朝女帅，功勋卓著的一代女杰，你年青时对我天盛居功甚伟，”天盛帝语气沉沉，遗憾深深，“为何后来竟会助纣为虐，相助大成余孽？”</p>
凤夫人默然不语，良久一笑道：“都是冤孽。”</p>
天盛帝沉默了下来，两人遥遥隔着铁牢各自不语，一个在一怀沉静而冰冷的决心里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一个在不解和迷茫中恍惚，仿佛看见多年前那英气勃发的女子，于金殿之上一抬手金杯飞掷，声音琅琅。</p>
“臣不敢与此等庸脂俗粉同堂献艺，污我天朝颜色！”</p>
彼时那女子鲜亮如彩屏，照亮那满殿苍白，从此后那抹颜色便留在了记忆里，直到今日再次重温，才恍然惊觉时光的冷凝与无情。</p>
远去的岁月如故纸，被久沉的湿霾粘连在一起，掀不动此刻沉重的心情。</p>
很久以后，天盛帝终于再次开口：“凤知微在哪里？”</p>
凤夫人似是震了震，半晌道：“前不久她得了天花，出京养病，现在想必已经回京。”</p>
她回身，望望熟睡的凤皓，突然落下泪来，一直坚持着的岿然不动似被这句话给彻底摧毁，衣袂一掀已经跪在了地上。</p>
“陛下……明缨知道您不会放过知微，明缨只求……只求能与她共死……”她眼角一滴泪欲坠不坠，看得人心欲沉不沉，“……还有，皓儿无辜……求陛下放了他……”</p>
天盛帝默然不语，半晌却冷哼一声。</p>
凤夫人低着头，手指抠在铁缝里，指甲隐隐出血。</p>
“砰。”</p>
一个小小的包裹扔在她面前，天盛帝的声音里有了怒意，“明缨，你到此刻还想瞒我？”</p>
凤夫人翻开那包裹，将里面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脸色死灰，勉强镇定着将东西收好，磕头道：“明缨不明白陛下意思。”</p>
“你还真是对大成莫名其妙的愚忠！”天盛帝怒喝，“竟玩这种声东击西李代桃僵之计！”</p>
凤夫人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咬着下唇，强声辨道：“陛下，您上当了！”</p>
“朕不会蠢成那样！”天盛帝怒不可遏，“凤皓为什么会还有一个玉锁片？那上面生辰八字为什么不同？为什么还会有大成暗记？他明明是你收养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说是亲生？金羽卫找到的稳婆，将线索直指凤知微，但那个稳婆为什么会暴毙？朕告诉你，朕找到了当年大成的宫人，指证了当初淑妃生下的是皇子，而且朕也已经找到了真正当年给你接生的稳婆，凤知微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凤皓是养子，而且，他比凤知微大！你给他常年挂的金锁片，将他的生辰八字都改过！”</p>
凤夫人脸色大变，脱口而出，“知微是我亲生？不可能！当初我那孩子落草就死了……”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脸上露出霹雳震惊的神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猛烈颤抖起来。</p>
“果然连你也是被人骗了！平白为他人做了挡箭牌！”天盛帝看着凤夫人神情，越发肯定自己推断，“朕还以为你中了什么蛊，竟然宁可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换大成余孽的生存，还想丢下她，自己带着凤皓劫狱逃跑，原来，原来如此！”</p>
凤夫人“啊”的一声，眼泪瞬间无声的流了满脸。</p>
天盛帝望着她凄切神情，想着她竟然被蒙骗了十几年，险些拿自己亲生女儿代人去死，心不由软了软，然而又想到就算她被骗，犯下的也是皇朝最忌讳的大逆之罪，心中一痛又一绞，生出些烦躁，冷声道：“朕不知道你还护着凤皓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着活着出去，将来凤皓给你个太后做做？”</p>
“陛下……”凤夫人一个头重重磕在尘埃，“您目光如炬，明缨什么也说不得，只是容明缨替皓儿再说一句……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那血脉，他什么也不是……金羽卫想必调查过他，他就是普通人家养大的普通孩子……他，他什么都不会做啊陛下……”</p>
“斩草不除根，必将为害己身。”天盛帝冷然道，“明缨，这是十多年前你率军追杀大越残军时，对朕说过的话。”</p>
凤夫人重重一震，终于伏地痛哭。</p>
“当初那个组织，现在在哪里？”天盛帝默然良久，问。</p>
凤夫人摇了摇头，“陛下，您也知道，当年他们被太子率军千里追杀，又被楚王拦截于千踪谷，群军覆没……就连皓儿，也是明缨当时在谷中捡到的，一时心软，予以收留，这么多年，那组织的人从没出现过，如果真的有人还活着，早就该出现在我们身侧……可这么多年，我们过得怎样……想来您也清楚……”</p>
天盛帝怔了怔，想起秋明缨母子三人十几年来的艰辛，心中也动了动，沉吟不语。</p>
凤夫人趁他分神，向后退了退，拍开了儿子的睡穴。</p>
凤皓懵懂着醒来，一醒就大叫：“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眼神惊恐，显见是做了噩梦。</p>
“乖儿。”凤夫人将他揽在怀里，闭上眼睛。</p>
天盛帝沉在铁牢上端的暗影里，默默看着席地相拥的母子，半晌，默然转身。</p>
“乖儿……”凤夫人没有回身，始终闭着眼睛抱着凤皓，眼泪滚滚而下。</p>
“别怕……”</p>
一日前。</p>
铁牢前的光影那么短暂，日头起来或降下，落在墙面上，也不过手指长的光影。</p>
凤夫人盯着那光影，面无表情，似乎只想抓紧时间多看一眼那人间的光，害怕错过了便永难追寻。</p>
凤皓扒着铁栏对外张望，不住道：“娘我昨天醒来看见有人出去，他们问过了是吗？那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什么时候放我出去？”</p>
“快了。”凤夫人淡淡道，“就快结束了。”</p>
“那太好了。”凤皓眼中闪着欢喜的光，“娘你放心，我出去一定会救你！”</p>
“你是好孩子。”凤夫人对他微微一笑，“娘相信你。”</p>
凤皓拉着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响声里对凤夫人撒娇，“太重了，我都没法睡觉。”</p>
“就快好了。”凤夫人将那沉重的锁链捧在手里，帮他减轻分量，“就快好了。”</p>
有沉重的步声传来，阶梯尽头，出现几个人影，赤甲金羽，神色冷肃，前头两人，手中捧着两个托盘。</p>
“是来放我的人吗？”凤皓大喜，冲过去晃铁门。</p>
凤夫人身子颤了颤。</p>
“咔嗒”十三声机簧连响，精工密制的重锁打开，当先两人捧着托盘进来。</p>
第一个托盘上，是一杯酒。</p>
第二个托盘上东西多些，有一颗药丸，还有一套宫装式样女子衣裙。</p>
“夫人。”当先一男子语气平板无波，“陛下说，您看了就会明白，并请你亲自请酒。”</p>
凤夫人目光，缓缓在那宫裙上掠过，最终停在了那杯酒上。</p>
她眼神里一片黝黑，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整个天地的光，都已经被藏在了她心底，不愿被任何人照亮。</p>
良久她慢慢起身，起身时，金羽卫隐约觉得似乎听见她骨骼发出的格格声响。</p>
她慢慢走到第一个托盘前，端起了那杯酒。</p>
她久久的端着那酒，似乎是端得实在太久，手指渐渐的有些颤抖，远处一点灰色的微光照过来，那无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着。</p>
凤夫人慢慢抬起手。</p>
有那么一瞬间，金羽卫突然感觉，好像面前这个一直很镇定的女子，似乎打算把这酒倒进自己口中。</p>
然而马上他就看见凤夫人平静的端着酒，转身，走向凤皓。</p>
金羽卫松了口气，他看着凤夫人依旧笔直的背影，眼中闪过既佩服又鄙夷的神色，向后退了一步。</p>
“皓儿，渴了吗？”凤夫人款款端着杯，立在凤皓面前，“喝杯酒吧。”</p>
凤皓自从那酒杯端起，就已经怔在了那里，此时嘴唇哆嗦着，连眼神都变成了惊恐的铁青色，“娘……娘……你要做什么？这是什么？”</p>
“酒。”凤夫人静静的将酒杯递过去。</p>
“不！不！”凤皓突然嚎叫起来，连滚带爬的拽着铁链爬向墙角，看凤夫人伸过来的手就像看着苍天之巅伸下的魔爪，“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p>
他疯狂的嚎叫着，胡乱挥舞着手试图推开那可怕的东西，凤夫人躲闪不及，酒液泼出了点，金羽卫连忙上前接住。</p>
“两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凤夫人不动声色的交回金杯，走回原地，背对凤皓坐下，“拜托了。”</p>
两个金羽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陛下本来就没说一定要凤夫人亲自灌酒，只要她肯亲自奉酒，陛下就愿意原谅她，给她一个机会。</p>
两名金羽卫捧着酒，走了过去。</p>
凤夫人静静坐着。</p>
她面对着墙壁，远处油灯的光芒照过来，将身后人的影子拉长，如幢幢鬼影，投射在墙壁上。</p>
强壮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装满毒酒的晃动的金杯……缩在墙角无处可缩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体……一个影子踩着背一个影子掰开嘴将酒杯重重倒下……</p>
嚎叫、逃避、哀求、拒绝、挣扎、哭泣、喘息……</p>
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沉默至于执着的，看完那一切。</p>
半刻钟之后，一切归于寂静。</p>
第二个托盘轻轻放在了她面前。</p>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后，请换上衣服。”金羽卫低低道，“陛下在宁安宫等你。”</p>
凤夫人默然不语，起身，走向身后，凤皓躺着的地方。</p>
那个娇纵的，跋扈的，被她宠惯得不通世情无法无天的孩子，从此后再也无法在这个人间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p>
凤夫人跪在冰冷的铁质地面上，将那孩子的身体，最后一次抱在自己怀里。</p>
她细细的抚着凤皓冰冷的脸，将他刚才挣扎沾着的泥尘小心的抹去。</p>
油灯下，凤皓红润的脸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惨白，不知道哪里盘旋起了一阵风，在四壁深黑的铁壁里低声呜咽。</p>
凤皓奄奄一息睁开眼。</p>
他有点陌生的望着凤夫人，像看着一个遥远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声，挣扎着拉着凤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p>
声音轻细像是冬风里即将断去的蛛丝。</p>
“娘……我好痛……”</p>
那手在半空中无力的抓挠，想要身边的亲人去亲手体验那肠穿腹烂的痛苦，就像从小到大，很多次那样。</p>
然而那无力的手，刚刚牵到凤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随即，无声垂落。</p>
他躺着，大睁着眼睛，眼底的神光，一丝丝的散了。</p>
半空里隐约有谁呼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凄凉的在夜的哀哭里游荡。</p>
临死前他呼着痛，一生里最后一次想去牵亲人的手，不愿去想这死亡背后森凉的真相。</p>
他只想带着温暖上路，如这短暂一生里，娘一直给他的所有的一切。</p>
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颠倒，只因为命运早已安排注定于他亏负。</p>
凤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p>
她久久凝注着那双至死未闭的眼睛，并没有去伸手抚下他的眼帘。</p>
儿子……让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p>
从收养你那天开始，我便对你发过誓，你这短暂一生，我只让你痛一次……就这一次。</p>
就这么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爱来补偿你，可我知道，补偿不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p>
皓儿。</p>
看清楚我。</p>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母亲，最为无耻的亲人，最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等你，去死。</p>
……</p>
墙上的天光，又转过了一指的长度。</p>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p>
凤夫人自站起身之后，再也没有回首去看凤皓一眼，两个金羽卫，将尸体用黄绫裹了拖了出去，这是要交给陛下亲自验身的。</p>
金羽卫再次前来催促时，凤夫人平静起身，她迈出阶梯时，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p>
像红枫积了雪，万顷碧波冻了冰，那女子乌黑的眉宇间萧瑟而明艳，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p>
有风韵而又沉凝哀伤的女子，自有令人心惊之美。</p>
凤夫人只是目不斜视，挺直着背脊，往宁安宫的方向，缓缓而去，步伐稳重，不疾不徐。</p>
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如一片白羽掠过明镜般的汉白石地面。</p>
风扬起她的发，一片乌黑底突然翻飞出赛雪的白，跟在后面的金羽卫一惊，面面相觑。</p>
他们记得凤夫人刚进牢里时，还是一头青丝，什么时候，青丝之下，乌发尽成雪？</p>
前方女子一直昂着头，平静的走着，过回廊穿花园越小径进宫廷……双肩很单薄，背影很挺直。</p>
无人看见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p>
……知微，你应该已经在他们保护下避到安全地方了吧？</p>
或者你没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赶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p>
你回来也没关系，娘会替你安排好后路，这一生你从此再无此刻危机之优。</p>
很多年前，我爱的人对我说，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终，做到最好。</p>
知微。</p>
但望你也能如此。</p>
</p>
前几日下了场雨，港口四处泥泞，那人那样奔来，毫无顾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双膝激起泥花四溅，沉闷的声响惊得凤知微震了震。</p>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从心底泛起，如乌云般扫荡了刚才的晴朗，她低头看着那面容平凡的男子，从一旁顾南衣的反应上，感觉出这似乎是顾南衣那个组织的人。</p>
四面无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来，当地官府还没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远处士兵在淳于猛的指挥下有序下船，华琼已经抱着那个孩子远远避了开去。</p>
“说吧。”凤知微深吸一口气，将那人扶起，淡淡道。</p>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声道：“请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随我等离开！”</p>
“离开？去哪里？”凤知微皱起眉。</p>
“属下等自有安排。”</p>
凤知微听见那句属下，又皱了皱眉。</p>
随即她淡淡道：“阁下远来辛苦，前方有当地驿站，我会着人安排你休息，我还要去安排士兵回营事务，不陪了。”</p>
说完转身便走。</p>
“姑娘！”</p>
凤知微好像没听见。</p>
那人惶然望着她的背影，又望向顾南衣，顾南衣从来是不管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和凤知微在一起，凤知微转身，他也转身。</p>
那人无奈，冲前一步，张嘴要说，想起离开前总令大人嘱咐，又犹豫的停住脚步。</p>
“姑娘虽然为人决断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实极重情义，此事始末一旦为她知晓，必将不惜冒险，本来你可以直接联系宗主让宗主带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经因姑娘有些改变，只怕你也不能说动他……但又绝不能让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从权吧……”</p>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当地，眼看凤知微越走越远，竟然真的不再回头，心急之下，向前一冲。</p>
“姑娘！”</p>
==</p>
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间依旧刺骨的冷，带着水气的寒风，比起北方的干冷烈风还要令人难以抵受，那些似乎凝着冰珠的气流从马身上方掠过时，会令人觉得连头发也将冻起。</p>
清脆的马鞭扬出去，落下来，频率极快，连绵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见马上骑士心急如焚，已经顾不得怜惜爱马。</p>
马上骑士，是凤知微。</p>
她快马前驰，长长乌发在风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后追着顾南衣华琼等人，不即不离的追着，凤知微并不回头，追上追不上，她已不关心。</p>
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落雨般的马蹄声，还有那灰衣人万般无奈下的话语。</p>
“姑娘，前段时间您离京时，京中负责追查前朝遗案的金羽卫已经将目标转向了您，总令大人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离开，谁知你一场重病，总令不得不离京赴南海，便在此时出了些变故，现在我们的暗线得知，金羽卫已经上报帝王，可能近期就会对您不利，只是金羽卫目前还不知道您还有魏知这重身份，所以总令大人命属下通知您，万不可自投罗网，请随属下等暂时远避。”</p>
“前朝遗案？什么遗案？”</p>
没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谈，凤知微却知道事情岂有这么轻描淡写？金羽卫，宁弈曾经提过这家皇家秘卫，专司与皇族和大逆案有关的皇朝最重要侦缉事务，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隐形的刀，一旦被这刀刀锋触及，伤及的又岂会是血肉皮毛？</p>
金羽卫大权在握凶悍狠毒，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毁家灭门，她逍遥在外，那么，娘呢？娘怎么办？</p>
当时灰衣人的答话，令她刹那间从头凉到脚。</p>
“凤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闪着她急切的眼光，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越来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p>
这话直将她的心听到了深渊底，她来不及抓住人家细细问来龙去脉，胡乱抓了些东西便上马回程。</p>
临行前匆匆给宁弈留了信，只说有急事先回京，钦差仪仗等请他回程时一并带走，他愿意为她遮掩也行，他不愿意她也顾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祸，她这魏知身份又能维持多久？她要魏知这个身份又有何用？</p>
燕家最好的快马，本就在憩园马厩中，她匆匆回奔时全部牵走，此时日夜不停，换马不换人，每天只休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连吃饭都在马上——她不能浪费任何一点宝贵的时间，那不是时间，那是命！</p>
南海、陇南、陇西、江淮……一路而经四省，无数田间劳作路头闲游的人们，都曾看见一人黑衣黑马，卷起腾腾尘土，风驰电掣而过。</p>
六天后，离帝京最近的江淮道。</p>
夜。</p>
一骑快马如电般从官道上驰过，将路侧的碧树连绵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马上骑士满身尘土已经辨不清颜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层暗黑色的灰，骑在马上的姿势摇摇欲坠，为免精疲力尽落下，那人将缰绳绕在自己手腕上，以至于因为勒得太紧，手腕一片青肿紫胀。</p>
前方不远，便过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p>
马上人长长出一口气，将积压在骨里的无限疲惫微微发泄，马势却丝毫不减，向黑暗深处狂奔而去。</p>
前方却突然鬼魅般出现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经之地，一字排开。</p>
缰绳狠狠一拉，骏马长嘶而起，半空中飞蹄弹踢，被马上人狠狠勒下。</p>
“让开。”</p>
马上人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清，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更改。</p>
前方人默不作声，停在当地不动，礁石般沉默而坚定。</p>
马上人只说了两个字便在轻轻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双水汽迷蒙的眼眸满是血丝。</p>
将长鞭缓缓举起，咬牙忍住这个动作带来的手臂无法自控的颤抖，凤知微一言不发，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可撼动。</p>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很明显，对方也很坚决——你要过去，从我们身上踏过去。</p>
凤知微冷笑，平举的长鞭倏然落下。</p>
“恢律律”一声长嘶。</p>
骏马暴起，满身肌肉都在鼓动，刹那间扬蹄如电，划出一条黑色直线，穿刺而向人群！</p>
“退！”</p>
一声轻叱，十几人训练有素向后一退，围出一个半圆形。</p>
“撒！”</p>
银光闪动，如月色落天而来，每个人刹那间举手齐扬！</p>
一张铺天盖地的银色巨网，粼粼晃动着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间将凤知微连人带马整个兜在网里。</p>
“哧——”</p>
几乎发生在网落下的同时，冷笑纵马闯阵的凤知微，在那声“撒”字刚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备在怀中的刀。</p>
网落她一刀横掠，白光闪过巨网破裂，她直冲而出，瞬间已在网外。</p>
冲出网她既没有发怒呵斥也没有表达庆幸，她连头都没回，看也没看拦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p>
一落地她便一个踉跄，连日在马上早已颠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时落地震得浑身疼痛疯狂喧嚣起来，她瞬间咬破了下唇。</p>
下唇咬破，步子却不缓，她一瘸一拐拖着自己的刀，用一种古怪却依旧快速的姿势，向着那个方向继续。</p>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只剩下的“快速回京”，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不可阻之。</p>
拦得了我的马，拦不了我的人，马被拦住，我还有腿！</p>
拦下马的人们，手中抓着网扣，忘记了所有动作，怔怔回首看着那个挣扎前行的女子，看她满身灰土狼狈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满眼血丝，看她歪歪斜斜支撑着身体，用一种可笑却让人想流泪的古怪姿势，徒步挣扎前行。</p>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无人可阻的坚持和执着。</p>
“啪嗒。”</p>
一个男子松开了手中的网扣。</p>
“啪嗒啪嗒。”更多人松开了手，巨网落地。</p>
领头的人闭眼长叹，半晌咬咬牙，挥了挥手。</p>
巨网松开，有人默默过去，解开了被困住的马，牵到凤知微的面前。</p>
凤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溅出一点晶莹的****，将她满脸的灰土冲开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沟渠。</p>
领头人沉默着将她扶上马，在马旁放了新鲜的水囊和干粮袋。</p>
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p>
又是一阵急速马蹄声响起，一直紧追不放的顾南衣到了，他现在也很有些狼狈，一向讲究干净柔软的丝袍，黑一块黄一块早已分不清颜色，遮面的白纱也变成了黄纱。</p>
拦路的人看见他慌忙施礼，他却看也不看，径直驰过凤知微身边，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马上一搁，随即疾奔而去。</p>
那些人淹没在腾起的烟尘里，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地平线深处，久久无语，半晌，那领头人叹息一声，道：“通知后面兄弟，都不必拦了。”</p>
“是。”</p>
“通知总令大人……”那人语气低沉，“姑娘决心，无人能改……请他做好准备。”</p>
“是！”</p>
==</p>
第七天。</p>
烟尘在快马蹄前激扬如浪，浪花尽头，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门即将在望。</p>
转过一座矮山，凤知微知道，路的尽头就会出现那人流来去的城门，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几乎要瞬间瘫软在顾南衣的怀里。</p>
人的潜能真的是无穷无尽，三天前她就觉得自己随时会从马上掉下来，如今她还好端端的坐在马上，不过说是坐在马上，其实也就是倚着顾南衣才成。</p>
顾南衣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没换衣服，一直没推开她。</p>
平常快马半月之路，她们只用了七天。</p>
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她催马前行。</p>
却有箫声响起。</p>
清越空灵的箫，迤逦于山间，仿佛自云端降下，携了这金风玉露天水薄云，穿过风的经纬，将无尽心思苍凉奏响。</p>
那曲调起初轻灵，渐转激昂，几番雷生电闪云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绵邈，不尽徘徊。</p>
箫音有几分熟悉，凤知微一怔勒马，细细听着，眼底神色变幻，忽然仰头。</p>
矮山半山松树上，有白衣人悠悠于树上吹箫。</p>
几个月前，陇西暨阳山无名古寺之外，凤知微曾于生死绝境之际，听过他的箫。</p>
一曲江山梦，梦断江山。</p>
几个月后，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箫坐于青松之上，对一路狂奔回京的凤知微，以箫声相召。</p>
宗宸。</p>
凤知微听着那苍凉寂寥的箫声，一瞬间心中若压重石，沉沉坠在血液里，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双翼立即飞往帝京，突然便觉得腿似灌了铅，再也提不动脚步。</p>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手指一阵阵的发抖，嘴唇不住颤动，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红鲜血，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个字。</p>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箫斜斜执在掌中，倾身对凤知微下望。</p>
那一刻他的眼神温和而悲悯，带几分深藏的怅惘和悲凉。</p>
他看着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的凤知微，平静而怆然的道：</p>
“知微，对不住……迟了。”</p>
==</p>
时光倒流，走回帝京七日。</p>
七日前。</p>
午夜皇城城门紧闭，却忽有鸣镝之响，撕裂皇城夜空，随即深红城门訇然中开，一骑飞驰而入，铁锏赤甲，金羽饰腰，似一道赤金长线，投入城门黝黝深暗之中。</p>
那人并没有直奔皇城深处金羽卫内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志》设在外廷的编纂处。</p>
有人夜半被惊醒，已经在编纂处等候。</p>
重门关闭，深窗烛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禀告，宽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p>
片刻后，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p>
宽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遥遥望向天盛之南，久立无语，夜色深浓，露染衣襟。</p>
六日前。</p>
一封来自闽南的火漆加封的绝密书简，静静躺在编纂处副总裁的书案上。</p>
一双保养良好的手轻轻拆开信封，抽出只有寥寥几字，却语气坚决的信笺。</p>
几个字，那看信人却看了很久，良久一声长叹，将信重重丢于一边。</p>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头深锁，神情犹豫难决。</p>
书案上还有一叠类似形状的信笺，他抽出来，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头纠结。</p>
他突然停住了手。</p>
一封信笺，底层微有皱折，他想了想，以金羽卫秘法药水，将底层略泡，一行字悄然显现。</p>
“王心已乱，弟甚担忧，先生大才，必能自决。”</p>
他执着信纸，沉思在夜的无边无垠的黑暗里。</p>
五日前。</p>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惊摇落，悄然掠过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后院的一座小院。</p>
那些人落地轻轻，小房内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却立即惊醒，目光炯炯。</p>
“嚓。”屋内灯火被点亮。</p>
****披衣坐起，神色镇定望着来人，将所有人仔细看了一阵，若有所悟。</p>
缓缓道：“那事……终于来了么？”</p>
“夫人。”灰衣人单膝跪地，“您多年辛苦……总令大人命我等前来接您立即离开。”</p>
“十多年来，你们终于出现了。”夫人不接他们的话，神情微带感叹的道，“我曾期盼你们的出现，又害怕你们的出现，如今，总算尘埃落定。”</p>
“金羽卫近期换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来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查，夫人您从深山迁出，带小主人大隐隐于京，大隐隐于朝，然而对方实在厉害，我们的暗线接报，对方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马上就要动手，您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走。”</p>
****沉静的笑了笑。</p>
“我为什么要走？”</p>
灰衣人愕然。</p>
“这一走，他的梦想也将付之东流。”夫人面色苍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们内部有什么意见分歧，对我来说，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嘱咐，他一生的梦想，我已经看见了期望，为什么要前功尽弃？”</p>
“可是……”</p>
“准备了那么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费。”</p>
“夫人。”灰衣人沉声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p>
“你说得对，性命攸关。”夫人古怪的一笑，“不过有些性命，从来就是准备拿来牺牲的。”</p>
灰衣人默然不语，半晌勉强道：“总令大人觉得，还是太冒险了……对方……”</p>
“千古基业，险中求。”夫人淡淡道，“你们这一代，也许更看重稳妥和皇族血脉延续，可我更记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样的人，一生不接受失败，却遭受那样的命运，家国崩亡、组织毁灭、千里追杀、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个个死尽……最后还要遭受那样击毁一切的背叛……他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最后愿望，他要看到这个王朝的死亡，正如这个王朝曾眼看着他的兄弟们死亡……这个愿望，他做不了，我这个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会做得了。”</p>
“夫人！”灰衣人急声一呼，“您已经违背了……”</p>
“别和我说违背了谁。”夫人傲然打断，“我并不是你们组织中人，没有背负你们的世世代代相传的任务，对我来说，我只需要尽我所有，完成先夫遗愿。”</p>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着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铁血而刚烈的男子，短暂一生里只为一个梦想活，并用他的执着影响了眼前这个女子，一生里，也只为他的执念而活。</p>
“别忘记，你们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导。”夫人突然一笑，“只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有我最明白，在什么样的事情激发下，你们主子会决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p>
“主子未必适合走上那样的道路……”</p>
“不，她适合。”夫人眼神闪动，带着几分骄傲几分欣慰，“你们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们看看翻云覆雨惊动天下的十六岁钦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堕于尘埃而不掩光华，这样的人，这样高贵而不可超越的血统，你们愿意她放弃与生俱来的无上天赋和使命，一生甘于平凡，在你们的保护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锱铢必较的田间妇？你们觉得，这样对得起她？对得起你们上代宗主？对得起你们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脉？”</p>
“这是总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认为，先皇主的遗命，只是维护皇族尊贵血脉承续，至于江山更替，朝代变迁，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潮流之势，无需介意太多，只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为之牺牲。”</p>
“你们总令大人，承继了先代的倜傥洒脱。”夫人冷笑，“我却不能，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起他那样寂寞的离去，想起他临终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的模样，我就知道，终我一生，有件事，我永远也不能放弃。”</p>
她神情决然，语气坚定，一字字钢铁般铮然有声，灰衣人怔怔望着她，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务了。</p>
“这是您的母国……”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没想到您竟然……”</p>
“没什么母国不母国，天盛的疆土，也是夺自大成，天盛仔细说来，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静的道，“我不管这天下，我只管一人。”</p>
灰衣人不再说话，静静望着这个传说中性烈如火，坚执夭矫的女子，曾以为那许多年艰辛忍辱风霜磨折，早已将这女子的锋芒磨砺圆滑，不曾想真正面对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她颜色不改，锋利更胜当年。</p>
“就这样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说话，吹熄灯火，竟然就这么裹着被子睡下。</p>
灰衣人一声叹息，散在沉重的黑暗里。</p>
“……保重。”</p>
四日前。</p>
秋府陷入一阵慌乱——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瘫倒在床口不能言，四肢僵木无法移动，秋府连连派人延请名医，内院外院人来人去川流不息。</p>
向来不为人注意的某个小院，自然更不为人关注。</p>
一大早，凤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样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里的东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过了一阵子才出来，最后去了凤知微的“萃芳斋”。</p>
凤知微离京这段时间，萃芳斋大门紧闭，对外号称凤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东西，也能看见一个女子整日蒙着脸在屋子内不见人，不过从昨晚之后，这个女子也不见了，只是秋府陷入慌乱，无人察觉。</p>
凤夫人长驱直入萃芳斋，在凤知微的卧室里寻找了一阵子，拿了件东西出来。</p>
随后她出门，背着个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凤皓，塞了许多银子，才被带入刑部大牢。</p>
凤皓关在牢里已久，因为事先有了宁弈嘱托，所以并没有吃苦受罪，还养得胖了些，只是一直不给他见人，一见凤夫人出现，顿时狂扑过来，将木栅栏摇得山响，“娘！娘！”</p>
“儿子。”凤夫人在牢门前蹲下，仔仔细细看着凤皓的脸，伸手进去轻轻抚着他的乱发。</p>
“娘，你来接我出去对不对？”凤皓狂喜的抓住凤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着凤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够了！娘，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来看我！”</p>
凤夫人并没有回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宁静的看着凤皓，仔仔细细，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将眼前这个她养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进自己眼睛里去。</p>
她的眼神太过奇异，连陷入狂喜的凤皓都觉得不对劲，他渐渐的安静下来，呆呆的望着母亲，有点畏怯的轻声问：“娘，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p>
被关了近半年，娇纵恣意的凤皓，也开始懂得了察言观色，这一声小心翼翼的问话，刹那间问红了凤夫人的眼圈。</p>
她深深的吸口气，颤抖着手去抚摸凤皓的头发，“皓儿……皓儿……”</p>
凤皓却已经不耐烦起来，一偏头让开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来带我走的？你再不带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p>
凤夫人震了震，手缓缓的缩回去，她凝望着凤皓，眼底那点闪烁的晶莹渐渐淡去，换了针尖钢铁般的凝重决然。</p>
“……出了什么大事了？”几个衙役一边说话一边巡牢，“刚才看见很多赤甲卫士过去，往西华巷方向去了。”</p>
“没见过这种装扮的卫士，不过看那气势，啧啧，真是吓人，谁家犯事了吗？”</p>
“一出动就数千人，乖乖！”</p>
衙役们腰上钥匙哐哐响着，空旷的步声渐渐走开，凤夫人凝神听着，嘴角逐渐绽开一丝古怪的笑容。</p>
时辰到了。</p>
她突然站起，一伸手，寒光一闪，突然从地下包袱里抽出一柄打磨锋利的小斧！</p>
不待目瞪口呆的凤皓反应，她抡斧而起，一斧头劈在木栅栏上！</p>
“哗啦”一声，碗口粗的木栅栏断成两截，木屑飞溅里凤夫人停也不停，第二斧再次砍下。</p>
凤皓抱着头大叫一声，惊惶的退到牢里，瞪大眼睛看着凤夫人疯狂的砍牢门，砍得牢门上的锁链哗啦哗啦巨响——母亲疯了！她这是要劫狱吗？可能吗？有这么当着人面砍门劫狱的吗？</p>
“娘，你疯了！”他大吼一声，惊惶的缩到牢壁前，背心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对外面大叫，“她疯了她疯了！我没叫她劫狱！不是我不是我！”</p>
毫不掩饰的巨大响动惊动那批刚刚走开的衙役，他们霍然转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大白天在衙役的眼皮底下，公然持斧砍牢门劫狱！</p>
因为太不可思议，他们愣在那里一时忘记反应，凤夫人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凤皓的狂呼，三五下劈开牢门，将斧头往地上一扔，大步跨进牢里，一把抓住凤皓便向外奔。</p>
“儿子，我们走！”</p>
惊呆了的凤皓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冲前一步，随即反应过来，拼命赖着向后退，“不不不……我不和你走，你疯了，你害我！”</p>
在牢里关着死不了，暴力劫狱却是死罪！</p>
他拼命要挣脱，凤夫人手却如铁钳似的牢牢刁住他手腕，他在惊恐的挣扎里混乱的想，母亲竟然武功没有落下？她是什么时候修炼的？</p>
此时衙役已经反应过来，哗然一片的直奔过来，有人在惊叫，有人在怒喝：“抓住她们！”有人飞快奔去报信求援，外面有更多的人影晃动，包围过来。</p>
凤夫人抓着凤皓，一脚踢起那个包袱背在背上便向外冲。</p>
凤皓在一片混沌惊恐的昏乱里，眼神无意识的随着包袱落在母亲脸上，突然发现凤夫人脸上神情古怪，人越涌越多，重重包围里，她竟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而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迸出。</p>
随即她决然一仰首，眼泪不动声色的顺着眼角流入鬓发里，远处油灯昏惨惨的光芒映着她昂起的下颌，一个坚定至不可更改的悲怆姿势。</p>
他突然便心惊起来。</p>
人潮蜂拥而来，将出路堵得死死，他的手在母亲手中，用尽全力挣脱不得。</p>
随即他便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而苍凉的说：</p>
“皓儿，对不起。”</p>
……</p>
与此同时。</p>
金羽如流，穿越熙攘烟火，直奔西华巷秋府，砰然一声踢开大门，在满院子的惊呼乱叫中长驱直入，刹那间团团包围凤夫人和凤知微各自住的小院。</p>
为首者一声大喝：“凤知微人呢！”</p>
三日前。</p>
皇城西侧，靠近冷宫的地方，有一处禁地，向来有重兵看守，不许人进入，只有少部分皇家高层才知道，那里有座地牢，是属于金羽卫的密牢，戒备森严天下第一，在那里关押着的，向来都是涉及皇族和大逆罪的重案要犯。</p>
密牢空置十余年，今日终于有了新客人。</p>
油灯惨惨，照耀着深青的铁壁，凤夫人盘膝坐在地上，闭目一言不发，凤皓惊惶的缩在她对面，抖颤着身子，望着这看起来比刑部大牢还要恐怖一百倍的铁牢。</p>
他的目光每次在墙上那些沾血的刑具上掠过，便要抖上一抖。</p>
“娘！娘！”他跪爬到凤夫人身前，身上的锁链哗啦啦直响，他拼命的伸手摇撼着一动不动的母亲，“这是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告诉我！”</p>
凤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如深水。</p>
“这是金羽卫皇家密牢，”她静静看着凤皓，“也就是传说的天牢。”</p>
“天牢！”凤皓倒吸一口凉气，俊秀的脸一阵扭曲，“娘！我们犯了什么罪，会被关到天牢？”</p>
他突然若有所悟，“是因为你劫狱吗？”他恨恨爬起来，“我没有叫您这样做，没有！”</p>
“您去和他们解释清楚！”他拉凤夫人起来，“就说这是您自己要做的！和我无关，让他们放我出去，我出去后会来解救您！”</p>
凤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声闭目不语。</p>
凤皓见母亲软硬不吃，一骨碌爬起来，拖着锁链便爬起来，扑到牢门前大力拍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是我要劫狱的！我是无辜的！”</p>
没有人理他，只有回声不断在幽深的铁壁内回荡，“无辜无辜无辜无辜”的一路响下去。</p>
“没用的。”凤夫人在他身后淡淡道，“这是铁牢，机关无数，不需要人看守，而且四壁都是重铁，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p>
“你疯了！”凤皓霍然回身，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的盯着凤夫人，“你要自寻死路，为什么要拖着我！”</p>
“也未必就是死路。”凤夫人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个儿子，眼神里有悲凉有庆幸。</p>
“怎么说？”凤皓立即目光发亮的扑过来。</p>
“你娘有点旧案在身，连累了你。”凤夫人替儿子理理乱发，温言道，“这事你不知道，也不应给你知道，你晓得的，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是好事。”</p>
凤皓点点头，他毕竟在世家大族混了这么多年，这种道理还是明白的。</p>
“所谓不知者不罪，什么错都有娘担着，你只要记着，不要乱说话便成。”凤夫人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反反复复焐着，“以后几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便成，千万记住。”</p>
“嗯。”凤皓点头，“我说不知道，就能出去吗？”</p>
凤夫人深深凝视着他，半晌道：“能。”</p>
凤皓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他盯着凤夫人眼睛，轻轻道：“娘，我是你儿子，你不要骗我。”</p>
凤夫人看着一身凌乱的凤皓，他脸上有细细的伤痕，是被金羽卫拖进来时在铁壁上擦伤的，不是少爷却自小过得金尊玉贵的凤皓，从没吃过皮肉之苦，换成以前早叫苦连天，可如今被性命之危压迫得，连和她撒娇都忘记了。</p>
她从袖子里取出贴肉藏的，没被金羽卫搜去的一小管软膏，轻轻掰过儿子的头，道：“我给你敷敷。”</p>
凤皓顺从的偏过头，感觉到母亲的手指细致温柔的在脸上移动，触手清凉，听见她轻轻道：“皓儿，放心，娘总是陪你一起。”</p>
凤皓“嗯”了一声，放下了一半心，脸上疼痛渐去，便觉得疲倦泛起，打了个呵欠，搂住母亲的腰，道：“那我睡会。”</p>
凤夫人轻轻拍着他，像儿时一般，凤皓觉得倦意深浓不住袭来，虽然心中总有些模糊的不安闪过，但却抗拒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沉在母亲怀里睡去。</p>
凤夫人轻轻揽着他，枯坐于铁牢乱草之上，她微微低头，看着儿子眉头微皱的睡颜，手指仔仔细细的在他眉眼之上画过，一笔一划，刻在心底。</p>
恍惚间有滴晶莹的****落下，即将落到凤皓脸上，凤夫人手掌一摊，闪电般接住。</p>
她久久看着那滴****，缓缓的，再次落下泪来。</p>
二日前。</p>
从头顶一道铁缝里透出的一点天光看来，天色似乎是亮了。</p>
凤皓却还没醒。</p>
头顶的铁阶上，却传来缓而重的步伐声，那步伐声虽然力气不足，但步率沉稳，听来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步伐。</p>
一角黄袍，隐隐现在阶梯末端，昏暗油灯光线里，有人在铁牢那头遥遥停住。</p>
凤夫人淡淡的笑了。</p>
她的笑意隐在暗影里，无人看见那神秘与了然的神态。</p>
那人一直远远看着她，眼神感慨，半晌挥挥手。</p>
有杂沓的步声退下。</p>
“明缨。”那人开了口，语气不辨喜怒，“细算起来，十五年没见过你了。”</p>
凤夫人站起来，锁链轻响里姿态不卑不亢，向对方行了个礼，“是，陛下。”</p>
“上次见你，还是那年你得胜还朝的庆功宴上，”天盛帝静静看着伊人眉目，目光很远，似在记忆中搜寻当年那明艳刚烈，英气逼人的女子，“当时有世家小姐讥你不似女子，无闺秀之风，你一怒掷杯当朝赋诗，朕……一直记得很清楚。”</p>
凤夫人淡淡笑了笑，“明缨谢陛下厚爱。”</p>
“你是当朝女帅，功勋卓著的一代女杰，你年青时对我天盛居功甚伟，”天盛帝语气沉沉，遗憾深深，“为何后来竟会助纣为虐，相助大成余孽？”</p>
凤夫人默然不语，良久一笑道：“都是冤孽。”</p>
天盛帝沉默了下来，两人遥遥隔着铁牢各自不语，一个在一怀沉静而冰冷的决心里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一个在不解和迷茫中恍惚，仿佛看见多年前那英气勃发的女子，于金殿之上一抬手金杯飞掷，声音琅琅。</p>
“臣不敢与此等庸脂俗粉同堂献艺，污我天朝颜色！”</p>
彼时那女子鲜亮如彩屏，照亮那满殿苍白，从此后那抹颜色便留在了记忆里，直到今日再次重温，才恍然惊觉时光的冷凝与无情。</p>
远去的岁月如故纸，被久沉的湿霾粘连在一起，掀不动此刻沉重的心情。</p>
很久以后，天盛帝终于再次开口：“凤知微在哪里？”</p>
凤夫人似是震了震，半晌道：“前不久她得了天花，出京养病，现在想必已经回京。”</p>
她回身，望望熟睡的凤皓，突然落下泪来，一直坚持着的岿然不动似被这句话给彻底摧毁，衣袂一掀已经跪在了地上。</p>
“陛下……明缨知道您不会放过知微，明缨只求……只求能与她共死……”她眼角一滴泪欲坠不坠，看得人心欲沉不沉，“……还有，皓儿无辜……求陛下放了他……”</p>
天盛帝默然不语，半晌却冷哼一声。</p>
凤夫人低着头，手指抠在铁缝里，指甲隐隐出血。</p>
“砰。”</p>
一个小小的包裹扔在她面前，天盛帝的声音里有了怒意，“明缨，你到此刻还想瞒我？”</p>
凤夫人翻开那包裹，将里面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脸色死灰，勉强镇定着将东西收好，磕头道：“明缨不明白陛下意思。”</p>
“你还真是对大成莫名其妙的愚忠！”天盛帝怒喝，“竟玩这种声东击西李代桃僵之计！”</p>
凤夫人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咬着下唇，强声辨道：“陛下，您上当了！”</p>
“朕不会蠢成那样！”天盛帝怒不可遏，“凤皓为什么会还有一个玉锁片？那上面生辰八字为什么不同？为什么还会有大成暗记？他明明是你收养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说是亲生？金羽卫找到的稳婆，将线索直指凤知微，但那个稳婆为什么会暴毙？朕告诉你，朕找到了当年大成的宫人，指证了当初淑妃生下的是皇子，而且朕也已经找到了真正当年给你接生的稳婆，凤知微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凤皓是养子，而且，他比凤知微大！你给他常年挂的金锁片，将他的生辰八字都改过！”</p>
凤夫人脸色大变，脱口而出，“知微是我亲生？不可能！当初我那孩子落草就死了……”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脸上露出霹雳震惊的神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猛烈颤抖起来。</p>
“果然连你也是被人骗了！平白为他人做了挡箭牌！”天盛帝看着凤夫人神情，越发肯定自己推断，“朕还以为你中了什么蛊，竟然宁可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换大成余孽的生存，还想丢下她，自己带着凤皓劫狱逃跑，原来，原来如此！”</p>
凤夫人“啊”的一声，眼泪瞬间无声的流了满脸。</p>
天盛帝望着她凄切神情，想着她竟然被蒙骗了十几年，险些拿自己亲生女儿代人去死，心不由软了软，然而又想到就算她被骗，犯下的也是皇朝最忌讳的大逆之罪，心中一痛又一绞，生出些烦躁，冷声道：“朕不知道你还护着凤皓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着活着出去，将来凤皓给你个太后做做？”</p>
“陛下……”凤夫人一个头重重磕在尘埃，“您目光如炬，明缨什么也说不得，只是容明缨替皓儿再说一句……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那血脉，他什么也不是……金羽卫想必调查过他，他就是普通人家养大的普通孩子……他，他什么都不会做啊陛下……”</p>
“斩草不除根，必将为害己身。”天盛帝冷然道，“明缨，这是十多年前你率军追杀大越残军时，对朕说过的话。”</p>
凤夫人重重一震，终于伏地痛哭。</p>
“当初那个组织，现在在哪里？”天盛帝默然良久，问。</p>
凤夫人摇了摇头，“陛下，您也知道，当年他们被太子率军千里追杀，又被楚王拦截于千踪谷，群军覆没……就连皓儿，也是明缨当时在谷中捡到的，一时心软，予以收留，这么多年，那组织的人从没出现过，如果真的有人还活着，早就该出现在我们身侧……可这么多年，我们过得怎样……想来您也清楚……”</p>
天盛帝怔了怔，想起秋明缨母子三人十几年来的艰辛，心中也动了动，沉吟不语。</p>
凤夫人趁他分神，向后退了退，拍开了儿子的睡穴。</p>
凤皓懵懂着醒来，一醒就大叫：“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眼神惊恐，显见是做了噩梦。</p>
“乖儿。”凤夫人将他揽在怀里，闭上眼睛。</p>
天盛帝沉在铁牢上端的暗影里，默默看着席地相拥的母子，半晌，默然转身。</p>
“乖儿……”凤夫人没有回身，始终闭着眼睛抱着凤皓，眼泪滚滚而下。</p>
“别怕……”</p>
一日前。</p>
铁牢前的光影那么短暂，日头起来或降下，落在墙面上，也不过手指长的光影。</p>
凤夫人盯着那光影，面无表情，似乎只想抓紧时间多看一眼那人间的光，害怕错过了便永难追寻。</p>
凤皓扒着铁栏对外张望，不住道：“娘我昨天醒来看见有人出去，他们问过了是吗？那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什么时候放我出去？”</p>
“快了。”凤夫人淡淡道，“就快结束了。”</p>
“那太好了。”凤皓眼中闪着欢喜的光，“娘你放心，我出去一定会救你！”</p>
“你是好孩子。”凤夫人对他微微一笑，“娘相信你。”</p>
凤皓拉着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响声里对凤夫人撒娇，“太重了，我都没法睡觉。”</p>
“就快好了。”凤夫人将那沉重的锁链捧在手里，帮他减轻分量，“就快好了。”</p>
有沉重的步声传来，阶梯尽头，出现几个人影，赤甲金羽，神色冷肃，前头两人，手中捧着两个托盘。</p>
“是来放我的人吗？”凤皓大喜，冲过去晃铁门。</p>
凤夫人身子颤了颤。</p>
“咔嗒”十三声机簧连响，精工密制的重锁打开，当先两人捧着托盘进来。</p>
第一个托盘上，是一杯酒。</p>
第二个托盘上东西多些，有一颗药丸，还有一套宫装式样女子衣裙。</p>
“夫人。”当先一男子语气平板无波，“陛下说，您看了就会明白，并请你亲自请酒。”</p>
凤夫人目光，缓缓在那宫裙上掠过，最终停在了那杯酒上。</p>
她眼神里一片黝黑，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整个天地的光，都已经被藏在了她心底，不愿被任何人照亮。</p>
良久她慢慢起身，起身时，金羽卫隐约觉得似乎听见她骨骼发出的格格声响。</p>
她慢慢走到第一个托盘前，端起了那杯酒。</p>
她久久的端着那酒，似乎是端得实在太久，手指渐渐的有些颤抖，远处一点灰色的微光照过来，那无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着。</p>
凤夫人慢慢抬起手。</p>
有那么一瞬间，金羽卫突然感觉，好像面前这个一直很镇定的女子，似乎打算把这酒倒进自己口中。</p>
然而马上他就看见凤夫人平静的端着酒，转身，走向凤皓。</p>
金羽卫松了口气，他看着凤夫人依旧笔直的背影，眼中闪过既佩服又鄙夷的神色，向后退了一步。</p>
“皓儿，渴了吗？”凤夫人款款端着杯，立在凤皓面前，“喝杯酒吧。”</p>
凤皓自从那酒杯端起，就已经怔在了那里，此时嘴唇哆嗦着，连眼神都变成了惊恐的铁青色，“娘……娘……你要做什么？这是什么？”</p>
“酒。”凤夫人静静的将酒杯递过去。</p>
“不！不！”凤皓突然嚎叫起来，连滚带爬的拽着铁链爬向墙角，看凤夫人伸过来的手就像看着苍天之巅伸下的魔爪，“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p>
他疯狂的嚎叫着，胡乱挥舞着手试图推开那可怕的东西，凤夫人躲闪不及，酒液泼出了点，金羽卫连忙上前接住。</p>
“两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凤夫人不动声色的交回金杯，走回原地，背对凤皓坐下，“拜托了。”</p>
两个金羽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陛下本来就没说一定要凤夫人亲自灌酒，只要她肯亲自奉酒，陛下就愿意原谅她，给她一个机会。</p>
两名金羽卫捧着酒，走了过去。</p>
凤夫人静静坐着。</p>
她面对着墙壁，远处油灯的光芒照过来，将身后人的影子拉长，如幢幢鬼影，投射在墙壁上。</p>
强壮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装满毒酒的晃动的金杯……缩在墙角无处可缩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体……一个影子踩着背一个影子掰开嘴将酒杯重重倒下……</p>
嚎叫、逃避、哀求、拒绝、挣扎、哭泣、喘息……</p>
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沉默至于执着的，看完那一切。</p>
半刻钟之后，一切归于寂静。</p>
第二个托盘轻轻放在了她面前。</p>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后，请换上衣服。”金羽卫低低道，“陛下在宁安宫等你。”</p>
凤夫人默然不语，起身，走向身后，凤皓躺着的地方。</p>
那个娇纵的，跋扈的，被她宠惯得不通世情无法无天的孩子，从此后再也无法在这个人间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p>
凤夫人跪在冰冷的铁质地面上，将那孩子的身体，最后一次抱在自己怀里。</p>
她细细的抚着凤皓冰冷的脸，将他刚才挣扎沾着的泥尘小心的抹去。</p>
油灯下，凤皓红润的脸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惨白，不知道哪里盘旋起了一阵风，在四壁深黑的铁壁里低声呜咽。</p>
凤皓奄奄一息睁开眼。</p>
他有点陌生的望着凤夫人，像看着一个遥远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声，挣扎着拉着凤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p>
声音轻细像是冬风里即将断去的蛛丝。</p>
“娘……我好痛……”</p>
那手在半空中无力的抓挠，想要身边的亲人去亲手体验那肠穿腹烂的痛苦，就像从小到大，很多次那样。</p>
然而那无力的手，刚刚牵到凤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随即，无声垂落。</p>
他躺着，大睁着眼睛，眼底的神光，一丝丝的散了。</p>
半空里隐约有谁呼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凄凉的在夜的哀哭里游荡。</p>
临死前他呼着痛，一生里最后一次想去牵亲人的手，不愿去想这死亡背后森凉的真相。</p>
他只想带着温暖上路，如这短暂一生里，娘一直给他的所有的一切。</p>
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颠倒，只因为命运早已安排注定于他亏负。</p>
凤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p>
她久久凝注着那双至死未闭的眼睛，并没有去伸手抚下他的眼帘。</p>
儿子……让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p>
从收养你那天开始，我便对你发过誓，你这短暂一生，我只让你痛一次……就这一次。</p>
就这么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爱来补偿你，可我知道，补偿不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p>
皓儿。</p>
看清楚我。</p>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母亲，最为无耻的亲人，最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等你，去死。</p>
……</p>
墙上的天光，又转过了一指的长度。</p>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p>
凤夫人自站起身之后，再也没有回首去看凤皓一眼，两个金羽卫，将尸体用黄绫裹了拖了出去，这是要交给陛下亲自验身的。</p>
金羽卫再次前来催促时，凤夫人平静起身，她迈出阶梯时，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p>
像红枫积了雪，万顷碧波冻了冰，那女子乌黑的眉宇间萧瑟而明艳，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p>
有风韵而又沉凝哀伤的女子，自有令人心惊之美。</p>
凤夫人只是目不斜视，挺直着背脊，往宁安宫的方向，缓缓而去，步伐稳重，不疾不徐。</p>
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如一片白羽掠过明镜般的汉白石地面。</p>
风扬起她的发，一片乌黑底突然翻飞出赛雪的白，跟在后面的金羽卫一惊，面面相觑。</p>
他们记得凤夫人刚进牢里时，还是一头青丝，什么时候，青丝之下，乌发尽成雪？</p>
前方女子一直昂着头，平静的走着，过回廊穿花园越小径进宫廷……双肩很单薄，背影很挺直。</p>
无人看见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p>
……知微，你应该已经在他们保护下避到安全地方了吧？</p>
或者你没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赶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p>
你回来也没关系，娘会替你安排好后路，这一生你从此再无此刻危机之优。</p>
很多年前，我爱的人对我说，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终，做到最好。</p>
知微。</p>
但望你也能如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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