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大妃
</p>
从青卓雪山传来的风，带着高山的雪沫气息，走过千里朗阔草原，扑到脸上，便只剩了舒爽和清凉。</p>
地平线永远远在视线之外，一抹残阳，在碧蓝天幕那头，分外雄浑的燃烧着，将眼前壮阔的河水，照耀得闪烁如金。</p>
“过了前面这条河，就是呼卓十二部的地盘。”华琼从车内出来，给负手立于河边的凤知微披上披风，“内陆虽已开春，北方却是越走越冷，这么单衣薄衫的，冻着了怎办？”</p>
凤知微拢紧披风，对她一笑，道：“别把我当病猫似的，你快生产了，才不能出来吹风。”</p>
华琼拍拍她的肩，两人相视一笑。</p>
随即各自调开眼光。</p>
一个继续出神的看河水，一个眯起眼睛遥望茫茫草原。</p>
风拂起两人头发，俱都猎猎飞舞。</p>
出帝京已经有些日子，大雪那日凤知微葬了凤夫人和凤皓之后，便狠狠的病了一场，病好了她仔细思量，决定还是离开帝京。</p>
所有的牺牲，都必须有其价值，娘宠爱弟弟十六年，做了那许多准备和假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一旦大成皇脉案掀起，好将弟弟推出去替她顶包，甚至不惜自己一死，换得天盛帝的原谅和怜惜，不仅给了她生存的机会，也给了她崛起的可能。</p>
从今以后，她便不会再陷于身世被揭穿的危险之中，甚至可以凭借帝王的愧疚和那个郡主身份，逐步走向娘希望她走向的方向。</p>
娘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连临死，都在对天盛帝做戏，她凤知微，怎么可以辜负这样的苦心恩情，怎么可以浪费掉那两条性命？</p>
而宁弈既然已经对她出手，也就再无留情的可能，第一次被她逃脱了，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的下手，随着宁弈回京，征南大胜的战绩必将使他更加熏灼，到时她要如何和他斗？</p>
“有些东西我势在必得，而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容不得我退后，有时候为上位者也身不由己，就算他想退后，他的部属他的跟随者也不会允许，你……可明白？”</p>
话声言犹在耳，那次五皇子夺嫡之后两人在御书房之外回廊里的对话，至此日方才明白其中深意。</p>
可惜，明白得也太迟。</p>
帝京居，大不易，那么便先退一步，海阔天空吧。</p>
没多久，华琼和赫连铮都赶到，恰逢此时，对越战事出现变化。</p>
先是一次战事中，天盛军中大越埋伏，大败，主帅秋尚奇重伤。</p>
其后追查，才发现问题出在呼卓部，呼卓十二部中的金鹏部，因为今冬大雪草场分配不均，心中不满，暗中勾连大越出卖军情，呼卓老王大怒之下，寻金鹏部首领质问，被金鹏部暗藏的勇士击杀而亡，呼卓部顿时乱成一团，据说自老王死后，为继承权和部落势力划分，天天都在打仗死人。</p>
呼卓部是天盛领土，这样的事自然不允许发生，天盛帝立即便允准了赫连铮回草原的请求，封赫连铮为呼卓十二部大汗，承顺义王爵位，回草原接位，并下诏严词斥责金鹏部首领达腊，要求其立即交出刺杀老王的凶手，并归顺新王。</p>
诏书是堂皇冠冕，但谁都知道，草原部族彪悍，只相信胜者为王，赫连铮这个顺义王如果不能镇服草原之乱，那就是个空头圣旨，保不准自己都落不得全尸。</p>
赫连铮当即点齐属下回奔草原，临行前向凤知微告别，凤知微只淡淡道：“无须告别，我跟你走。”</p>
第二日天盛帝便下了旨，封凤知微为圣缨郡主，赐婚赫连铮，由长缨卫偏领淳于猛送嫁，即日起随顺义王前往呼卓十二部。</p>
这个带“圣”字的封号令满朝震惊，凤知微却只将讥诮的笑意藏在温婉的神情里——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神圣的。</p>
赫连铮既喜且忧，一番心事搅扰在心说不出口，凤知微却只上殿平静领旨，在众人“可怜刚刚飞上枝头便要去送死”的复杂眼光里，接了旨。</p>
那日金殿高旷，圣缨郡主昂首下阶的身姿笔直，长长裙裾层层拖曳于玉阶金陛，她转身的背影写满决然。</p>
那日顺义王一行，自正殿出，过九龙台，经玉堂大街，越神水门，出永宁门，离京。</p>
那日闽南道钦差、征南主帅、楚王宁弈凯旋回京，钦差仪仗自长安门入，过神水门，经玉堂大街，入九龙台，上正殿。</p>
擦肩而过。</p>
当钦差大臣的马蹄，踏上送嫁队伍的满地红绢，帝京已成回忆。</p>
当钦差大臣于金殿拜谢圣恩，接受那一系列的赐宴、论功、封赏……在帝京的繁华****里再次呼风唤雨时，圣缨郡主长长的马队，已经行往千里寥廓的草原。</p>
草原的风，很硬，很凉。</p>
凤知微站在波光粼粼的昌水边，看着夕阳渐渐将自己烧尽，看着细碎的水光渐渐归于黑暗，良久，慢慢的笑了下。</p>
她轻轻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方方正正，触手细腻，不用去看，也可以感觉到上面天然生成的美丽花纹。</p>
这世间天生美丽的东西，多半有毒。</p>
如今她可算明白了。</p>
风行水上，将衣袖吹得鼓荡，风里有什么声音在瑟瑟低吟，却不知道是那永在路中的雪绒漫天的芦苇荡在吟唱，还是夜色下安澜峪的海，潮起潮落生灭不休。</p>
谁在听芦苇唱歌，谁在听海潮赋诗，谁在听此刻，夜风鼓荡下的昌水河。</p>
“噗通。”</p>
很久很久之后，水面上一声轻响，随即归于寂灭。</p>
草原的夜，深凉。</p>
==</p>
“我们为什么不趁夜过河？”回到宿营地，赫连铮皱着眉头问她。</p>
“你知道为什么不能。”凤知微在他身侧坐下，“对岸虽然现在不是金鹏部地盘，但是十二部现在内部纷乱，谁知道对岸的貔貅部不会有异心？趁夜过河，太危险。”</p>
她端起一杯羊奶，还没端近，就皱起了眉。</p>
“不想喝就不要勉强自己。”赫连铮按住她的手。</p>
凤知微不动，眼光下垂，在那按住自己手腕上略一停，赫连铮立即讪讪收回了手。</p>
转开目光，凤知微若无其事的笑笑，道：“世上事，不能总因为自己不喜欢便不去做。”</p>
她仰头，将羊奶一口饮尽，接过赫连铮递来的帕子拭拭唇，对他坦然一笑。</p>
赫连铮不说话——他知道此刻如果和她说话，她一定憋不住会将刚喝的羊奶吐出来，然后等会她还会继续喝，何苦要折腾她。</p>
他转开目光，不想让自己眼底的心疼被她看见。</p>
知微变了。</p>
变的不是平日的性格，她依旧温和婉转，依旧笑意盈盈，然而只有时时相伴于她身侧的人们才知道，她温和婉转的笑意背后，是永冻的寂寥荒凉。</p>
如果说以前，她温柔表相下的冷与辣，还有着灼热的人间气象，此刻的温柔背后，就只剩下了一望无涯的空寂。</p>
她自悔着自己的不够聪慧不够狠，所以再不允许自己放纵和迁就。</p>
包括……感情。</p>
陛下下旨赐婚的那日，他于失去父王的悲愤疼痛中找到了一丝惊喜，然而当他抬头看见她淡定无波的眼眸，心便重重的沉了下去。</p>
那是将一颗心束之高阁的，凤知微。</p>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远。</p>
这茫茫阔大草原，不及她的心更空。</p>
“早点休息吧，明日便要进入呼卓十二部地盘，以后的日子，有得累。”赫连铮接过她的杯子。</p>
“也许……从现在开始，就得累了。”凤知微皱着眉，忍着那泛上的恶心。</p>
微微叹息一声，赫连铮站了起来，决定从明天开始，不允许任何羊奶出现在她帐中，看她还怎么喝去。</p>
他迈步出帐去，快捷的脚步带起一阵夜的凉风，凤知微望着他的背影，想着那带点无赖之气的跋扈男子，这段日子也比以前沉默了很多，是为父王暴死家族前途未卜而沉重吗？</p>
每个人都被世事逼着无可奈何的改变，那些旧日轻盈，如花离落枝头。</p>
门帘一掀，顾南衣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婴儿的进来，他永远都是这么的固执坚持——养孩子养猴子也不例外。</p>
凤知微很奇怪在她无心顾及他的时候，孩子怎么没给他养死，还白白胖胖，就爱他的怀抱，别人都不太亲近。</p>
也是，孩子总是亲近和自己朝夕相处，连睡觉都在一起的人，不管那是奶妈，还是奶爸。</p>
“该起个名字了。”她接过孩子，两只笔猴跳到她手指上，一根根的啃她手指。</p>
当初那锁片上有孩子生辰，如今也快一岁了，该有个正式名字。</p>
“知道。”顾南衣说。</p>
“嗯，那你说起什么名字？”凤知微以为他在说，他知道该给这孩子起名字了。</p>
“知道。”</p>
“啊？”凤知微一愣。</p>
“知道。”顾南衣指指孩子。</p>
凤知微终于明白他是说，他起的名字，就是“知道。”</p>
凤知微哭笑不得，顾南衣一本正经的抱过孩子，道：“顾知道。”</p>
“……”</p>
“我说，不能用这样的名字。”凤知微半晌叹口气，耐心的和顾少爷解释，“人家是女孩子，用这样的名字，长大后会恨你的。”</p>
面纱后顾少爷用一双比草原星光更亮的眼睛，不解的看着她，半晌道：“为什么？”</p>
顾少爷很少开口问为什么，所以逢着这样的机会，凤知微一定不会放过，“女孩子的名字要优雅美丽，不然会被人笑话。”</p>
“可我觉得，知道最好。”顾少爷慢吞吞的答。</p>
凤知微默然，知道自从自己那次南海重病，顾南衣就留下了一个死结，他觉得一切问题出在自己不知道，所以他心心念念于“知道”，连这倒霉孩子都被迫要叫“知道”。</p>
“这样吧，叫知晓。”她最终妥协，“顾知晓，知晓就是知道，你看，是不是好听得多？而且听起来很像我妹妹。”</p>
顾少爷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名字，却又要纠正她的看法，“你女儿。”</p>
凤知微一个倒仰，险些呛着。</p>
我女儿？</p>
她很想纠正，但是实在不敢，她怕这个问题纠缠下去，顾少爷再来句“我女儿”，这问题就大了。</p>
“你养女。”她坚决的道，“你的。”</p>
顾少爷点点头，答：“我的就是你的。”</p>
凤知微深呼吸，决定真的没有必要继续这个问题，顾南衣却也觉得这完全是没有争议的事，自己先转了话题，“魏知在回京途中遭遇山崩，被洪水冲走，下落不明，宗宸说的。”</p>
凤知微又一愣，宗宸自己不来和她说，要南衣来说？转瞬便明白，宗宸看出她想拉顾南衣出自己世界，这是配合她来了。</p>
魏知下落不明……她陷入沉默，看来宁弈竟然没有揭穿她就是魏知，还为她的失踪寻找了一个借口，这是为什么？难道他还期盼着自己终有一日，以魏知的身份回朝？</p>
她早已做好宁弈揭穿她还有一个身份的准备，这也是她快速随赫连铮离京的原因，北疆天高皇帝远，就算天盛帝把魏知立的不小功勋都丢在一边，要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也不是那么容易。</p>
然而他没说。</p>
既然已经对她下了狠手，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连根拔起？这实在不像宁弈风格。</p>
目前只有宁弈和宁澄，清楚自己就是魏知，辛子砚不知道，否则天盛帝也必然知晓。</p>
那两人为什么出手只出一半，她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想解，无论怎么出手，都是出手，事实俱在，后果惨烈，永远无法挽回。</p>
顾南衣说完那句话，就自顾自的拿出奶瓶给知晓喂奶，左手稳稳的兜着，右手不疾不徐的喂着，手指间还拈一小块棉布，随时将溢出的奶汁擦去，动作贤淑姿态流畅，和一开始的奶汁泼得娃娃一脸一身都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p>
两只笔猴站在知晓肚子上，踮着脚尖，虔诚的托着奶瓶。</p>
油灯光芒射过来，隐隐透过顾南衣的面纱，照出那男子绝世精美轮廓，照见他微垂的浓长睫毛和隐约的安宁静谧神态，这一刻他依旧是玉雕，却鲜活温润，由内而外，散发光华。</p>
凤知微静静看着这滑稽而温馨一幕，眼底浅浅透出一丝暖意。</p>
她于世人身上看见无数薄凉，却总能从眼前这人身上看见最纯净和最美好。</p>
“顾兄……”她突然道，“魏知会失踪，就有再出现的可能，你觉得这事怎么样？”</p>
从今天开始，她要让他参与进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态度去思考。</p>
顾南衣并没有思考，回答得很快，“不要。”</p>
“为什么？”</p>
顾南衣喂完奶，小心翼翼将知晓捧过去，交在她的怀里。</p>
“会伤心。”</p>
他的目光落在凤知微脸上，脑海中忽然掠过帝京那第一场雪，那天松山脚下堆起两座坟茔，她跪在深雪里，用手，一点一点抹平坟头碎土。</p>
她没有哭，一直很安静。</p>
他那样看着飞雪中她长跪的背影，却觉得那飞舞雪花的铁灰色苍穹，突然沉重而压抑，旋转着压下来，沉沉的压在心上。</p>
那天他问她，是什么这么沉重，不让人安然呼吸。</p>
她说，伤心。</p>
伤心。</p>
原来那就叫伤心。</p>
那日他在深雪里陪她从日落呆到日出，当天际一线红日颤栗着挣扎出云层，明光刹那渡越万里，射入他双眸时，他突然明白了一些以前不能明白的事情。</p>
比如，很多东西他不是不懂，而是别人不能让他懂，只有她，才能教会他什么叫茫然什么叫担忧什么叫恐惧什么叫……伤心。</p>
只有，她。</p>
对面，凤知微怔怔的看着他，他凑过去，坐得更近一点，牵过了她的手指。</p>
凤知微震惊的看着他——以前他也拎过她拽过她，都是在危急关头为了救她，在平日无故这样主动接触她，这似乎还是第一次。</p>
他牵了她的手指，去触知晓粉嫩的脸颊。</p>
“温暖。”他说，“舒服。”</p>
两只笔猴伸出毛爪，不甘人后的也冲上去摸。</p>
倒霉的娃不堪两人两猴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p>
凤知微却闭上了眼睛。</p>
顾少爷……这是在安慰她么？</p>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动。</p>
良久之后，却有细细的水光，从眼角缓缓流下。==</p>
到了深夜的时候，帐篷里滚成一堆，顾南衣不肯离开，睡在她的地毡上，肚子上一个娃娃，娃娃肚子上两只猴子。</p>
队伍里有奶妈，不过顾南衣很多时候还是自己带她睡觉，知晓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少闹夜，每夜寅时会准时要嘘嘘，少爷也会准时醒来去把尿。</p>
凤知微自己另外铺了一张地毡睡下，双手枕头，有点好笑的想大家伙儿也都是看惯了，赫连铮也够大度，竟然就由他的“王妃”和别的男子共处一帐。</p>
睡到半夜，忽觉哪里一亮，随即便隐约听见一些动静。</p>
她匆匆爬起出帐，赫连铮等人也都起来了，正望着河那边——大河滔滔，水声不休，十丈宽的对岸似乎很不安宁，处处点起火光，火光里隐约有人影闪动，还有尖叫之声。</p>
“怎么回事？”</p>
“两种可能，”赫连铮道，“要么就是貔貅部内部出事了，最近草原十分不太平，要么就是有人使诈，想让我们趁夜渡河。”</p>
“貔貅部平日对王庭忠诚度如何？”</p>
“不如何。”赫连铮冷笑，“白鹿、青鸟、火狐三部，才是王庭的忠诚部属，出身于呼卓氏嫡支弘吉勒，和王庭利益相关，貔貅部既然处在呼卓十二部的外围地盘，自然不会是我父王最忠实的子民。”</p>
“哦。”凤知微淡淡回身，“那好，睡觉。”</p>
所有人跟着她齐齐转身，对面的惨呼求救看都没多看一眼。</p>
“杀千刀的赫连铮！你老娘死了你还死赖在那里不动？”对岸突然传来隐约的一声尖呼。</p>
赫连铮霍然转身。</p>
凤知微喃喃道：“这谁的嗓门，比十个知晓哭起来还恐怖？”</p>
远处亮起更大火光，隐约照见一个人的身影，似乎在火光里又蹿又跳，挥舞着手里什么东西，一把嗓子十分惊人，居然能在这样嘈杂的夜里传到十丈外的对岸来，“赫连小崽子！赫连小混账！札答阑因尔吉！你给我滚过来！立刻！马上！”</p>
火光里赫连铮呆呆看着对岸，脸色变幻，一会青一会紫，缤纷好看。</p>
八彪也在呆呆看着对岸，突然抱着头转身就走。</p>
“札答阑因尔吉是谁？”凤知微皱起眉，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p>
不会吧……</p>
“是我——”赫连铮麻木的站着，干巴巴的答。</p>
“吉祥小宝贝——”对岸那个跳大神似的人影，似乎发现怒骂这一招没什么用，立即改变策略，挥着手中那一长条，呢声尖唤，“吉祥小宝贝，吉祥小心肝，吉祥小千岁，吉祥心头肉小乖乖……你娘快死了，金鹏部那个杀千刀的，要捉了你美貌的娘去做阏氏，你再不来，就要喊弘吉喇金鹏做爹了！”</p>
吉祥小宝贝……凤知微斜睨着赫连铮，决定不去问这是谁了，看他那表情，已经简直可以去死了。</p>
“刘牡丹！”赫连铮突然跳起来，暴跳如雷的对着对岸吼，“你去死！你去嫁！你去和弘吉喇金鹏睡做一窝！你等着下次遇见我，和你的奸夫一起跪下来喊我汗父！”</p>
凤知微一个踉跄……这什么人啊……这什么对话啊……</p>
对面那个刘牡丹女士，听见这句，突然便换了哭腔，“吉狗儿你这没良心的货！老娘难产半个月生下的小狗崽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老娘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奶大了你这个养不家的狼崽子！你爹死了你不报仇，你娘要被人睡了你也不睬，老娘怎么就没把你扔尿桶里淹死？你你你你你你……老娘现在就淹死自己，做了鬼掐死你！”</p>
她哭着喊着挥舞着便往岸边跑，做出一副要自杀的模样，河岸那么长，她从这头跑到那头，从那头跑到这头，连跑了四个来回就是不跳，无数人跟在后面追着，追不上那彪悍的大脚丫子。</p>
凤知微千年难得一见的张大嘴，看着对面那位神婆——难产半个月！您竟然还活着！</p>
从赫连沦落到札答阑因尔吉沦落到吉祥宝贝沦落到吉狗儿的赫连铮，脸上的五彩缤纷一直就没消停过，他瞪着对面那神婆，半晌一跺脚，恨恨便往营地走，走了几步又顿住，顿住又走，竟然在原地转起圈来。</p>
凤知微叹口气。</p>
很明显，这位风采非凡气质超群的神婆级人物，就是草原王的大妃，赫连铮的母亲，上代顺义王妃，虽然不明白呼卓部大妃怎么会是这样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女子，但很可悲，她确实就是赫连铮他妈。</p>
难怪老王的十个老婆没有娶满，王帐中只有四位——这位大妃太有特色了哇。</p>
凤知微眯着眼看了对岸一刻钟，唉，这河，真难跳啊，这都跑了八个来回了。</p>
大妃您体力真好。</p>
“很明显有陷阱。”宗宸在她身边道，“对面烧杀成这样，赫连世子……咳咳令堂，还能这么自如的跑来跑去，明显就是要用她逼世子过河的。”</p>
“你说大妃是蠢还是聪明呢？”凤知微不答反问，唇角一抹奇特笑意，“她这种闹法，傻子都看得出有问题，赫连铮只要不是猪，都不会过河。”</p>
“她不这么闹，坚决不肯出面引赫连铮过河，金鹏部只怕就会绑起她要挟世子了。”宗宸也露出淡淡笑意，“现在金鹏部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大妃危险。”</p>
凤知微回身看看赫连铮，他负手立在黑暗里，背对着河岸，一动不动，并不回头。</p>
对岸神婆跑得气喘吁吁，手中那一长条也有挥不动的模样，嘶哑着喉咙喊：“吉狗儿你这混账，你老子死了你就人走茶凉！还不如克烈贴心！老娘就当没生你这狗崽子！明儿就收了他做儿子！”</p>
赫连铮的背影震了震，凤知微轻声问：“克烈是谁？”</p>
“火狐部首领……”赫连铮半晌咬牙答，“原来他是叛徒……”</p>
凤知微恍然，赫连铮之前就和她说过，老王之死很有疑问，因为当时是召金鹏部入王帐询问，出事后金鹏部首领扬长而去，视王帐森严守卫于无物，很明显必有内奸，却不知道是谁。</p>
如今，神婆大妃用这种方式，通知了儿子。</p>
大妃身后有人哄笑，似乎很多人看得有趣，凤知微举起千里眼，却看见重重帐篷后，散布着无数黑影。</p>
“我们有泅水的高手吧？”她突然问。</p>
宗宸道：“确认大妃身份时，我已经派过去了。”</p>
凤知微满意的点点头，赫连铮听见，回首露出感激神色，草原中人不擅水，仓促之间他的手下也没有这类高手，这十丈宽的河很难不被发现的渡过去。</p>
他霍然转身，冲着对岸高喊。</p>
“刘牡丹你这疯婆子，你爱和谁睡一窝就睡一窝，你爱要谁做儿子就做儿子，爱跳河就跳河，别在那唧唧歪歪的闹得人心烦！”</p>
“老娘现在就睡！就跳！”刘牡丹挣脱身后人拉她的手，蹦蹦跳跳，一口吐沫强劲有力的吐在了昌水里。</p>
“你吓不着我！”赫连铮大怒，“你嫁我爹前就睡过不下一百个人的被窝，嫁我爹之后还要勾搭乃蛮白鹿，呼卓十二部，最起码十位大人告过你骚扰，你丢尽我因尔吉王族的脸，肮脏了因尔吉高贵的血统，我他妈的要是理你，我不姓因尔吉！”</p>
“老娘当初怎么没把你塞马蹄下踩死！”</p>
“我当初怎么没把你从呼勒被窝里拖出来掼死！”</p>
这对母子隔岸竟然吵了起来，互揭**，一个说对方人尽可夫水性杨花出身妓户身份下贱不配做大妃身为儿子都替她羞辱，一个骂对方没有良心狼心狗肺一定是雪山狼崽子转世要不然怎么从小喝奶每次都恨不得咬掉她奶头撒泡尿能撒三个时辰把她的手都端麻——骂得个五颜六色，吵得个七彩缤纷，两岸的人听着这草原至尊王的隐秘家事，全部听了个目瞪口呆。</p>
听得连对岸的人们都忘记去拉刘牡丹，任由她越蹦越向河中。</p>
“给我拉住她——”突然一声长喝伴随急骤马蹄之声传来。</p>
与此同时“哗啦”一响。</p>
岸边的刘牡丹突然不见了。</p>
“唰。”</p>
平静的昌水水面上突然爆出一蓬巨大的银光，伴随着溅起的水花直射向跟在刘牡丹身后的那些人，那些人听草原王秘辛正听得津津有味，哪知道水底杀神掩至，还没从看见刘牡丹突然不见的惊讶之中反应过来，就被那蓬银光刹那罩顶。</p>
“啊！”</p>
惨叫连连，来自巧手工匠的特制内陆劲弩，即使是在水底发射也有着足够的杀伤力，瞬间人倒了一片，鲜血将碧色河水染红。</p>
那策马而来的男子也在暗器笼罩的范围之内，他却十分矫健，银光扑面顿时一翻身躲在马腹之下，骏马被暗器击中一声长嘶轰然倒地，他自马腹下掠出，勃然望着已经平静的水面和水上一大片尸体，跺跺脚，脸色一片铁青。</p>
水面上数道银色波纹无声划向对岸，河正中浮出女子脑袋，得意洋洋举起手，冲他挥挥手，又嘟起涂得鲜红的唇，冲他一撅。</p>
“muma！”</p>
“嘿！”</p>
那男子一怒拔剑，长剑击在水面，激起丈高水花，那行人却已远远去了。</p>
==</p>
等到渡河还不忘飞吻的神婆大妃被宗宸手下的擅水高手带上岸，赫连铮已经在对岸严阵以待。</p>
水下埋伏的人已经被清理干净，赫连铮没理他那哭哭啼啼张开双臂奔来的老妈，立即指挥自己的三百护卫上船，淳于猛带来的三千送嫁护卫也随后跟去。</p>
对方想用大妃胁迫赫连铮的计划失败，却也并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火光下皮甲骑士一字排开，严阵以待。</p>
这是进入呼卓地盘的开始，也是草原王是否能立足脚跟的第一步，正如赫连铮必须要在这一战立威一样，金鹏部也打算在这一战，将赫连铮的脚步，永远的留在这里。</p>
草原男儿行事直接，既然彼此都不打算让对方活着回去，那么连废话都没有，直接短兵相接。</p>
渡河而来无法立刻骑上马，几乎在船刚刚靠岸，对方的飞箭已经如雨罩落。</p>
淳于猛早已指挥手下盾牌军蹲在船头挡着，长弓兵自盾牌后回射，赫连铮和八彪，手持盾牌居高临下冲下船，一头撞入敌阵。</p>
宗宸手下擅水高手，溜滑如鱼从水底爆出，防不胜防的出现在金鹏貔貅二部骑士的马蹄之下，什么都不做，专砍马腿，瞬间倒了一堆，将后面的阵型冲乱，等到他们挣扎而起，赫连铮的人也已冲到。</p>
心怀杀父仇恨的赫连铮自然不会手软，杀人如同砍豆腐，带领着名动草原的勇士八彪，像九道旋风卷进了敌军中，所经之处，血光照亮夜色，将草原染红。</p>
貔貅部原本是十二部中最弱的一支，要不然也不会分在这草原外围，能出动的力量有限，金鹏部因为还在和其余各部争夺王权，能拿来截杀赫连铮的人也注定不会是全部，原本金鹏部算准赫连铮护卫并不多，王妃送嫁护卫人数虽然可以，但是用船慢慢运过来，必然不能一次性压入战场，完全可以分批宰割，这主意打得是不错，也是凤知微和赫连铮不想趁夜渡河的原因。</p>
但金鹏部再也没想到，凤知微有属于她自己的力量，人数不多，却涉及各方面的高手，其汇合力量，不下于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型军队。</p>
何况还有个没出手的顾南衣。</p>
顾少爷用他抱着婴儿闲庭漫步的造型，跟在赫连铮后面，手挥目送，便了结了一大批试图从后方围攻赫连铮的凶猛金鹏勇士，很多人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p>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一场规模不大，却注定影响深远的战役已经结束。</p>
金鹏部那位中途追来的首领见势不妙，率领残余部众逃逸，貔貅部家族就在这里，没地方逃，大多弃械投降。</p>
日光浅淡的照过来，碧草上浓腻的血液，此时才一滴滴滴落，将黑土浸润得更加肥沃。</p>
来年这里的草场，想必更加茂盛。</p>
赫连铮在一地死尸和焦烟中缓慢行走，微微泛着紫光的幽邃眼眸平静无波，青金色长袍缓缓拂过一地鲜血，脚下瑟缩着他的战俘。</p>
“突查。”他突然在一人面前停住脚步，俯视着他，“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时候你赢过我的骑射，我们相约过，你的女儿，要嫁给我的儿子，现在我的儿子还没出生，你便要将你女儿的未来公公，杀死在你的脚下吗？”</p>
突查抬起头来，草原汉子满面泪痕。</p>
“因尔吉，是我的错，是我被弘吉喇金鹏花言巧语蒙了心！我们……我们貔貅部这么多年分不着好草场，原有的肥沃之地被火狐部渐渐占完，弘吉喇答应事成之后将南草原分一半给我们……因而吉，背叛兄弟的人该死！但是！看在我们自小一起的份上，不要罪及我的族人妻女！”</p>
他身后，女人孩子哭成一片，连连向赫连铮磕头。</p>
赫连铮负手看着他，点点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p>
突查咬咬牙，铿然拔刀，一刀戳进心窝。</p>
他身后貔貅部的汉子们，俱都无声拔刀，数十柄雪亮的刀在草原蓝天下划出灿亮的白色弧线，再激着鲜红的血泉在日光下腾起。</p>
哭声震天。</p>
赫连铮始终平静的看着，并不避开那些缓缓流到靴子下的血。</p>
随即他仰起头，看着天际苍鹰般变幻飞扬的白云，轻描淡写的道：</p>
“都杀了。”</p>
“嚓！”</p>
刀光拉开杀戮，血虹横贯天际。</p>
哭叫声戛然而止。</p>
凤知微远远的负手看着，并没有前去阻止。</p>
草原人有仇必报，恣意恩仇，这是他们选择的生存方式，如果今日谁逞了****之仁，难保将来这些孩子们中的谁长成人，不会操刀杀入王帐为父报仇。</p>
在草原，没有不杀战俘，只有斩草除根。</p>
突查的心里，也许留存的是以往的那个赫连铮，大度而宽容的少年，一起射猎，会将最好的猎物留给兄弟。</p>
但那前提是——还是兄弟。</p>
其实早在昨夜，当大妃母子隔岸互相揭丑，所有人听得津津有味时，这些人已经注定不能留下性命。</p>
草原王庭的**和尊严，必须用血和生命来捍卫。</p>
只有死人，才不会传播流言。</p>
“呼卓十二部，目前只剩下十一部了。”赫连铮仰起头，似在喃喃自语，“谁会是下一个被抹去的部族呢？”</p>
“儿子！”刘牡丹**的奔来，看也不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眼，“克烈不要杀啊，长得很不错啊……”</p>
赫连铮一把将他色迷心窍的老娘推开，刘牡丹踉跄退后几步，被凤知微一伸手扶住。</p>
“你是谁？”正要撒泼的刘牡丹一回头看见了凤知微，偏头，用一眼就能看穿你**杯和臀围的目光，将凤知微上下打量了半晌，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那个朝廷下旨赐婚的什么英英郡主吧？我的天！你怎么长得这么营养****？吉狗儿不会跟他爹一样不晓得节制，每晚都要用你吧？”</p>
“刘牡丹！”赫连铮怒喝，“你滚一边去！”</p>
“你才滚！”刘牡丹大步往帐前一坐，指了指自己鼻子，道，“大妃我正在训你的妻妾，你男人插什么嘴？你，”她对着凤知微勾勾手指头，“还不过来给你婆婆我磕头？”</p>
</p>
从青卓雪山传来的风，带着高山的雪沫气息，走过千里朗阔草原，扑到脸上，便只剩了舒爽和清凉。</p>
地平线永远远在视线之外，一抹残阳，在碧蓝天幕那头，分外雄浑的燃烧着，将眼前壮阔的河水，照耀得闪烁如金。</p>
“过了前面这条河，就是呼卓十二部的地盘。”华琼从车内出来，给负手立于河边的凤知微披上披风，“内陆虽已开春，北方却是越走越冷，这么单衣薄衫的，冻着了怎办？”</p>
凤知微拢紧披风，对她一笑，道：“别把我当病猫似的，你快生产了，才不能出来吹风。”</p>
华琼拍拍她的肩，两人相视一笑。</p>
随即各自调开眼光。</p>
一个继续出神的看河水，一个眯起眼睛遥望茫茫草原。</p>
风拂起两人头发，俱都猎猎飞舞。</p>
出帝京已经有些日子，大雪那日凤知微葬了凤夫人和凤皓之后，便狠狠的病了一场，病好了她仔细思量，决定还是离开帝京。</p>
所有的牺牲，都必须有其价值，娘宠爱弟弟十六年，做了那许多准备和假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一旦大成皇脉案掀起，好将弟弟推出去替她顶包，甚至不惜自己一死，换得天盛帝的原谅和怜惜，不仅给了她生存的机会，也给了她崛起的可能。</p>
从今以后，她便不会再陷于身世被揭穿的危险之中，甚至可以凭借帝王的愧疚和那个郡主身份，逐步走向娘希望她走向的方向。</p>
娘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连临死，都在对天盛帝做戏，她凤知微，怎么可以辜负这样的苦心恩情，怎么可以浪费掉那两条性命？</p>
而宁弈既然已经对她出手，也就再无留情的可能，第一次被她逃脱了，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的下手，随着宁弈回京，征南大胜的战绩必将使他更加熏灼，到时她要如何和他斗？</p>
“有些东西我势在必得，而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容不得我退后，有时候为上位者也身不由己，就算他想退后，他的部属他的跟随者也不会允许，你……可明白？”</p>
话声言犹在耳，那次五皇子夺嫡之后两人在御书房之外回廊里的对话，至此日方才明白其中深意。</p>
可惜，明白得也太迟。</p>
帝京居，大不易，那么便先退一步，海阔天空吧。</p>
没多久，华琼和赫连铮都赶到，恰逢此时，对越战事出现变化。</p>
先是一次战事中，天盛军中大越埋伏，大败，主帅秋尚奇重伤。</p>
其后追查，才发现问题出在呼卓部，呼卓十二部中的金鹏部，因为今冬大雪草场分配不均，心中不满，暗中勾连大越出卖军情，呼卓老王大怒之下，寻金鹏部首领质问，被金鹏部暗藏的勇士击杀而亡，呼卓部顿时乱成一团，据说自老王死后，为继承权和部落势力划分，天天都在打仗死人。</p>
呼卓部是天盛领土，这样的事自然不允许发生，天盛帝立即便允准了赫连铮回草原的请求，封赫连铮为呼卓十二部大汗，承顺义王爵位，回草原接位，并下诏严词斥责金鹏部首领达腊，要求其立即交出刺杀老王的凶手，并归顺新王。</p>
诏书是堂皇冠冕，但谁都知道，草原部族彪悍，只相信胜者为王，赫连铮这个顺义王如果不能镇服草原之乱，那就是个空头圣旨，保不准自己都落不得全尸。</p>
赫连铮当即点齐属下回奔草原，临行前向凤知微告别，凤知微只淡淡道：“无须告别，我跟你走。”</p>
第二日天盛帝便下了旨，封凤知微为圣缨郡主，赐婚赫连铮，由长缨卫偏领淳于猛送嫁，即日起随顺义王前往呼卓十二部。</p>
这个带“圣”字的封号令满朝震惊，凤知微却只将讥诮的笑意藏在温婉的神情里——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神圣的。</p>
赫连铮既喜且忧，一番心事搅扰在心说不出口，凤知微却只上殿平静领旨，在众人“可怜刚刚飞上枝头便要去送死”的复杂眼光里，接了旨。</p>
那日金殿高旷，圣缨郡主昂首下阶的身姿笔直，长长裙裾层层拖曳于玉阶金陛，她转身的背影写满决然。</p>
那日顺义王一行，自正殿出，过九龙台，经玉堂大街，越神水门，出永宁门，离京。</p>
那日闽南道钦差、征南主帅、楚王宁弈凯旋回京，钦差仪仗自长安门入，过神水门，经玉堂大街，入九龙台，上正殿。</p>
擦肩而过。</p>
当钦差大臣的马蹄，踏上送嫁队伍的满地红绢，帝京已成回忆。</p>
当钦差大臣于金殿拜谢圣恩，接受那一系列的赐宴、论功、封赏……在帝京的繁华****里再次呼风唤雨时，圣缨郡主长长的马队，已经行往千里寥廓的草原。</p>
草原的风，很硬，很凉。</p>
凤知微站在波光粼粼的昌水边，看着夕阳渐渐将自己烧尽，看着细碎的水光渐渐归于黑暗，良久，慢慢的笑了下。</p>
她轻轻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方方正正，触手细腻，不用去看，也可以感觉到上面天然生成的美丽花纹。</p>
这世间天生美丽的东西，多半有毒。</p>
如今她可算明白了。</p>
风行水上，将衣袖吹得鼓荡，风里有什么声音在瑟瑟低吟，却不知道是那永在路中的雪绒漫天的芦苇荡在吟唱，还是夜色下安澜峪的海，潮起潮落生灭不休。</p>
谁在听芦苇唱歌，谁在听海潮赋诗，谁在听此刻，夜风鼓荡下的昌水河。</p>
“噗通。”</p>
很久很久之后，水面上一声轻响，随即归于寂灭。</p>
草原的夜，深凉。</p>
==</p>
“我们为什么不趁夜过河？”回到宿营地，赫连铮皱着眉头问她。</p>
“你知道为什么不能。”凤知微在他身侧坐下，“对岸虽然现在不是金鹏部地盘，但是十二部现在内部纷乱，谁知道对岸的貔貅部不会有异心？趁夜过河，太危险。”</p>
她端起一杯羊奶，还没端近，就皱起了眉。</p>
“不想喝就不要勉强自己。”赫连铮按住她的手。</p>
凤知微不动，眼光下垂，在那按住自己手腕上略一停，赫连铮立即讪讪收回了手。</p>
转开目光，凤知微若无其事的笑笑，道：“世上事，不能总因为自己不喜欢便不去做。”</p>
她仰头，将羊奶一口饮尽，接过赫连铮递来的帕子拭拭唇，对他坦然一笑。</p>
赫连铮不说话——他知道此刻如果和她说话，她一定憋不住会将刚喝的羊奶吐出来，然后等会她还会继续喝，何苦要折腾她。</p>
他转开目光，不想让自己眼底的心疼被她看见。</p>
知微变了。</p>
变的不是平日的性格，她依旧温和婉转，依旧笑意盈盈，然而只有时时相伴于她身侧的人们才知道，她温和婉转的笑意背后，是永冻的寂寥荒凉。</p>
如果说以前，她温柔表相下的冷与辣，还有着灼热的人间气象，此刻的温柔背后，就只剩下了一望无涯的空寂。</p>
她自悔着自己的不够聪慧不够狠，所以再不允许自己放纵和迁就。</p>
包括……感情。</p>
陛下下旨赐婚的那日，他于失去父王的悲愤疼痛中找到了一丝惊喜，然而当他抬头看见她淡定无波的眼眸，心便重重的沉了下去。</p>
那是将一颗心束之高阁的，凤知微。</p>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远。</p>
这茫茫阔大草原，不及她的心更空。</p>
“早点休息吧，明日便要进入呼卓十二部地盘，以后的日子，有得累。”赫连铮接过她的杯子。</p>
“也许……从现在开始，就得累了。”凤知微皱着眉，忍着那泛上的恶心。</p>
微微叹息一声，赫连铮站了起来，决定从明天开始，不允许任何羊奶出现在她帐中，看她还怎么喝去。</p>
他迈步出帐去，快捷的脚步带起一阵夜的凉风，凤知微望着他的背影，想着那带点无赖之气的跋扈男子，这段日子也比以前沉默了很多，是为父王暴死家族前途未卜而沉重吗？</p>
每个人都被世事逼着无可奈何的改变，那些旧日轻盈，如花离落枝头。</p>
门帘一掀，顾南衣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婴儿的进来，他永远都是这么的固执坚持——养孩子养猴子也不例外。</p>
凤知微很奇怪在她无心顾及他的时候，孩子怎么没给他养死，还白白胖胖，就爱他的怀抱，别人都不太亲近。</p>
也是，孩子总是亲近和自己朝夕相处，连睡觉都在一起的人，不管那是奶妈，还是奶爸。</p>
“该起个名字了。”她接过孩子，两只笔猴跳到她手指上，一根根的啃她手指。</p>
当初那锁片上有孩子生辰，如今也快一岁了，该有个正式名字。</p>
“知道。”顾南衣说。</p>
“嗯，那你说起什么名字？”凤知微以为他在说，他知道该给这孩子起名字了。</p>
“知道。”</p>
“啊？”凤知微一愣。</p>
“知道。”顾南衣指指孩子。</p>
凤知微终于明白他是说，他起的名字，就是“知道。”</p>
凤知微哭笑不得，顾南衣一本正经的抱过孩子，道：“顾知道。”</p>
“……”</p>
“我说，不能用这样的名字。”凤知微半晌叹口气，耐心的和顾少爷解释，“人家是女孩子，用这样的名字，长大后会恨你的。”</p>
面纱后顾少爷用一双比草原星光更亮的眼睛，不解的看着她，半晌道：“为什么？”</p>
顾少爷很少开口问为什么，所以逢着这样的机会，凤知微一定不会放过，“女孩子的名字要优雅美丽，不然会被人笑话。”</p>
“可我觉得，知道最好。”顾少爷慢吞吞的答。</p>
凤知微默然，知道自从自己那次南海重病，顾南衣就留下了一个死结，他觉得一切问题出在自己不知道，所以他心心念念于“知道”，连这倒霉孩子都被迫要叫“知道”。</p>
“这样吧，叫知晓。”她最终妥协，“顾知晓，知晓就是知道，你看，是不是好听得多？而且听起来很像我妹妹。”</p>
顾少爷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名字，却又要纠正她的看法，“你女儿。”</p>
凤知微一个倒仰，险些呛着。</p>
我女儿？</p>
她很想纠正，但是实在不敢，她怕这个问题纠缠下去，顾少爷再来句“我女儿”，这问题就大了。</p>
“你养女。”她坚决的道，“你的。”</p>
顾少爷点点头，答：“我的就是你的。”</p>
凤知微深呼吸，决定真的没有必要继续这个问题，顾南衣却也觉得这完全是没有争议的事，自己先转了话题，“魏知在回京途中遭遇山崩，被洪水冲走，下落不明，宗宸说的。”</p>
凤知微又一愣，宗宸自己不来和她说，要南衣来说？转瞬便明白，宗宸看出她想拉顾南衣出自己世界，这是配合她来了。</p>
魏知下落不明……她陷入沉默，看来宁弈竟然没有揭穿她就是魏知，还为她的失踪寻找了一个借口，这是为什么？难道他还期盼着自己终有一日，以魏知的身份回朝？</p>
她早已做好宁弈揭穿她还有一个身份的准备，这也是她快速随赫连铮离京的原因，北疆天高皇帝远，就算天盛帝把魏知立的不小功勋都丢在一边，要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也不是那么容易。</p>
然而他没说。</p>
既然已经对她下了狠手，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连根拔起？这实在不像宁弈风格。</p>
目前只有宁弈和宁澄，清楚自己就是魏知，辛子砚不知道，否则天盛帝也必然知晓。</p>
那两人为什么出手只出一半，她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想解，无论怎么出手，都是出手，事实俱在，后果惨烈，永远无法挽回。</p>
顾南衣说完那句话，就自顾自的拿出奶瓶给知晓喂奶，左手稳稳的兜着，右手不疾不徐的喂着，手指间还拈一小块棉布，随时将溢出的奶汁擦去，动作贤淑姿态流畅，和一开始的奶汁泼得娃娃一脸一身都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p>
两只笔猴站在知晓肚子上，踮着脚尖，虔诚的托着奶瓶。</p>
油灯光芒射过来，隐隐透过顾南衣的面纱，照出那男子绝世精美轮廓，照见他微垂的浓长睫毛和隐约的安宁静谧神态，这一刻他依旧是玉雕，却鲜活温润，由内而外，散发光华。</p>
凤知微静静看着这滑稽而温馨一幕，眼底浅浅透出一丝暖意。</p>
她于世人身上看见无数薄凉，却总能从眼前这人身上看见最纯净和最美好。</p>
“顾兄……”她突然道，“魏知会失踪，就有再出现的可能，你觉得这事怎么样？”</p>
从今天开始，她要让他参与进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态度去思考。</p>
顾南衣并没有思考，回答得很快，“不要。”</p>
“为什么？”</p>
顾南衣喂完奶，小心翼翼将知晓捧过去，交在她的怀里。</p>
“会伤心。”</p>
他的目光落在凤知微脸上，脑海中忽然掠过帝京那第一场雪，那天松山脚下堆起两座坟茔，她跪在深雪里，用手，一点一点抹平坟头碎土。</p>
她没有哭，一直很安静。</p>
他那样看着飞雪中她长跪的背影，却觉得那飞舞雪花的铁灰色苍穹，突然沉重而压抑，旋转着压下来，沉沉的压在心上。</p>
那天他问她，是什么这么沉重，不让人安然呼吸。</p>
她说，伤心。</p>
伤心。</p>
原来那就叫伤心。</p>
那日他在深雪里陪她从日落呆到日出，当天际一线红日颤栗着挣扎出云层，明光刹那渡越万里，射入他双眸时，他突然明白了一些以前不能明白的事情。</p>
比如，很多东西他不是不懂，而是别人不能让他懂，只有她，才能教会他什么叫茫然什么叫担忧什么叫恐惧什么叫……伤心。</p>
只有，她。</p>
对面，凤知微怔怔的看着他，他凑过去，坐得更近一点，牵过了她的手指。</p>
凤知微震惊的看着他——以前他也拎过她拽过她，都是在危急关头为了救她，在平日无故这样主动接触她，这似乎还是第一次。</p>
他牵了她的手指，去触知晓粉嫩的脸颊。</p>
“温暖。”他说，“舒服。”</p>
两只笔猴伸出毛爪，不甘人后的也冲上去摸。</p>
倒霉的娃不堪两人两猴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p>
凤知微却闭上了眼睛。</p>
顾少爷……这是在安慰她么？</p>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动。</p>
良久之后，却有细细的水光，从眼角缓缓流下。==</p>
到了深夜的时候，帐篷里滚成一堆，顾南衣不肯离开，睡在她的地毡上，肚子上一个娃娃，娃娃肚子上两只猴子。</p>
队伍里有奶妈，不过顾南衣很多时候还是自己带她睡觉，知晓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少闹夜，每夜寅时会准时要嘘嘘，少爷也会准时醒来去把尿。</p>
凤知微自己另外铺了一张地毡睡下，双手枕头，有点好笑的想大家伙儿也都是看惯了，赫连铮也够大度，竟然就由他的“王妃”和别的男子共处一帐。</p>
睡到半夜，忽觉哪里一亮，随即便隐约听见一些动静。</p>
她匆匆爬起出帐，赫连铮等人也都起来了，正望着河那边——大河滔滔，水声不休，十丈宽的对岸似乎很不安宁，处处点起火光，火光里隐约有人影闪动，还有尖叫之声。</p>
“怎么回事？”</p>
“两种可能，”赫连铮道，“要么就是貔貅部内部出事了，最近草原十分不太平，要么就是有人使诈，想让我们趁夜渡河。”</p>
“貔貅部平日对王庭忠诚度如何？”</p>
“不如何。”赫连铮冷笑，“白鹿、青鸟、火狐三部，才是王庭的忠诚部属，出身于呼卓氏嫡支弘吉勒，和王庭利益相关，貔貅部既然处在呼卓十二部的外围地盘，自然不会是我父王最忠实的子民。”</p>
“哦。”凤知微淡淡回身，“那好，睡觉。”</p>
所有人跟着她齐齐转身，对面的惨呼求救看都没多看一眼。</p>
“杀千刀的赫连铮！你老娘死了你还死赖在那里不动？”对岸突然传来隐约的一声尖呼。</p>
赫连铮霍然转身。</p>
凤知微喃喃道：“这谁的嗓门，比十个知晓哭起来还恐怖？”</p>
远处亮起更大火光，隐约照见一个人的身影，似乎在火光里又蹿又跳，挥舞着手里什么东西，一把嗓子十分惊人，居然能在这样嘈杂的夜里传到十丈外的对岸来，“赫连小崽子！赫连小混账！札答阑因尔吉！你给我滚过来！立刻！马上！”</p>
火光里赫连铮呆呆看着对岸，脸色变幻，一会青一会紫，缤纷好看。</p>
八彪也在呆呆看着对岸，突然抱着头转身就走。</p>
“札答阑因尔吉是谁？”凤知微皱起眉，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p>
不会吧……</p>
“是我——”赫连铮麻木的站着，干巴巴的答。</p>
“吉祥小宝贝——”对岸那个跳大神似的人影，似乎发现怒骂这一招没什么用，立即改变策略，挥着手中那一长条，呢声尖唤，“吉祥小宝贝，吉祥小心肝，吉祥小千岁，吉祥心头肉小乖乖……你娘快死了，金鹏部那个杀千刀的，要捉了你美貌的娘去做阏氏，你再不来，就要喊弘吉喇金鹏做爹了！”</p>
吉祥小宝贝……凤知微斜睨着赫连铮，决定不去问这是谁了，看他那表情，已经简直可以去死了。</p>
“刘牡丹！”赫连铮突然跳起来，暴跳如雷的对着对岸吼，“你去死！你去嫁！你去和弘吉喇金鹏睡做一窝！你等着下次遇见我，和你的奸夫一起跪下来喊我汗父！”</p>
凤知微一个踉跄……这什么人啊……这什么对话啊……</p>
对面那个刘牡丹女士，听见这句，突然便换了哭腔，“吉狗儿你这没良心的货！老娘难产半个月生下的小狗崽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老娘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奶大了你这个养不家的狼崽子！你爹死了你不报仇，你娘要被人睡了你也不睬，老娘怎么就没把你扔尿桶里淹死？你你你你你你……老娘现在就淹死自己，做了鬼掐死你！”</p>
她哭着喊着挥舞着便往岸边跑，做出一副要自杀的模样，河岸那么长，她从这头跑到那头，从那头跑到这头，连跑了四个来回就是不跳，无数人跟在后面追着，追不上那彪悍的大脚丫子。</p>
凤知微千年难得一见的张大嘴，看着对面那位神婆——难产半个月！您竟然还活着！</p>
从赫连沦落到札答阑因尔吉沦落到吉祥宝贝沦落到吉狗儿的赫连铮，脸上的五彩缤纷一直就没消停过，他瞪着对面那神婆，半晌一跺脚，恨恨便往营地走，走了几步又顿住，顿住又走，竟然在原地转起圈来。</p>
凤知微叹口气。</p>
很明显，这位风采非凡气质超群的神婆级人物，就是草原王的大妃，赫连铮的母亲，上代顺义王妃，虽然不明白呼卓部大妃怎么会是这样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女子，但很可悲，她确实就是赫连铮他妈。</p>
难怪老王的十个老婆没有娶满，王帐中只有四位——这位大妃太有特色了哇。</p>
凤知微眯着眼看了对岸一刻钟，唉，这河，真难跳啊，这都跑了八个来回了。</p>
大妃您体力真好。</p>
“很明显有陷阱。”宗宸在她身边道，“对面烧杀成这样，赫连世子……咳咳令堂，还能这么自如的跑来跑去，明显就是要用她逼世子过河的。”</p>
“你说大妃是蠢还是聪明呢？”凤知微不答反问，唇角一抹奇特笑意，“她这种闹法，傻子都看得出有问题，赫连铮只要不是猪，都不会过河。”</p>
“她不这么闹，坚决不肯出面引赫连铮过河，金鹏部只怕就会绑起她要挟世子了。”宗宸也露出淡淡笑意，“现在金鹏部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大妃危险。”</p>
凤知微回身看看赫连铮，他负手立在黑暗里，背对着河岸，一动不动，并不回头。</p>
对岸神婆跑得气喘吁吁，手中那一长条也有挥不动的模样，嘶哑着喉咙喊：“吉狗儿你这混账，你老子死了你就人走茶凉！还不如克烈贴心！老娘就当没生你这狗崽子！明儿就收了他做儿子！”</p>
赫连铮的背影震了震，凤知微轻声问：“克烈是谁？”</p>
“火狐部首领……”赫连铮半晌咬牙答，“原来他是叛徒……”</p>
凤知微恍然，赫连铮之前就和她说过，老王之死很有疑问，因为当时是召金鹏部入王帐询问，出事后金鹏部首领扬长而去，视王帐森严守卫于无物，很明显必有内奸，却不知道是谁。</p>
如今，神婆大妃用这种方式，通知了儿子。</p>
大妃身后有人哄笑，似乎很多人看得有趣，凤知微举起千里眼，却看见重重帐篷后，散布着无数黑影。</p>
“我们有泅水的高手吧？”她突然问。</p>
宗宸道：“确认大妃身份时，我已经派过去了。”</p>
凤知微满意的点点头，赫连铮听见，回首露出感激神色，草原中人不擅水，仓促之间他的手下也没有这类高手，这十丈宽的河很难不被发现的渡过去。</p>
他霍然转身，冲着对岸高喊。</p>
“刘牡丹你这疯婆子，你爱和谁睡一窝就睡一窝，你爱要谁做儿子就做儿子，爱跳河就跳河，别在那唧唧歪歪的闹得人心烦！”</p>
“老娘现在就睡！就跳！”刘牡丹挣脱身后人拉她的手，蹦蹦跳跳，一口吐沫强劲有力的吐在了昌水里。</p>
“你吓不着我！”赫连铮大怒，“你嫁我爹前就睡过不下一百个人的被窝，嫁我爹之后还要勾搭乃蛮白鹿，呼卓十二部，最起码十位大人告过你骚扰，你丢尽我因尔吉王族的脸，肮脏了因尔吉高贵的血统，我他妈的要是理你，我不姓因尔吉！”</p>
“老娘当初怎么没把你塞马蹄下踩死！”</p>
“我当初怎么没把你从呼勒被窝里拖出来掼死！”</p>
这对母子隔岸竟然吵了起来，互揭**，一个说对方人尽可夫水性杨花出身妓户身份下贱不配做大妃身为儿子都替她羞辱，一个骂对方没有良心狼心狗肺一定是雪山狼崽子转世要不然怎么从小喝奶每次都恨不得咬掉她奶头撒泡尿能撒三个时辰把她的手都端麻——骂得个五颜六色，吵得个七彩缤纷，两岸的人听着这草原至尊王的隐秘家事，全部听了个目瞪口呆。</p>
听得连对岸的人们都忘记去拉刘牡丹，任由她越蹦越向河中。</p>
“给我拉住她——”突然一声长喝伴随急骤马蹄之声传来。</p>
与此同时“哗啦”一响。</p>
岸边的刘牡丹突然不见了。</p>
“唰。”</p>
平静的昌水水面上突然爆出一蓬巨大的银光，伴随着溅起的水花直射向跟在刘牡丹身后的那些人，那些人听草原王秘辛正听得津津有味，哪知道水底杀神掩至，还没从看见刘牡丹突然不见的惊讶之中反应过来，就被那蓬银光刹那罩顶。</p>
“啊！”</p>
惨叫连连，来自巧手工匠的特制内陆劲弩，即使是在水底发射也有着足够的杀伤力，瞬间人倒了一片，鲜血将碧色河水染红。</p>
那策马而来的男子也在暗器笼罩的范围之内，他却十分矫健，银光扑面顿时一翻身躲在马腹之下，骏马被暗器击中一声长嘶轰然倒地，他自马腹下掠出，勃然望着已经平静的水面和水上一大片尸体，跺跺脚，脸色一片铁青。</p>
水面上数道银色波纹无声划向对岸，河正中浮出女子脑袋，得意洋洋举起手，冲他挥挥手，又嘟起涂得鲜红的唇，冲他一撅。</p>
“muma！”</p>
“嘿！”</p>
那男子一怒拔剑，长剑击在水面，激起丈高水花，那行人却已远远去了。</p>
==</p>
等到渡河还不忘飞吻的神婆大妃被宗宸手下的擅水高手带上岸，赫连铮已经在对岸严阵以待。</p>
水下埋伏的人已经被清理干净，赫连铮没理他那哭哭啼啼张开双臂奔来的老妈，立即指挥自己的三百护卫上船，淳于猛带来的三千送嫁护卫也随后跟去。</p>
对方想用大妃胁迫赫连铮的计划失败，却也并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火光下皮甲骑士一字排开，严阵以待。</p>
这是进入呼卓地盘的开始，也是草原王是否能立足脚跟的第一步，正如赫连铮必须要在这一战立威一样，金鹏部也打算在这一战，将赫连铮的脚步，永远的留在这里。</p>
草原男儿行事直接，既然彼此都不打算让对方活着回去，那么连废话都没有，直接短兵相接。</p>
渡河而来无法立刻骑上马，几乎在船刚刚靠岸，对方的飞箭已经如雨罩落。</p>
淳于猛早已指挥手下盾牌军蹲在船头挡着，长弓兵自盾牌后回射，赫连铮和八彪，手持盾牌居高临下冲下船，一头撞入敌阵。</p>
宗宸手下擅水高手，溜滑如鱼从水底爆出，防不胜防的出现在金鹏貔貅二部骑士的马蹄之下，什么都不做，专砍马腿，瞬间倒了一堆，将后面的阵型冲乱，等到他们挣扎而起，赫连铮的人也已冲到。</p>
心怀杀父仇恨的赫连铮自然不会手软，杀人如同砍豆腐，带领着名动草原的勇士八彪，像九道旋风卷进了敌军中，所经之处，血光照亮夜色，将草原染红。</p>
貔貅部原本是十二部中最弱的一支，要不然也不会分在这草原外围，能出动的力量有限，金鹏部因为还在和其余各部争夺王权，能拿来截杀赫连铮的人也注定不会是全部，原本金鹏部算准赫连铮护卫并不多，王妃送嫁护卫人数虽然可以，但是用船慢慢运过来，必然不能一次性压入战场，完全可以分批宰割，这主意打得是不错，也是凤知微和赫连铮不想趁夜渡河的原因。</p>
但金鹏部再也没想到，凤知微有属于她自己的力量，人数不多，却涉及各方面的高手，其汇合力量，不下于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型军队。</p>
何况还有个没出手的顾南衣。</p>
顾少爷用他抱着婴儿闲庭漫步的造型，跟在赫连铮后面，手挥目送，便了结了一大批试图从后方围攻赫连铮的凶猛金鹏勇士，很多人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p>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一场规模不大，却注定影响深远的战役已经结束。</p>
金鹏部那位中途追来的首领见势不妙，率领残余部众逃逸，貔貅部家族就在这里，没地方逃，大多弃械投降。</p>
日光浅淡的照过来，碧草上浓腻的血液，此时才一滴滴滴落，将黑土浸润得更加肥沃。</p>
来年这里的草场，想必更加茂盛。</p>
赫连铮在一地死尸和焦烟中缓慢行走，微微泛着紫光的幽邃眼眸平静无波，青金色长袍缓缓拂过一地鲜血，脚下瑟缩着他的战俘。</p>
“突查。”他突然在一人面前停住脚步，俯视着他，“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时候你赢过我的骑射，我们相约过，你的女儿，要嫁给我的儿子，现在我的儿子还没出生，你便要将你女儿的未来公公，杀死在你的脚下吗？”</p>
突查抬起头来，草原汉子满面泪痕。</p>
“因尔吉，是我的错，是我被弘吉喇金鹏花言巧语蒙了心！我们……我们貔貅部这么多年分不着好草场，原有的肥沃之地被火狐部渐渐占完，弘吉喇答应事成之后将南草原分一半给我们……因而吉，背叛兄弟的人该死！但是！看在我们自小一起的份上，不要罪及我的族人妻女！”</p>
他身后，女人孩子哭成一片，连连向赫连铮磕头。</p>
赫连铮负手看着他，点点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p>
突查咬咬牙，铿然拔刀，一刀戳进心窝。</p>
他身后貔貅部的汉子们，俱都无声拔刀，数十柄雪亮的刀在草原蓝天下划出灿亮的白色弧线，再激着鲜红的血泉在日光下腾起。</p>
哭声震天。</p>
赫连铮始终平静的看着，并不避开那些缓缓流到靴子下的血。</p>
随即他仰起头，看着天际苍鹰般变幻飞扬的白云，轻描淡写的道：</p>
“都杀了。”</p>
“嚓！”</p>
刀光拉开杀戮，血虹横贯天际。</p>
哭叫声戛然而止。</p>
凤知微远远的负手看着，并没有前去阻止。</p>
草原人有仇必报，恣意恩仇，这是他们选择的生存方式，如果今日谁逞了****之仁，难保将来这些孩子们中的谁长成人，不会操刀杀入王帐为父报仇。</p>
在草原，没有不杀战俘，只有斩草除根。</p>
突查的心里，也许留存的是以往的那个赫连铮，大度而宽容的少年，一起射猎，会将最好的猎物留给兄弟。</p>
但那前提是——还是兄弟。</p>
其实早在昨夜，当大妃母子隔岸互相揭丑，所有人听得津津有味时，这些人已经注定不能留下性命。</p>
草原王庭的**和尊严，必须用血和生命来捍卫。</p>
只有死人，才不会传播流言。</p>
“呼卓十二部，目前只剩下十一部了。”赫连铮仰起头，似在喃喃自语，“谁会是下一个被抹去的部族呢？”</p>
“儿子！”刘牡丹**的奔来，看也不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眼，“克烈不要杀啊，长得很不错啊……”</p>
赫连铮一把将他色迷心窍的老娘推开，刘牡丹踉跄退后几步，被凤知微一伸手扶住。</p>
“你是谁？”正要撒泼的刘牡丹一回头看见了凤知微，偏头，用一眼就能看穿你**杯和臀围的目光，将凤知微上下打量了半晌，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那个朝廷下旨赐婚的什么英英郡主吧？我的天！你怎么长得这么营养****？吉狗儿不会跟他爹一样不晓得节制，每晚都要用你吧？”</p>
“刘牡丹！”赫连铮怒喝，“你滚一边去！”</p>
“你才滚！”刘牡丹大步往帐前一坐，指了指自己鼻子，道，“大妃我正在训你的妻妾，你男人插什么嘴？你，”她对着凤知微勾勾手指头，“还不过来给你婆婆我磕头？”</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