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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水月镜花 作者:丝弦_东都哈士奇

    第2节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因这美丽而露出半点笑意。他们的身体削瘦,面目枯黄,眼睛里也充满了空洞与茫然,像一头头绝望待死的野兽。

    百年不遇的大旱摧毁了这里的居民生而为人的一半,激发出了为兽的另一半。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这样的行为频频发生,他们却只是心照不宣,视而不见。

    姓吴的夫妇俩领着自己刚学会走路的幼子,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急切地寻觅着。将那孩子卖出去,或许就能换得足够一家人填饱肚子的银钱。

    有人指责道:“你真是疯了!亲生的孩子,年纪还这么小,怎么舍得哟!”

    那男人脸色突变,怒道:“你胡说八道!这个怪物可不是我亲生的!”

    ——呵,怪物。

    ——真的是怪物。

    他身边的孩子脸色苍白,孱弱瘦小,一岁多点儿看起来还不如别人家七八个月的孩子大。他拽着母亲的袖子,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声音也没出。

    从小到大,方思明曾无数次梦见过这个场景,听过这段对话。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尚不能记事。但被人在耳边详细描述了无数遍,便渐渐地勾勒出了每个细节,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在梦里重现。

    他喜欢这个梦。

    他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就会发生绝大的转折。他会遇见那个给予他第二次生命,从此之后魂牵梦萦,心系一生的人。

    方思明紧张地等待着,他听见粼粼的车马声由远至近。

    近了,更近了。

    那个人就要来了。

    他要来接他了。

    ……然而,这一次似乎变得有些不同。

    不知从何处,飘来了琴歌之声。琴音铮铮,伴随着男子清越声音吟唱道:“有人在梦,吾欲往之。蝶魂已去,枯桐引之。烂柯虚寄,桃源无路。玉山倾倒,朱颜摧颓。生者有尽,死者难追。此为顺者,云何不随?”

    这琴歌反复吟唱,曲调古雅,又蕴浩荡之气,让人一听之下,只如居于九天云端,明月清风相伴,胸中豁然开朗。

    方思明不由自主为其吸引,只听着听着,忽觉脑中一乱。等再回过神时,那辆雕饰华贵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吴氏夫妇的面前。

    车中人道:“……我听到有争吵之声,可是施的粥不够么?”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姓吴的男人道:“这位爷,你买下这怪……孩子吧。他跟着我们也没法活,您跟他有缘,就出些钱带他走吧!”

    车中人沉吟一会儿,掀开了帘子。

    坐在车里的,是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儿,穿着繁复的锦缎衣裳,有一张斯文秀气的脸,一看就知道是世家贵族养尊处优的小公子。

    只不过,一条长长的布带绕过男孩的脑后,遮住了他的眼睛。以至于任何人看见,都忍不住叹息一声,这样漂亮的孩子,竟然是个瞎子。

    方思明怔住了,心下震动,有如掀起惊涛骇浪。

    不对!不对!这里不对!

    事情不是这样的!原本出现在这里,说这些话的人应该是……

    应该是……是……

    是……

    是……谁?

    他脑中一空,恍然如坠入一片浓雾之中,身前身后皆是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来处,亦寻不见归处。

    然而不可思议的,这时候他竟未感到一丝慌张,好像笃定了接下来自己必不会发生任何危险。甚至于,对眼前故事的走向,还产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期待。

    ——若是时光能够倒流,也许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那琴歌在耳边又回荡起来。

    “……生者有尽,死者难追。此为顺者,云何不随?……云何不随?”

    眼盲的小公子与吴氏夫妇付清了价钱,将他们的幼子抱进车里。

    车马声再次粼粼地响了起来,一点一点远离已化作人间地狱的中原之地。

    小公子的脸上绽出一个漂亮的笑容,像是刚刚捡到了什么新奇之极的宝贝。他抱紧了怀中的稚儿,也不管能不能听得懂,凑到耳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大哥啦。”

    ……大……哥?

    ……啊,对了。

    是大哥。

    我天生残缺,为父母所弃,那年是大哥途经洛阳,从父母手中收养了我。

    他叫原随云。明面上是中原无争山庄的少庄主,暗地里则是海上销金窟蝙蝠岛的主人。……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那个不知道建来作甚的极乐宗的宗主。

    这些年来,我一直跟在大哥身边。

    他对我很好。

    虽然有时候我做错了事情他也会罚我,但总体而言,还是很好。

    琴歌之声又渺渺然响起,还是那般优美的曲调,但到现在已听得有些耳熟了。

    “有人在梦,吾欲往之。蝶魂已去,枯桐引之……”

    方思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原随云正俯首拨弦的身影。他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边角绣着繁复的卷云纹,坐在琴台一旁,整个人显得优雅而贵气。

    这是一间陈设雅致的卧房,大开的窗户透进明亮的阳光,传来鸟雀清脆的鸣叫。那人沐在光晕之中,面庞镀上一层薄金,似真似幻,如同梦中的场景。

    方思明怔怔地望着他。

    原随云道:“你终于愿意醒了?”

    “……”方思明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仍只盯着他瞧。

    “怎么了?”原随云站起身走到床边,“莫非我……莫非大哥的脸上有什么?”

    “……大哥?”方思明重复着这个称呼,神色有些疑惑。

    “……对,大哥。”原随云笃定道,“可有哪里不对?”

    方思明又怔了一会儿,脸上的疑惑渐渐散去,转而化为某种懵懂的喜悦。

    他忽然笑了起来:“……大哥。”

    原随云微微一顿。

    他面上毫无波澜,心下却如同被一头小兽重重一撞。他知道此刻的方思明笑得必然十分好看,嘴角弯起的弧度有如初生新月,而琥珀色的眼里则盛满了灿然阳光。他记得幼年之时看过的新月与阳光,那曾是最喜爱的景色,而待年长之后便只能时时于梦中回忆。

    他忍不住地再一次怨恨,为何自己会变成个瞎子。

    原随云轻轻嗯了一声。

    方思明道:“大哥,我为何会躺在这里?这又是哪里?”

    原随云想了想,回答道:“这是我在江南的别院。你被仇人擒住,受了伤,我便把你带到了这里养伤。”

    养伤?方思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不由发出一声轻哼。

    原随云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问:“疼得很厉害?”

    方思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还好。”

    原随云喉间溢出一声轻笑,道:“你只要醒过来,就总会好起来的。”

    他将方思明背后垫上软枕,扶着半坐起来,又问:“你躺了很久。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方思明干脆地道:“要。”

    下人低着头走进屋内,端来了一直温在灶上的米粥。雪白的米粒悬浮在浓稠的汤水之中,表面还洒了几粒鲜红的枸杞。

    方思明正要去端,却发觉自己的十根手指上都缠裹了厚厚的绷带,连弯一下都费力。

    原随云道:“你别动,我来。”说罢将粥碗拿在手里,一手执勺,在粥中搅动几番,随后舀起,递到方思明嘴边。

    这一连串动作流畅无比,执勺的手平稳而笃定,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是可以看得见的。

    但方思明却莫名觉得,面前之人的内心远不及外表那般平静,似乎有一丝紧张。

    他凑头过去,叼住勺子,咽下了那口粥。

    原随云淡淡一笑,重新舀了一勺,又递过来。如此,一碗粥渐渐喂完。原随云站起身,将碗放回桌上。方思明望着他背影,忽然轻声道:“大哥很久都未曾这样照顾过我了。”

    原随云道:“是吗?”

    方思明道:“是啊。上一次还是我犯错挨罚,被刑堂的鞭子打得起不来身那次。那时候大哥也是这样喂我吃东西的……”

    “我罚过你……?”原随云喃喃道:“那,你可曾怨恨大哥?”

    方思明摇了摇头:“我怎会怨恨大哥?身上虽然疼痛,但心里却是高兴的。因为我知道,大哥……大哥终是关心我的。后来……后来我甚至期盼,能被多罚几次,哪怕伤得再重,只要大哥愿意多看看我,在我身边多呆些时候,都是值得的。”

    原随云返回床边,执起方思明受伤的手,像是有些痛惜似的,指尖轻轻抚过层层绷带。

    过了片刻,他温声问道:“那倘若大哥一直这样照顾你,你会一直听大哥的话吗?”

    方思明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答:“大哥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原随云微微一顿,他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只是握着方思明的手用力了些。

    “……乖。”

    简单地说,就是明明用引梦术把自己封在了梦境里。于是原总就同样用了引梦术,篡改了明明的记忆,厚颜无耻地把“义父”改成了“大哥”。

    另外原总唱的词是瞎编的。结合了白居易《无可奈何歌》的内容和一些其它的典故。有趣的是“云何不随”这句,本意是“为何不跟随而去”,但原总,他正好叫原随云233333。这段词翻译过来大概就是原总在叫人起床:

    “你在做梦喂!听见我弹琴了吗!听见了就赶快醒过来!接受现实吧!沉迷梦境是没有好结果的!你真的快死了喂!”

    第六章

    (作大死之后痛并快乐着的原总。)

    再次苏醒后,方思明恢复得很快。不过数日,便能下地,再过月余,行动举止已与寻常无异。

    原随云起先有些担心。毕竟先前也曾听说,云梦门派严禁利用引梦术修改他人记忆,盖因此法十分凶险。若用得好,自然可借人之梦医人之心;但倘若用得不好,轻则导致性格扭曲,重者甚至可致人发疯发狂。他虽知晓百家武学,但并不擅长医道,这引梦术又是第一次真正在人身上使用,没有多大把握。暗地里观察许久,方思明除了确实把“大哥”当做了“义父”之外,并无什么异常,自觉这一次应当是用得好的。

    然而渐渐地,仿佛又有哪里不对。

    方思明虽然对他的义父忠心赤诚,但在江湖上绝大多数传说之中,万圣阁少主都还是y沉狠辣、冷心冷情的。故而原随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留在他身边的这个方思明,为何竟是这样的……这样的……

    那是个温暖的春日,原随云正在屋内抚琴,忽隐隐约约听到狗吠之声。循着声音走去,发觉自家院子门口,不知为何竟聚集着数条流浪狗。大的小的,公的母的,有的躺在草地上慵懒地晒太阳,有的互相追逐打闹,还有的一个劲往人身上蹭——那个人是方思明。

    方思明看见原随云过来,一开始似乎想躲,闪身就绕到了一棵大树后面。但见原随云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又不得不自己绕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行礼:“……大哥。”

    原随云下巴朝那些狗点了点,语气温和地问道:“思明不妨与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思明有些忐忑,仔细观察了原随云,觉得他并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这才指了指个头最大的那条黄狗道:“我这几日外出散步时常常遇见它,便随手喂了喂。哪知转天它就将全家老小都带来了,走到哪儿都跟着。”

    “哦……”原随云一只手托着下巴,仍然十分温和地问,“想养?”

    方思明有一瞬间的诧异,但马上便开口否认:“不,大哥误会了,我从未这样想过。”

    “当真?”原随云顿了一顿,“思明……莫与大哥说谎。”

    方思明微微一震,低下头道:“是。思明知错。”

    原随云仍在沉吟。事实上,他方才一瞬间的确在心底深处涌起了无数种黑暗的想法,他可以让这些小家伙瞬间消失得一只不剩,或让它们的鲜血铺遍门前这条石板路。毕竟将他人心爱之物像垃圾般撕烂揉碎,再把残骸仔仔细细展示在对方面前,欣赏那些哀嚎与痛哭,是他向来最喜欢的事情。

    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想养便养罢。我蝙蝠岛生意往来多年,不至于几条狗都供不起。”

    方思明猛地抬头,不可思议道:“大哥?!”

    原随云道:“嗯。怎么?”

    “不……”方思明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把那些话语都咽了回去,转而问道,“大哥抱着琴,是要出门?”

    原随云道:“是啊。……有点事情要办。”

    “可需要护卫——”

    “不,此行并无危险。”

    方思明点了点头道:“那么祝大哥一路顺风,快去快回。”

    原随云便打算离去,刚踏出两步,忽又转过身来:“没有别的什么要与我说?”

    “没——”

    “嗯?”

    方思明微一犹豫,终于道:“大哥归来的时候,可否带些r_ou_干?”

    “r_ou_干?厨房里没有了吗?”

    “这……”方思明的声音小了一些,“这几日,都已经被我用完了。”

    原随云没有说话。他隐约记得,不久之前负责采买的奴仆还提到过厨房里新储了十几斤r_ou_干,大约够用一季。

    ——怪不得那狗把全家老小都给带来了。

    “大哥?”方思明不安地唤了他一声。

    “……好。”原随云答。

    他面上依旧是风度翩翩波澜不惊的模样,但心里却已经不知把自己唾弃了多少遍。

    也许那个中了引梦术导致性格扭曲的人是自己才对。

    原随云办完事回来的时候,带回的不仅仅是r_ou_干。熟食铺子的老板推销的本事十分厉害,也许可以考虑招募到蝙蝠岛去。

    方思明在门口等他,仍旧是不安的模样。原随云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一包给他:“你要的东西,拿去。”

    方思明立刻接过,打开瞧了瞧,声音里透出压抑不住的欢喜:“多谢大哥!”

    原随云听见他快步走出院子,外面立刻响起一片嘈杂声,狗吠,争食,还有轻声的呵斥。

    原随云避开声音的方向又退了几步,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出去。自己好好的别馆,当初布置的时候都是一草一木亲自规划,花了绝大心思的,怎么忽然之间便变作了养狗场?

    若有机会再见到朱文圭那个老匹夫,或许得旁敲侧击地问问,当初方思明跟在他身边时,是否也这般……这般……

    ……讨喜?

    过不多久,方思明回到屋里,见原随云正坐在桌旁等他,手边还放着另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大哥,这是……?”

    原随云道:“喂完了狗,接下来自然得喂你。”他打开那纸包,将里面的花生米、卤豆干等物分装在ji,ng巧的小瓷碟子里,又指挥道,“……去洗手,换件衣裳,然后过来陪大哥喝点酒。”

    他停了停,又强调,“一定洗干净,一根狗毛都不许带过来。”

    回答他的是另一人含笑的一声“是”。

    自从院子里多了几条狗之后,方思明起先还有些警惕,仿佛觉得他的大哥可能随时会对这些小动物出手。但后来见那人并无这个意思,甚至有时候还会帮着喂一喂,或者逗弄一番,便渐渐放下心来。

    ……然后胆子越来越大。

    原随云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方思明,仅仅把家里变成养狗场是不够的。

    过不了几天,屋后的角落里忽然多了一窝雪白的兔子。再过几天,屋檐下架起了两个木头鸟窝,整天有燕子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

    再后来,当方思明抱着一窝喵喵叫的n_ai猫望着他时,原随云终于用一种几乎是恳求的语气道:“……狸子会与院子里的狗打起来。千万莫再养了。”

    渐渐的,方思明对“大哥”的敬畏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日胜似一日的亲昵。像是个颠沛流离多年的孤儿终于找到了失散的血亲一般,昔日那些被小心翼翼收敛的感情全都爆发了出来。

    但原随云觉得,这样的感情,自己仿佛有些耐受不住。

    两人一同去逛过一次严州城。

    经过一家小店时,方思明忽然想起什么,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大哥,你想不想吃汤圆?”

    “汤圆?”原随云挑了挑眉,“现在并非上元时节,哪里来的汤圆?”

    方思明便指了指那家小店道:“这间店我以前来过,他们一年四季都有汤圆卖,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见原随云无动于衷,又补充一句,“……味道极好。”

    原随云压下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的感觉,脸上淡淡一笑:“思明喜欢?”

    “我……”方思明少见地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觉得味美,想让大哥也尝尝。”

    原随云便让方思明引着他走进那间看起来十分破旧的小店,一人要了一碗汤圆。

    汤水中浮着一个个浑圆饱满的雪白团子,冒着腾腾的热气。原随云虽然看不见,却也能闻到那股糯米煮熟后特有的甜香味。

    方思明有些期待地看着他舀起一枚团子,动作优雅地放入了口中,正想问他味道如何,就见对方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忽然变作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大哥?”

    原随云脸上还是那副笑微微的神情,重新动了动腮帮子,慢慢将口中之物咽了下去。

    他喝了一口汤,才抬起头温和地问道:“思明,这汤圆……是什么馅儿的?”

    方思明道:“哦……是鲜r_ou_丁馅儿的。这可是这家店的特色,别家都没有的。”

    那几个字简直振聋发聩。

    鲜、r_ou_、丁、汤、圆。

    第七章

    (原总:追妻计划拟定!另外,老婆口味太奇怪怎么办!甜党咸党之分,有如银汉两岸!)

    原随云喜爱四处云游,向来居无定所。有时候他爹原东园要找他,都未必能马上见得到人。

    但因为方思明的事,这次他少见地在江南停留了数月,而麻烦似乎也接踵而来。

    毕竟明月山庄一战他亲自放话,令蝙蝠岛这个一向藏在暗处的势力初露端倪。而后面那场拍卖更是少见地招摇,自然有许多知情之人将消息悄悄往外传——昔日的万圣阁少主,确然是被扣在了那里。

    这便如同在垂涎的猛兽面前,将诱饵高高吊起。

    无论是楚留香那一行人,还是万圣阁众杀手,都毫无疑问地会想方设法摸上蝙蝠岛。他事先早已铺好了场子,只待双方争斗起来,便可以轻轻松松地渔翁得利。那些他仇恨的,他妒忌的,他厌恶的,通通都会被一网打尽,然后戳烂了剁碎了,永远埋葬在大海深处。

    这个计划可以说是十分完美,但原随云却漏算了一项,那便是他自己。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诱饵”动心。

    按照原本的计划,方思明必死无疑。就算他能熬过地牢中的酷刑折磨与随后的刀光血影,原随云也会在一切结束的时刻取走他的性命——毕竟一个死掉的万圣阁少主可要比活着的可爱太多。而且他也很久都没有杀人了,都快忘记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了——方思明是值得他亲自动手的人……之一。

    但现在,他却不得不重新考虑,要怎样才能将自己这个新收来的“弟弟”隔绝在一切之外,然后……时时刻刻地留在自己身边。

    ——留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他想要心甘情愿的那一种。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必须要付出些代价才行……

    原随云微笑着吃完了一整碗鲜r_ou_丁汤圆。

    除了脸色苍白了一些,他与平时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是那么温柔。

    然而方思明在他对面坐着,有些莫名地担心。

    “……大哥,你还好吗?”

    原随云温和地答:“我很好,不必担心。……思明连口味都十分与众不同,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方思明素来善于察言观色,听他这么说,反而更加担心了:“莫非是汤圆不合口味?……看来还是我考虑不周了,以为自己喜欢的,别人也都会……”

    “不是,”原随云极快地否认,“这汤圆口味软糯咸鲜,令人齿颊留香。只不过是今日早膳时我贪多了一碗米酒,再加上汤圆又是不易克化之物,故而现在肚腹有些饱胀而已。不如思明陪我在街上走动几圈,权当餐后消食如何?”

    方思明微微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大哥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说罢在桌上排了银钱,十分体贴地引着原随云出门。

    可以获得好处的时候,原随云从来不吝于示弱。这时天色渐晚,归家的行人多了起来,路上来来往往有些拥挤。他借着眼睛不便,从后面轻轻拉住了方思明的手。

    大约还是气血不足,方思明的手有些凉。一被拉住,先是有些惊讶,随即立刻反扣着握紧,好像生怕再被放开:“……大哥?”

    原随云柔声道:“今日思明愿意与我分享自己的心爱之物,我十分欢喜呢。”

    方思明道:“当真吗?我只怕自己烦扰到大哥了。”

    原随云摇了摇头:“近年来我忙于扩充势力,放在思明身上的心思渐少,彼此之间的情分仿佛疏远了许多。但今r,i你我共坐一桌,同品美食,再说些体己话,又好像回到了从前一般。”

    方思明听到那句“疏远”时,身子微微一颤,道:“原来大哥心里都知道……”

    原随云微笑道:“你的心思,我自然都知道。”

    方思明的声音低落了几分:“直到这次受伤以前,我都还以为自己频频令大哥失望,大哥……大哥嫌我没用,已经厌弃我了。”

    原随云轻轻叹了口气:“我原先以为,这世上的人只分为两类,一类是有用的,一类是没用的。但我现在才发现,还有第三类。”

    方思明道:“第三类,是怎样的?”

    原随云悠悠道:“这第三类人,你从不会在意他是有用或是没用,唯一想做的,便是将他留在身边,攥在手里,链子拴好了,哪儿都不让去。那人若是挣扎,便用力一些,弄伤了弄残了也无所谓,只一点一点地压榨出他的喜、怒、哀、乐,就像流出芬芳甘甜的汁水。你用舌头将那些汁水舔进嘴里,慢慢欣赏,细细品味,然后全都……”他凑到方思明耳边,压低了声音,“……藏在心里。”

    方思明心中一跳,仿如有毒蛇信子在后颈处轻轻抚了一下,一线寒意沿着背脊直往上窜。原随云那一席话乍听并无特别之处,但仔细想来,又觉怪异y诡,别有深意。而且不知为何,方思明想着想着,脸上竟然有些发热。

    “大、大哥……”

    原随云恍若不觉,淡然笑道:“思明不必思虑过多,这世上能被大哥真正放在心里的人极少,排在第一的恐怕便是你了。”

    方思明有些受宠若惊:“……大哥这话可不是哄我玩儿的吗?我有时候蠢得紧,别人说什么,可是当真会信什么的。”

    原随云面不改色道:“我在你面前,何时说过假话?”见对方仍是不安的模样,又补充一句,“像是今日这般出来,便很好。若下次思明还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物愿意分享与大哥,大哥定然是喜欢的。”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完,对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此刻定然又是盛满了明灿的光芒。他想,真好,乖乖地,听话一点,我会待你很好的。

    ——然而,话不能说得太满。

    方思明的声音果然明朗了许多,像个真真正正不及弱冠的少年了:“那真是太好了。待下次过来,我便带大哥去城北那家粥铺里尝尝豆腐脑,他家调的卤汁鲜香酸辣,极为可口。紧邻着旁边还有座万寿楼,煮的红糖海带绿豆沙火候极好,那海带甜甜的,炖得又软又烂。……对了,每当中秋的时候,城西的点心铺子里会出售一种梅干菜月饼,也是别处都见不到的,我每次经过,都一定会买——”

    原随云忽然踉跄了一下。

    “……大哥?”

    “不,我没事。”

    “……当真?”

    “当真。”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边的店铺各自点起了灯。点点阑珊中,两人离开繁华的闹市,来到了护城河附近。清风徐来,玉轮在天,碎银凌波,人语渺然。身处此间,只令人心胸舒旷,神思清明,恍如不在人间。

    前方忽然一阵嘈杂,一个小小的身影自拐角处急窜出来,似乎收势不及,一头朝原随云直撞而去。原随云方才正与方思明说话,唇角仍含着一抹笑意。面对眼前的危险,他仿佛浑然不觉,一丝避让的意思都没有。方思明连忙急跨两步,拦在他身前,被那小身影撞得晃了一晃。

    “哎哟!”小身影狠狠掼倒在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细细一看,是个头盘双髻、约莫十一二岁大的小姑娘。

    方思明轻哼一声,一把拎起小姑娘正要说话,只见后面有几名大汉拿着棍木奉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喊“站住”,转瞬就将他们围了起来。

    小姑娘本来挣扎着还要逃跑,见这个阵势立刻安静下来,转而回抱着方思明的手大叫:“哥哥救命!”

    方思明险些要将她丢下,但那小姑娘抱得实在太紧,只得耐着性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直直指着那群大汉道:“他、他们要杀我!”

    为首的男人一听,立刻怒道:“放屁!我们杀你作甚?是你那个赌鬼爹欠了我们不少银子,拿你抵给我们还债!事先都说得好好儿的了!你个小贱蹄子还敢跑!?”

    小姑娘哭道:“你们胡说!爹爹明明跟我说,是要回去取钱的!我不跟你们走!!”

    男人道:“你这蠢丫头!你那爹爹赌场里打滚的货,平日里惯会扯谎了,你能信他?告诉你,他欠了柜主整整十两白银,你这身子骨最多能抵得五两,除了你,他还欠了五两,还能从哪儿取钱?”

    小姑娘闻言大哭道:“我不信!我不信!爹爹不会骗我!他不会不要我的!!”

    方思明蹙了蹙眉,并不欲管这闲事。但当他再次想将手从那小姑娘怀里抽出来时,摸到对方浑身颤得厉害,又不由得微微一顿。

    原随云原本一语不发,此时忽然轻笑一声,cha口道,“诸位,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两人皆衣饰贵重,不似寻常人家,便耐着性子与他道:“这位公子,我们也是遵着主家的吩咐,不然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这么随意就抓人不是?这事情与你无关,还是莫要多管闲事得好。”

    原随云朝向旁边道:“思明觉得呢?”

    方思明道:“都听大哥的。”虽然这么说,抓着小姑娘的手却并未放开。

    原随云又笑了一声,对那男人道:“阁下说得有理。但我们既然遇见此事,也不能放手不管。你们说这小姑娘的父亲将她给了你们抵债,那可有什么凭据?譬如身契?欠条?”

    “这……”几人互相看看,都哑口无言。那领头的男人先是心虚,转而有些恼火:“大家不识字,都是口头约的,还能骗你不成?”

    原随云摇摇头道:“那可未必。不如这样,既然双方都空口无凭,我们现在就去报官。若是这小姑娘的父亲当真欠了银子,让他本人亲自过来,与你们重新按个手印,签张契子,如何?”

    男人怒道:“不成!这么件ji毛蒜皮的小事儿,哪有惊动官丨老爷的!我看你这个瞎子也是有毛病,吃饱了饭闲的,故意给老子们找碴!”

    原随云一怔,没有说话。

    那男人只以为他理亏了,变本加厉道:“你说你一瞎子,不好好在家呆着,没事儿跑出来瞎逛什么?你瞧得见路么?今儿是老子们心情好,不与你计较。若是心情不好,把你按着一通乱棍,你爬起来还不知是谁打的!”这话说完,其他几人一齐大笑起来。

    方思明终于将小姑娘从胳膊上扯下来,往原随云身边一推:“麻烦大哥暂且看顾她一会儿,余下的事情交由我来解决。”

    “哦……”原随云从善如流地将小姑娘一揽,还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大哥等你回来。”

    方思明上前几步,一面轻轻调了调左手上的五枚护甲,一面对那男人道:“你方才说,那小姑娘值五两银子是不是?这样罢,我出五百两将她买下来,如何?”

    男人骇了一跳,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疯子般:“五、五百两?你可当真?这价格连花楼的娘子都能买几个来!”

    方思明点了点头:“当真。但我可没将五百两放在身上,这便随我去取罢。”

    那几人半信半疑,回头看了看揽着小姑娘笑得温良无害的原随云,又看了看正沿着河边往幽深处走去的方思明,觉着自己毕竟人多,终于跟了过去。

    小姑娘望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忍不住有些担心,轻轻拉住原随云的衣摆:“大、大哥哥真的有五百两?还是他骗他们的?他不会有事吧?”

    原随云微笑道:“五百两是有,但不会给他们。你呢,不管你父亲是真不要你还是假不要你,严州城都不能呆了。明天一早就赶紧离开。”

    小姑娘愣住了:“为什么?”

    原随云道:“……思明生气了。若是不绑着石头,那些人不出两天就会浮上来,等官府拼成原样,大约又要一天,因此一共三天。三天一过,你就走不了了。”

    小姑娘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揽着她的人。晦暗月光下,原随云姿态文雅,神情安详,衣袂随风而动,好似九天而降的仙人。

    然而她却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深处翻涌而上,纵是迎面温暖的春风也不能化解。

    第八章

    (原总:有老婆就是好,一不小心就开启了【双人奇遇】。)

    “……大哥。”

    方思明找到原随云的时候,他正带着小姑娘坐在路边的小茶铺里喝茶。听见房顶上快速掠近的脚步,便从桌上翻出一个空杯,沏了满满一杯。

    方思明天外飞仙般从屋檐上翻下来直落桌前,端起那茶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放回桌上,撒娇般歪了歪头:“……还要。”

    原随云微微一笑,又去拿茶壶。

    小姑娘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分明用布带牢牢遮住了双目,倒茶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连一滴多余的水都没有漏出来。

    原随云道:“你瞧什么?”

    小姑娘飞快地摇头:“不、不,没什么!!”

    原随云温和道:“你别乱猜了。我是真的看不见。”

    小姑娘顿时有些尴尬:“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

    原随云不去理会她的道歉,道:“你说,你爹爹是真不要你还是假不要你?”

    方思明轻咳两声,放下了茶杯。

    他这位大哥真是心量狭窄、睚眦必报的典型。小姑娘不过是年少不懂事多看了他两眼,他也要以牙还牙地戳人家心窝子。

    小姑娘瘪了瘪嘴,果然又快哭了:“我……我不知道……”

    原随云轻轻叹了口气:“你说你爹只是回家取钱,那他可曾约定何时回来?”

    “没有……呜呜……”

    “倘若不回来了呢?”

    “呜……爹、爹爹说了让我等他的……他说了的……”

    原随云又叹了口气:“……这可麻烦了。大明官府户籍管得甚严,你爹不要你,别人也不会要你。你小小年纪,做工也不会,要怎么活?”

    “哇……”小姑娘顿时十分绝望,终于嚎啕起来。

    原随云道:“……唉,真是可怜哪。”

    他虽然摇头感叹,语气也十足真诚,然而嘴角却微微上扬。

    方思明终于看不下去他继续欺负人,cha言道:“小丫头,你与你爹是在何处分别的?把当时的情况与我们说说看?”

    “呜……”小姑娘哭得直打嗝,过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答,“今、今日早上,我和爹爹出来,在城东渡口前的大柳树下遇见了那些人……呜呜……他们把我们围起来,爹、爹爹便说去拿钱……”

    今日早上?方思明抬头看看满天星斗,微一沉吟,还是道:“别哭。倘若你爹爹说的是真的,那他便会回去那棵大柳树那儿找你。我们不妨去等一等,好不好?”

    小姑娘抹着眼泪点点头,立刻站起身来。

    原随云却坐着没动,见方思明看他,才柔声问:“当真去等?”

    “大哥……”方思明放软了声音,带着点央求的味道。

    “也罢。你想去,那咱们便去等等看。”原随云将最后一杯茶喝完,也抖了抖袍子跟着站起。

    小姑娘在前面急急领路,两人在后面跟着。走了一阵,原随云压低声音道:“你说,她爹爹会不会来?”

    方思明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哦……?”原随云饶有兴味地问,“你既然自己都不相信,为何还要鼓动别人去相信?从希望的顶端摔入绝望的深渊,反而更加疼痛。”

    “我……”方思明自己也有些迷茫,“我虽然猜得到结局,但还是……还是想去等一等。”

    原随云道:“等得到如何?等不到又如何?那赌坊平白丢了几条人命,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方思明道:“横竖是我动的手。若那小姑娘爹爹来了,我便安排他们离开此地,去外面躲一躲。若他不来……我就去把他也杀了。”

    原随云啧了一声,不再说话。

    出乎意料地,刚刚走到渡口附近,小姑娘惊喜地喊了一声。前方那棵大树下影影绰绰立着个人影,听到声音立刻朝他们招了招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来,手上似乎还拖着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

    “爹、爹爹!”小姑娘扑到那男子怀里,紧接着带了哭腔,“你来接我了!!我、我差点以为真的见不到你了!呜呜——”

    那男子将女儿抱在怀里,却没停下,急急朝原方二人跑来,大声道:“二位爷,我一时实在筹不出钱来,这袋子里是、是两斗米,是我家里最后的了,折价怎么样也能抵得一钱多银子。剩下的银钱我一定会还,只求你们缓一缓,把、把女儿还给我……”

    小姑娘拉了拉他,道:“爹爹!爹爹认错人啦!这两位哥哥,他们不是跟那帮人一伙儿的!!”

    那男子也立刻瞧出不对,见二人服色华贵,连忙将女儿放下,恭恭敬敬长揖道:“可是二位公子将我女儿送回来的?我、我实在感激不尽——”

    方思明只道:“你当真是将这小丫头抵给别人了?”

    男子一僵,低头看了女儿一眼,才低声道:“我、我一回去就后悔了。可是实在没钱,走了一圈儿邻居亲戚又没一个肯借,就只能……只能把缸里的米背了来……”

    方思明道:“哦?那你连米都拿来了,回去怎么过日子?”

    男子道:“总会有办法的,但女儿……女儿不能没有。”

    方思明冷笑一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唉,我、我也是一时糊涂,被人拉去那赌坊,试了头几把运气好,便以为能一直如此,发笔大财。哪知……”男子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看向他们,“二位恩人是怎么遇上我女儿的?赌坊的那些人呢?”

    方思明道:“死了。”

    男子一听,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颤声问:“死……死了?”

    方思明又笑了一声:“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怕什么?”

    男子仍战战兢兢地道:“可……可是……”

    方思明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原随云一直在一旁静静地听,此刻忽然cha言道:“看来还不算太蠢。知道那些人一死,此刻你的嫌疑最大。”他在自己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张印着流云纹的花笺,用私章在其上按了一下,丢到那男子怀中,“你拿着这个,去太原无争山庄寻一位姓马的管事,让他们收留你。若是愿意踏实做事,混一碗饭吃倒是不成问题。”

    男子连忙小心翼翼地将笺纸收进怀中,可又犯了难色:“太原……这严州城地处江南,距离太原怕不是有千里之遥……”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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