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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水月镜花 作者:丝弦_东都哈士奇

    第1节

    第一章

    带方思明回蝙蝠岛不过是一时兴起,其实原随云并未想好要如何处置这个已成为废子的万圣阁少阁主。

    至于是为何起兴……许是在明月山庄之前,见到那平素寡言冷漠的人为了一个弃自己生死与不顾的“义父”,拼得遍体鳞伤也要与强敌对峙的倔强模样吧。

    ……真是有趣。明明连自己也不相信所谓真情的存在,却偏偏甘愿为了真情而舍弃性命。不知是痴还是傻?

    世间自有痴傻之人,但若那人偏偏是他……

    明明也是成长于谎言和欺骗之中,被野心和杀戮所扭曲,明明也该看破这世界一切虚情假意,深谙人性的丑陋和肮脏……为何沾得满身泥污,满手鲜血,却仍旧固执地独守寒夜待月明呢?

    呵,真想看到这份痴心被伤害,被辜负,被撕烂揉碎,再彻底消沉在黑暗之中啊。

    水中月影镜中像,浮生诸相皆虚妄。

    飞蛾扑火,流萤坠霜,想来十分美丽吧。

    原随云指尖敲击琴弦,发出不成调的残音。除了趴伏在地的盲眼奴仆们轻微的呼吸,这是寂静的房间内唯一的声响。蝙蝠岛的一切都是黑暗的,于别人是恐怖严酷的万险之地,于他却是最为安心自如的乐园。

    “……来人。”

    “是,公子?”

    “前几日带回来的那人,现今如何了?”

    “回公子,那人一直锁在地牢里。因公子嘱咐要留他活命,已做了些治疗,但一直都还未清醒。”答话的奴仆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昨日他忽然发起烧来,整日里浑浑噩噩的,偶尔会说些胡话。”

    “哦……”原随云思索了一会,又拨动几下琴弦,站起身来,“去看看。”

    地牢建造在蝙蝠岛地下深处,几乎有一半都泡在水里。越往下走,便越能闻到混合着鲜血、尸体腐烂和海水腥气的古怪味道。随着铰链卡将卡将地转动,铁门缓缓打开。在这片嘈杂声中,原随云很快捕捉到地牢中那人微弱却急促的呼吸。方思明四肢皆缚了铁索,行动的余地极小,只能半躺半卧地靠在墙边,不知是昏着还是醒了。

    “……少阁主?”

    原随云叫了一声,见对方毫无反应,便走近几步蹲下身去探他脉搏。尚未碰触,黑暗中风声急转,那人一翻一覆之间已扣住了他的脉门。

    “少阁主?”原随云又叫了一声,声音里混了些许笑意,“原来你醒着。”

    扣在腕上的手指温度极高,像是烛台上滴落的热蜡,然而力道却十分虚软,甚至微微带了颤抖。看来发烧这件事倒是真的。

    “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想是伤病的缘故,方思明的声线不复往日的清亮,变得低沉嘶哑。

    “蝙蝠公子。海上销金窟。”原随云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同时晃了晃被紧紧捏着的手腕,“少阁主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方思明发出一声冷笑,微微动了动,身上的铁索激起一串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这叫救命?”

    “你本该死在明月山庄,现在还活着,自然便是救命了。”原随云说得理所当然,“少阁主可想好了如何报答?”

    “无聊。”方思明手上加大了力气。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并未显露出一丝慌乱。他心知自己应当是被下了软骨散之类的药物,丹田中空荡荡的,内力消失得涓滴不剩。但掌中的乃是习武之人的命脉,扣住此处,便是个八尺大汉也能被垂髫小童轻易杀死。他对这位蝙蝠公子的实力不知深浅,但身陷险地,唯有勉力一试。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对方手腕处顷刻传来一股大力,将方思明手指猛地弹开。方思明应变迅速,手臂急翻,却是暗香门派最为得意的近身擒拿手法,带动腕上铁索,试图卡住他的脖子。

    “呵……真是不听话。”原随云笑得像是终于遇上了什么让他极有兴味的东西,手下却毫不留情,也同样使出了暗香门派手法。只是他内力在身,轻轻易易地便挡住了攻势,一只手抓住铁索,反将其绕回方思明双臂。“话”字还未说完,只听咯嚓一声,竟生生将那纤瘦手臂给拧得脱了臼。

    “呜!”方思明痛哼一声,重重吸了几口气。他本就发着烧,方才相斗的几招已是到了极限。此刻头晕目眩,臂上又一阵剧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边原随云在他手臂上摸索着,不知是有意无意,摸到扭曲的伤处竟还捏了捏。感到身下身体一阵剧烈抖动,便凑到耳边,柔声道:“真是抱歉啊少阁主,在下许久未曾与人动手,一时收不住力……”

    吹拂过来的气息十分冰凉。方思明不适地偏过头,低声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蝙蝠岛的名号他自是听说过,也清楚知道那所谓海上销金库究竟做的什么勾当。只是过去万圣阁并不曾与这逐利而动、诡谲隐秘的势力有所往来,故而一时之间猜不透这次与楚留香之间的争斗,怎么竟会吸引了他们cha手。

    不等原随云开口,又道,“若是询问我义父下落的……”

    “如何?”

    “自然无可奉告。”

    原随云苦恼地摸了摸下巴。

    ……其实对于朱文圭的下落,并不是很感兴趣啊。

    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势,原随云所拥有的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多得多得多。当然,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他还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却未必要从一个被推翻的皇帝遗孤身上找。

    不过,眼前这人顽固倔强的模样真是有趣。

    方思明话一出口,便后悔起来。自己主动提起义父,便等于是卖了个破绽,告诉对方此事于己最为紧要。正待再说点什么掩饰,原随云又再度开了口。

    “你义父离去的时候,在下正巧迎面碰见。带着人马,走得急急忙忙,毫不留恋。可惜啊,你拼死捍卫他的安全,他却将你视如弃履。”

    对于这样的挑拨,方思明听过无数次,此次也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只道:“这便是你想说的?”

    “在下不过是好奇。”原随云的声音又掺了笑意,“少阁主无论武功还是才华都是一等一的。你这样的人,如何要为那么个y鸷扭曲,野心勃勃的家伙卖命呢?”

    “救命之恩,养育之情,自当以性命为报。他人又何须说三道四?更何况……”黑暗之中,他将头转向原随云的方向,“阁下能创建出蝙蝠岛这般只敢蛰伏暗中偷摸行事的势力,怕是更没有评价的资格。”

    他停了停,忽想起什么:“我听闻蝙蝠岛上严禁灯火,日日夜夜都是一片漆黑。你方才进来之时,行走动作毫无滞涩。但若是常人,平时用惯了眼睛,哪怕再熟悉周围环境,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漆黑中行动自如。”

    原随云没有答话,静寂之中,只听他呼吸有一丝微乱。

    方思明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自己习惯于黑暗,也希望其他所有人也沉陷于黑暗……蝙蝠公子,你是不是个瞎子?”

    一声轻笑。

    “呃啊啊啊——!!!”电光火石的一瞬,方思明只觉得自己左手小指被什么东西狠狠扯了一下,随即是可怕的剧痛,让他错觉仿佛有滚油滴落在上面。身上的锁链随着挣扎,发出一阵杂乱的声响。

    “有趣。”等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原随云再度开口。

    “……我猜对了。”方思明喘着气,声音又微弱了些,只是那语气却全没有示弱的意思。

    原随云不欲答他,转了身子朝门外走去。

    “少阁主的指甲,在下便收下了,今日就会派人送到万圣阁。想来你那义父无论躲到哪儿,都是能收到的罢。你十根手指,我一根一根地拔。十天之内,若是没人来赎你……”

    “你待如何?”

    “呵,想来少阁主是知道我这蝙蝠岛是做什么生意的?奇珍异宝,酒池r_ou_林,消息情报,武功秘籍,那还都算不得什么。最最有趣的货品,乃是人。江湖久传少阁主天人之姿,风骨高华。若放在我岛上拍卖,不知此番能抵得几钱?”

    第二章

    (放心,原总既然敢出来混,总有一天要还的。)

    朱文圭的杳无音信,无论对于原随云还是方思明来说,都在意料之中。

    每一天的清晨,原随云都会按时前来。他再不亲自动手,只是让岛奴执了钳子,从囚犯的手上生生拔下一片指甲。拔下的那一瞬间还不算最痛,等到随后上药的时候……黑暗之中也看不清究竟是用了什么药物,抑或仅仅是消炎去毒的海盐……方思明每每都疼得几乎晕厥,咬得满口都是腥甜的鲜血。

    左手五指依次拔完,接着便轮到右手。

    这囚禁的几日里,能果腹的仅有些稀薄的清粥,加之连续的伤病与折磨,到了最后,方思明已是极度虚弱,甚至连神智都不大清醒了。

    恍惚间,听到地牢铁门又一次打开,那个每次出现皆要带来可怕痛苦的人在他身边蹲下了身子。

    “……少阁主。”黑暗之中,原随云的声音仿佛比春日的微风更加温暖,更加轻柔。

    方思明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很快又被自己强行抑住。

    “少阁主能坚持到现在,也是不易。身子可还受得住?”

    “呵……”嗓子已几乎发不出声,却仍隐隐溢出一丝讽笑:“十根指甲……都已经给你了……咳咳……让你失……失望了……”

    “在下怎么会失望?”原随云悠然道,“失望的恐怕是少阁主才对吧。毕竟被囚禁于此惨遭磋磨,日日夜夜期盼那薄情寡义的义父能来相救的人又不是在下。”

    方思明身子一颤,口中低声念叨:“不,我知道的……他……义父……怎么会来呢……义父他……身负大业……”

    “虽然嘴上说得轻巧,但……”原随云微微一停,“少阁主难道当真不心怀期待么?”

    方思明并没有反驳,只咳嗽两声,道:“这就是你……折腾我……咳、咳咳……整整十日的目的?向我证明……一个我们都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原随云笑了一声,似乎十分愉悦:“少阁主似乎还不大理解,眼看着他人内心深藏的希望被现实无情破灭、最终陷入绝望深渊的滋味,可是无比甜美呀。尤其那人还是……少阁主这样绝妙有趣的人物。”

    方思明似乎连搭理都不再愿意,疲累地垂下了头。

    原随云不再多话,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寒暄的。他站起身来,对身后岛奴冷声道:“带出去罢。”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洗干净点。虽然没人能瞧见,但也不能堕了万圣阁少阁主的风采。”

    方思明戴着满身的手铐脚镣,被架出了关了十余日的囚牢。浑浑噩噩中,有人用沾水的布巾替他擦拭身体,又换上薄衣。动作没有刻意折磨,却也并不算轻柔。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再加手指的伤处,被如此折腾一番,疼得忍不住呻吟。

    身边那人动作顿了顿,柔声道:“公子忍着些,不要怕。等到了上面卖场,无论能不能留下命来,都总好过……好过一直留在这里。”声音娇软,竟是个女子。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方思明终于清明了些,朝向那女子方向,低声问道:“……什么意思?留在这里又如何?”

    那女子低头帮他系好了腰带,又理了理散乱的前襟,这才道:“这里总共有三层,这是最底层,是‘蝙蝠’住的地方。若公子留在这里,便只能像我们一样……也变成‘蝙蝠’……”见方思明还是不解,便执了他手,缓缓摸到自己脸上,引至本该是眼睛的部位。

    方思明只觉得指腹下的肌肤凹凸不平,似乎还有突出的线头,像是被针线穿cha着皮r_ou_缝合过。

    “……!!!”

    他很快反应出这是什么意思,往日在万圣阁也见过许多肮脏可怖的勾当,但今日这一出却是生平难见。

    女子这么做,大约并不是想要吓他,而是想要安慰他。无论生还是死,都比生死不能要强些。

    “这……多谢你。”方思明撤回了手,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想了想,道:“我没有名字……若公子要问,不妨就叫我‘东三娘’吧,因为我住的是这一层东边第三间屋子。”

    方思明正要再说话,听到不远处脚步声响动。两个岛奴走过来,粗声粗气道:“可侍弄好了?”

    东三娘道:“好了。请将他带上去罢。”

    方思明便被那两人一人挟了一边,架在地上拖行。黑暗之中七拐八拐,又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忽然便似到了什么空旷的地方。这里显然已有不少人,四处都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椅子挪动的声响。方思明知道,若是有光,他此时便会像个货物,放在高高的展台上,为四周在座之人肆意评赏。

    不,此刻他已然是件货物了。

    忽然有人高声问道:“不知蝙蝠公子接下来要出售的,是什么好东西呢?”

    一个声音轻笑起来,悠然答道:“这次啊……比平时要特别些。”方思明很快辨认出,那是原随云的声音。

    原随云在这卖场之上极有权威,他一出声,黑暗中那些窃窃私语便立刻停止了。

    原随云道:“这次要出售的……是个人。”

    “人?卖人?活人还是死人?”一人失声惊道。

    原随云道:“……死活悉听尊意,只不过活人有活人的价钱,死人有死人的价钱。”

    又有人奇道:“若要买人,各大城镇找个人牙子,不知能买多少。为何还要劳动蝙蝠公子专门在此地售卖呢?”

    “莫非此人身份十分贵重?难不成是什么皇亲国戚?”

    “呵……”原随云不再与他们卖关子,只扬声道,“这人名叫方思明,底价一百万两。”

    底下众人“喝”地惊呼,一则是惊讶这价钱前所未见,简直高得可怕,二则是有许多人并未听说过此人,互相急急问道“他是谁”?

    毕竟万圣阁行事隐秘,老阁主的名字都未必于许多不相干人知晓,更逞论这位少阁主。

    原随云道:“知道他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不知道也罢。今日这人是只卖给知道之人的,若是愿买,出价便是。”

    众人皆沉默下来,等了良久,无一人再发出声音。

    没人出价,原随云竟丝毫不恼,反而像是遇到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似的,拉长了声音:“怎么,这样齐整漂亮的一个人,却没人愿意要么?”停了停,又道,“若不然,我便再与在座诸位简单说说,这位方思明方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底下忽有人压低了声音道:“一百万两,这价钱实在也太高了。”

    原随云道:“阁下的意思呢?”

    那人道:“可否把价钱往下压一压?”

    原随云沉吟了一会儿,像是觉得很有道理:“也对。无论能卖得了多少,总比货物砸在手里,卖不出去得好。只不过……我这岛上买卖的规矩也不能坏了。”

    那人道:“公子有什么规矩?”

    原随云笑道:“死人的价钱可比活人便宜多了,你杀了他即可。”

    最后一个“可”字还未说完,黑暗中风声骤起。数枚暗器从周围八个方向齐齐袭向站在卖场中央的方思明。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别人或许还分辨不出,但那些暗器他每一件都曾在手中反复把玩过,每一件都熟悉无比。

    那是来自于万圣阁的暗器。

    第三章

    (等原总开窍了,他就惨了。)

    暗器已飞至面门。

    薄薄的利刃上涂满了毒药,几乎能闻到那辛烈而刺鼻的气味。

    方思明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这并非因为铁索缠身、遍体鳞伤,还被软骨散消去了功力,而是……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躲避的理由。

    义父要他死。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风中不知是谁衣袂微动,暗器的腥气从鼻端骤然消失。脸颊上似有什么织物轻柔拂过,转而即逝,再寻无踪。

    短梦无凭春又空,飞絮流云西复东。

    武当派的流云飞袖,本该潇洒磊落,浩浩然如君子之风。但被某人使出来,却是这样温柔缱绻又变幻莫测,好似一颗娇蛮情人的心。

    “嘡啷”几声,八枚暗器齐齐摔落在地,惊得周围众人一阵耸动。

    先前那人道:“蝙蝠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原随云笑道:“阁下动手也太急了些。我话还未说完。”

    那人道:“公子又有何吩咐?”

    原随云道:“价钱还未议定,你便把人给杀了。倘若待会儿谈不拢反悔了,我该如何是好?”

    那人似已有些不耐烦:“那便请再次开价?”

    原随云斟酌一番,终于道:“打个对折,五十万两,如何?”

    那人道:“这……罢了,五十万两便五十万两。可以动手了么?”

    原随云又道:“阁下先说说,身上可带得有五十万两银子?”

    那人道:“谁会将这许多银子随时放在身上?但——”

    原随云打断他道:“我这岛上的交易从无赊欠。”

    那人终于大怒,大叫:“我看你是存心捉弄人玩,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做生意!”

    原随云轻笑:“阁下若是真心要买,如何会不带足银两?还是事先想好了,打算杀了人就撤?”

    刹那被叫破目的,那人再无声息。漆黑之中,又有暗器破空之声,只是这次变作三八二十四枚,朝向的是正坐在卖场中央的原随云。

    然而那些暗器全都扑了个空,倏倏扎在铺于椅面的皮革上。

    有侍奉一旁的岛奴大声惊问:“做什么?!”

    在场诸人都为这陡然的变故震惊。蝙蝠岛生意往来数栽,经手的危险交易无数,却从未有人敢直接对蝙蝠公子出手的。

    真是不要命了。敢公然踢蝙蝠岛的场,蝙蝠公子岂能放过他们?

    等等,蝙蝠公子呢?

    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众人却还是面面相觑,试图从人群之中找出岛主人的踪迹。

    这时空气中渐渐飘来一股气味,浓烈腥甜,却让人产生某种隐秘的渴望——是血。能让在场诸人哪怕是鼻子不太灵敏的全都闻到,想必是很多很多的血。甚至有人隐约听到汩汩声响,低下身子在脚边摸索,沾到了满手shi热。

    不安的议论声自人群之中漫起,有人死了?有很多人死了?谁?怎么死的?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没听到?

    “诸位。”一个声音再次响起,众人一听到他,便如同吃了定心丸般即刻安静下来。是原随云。

    “在下当向各位致歉,今日把关不严,竟放了图谋不轨之人混进来。不过在下已将这些宵小尽数除去,接下来拍卖继续,各位可放心继续参与。”

    有人扬声奉承道:“蝙蝠公子好手段,那些人功夫也不弱,哪知顷刻之间便……”底下响起一阵赞同的声音。

    又有人问道:“那方才这拍到一半的货物要如何才好呢?”

    原随云轻笑几声:“罢了,经这一闹,怕是没人敢出价了。我便吃些亏,权当砸在手里好了。接下来,我们开始拍卖其它的货物,必使客人满意……”话未说完,他忽地发出一声轻呼。

    怎么了?又怎么了?众人都好奇起来,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抢上几步,却险些撞上前面的人。今日这拍卖一波三折,实在少见。

    “方思明!你竟敢……”只听原随云压低了声音,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但等他停了停,再次开口时,又已恢复了平时的从容悠然:“抱歉了诸位,在下临时有些急事,不能继续奉陪。接下来的拍卖,由我这位弟子丁枫负责。——丁枫,你过来。”

    黑暗中脚步声响,一个年轻的声音答道:“是。”

    原随云道:“在下这便告退。为表歉意,今日所有拍卖,原先议定的价格都统统往下削一成。岛上所备的女人与美酒,也请诸位客人肆意享用。”此话说完,便再不闻他声息。

    方思明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眼前还是漆黑一片,但能感觉到身下垫着软褥,身上亦搭着条薄被,隔去了海岛上积聚多年的y寒shi冷。只是微微一动,浑身上下的伤处便立刻迸发出疼痛——是绷带摩擦伤口的疼。

    “醒了?”身旁有人道。

    方思明自然听出这是谁,却只轻叹一口气,不愿搭理。

    原随云并不打算放过他,问道:“怎么不说话?”

    方思明沉默一会儿,才道:“说什么?”

    原随云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你为何没有死?”

    方思明道:“好。我为何没有死?”

    原随云道:“你没有死,自然是我救了你。”

    方思明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原随云毫不在乎,自顾自道:“迄今为止,我对你已有三次救命之恩。”

    “三次?……哪三次?”

    “第一次,明月山庄一战,我将你从楚留香、萧疏寒与那武林新秀联手之下救走;第二次,方才拍卖会上,我为你挡去万圣阁八枚剧毒暗器;第三次,你执那暗器直刺心口,是我将你带到此处,为你解毒续命。”

    方思明一时哑然,只觉身边这人当真厚颜无耻。若非是他,自己现今又如何会落到这般为人肆意买卖的落魄田地?

    原随云见他不答,又问:“你想死?”

    方思明摇了摇头:“不想。”

    “既然不想,那为何下手之时如此狠绝?”原随云道,“若非你失了内力缺乏力道,那枚透骨钉必能将你心口扎个对穿。若是那样,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活了。”

    方思明道:“何必明知故问?我怎么想从来都不重要。义父要我去死,我便去死。”

    “说谎。”原随云笑了一声,“你义父什么意思,你从一开始便猜得到。我把你带到这岛上十余日,从未仔细防备,机会很多。你若真的事事依循你义父,早在那时便会动手,也省得日日受些零碎折磨。……然而,你依旧等到了今天。”

    方思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我依旧等到了今天。……等着义父……亲自动手。”

    这下轮到原随云不说话了。

    方思明道:“你很开心,是吗?”

    原随云反问:“我该开心吗?”

    方思明道:“你费这么多心思,无非要向我证明,我不过是枚可随时抛弃的棋子,我的满腔痴心全然错付于人。如今你成功了,不该开心吗?”

    原随云没有说话。他也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是开心的,但结果好像并非如此。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有股气郁于胸中,压迫得脏腑隐隐作痛,许久不得纾解。而后,那股气在胸口左冲右突,终于撞了出来。

    “……方思明,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蠢货。”

    方思明像是被扎了一刀似的狠狠吸了口气。

    原随云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吃惊,一时间思绪纷乱。隔了良久,才听床上那人问道:“说完了么?”

    原随云道:“怎么?”

    方思明声音陡然转厉:“你若不打算现在杀我,那便滚开。”

    原随云竟然站起身子,像是真的打算离开。可他还未迈出一步,忽听有什么液体滴落在枕席之上,发出一声轻响。

    “……方思明?”

    并未有人回应。原随云心下一动,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去摸——不想摸到那人脸上,沾得一手shi凉。

    “你……”方思明再次开口,已掩不住哽咽之音,“你滚开!”

    然而若对方不放手,他是半点办法都没有的。原随云感觉到握在手中的身体一阵接一阵地颤抖,夹杂着偶尔溢出的哽咽。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胸口似乎被什么拉扯着,有些酸痛,却又全然不像是什么心病痼疾。从小到大活了数十载,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一时间又是震惊又是新奇,还有些隐隐约约的害怕。

    ——他大约知道,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感。

    “方思明……”原随云重新凑近这情感的根源,伸出手去。一瞬间他是想过要取走对方性命的,但弯曲成爪的五指最终展开,化作了轻柔的抚触,一点点将那些泪水擦净。

    “……别哭。”

    注:文中关于蝙蝠岛的设定,以及两个新人物东三娘、丁枫,都来自古龙《蝙蝠传奇》原著。游戏不足原著凑,向大师致敬。

    第四章

    (原总:我才刚刚开窍,心上人就快死了!怎么办怎么办!在线等,急————!!!)

    原随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砸在手里的货物,就发现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自从拍卖之后,方思明就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他伤得很重。

    明月山庄一役,他一人独战两大高手。另还有一名武林新秀,功夫虽算不得上佳,但方思明是不忍对他下杀手的。

    高手过招,毫厘之差便能夺人性命。那人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原随云将人抢回来时他已内困外伤,虚弱之极。之后又未曾得到认真治疗,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烧。再加上扎在心口的一枚透骨钉,又准又狠,虽然很快解了毒,却重重伤了元气。

    若是寻常人连续遭到这样的重创,自然该早早没了性命。但方思明……原随云总觉得,即便是这样严重的伤,也不该打倒他的。

    毕竟地牢里那样y冷可怕的环境,被折磨了十余日,到最后那人还能毫不示弱地与他斗嘴。但现在换了最灵验的伤药,最细心的医者,他却像是倒伏在冬季林中的枯木,低落而萎靡,一丁点儿青年人该有的生命与活力都看不到了。

    除了还能勉强进食,原随云都几乎要怀疑那已经是个死人。

    原随云有时候会想,方思明情绪崩溃哀鸣痛哭的那一日,从他眼中流出来的不仅仅是泪水,大约还有所有支撑他活下去的力气。

    如果原随云还是过去那个自己,太原无争山庄少庄主,极乐宗的宗主,或隐于暗中的蝙蝠公子,那方思明是死是活不会令他皱一丝眉毛。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变了。久如深潭古井般平静的心,忽然就投入一颗石子,乱做了层层涟漪。

    只要闲暇无事,他就老想往方思明身边跑。不往他身边跑的时候,思绪也总是转到那人身上。

    想着他现在在做什么?

    有没有好一点?

    今日吃下了多少东西?

    反应过来后,又马上唾弃自己:我有多少大事要做,整日想这些无聊之事做什么?

    但更多的时候他终于没能管住自己,去了那人的房间。但在对方身边时,他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就只能坐着。

    有时候两个人一个人躺在床上,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沉默就是一整天。

    后来原随云便抱了琴过去,转轴拨弦,坐在床边絮絮地弹。方思明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其它反应,但原随云知道他在听。

    一天晚上,方思明没能吃下任何一点东西,反而呕出了大口的血。

    岛奴们手忙脚乱地将人安顿回床上,打扫干净血迹,这才低头退下。原随云站在一旁,忍不住说:“方思明,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方思明没有像往常一样对他听而不闻,只是轻声答道:“嗯。”

    原随云有些焦躁,伸手去探他脉搏。那截搭在床头的手腕比前几日又枯瘦了一些,已是不堪一握。

    原随云又喊了一声:“方思明……”

    方思明仍旧答:“嗯。”

    原随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觉得心中那股郁结的气又翻涌起来了。他很少有这种面前的一切都脱离掌握的感觉,但他毫无办法。

    过了一会儿,方思明忽然开了口:“……你琴弹得真好。我听过许多人弹琴,你的琴是最好的。”

    原随云立刻问:“你现在想听吗?”

    等了良久,对方才轻轻嗯了一声。

    原随云有些急促地站起身子,从旁边屋子里搬了琴过来。刚要按弦,却忽然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紧张。他深深吸了口气平稳住心境,才用平时那副悠然口吻问:“要听什么?”

    方思明道:“……什么都好。”

    原随云便拣了几支自己最熟的曲子,从高山流水弹到幽兰c,ao,从又从春莺啭弹到胡笳十八拍。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渐停了下来。躺在一旁的人呼吸平稳,已是睡着了。

    原随云轻叹口气,将琴放在一旁,起身想捞条被子给他盖上,不料袖子却忽然被拽住了。

    “义……义父……”

    方思明应该是梦里被魇着了,身体挣扎扭动起来,努力去拉原随云。

    “别……不要……义父……孩儿会听话的……不要……”

    大约那梦境十分可怕,他用的力气越来越大。原随云险些被拉得扑倒,只能一只手勉强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试图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里往外拔。

    “方思明……方思明!你冷静一点!方思——”

    原随云忽然住了口。他闻到一丝细微的血腥气。他这样的瞎子,嗅觉向来很灵敏,能轻易地判断出这气味来自何处。

    方思明。

    方思明的十根手指上,全是血。

    先前自然有好好地包扎过,但经过这样一番挣扎,绷带全都扯开了。

    原随云再不敢动,只能小心翼翼顺着对方的动作,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方思明本来十分不安,被这样一抱,却忽然安静下来,甚至还乖巧地将脑袋往他颈窝里埋了埋。

    原随云呆了好一会儿,压住纷乱的心绪,这才想起本该做些什么。他找到放在床边暗格里的药箱,拉过方思明的手,摸索着帮他重新包扎。

    他做这件事情并不熟练。偶尔碰到伤口,怀中人痛哼一声,便半天不敢再动。

    他从未这样软弱过。连自己都唾弃自己。

    磕磕绊绊地终于包完,原随云轻舒口气,刚要站起,便觉得怀中的身体微微绷紧,像是又要来拽。他生怕刚刚缠好的绷带重又弄开,连忙拉住方思明手腕,同时小心地回到了刚才的姿势。

    “好,我不动……”原随云叹了口气,“你好好睡吧。”

    这半躺半卧的难受姿势,硬是保持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方思明发现自己在对方怀中醒来时,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了。

    两人谁都没动,在黑暗中互相对望着——尽管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原随云先反应过来,用他向来悠然的语气打破了这阵尴尬:“……醒了?”

    “嗯……”

    “醒了便起来罢。”

    方思明连忙直起身子。原随云从他身边挪开,忍不住悄悄揉搓着早已僵硬的臂膀。

    方思明听见动静,忽然笑了,一面笑一面摇头道:“你怎么跟义父一样,之前对我那样狠,现在却又对我这样好。”

    原随云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却有些不是滋味:“……我和你义父是不一样的。”

    方思明仍在笑,没搭他的话。

    原随云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我开始羡慕他了。”

    方思明道:“你只不过是希望有个人能像我对待义父那样对待你。”

    原随云道:“……或许吧。”

    他本想再补充一句,倘若那个人不是你,便没有任何意义。但这样的话太像是表露心声,不是他该说的。便只得放在舌尖转了转,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方思明却不知他的想法,叹息道:“……可惜,毕竟不会总是有我这种蠢货的。”

    原随云心中忽地一痛,像是有根针扎了一下:“别这么说。……你这样的人,本该是被好好珍惜的。”

    方思明怔了怔,又一次笑了:“这些时日,多谢你的照顾,原随云。”

    原随云微微一震:“……你认得出是我?”

    方思明道:“这江湖虽然大,但琴弹得那么好的瞎子,我只知道你一个。”

    这次原随云听到“瞎子”二字,一点没生气,反而自己也笑了:“……是啊。”

    方思明想起什么,朝他晃了晃手上的锁链,问道:“这个……我还要一直戴着吗?”

    挂在他腕上的早不是当初那副沉实厚重得仿佛要将人压垮似的铁枷。如今这一副轻巧玲珑,稍微一动便激起一串叮铃脆响,与其说是束具,不如说更像是某种玩具。

    原随云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道:“你可还是我砸在手里的货物,记得吗?”

    方思明便不再与他争,转了话题道:“我听说,为了款待前来销金的客人,你在这岛上珍藏了无数美酒佳酿,可是真的?”

    原随云道:“自然是真的……想喝?”

    方思明道:“可以吗?”

    原随云硬邦邦道:“不可以。”怕他误会,又补充了一句,“等你好了再说。”

    方思明放软了声音:“……就一点点,也不可以?”

    原随云第一次听他用这种接近撒娇的口吻说话,只觉得心底像是被小动物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他只能强调:“……就一点点。”

    方思明认真保证道:“就一点点。”

    原随云便去给他拿酒。

    岛上存储的酒大多是醇厚的烈酒。原随云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壶极淡的葡萄酒,是专门备给女客的。

    方思明接过酒壶,对着壶嘴尝了一口,似乎不大满意。

    原随云守在旁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对方肯定是瞪了自己一眼。

    方思明将那壶酒慢慢喝下去,一面喝,一面吟诗。

    断断续续,反反复复,是李白的《将进酒》。

    方思明低声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道,“……但愿长醉不复醒。”

    当晚,他真的没有再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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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原总在作死的康庄大道上一去不回。)

    方思明做梦了。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这是他亲手织造的梦境。

    云梦门派的引梦术ji,ng妙无比,即便学到的只算是皮毛,却也足够让他将梦境造得ji,ng美绝伦、以假乱真。

    ——不,他宁愿梦里的那些才是真实的。

    没有沾染满身的鲜血与命债,也没有被当做可随时抛弃的棋子。

    有归家时举灯相待的亲人,有行路时共赴恩仇的好友。

    一切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他愿意一辈子沉溺其中。

    洛镇的阳光永远都是明亮的、跃动的。薄薄的金色洒落在屋顶的青瓦上,路中央的石板上,还有街边过往行人的脸上,映得一切都那么明媚与灿烂。

    这真是个美丽的镇子。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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