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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当你成为外挂 作者:推倒勇者的魔王

    第6节

    待坐上龙椅,阶下群臣开始上奏事宜,肃穆安静的大殿中这才有了些许声音。

    近日朝堂上并无大事,臣子们就又开始老生常谈,关心起了恒帝的终身大事。

    一人奏道:“陛下如今已是弱冠之年,但中宫犹自虚位,此非国之幸事,还望陛下早做

    决断,也好安定后宫。

    通常皇子在十八岁前后就会成亲,而恒帝如今已二十二岁,尚未成婚的确是颇为奇怪。

    实则这其中还牵涉到一桩往事。恒帝还是太子时,先帝也曾为他指过婚,挑选的是平南伯的嫡长女,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那位平南伯小姐连嫁衣都绣好了,谁知在距离婚期只有一个月的时候,传来了未来太子妃失足落水的消息,人当场就就不回来了。

    一次还可以说是偶然,可第二次指了昌平大长公主的孙女黎阳县主,也在上香的途中出了意外,车轮在半道上突然碎裂,连人带马车一起坠入悬崖,当真是尸骨无存,昌平大长公主闻讯,当即就昏了过去。这时众人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虽然不敢当面明说,但在私底下,不少人都认为恒帝是个克妻命。

    大长公主论起辈分还是先帝的姑姑,碍着她的情面,也不可能立马就给恒帝指另一门亲事,没多久,先帝的身体就急剧恶化,也就再没有精力去给儿子指婚了。只是他不开口,恒帝生母孝昭文皇后又早逝,后宫里头位分最高的也就是贵妃,哪里又有资格决定一国储君的婚事。

    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之后先帝驾崩,恒帝即位,直到如今也没能解决。

    现在有人将问题提了出来,群臣也犯了难,后位虽好,也得有命消受,敢试试自家女儿究竟命有多硬的毕竟还是少数,但这人说的也在理,后位空悬到底不是个事,总让太妃协理后宫也非长久之计,此事的确是到了亟待解决的时候。

    这时,就听恒帝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此言甚是。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合适人选?”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想别人家里有没有适龄的女儿,只是憋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身份既高,年龄上也能相配的人选,不由抬眼望向玉阶之上,恒帝右肘撑在御座上,珠玉缀成的冕旒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了线条昳丽的下颔,以及素色淡薄的唇瓣。

    他不曾说出一句话,甚至姿态也不甚端肃,然而仅仅只是俯视着下方,就给群臣带来了莫大的压力,那些见不得人的盘算就像积雪融化,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这淡漠的目光之中。

    气氛一时凝滞,良久,一人手持笏板,出列朗声言道:“陛下,臣有一人选,不知可否。”

    “哦?陈卿不妨明言,也好让诸位臣工共同商讨。”

    此人道:“陛下,臣要说的,正是陛下的母家淮阳褚氏的嫡三小姐。褚小姐出身世家,素有贤淑之名,与陛下又有表亲之谊,可当国母之位。”

    褚三小姐倒真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淮阳褚氏是百年世族不说,其父文采精华,为当世文人之首,又是先孝昭文皇后一母同胞的兄长,身份就不比寻常。况且她素有美誉,时人赞其“质如蕙兰”,褚女品性,可见一斑。

    恒帝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敲击着御座:“诸卿以为如何?”

    他仅仅问了一句,众臣从他面上看不出喜怒,也猜不到皇帝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是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确实找不到比褚三小姐更加合适的人选,索性不再乱猜,只齐声说道:“臣等并无异议。”

    “既然如此,”恒帝一言拍板,“令钦天监择一吉日,迎褚氏女为后。”

    另一边,镇北侯府中,昭烈云醒来之时,忆起昨夜的梦境,心中疑惑不已。

    那个名叫清霄的人到底是谁?在镇北侯告诉自己的过去中,并无此人的一丝痕迹,但昭烈云很确定,他绝不是自己臆想出的存在。在以为自己再也追不上他的时候,心中铺天盖地的绝望早已清清楚楚的证明,那人对自己很重要,是即使在梦中失去也会痛彻心扉的存在。

    昭烈云出神的想着,连烟蓝进入房内也不曾发觉。

    “大公子!”

    昭烈云被骤然惊醒,面色顷刻间就冷淡了下来:“何事?”

    烟蓝看出他心情不悦,翼翼道:“卫四少来探望您了,此刻就在门外。”

    昭烈云略一思索,就想起了这卫四少是何许人也。卫四是忠勇侯之子,镇北侯府与忠勇侯府是多年世交,两人打小就认识,交情好的能同穿一条裤子。这次昭烈云受伤,正是因为和卫四一起到城外打猎,所骑之马不知受了何种刺激,发起狂来,这才把他甩了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名穿着富贵的青年毫不客气径直走了进来,绕着他打量了几圈,摇头啧啧叹道:“我说烈云,我们俩是什么交情,之前的十几年我进你这儿可从来没通报过,可今儿是怎么了,你的丫头还非得先知会你一声才肯让我进来。你不是受了一次伤就不认朋友了吧?”

    昭烈云失去记忆一事尚属隐秘,镇北侯下了封口令,严禁府中之人谈起,是以外人并不知晓,卫四也只以为他是因为受伤迁怒了自己,倒是没往其他方面去想。

    镇北侯既然给儿子讲了周围人事,自然不会漏掉卫四,昭烈云对此人性格与二人相处模式已有了解,当下也不惊慌,只颇为不耐的问道:“这时候你母亲不该督促你去读书,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卫四搭上他的肩膀,“嘿,这你怎么就不明白了。你毕竟是在和我一起打猎的时候受了伤,只要我与母亲说是前来探望你,她自然没有二话,这不就放了我出府。”

    昭烈云轻嗤了一声,“恐怕你不是想来探望我的吧。”

    “这都给你猜到了,不愧是好兄弟。”卫四笑嘻嘻的说道,转而凑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这是念着打小的交情才告诉你,只要你跟着我去,包管什么烦恼都能忘记,比神仙还快活。”

    昭烈云本想嘲笑卫四一番,说他能找到什么好地方,谁知话到嘴边,竟鬼使神差的同意下来,连自己都怔在了那里。

    卫四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昭烈云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当真是喜出望外,搓了搓手,就一把拉住他:“我们这便出去,你遣这丫头告诉你母亲一声。”

    既然已经答应了卫四,昭烈云自然不会反悔,转头瞥见烟蓝为难的神色,知晓她定是怕花夫人责怪,道:“你只管禀告母亲,等我回来自会向母亲亲自解释。”

    烟蓝应下,转身出了房门,卫四望着她的背影,忽而道:“你这丫鬟倒有几分姿色,可惜不够体贴人意,你若是不喜,改明儿我送你一两个□过的,就是暖床也使得。”

    “你在胡说什么?”昭烈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我对你想送的玩意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解风情的家伙。”卫四叹息了一声,“算了,我先到外间等你,你可抓紧了啊。”

    昭烈云换好常服,想了想,又把头上的绷带也给拆了下来。其实他的外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是花夫人仍不放心,非得让他继续缠着。这会解开绷带,像是拨开了头顶的阴霾,连心中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感到几分适意来。

    二人轻装简从,只带着两名小厮,这就往卫四说的那个地方去了。

    等到了地点,卫四一指,昭烈云就看到了进香河畔的一座富丽楼阁,装饰与别处不同,显得颇为醒目。

    等一进去,他就明白了不同的缘由,只冲卫四冷笑:“你可真行啊,大白天的就来这青楼楚馆,要是让卫伯父知晓,还不打断了你的腿。“

    卫四连忙赔笑:“咱俩什么交情,你可不能出卖我。再说这琼芳阁可比别的地方风雅的多,来往的也多是有身份的人。我这不是怕你在府中憋的无聊,这才带你来的么。”

    “只怕憋的无聊的人是你自己吧,你却非要安在我的身上。”昭烈云还要再刺他几句,抬眼看见一名身着水绿罗裙的女子往这边走来,当即闭口不言,好歹给卫四留了几分面子。

    卫四看见那女子,霎时就露出了一脸的笑意,还故作风雅的摇了摇折扇:“池妈妈!”

    浮生(三)

    那被称作池妈妈的女子看起来并不十分年轻了,约莫有二十七八的年纪,长相虽然清丽秀美,但也算不上什么绝色。只是她身上有着一种青楼女子少见的端庄气质,且蛾眉淡扫,樱颊微粉,那些年轻女子与她一比,总是少了一股淡雅的韵味。

    她到了卫四面前,敛衽行礼道:“好久不见四少,今日怎么在这个点来了,姑娘们都还在休息呢。”

    她又看到一旁的昭烈云,心知能和忠勇侯府上的少爷一起来的定然也是显贵,施礼问道:“不知这位是”

    卫四将胳膊搭在昭烈云肩上,指着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的棺材脸,笑眯眯的对池妈妈说:“这是镇北侯的大公子,和本少从小玩到大,那是铁打的交情,待会妈妈可不能藏私,要把最好的姑娘叫出来,也让我这兄弟见识见识琼芳阁的不凡。”

    能在这青楼中成为妈妈的,都是心思玲珑的存在,对京中的权贵心里都有一张谱,该如何对待也是有数,镇北侯府当数最不可怠慢的那些,池妈妈自然不会失了礼数。此女在接人待物上的确颇有一套,既思虑周全,体贴入微,又不会让人觉得有谄媚之嫌,就是昭烈云一开始不以为意,此时也得承认,这琼芳阁确实不同凡响。

    虽说如今天色未晚,琼芳阁还不曾开始接待客人,但规矩在贵客面前自然是可有可无的,总不能让两位侯府公子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因而在卫四问及眉妩姑娘时,池妈妈笑道:“四少来了,眉妩自然是有空的。却不知大公子想要哪位姑娘作陪?”

    昭烈云还来不及拒绝,就被卫四给抢去了话头:“妈妈要是问他,那可真是一杆下去也打不出半点声来。不知倾辞姑娘可在?若在,就请她来招呼这闷葫芦好了。”

    池妈妈被他的话逗得掩唇轻笑,“四少怎地如此作弄大公子,就不怕大公子着恼?”说完,也不待卫四回答,便将话锋一转:“妾身这就把眉妩和倾辞叫下来。”

    她又吩咐小丫鬟们把那间可以正面观赏进香河的包厢再打扫一番,领着二人进去,包厢内装饰的极为雅致,丝毫没有寻常青楼的流俗之气,且从窗口向外,正可以看见进香河蜿蜒流过,在日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卫四得意的看着昭烈云,“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等到了晚上,进香河上还会有各色画舫,又是另一番景致。我特意挑了今天,就是因为晚上会有花灯大会,到时候我们也能去凑凑热闹。”

    正说着,就有两位美人翩然而至,一人怀抱琵琶,另一人手持横笛,对着卫昭二人盈盈一拜,姿态说不出的优美。‘

    怀抱琵琶的正是眉妩,人如其名,生着一双极漂亮的眉毛,眉形细长,弯如新月,展颜之际,平添了一丝妩媚。

    倾辞却又是另一种风情。她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美人,五官精致,气质清冷,尤其是一双凤眼传神之极,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出尘之中,又另有一抹潋滟。

    昭烈云原本兴致缺缺,可一看到倾辞的眼睛,目光就凝住了,恍惚中,却像是看见了另一双水墨凤目,线条清绝,幽如寒潭,任是无情也动人。

    如此一想,倾辞未免就落了下乘,昭烈云顿觉索然,将目光移到一边,自顾自的喝起酒来。

    卫四只当他对那倾辞有一分兴趣,用手肘抵了抵他,笑得暧昧无比:“开始跟我来时你还不情愿,怎么如今见了倾辞姑娘,倒是一副挺乐意的样子。”

    倾辞听见此言,顿时面上飞红,一双眼睛欲说还休的瞥向昭烈云,眸光盈盈,足可叫坚冰融化。

    谁知昭烈云整个面色都冰寒下来,将酒杯扣在桌上,冷冷的望着卫四,连半点余光都不曾分给倾辞。

    两人毕竟是十几年的交情,卫四一看,就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忙赔罪道:“哎哎,你是明白我这人容易犯浑,刚刚说的话也就是一时戏语,不值当生气,倒坏了今天的兴致。倾辞姑娘也别放在心上,我自罚一杯,就当是向姑娘赔礼。”

    卫四这回倒真是冤枉的很,他只当自己说话轻佻,惹得昭烈云动怒,又哪里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将昭烈云心中思慕强自曲解到一名青楼女子身上,这才惹恼了对方。

    昭烈云听了他的赔罪,面色这才好看了些,倾辞却是俏脸一白,贝齿紧咬下唇,透出一股幽怨之意。

    气氛一时凝滞,眉妩急忙上前圆场,将话题挑到别处:“四少,难得您今日前来,近日新排的一首曲子可正好请您品鉴一番。”

    卫四也不想给美人老大没脸,正配合着眉妩将注意力移到曲乐之上,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眉妩粲然一笑,玉手轻拂,如落珠玉的琵琶声就响了起来,旋即她轻启朱唇,歌声清婉:“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她唱到此处,清越的笛声随之响起,笛声幽幽,说不完的缠绵,道不尽的幽思。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依。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人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卫四闭目倾听,手中折扇轻摇,等眉妩唱完,睁开双眼,真心实意的称赞道:“果然好曲。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他夸得真心,眉妩和倾辞自然听得出来,面上俱都带出几分欣悦来。

    这时菜肴摆上,二女一同入席,卫四是脂粉堆里长大的,又惯会说话,妙语连珠,不多时就将二女逗得笑声连连。

    昭烈云却与席间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坐在窗边,离其他三人都有一段距离,只望着窗外一杯接一杯沉默的喝着酒,一点也看不出来心里在想些什么。

    实则他如今心情低落,虽然记起了梦中那人的眼睛,以及模糊的轮廓,但他无论再怎样努力的去想,其余部分却是如何也回想不出了。像是有一层轻纱隔在当中,明明菲薄近无,可就是忽视不得,生生挡住了他的目光。

    他心情沉郁,时间也就显的格外漫长。好不容易捱到天色昏暗,起身就要离去,却被卫四给拦住了:“现在可别走,要不了多久就是酉时了,好歹等看完花灯大会再回去。”

    索性一天都出来了,也不在乎这一时,昭烈云就返身坐下。卫四正吩咐琼芳阁去准备画舫和花灯,等全部都备齐了,花灯大会眼看着也要开始了。

    进香河上出现了点点光晕,仔细看去,正是那些精巧的画舫上悬挂的花灯,将整条河流映照的流光溢彩,仿佛漫天星辰都倒映在河水之中。

    卫昭二人也登上了琼芳阁准备的画舫之中。卫四看上去极为兴奋,不时对河中的花灯指指点点,又猜测那些画舫上会有怎样的美人,他喋喋说了半天,一句也没进到好友的耳朵里。

    昭烈云正神游天外,忽然被卫四扯了一把,“快看,那盏莲花灯倒是挺别致的,我猜船上定是位花容月貌的小姐。”

    昭烈云不耐烦的抬起头,卫四指的那艘画舫正向这边迎面驶来,舫上挂着的莲花灯的确十分精巧,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

    他看了一眼,便要移开视线,此时两艘画舫的距离愈发近了,在船身交错的瞬间,沿岸的夜风撩起对面的帘幕,露出了一道清疏优美的侧影。

    仿佛有惊雷在脑中炸开,昭烈云心头狂跳,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刹那间竟再也想不起其他,喧嚣远去,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成了苍白的剪影,只有那人的容颜越来越清晰,是世间唯一真实的存在。

    卫四看他神色奇异,拍了拍他的肩膀,疑惑道:“你怎么了?”

    昭烈云骤然惊醒,眼看着那艘画舫渐行渐远,来不及解释,推开卫四,就在众人的惊呼中跳下了冰冷的河水。

    恒帝尚在画舫里头,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眉峰微微拧起,吩咐张德胜道:“你去看看外头是怎么回事。”

    张德胜领命而去,回来时面上却有些异色,“陛下,外面有人落水,瞧着却像是镇北侯家的大公子。”

    说起这位镇北侯公子,在京中的贵族圈里也颇为有名,大致都是些胸无大志,不堪重任的传言,叹其不曾遗传到父祖之风,但要说有什么恶迹,那还真不至于。

    听了张德胜的禀告,恒帝尚不及言语,就听见了外面侍卫的低喝。

    恒帝目光微转,张德胜会意,连忙掀开门帘。

    船首上,数名侍卫刀剑出鞘,拦住了一人。那是个浑身湿透的青年,虽然满身的狼狈,但仍掩不住俊美的面容,就像黑夜中光华烨烨的明珠,一见难忘。

    恒帝甫一出现,那青年就眨也不眨的紧紧凝视着他,目光中好像有两簇火焰在燃烧,专注的仿佛除他以外,世间再没有其他值得注视。

    张德胜为难的看了青年一眼,低声说道:“陛下,这就是镇北侯大公子。”

    恒帝神情未变,只走近了几分,最终停在离昭烈云约有三尺的地方。

    他凤眼微抬,纤长分明的睫羽掩住了离合的神光:“你认识我?”

    浮生(四)

    对方离的这样近,每一寸肌肤,每一处线条都纤毫毕现,连一贯凛冽的轮廓都被灯光柔和了几分,愈发显出原本的昳丽来。

    梦境里始终阻隔的轻纱终于消失,心心念念的容颜以如此真实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昭烈云心中的欢喜简直要满溢出来。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对方不带丝毫感情的疑问:“你认识我?”

    像是被人当头瞧了一记闷棍,昭烈云面色惨白,目光仔细的逡巡着对方的面容,奢望能找到让自己安心的东西,但终归只是徒劳。

    他想大声的说,就算你不认识我,可我还记得你。然而无论怎样竭尽全力的回想,都不曾在记忆中找出二人相处的情景,他颓然的低下头,压抑住了喉间的哽咽。

    恒帝看见青年眼中迅速熄灭的火焰,以及微微颤抖的双肩,不知怎地,胸口一窒,像是心脏被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然而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恒帝只当是错觉,也不曾多想,只是面色愈发冷淡了。

    张德胜察言观色的本事向来一流,此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便命侍卫将画舫停到岸边,客气的请昭烈云下船。

    青年落寞的背影实在可怜至极,生生让恒帝想起了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不知为何,这青年看上去明明只差了自己两三岁,却总让他有种这还是个孩子的错觉,便不由的软了心肠,再生不起愠怒来。

    他对张德胜低声吩咐了几句,张德胜虽然一愣,却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从舱内取出一件外袍,追上了昭烈云,把外袍递给了对方。

    青年那乍然绽开的惊喜即使隔着不短的距离,却还是能清晰的感受到,恒帝拂过耳边鬓发,天上的弦月在他眼中投下了一团小小的幻影。

    等昭烈云回到琼芳阁的画舫上,原本急的团团转的卫四登时奔了过来,“刚才我可被你吓个半死,好好的你怎么跳河里去了。”

    他半晌没听见回答,在一看,差点没气笑了:昭烈云根本没听他说话,正把身上不知哪来的外袍小心翼翼的收起来,脸上还挂着傻兮兮的笑容,别提有多高兴了。

    卫四敢打赌,就是自家五岁的小侄子在吃到冰糖葫芦的时候也没他笑得这么傻,哪里还能看出平时的半分高傲,简直都不忍心再看下去。

    不过难得能有嘲笑好友的机会,卫四揶揄道:“看你这副样子,该不会那艘画舫上有你的意中人吧?”

    他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昭烈云憋红了一张俊脸,羞窘的连目光都躲闪起来。

    卫四目瞪口呆,差点没跳起来,这家伙平时看谁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没见过他什么时候有过怜香惜玉的心思,结果一声不吭的有了意中人不说,还为了追上人家直接跳到河里,连自己这个情场高手也只能甘拜下风。

    他看着昭烈云的目光都奇异了起来,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发小似的,左转右转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几圈,啧啧叹道:“我还以为就你那个挑剔劲儿,估计这辈子谁都看不上,只能自己跟自己了过呢,没想到还真能有看上的人,我现在别提有多好奇你那个意中人,真想亲眼见识一下,到底是何等人物才能让你如此上心,不管不顾的就跳进河里去追了。”

    昭烈云也不理他,摸着手底那人的外袍,满心的欢喜,觉得只要能与那人亲近,别说是跳河了,就算比这难上百倍千倍,他也是心甘情愿。

    卫四还要笑话他,看见那外袍,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嘶——”了一声,随即感叹道:“怪不得每次你都对那些女子不假辞色,原来你喜欢的却是男子。”

    时下南风盛行,便是贵族之家里,也经常有男子结为契兄弟,更有甚者,还在家中养了许多娈童男妾之流,是以昭烈云此举也算不上惊世骇俗。

    昭烈云这才分了点注意力给他,“枉你还自诩情圣,怎么不知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我心慕他,自然是喜欢他的一切,不会因为其他事物而有所改变。”

    “原来你才是个真情种、”卫四叹道,心里对他那个意中人愈发好奇了,又看到昭烈云对那件衣服宝贝不已的样子,忍不住要伸手去拿:“也让我看看这衣服。”

    昭烈云不防,被卫四一把捉住了那衣服的袍角,他生怕扯坏了衣服,不敢使力,倒让卫四顺利的拿到了手里。

    他登时就急了,怒目望向卫四:“快还给我!”

    “哎,你别急啊,我就是看看,不会做什么的。”卫四将那外袍抖开,瞅了一阵,感慨道:“这质地和做工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起的,想必你那意中人也是士族子弟,出身不凡。”

    他正说着,便见那衣袍在月色下似有银光流淌,他疑惑了一瞬,随即凑近去看,原来衣服内层用银线绣了一幅精美的山海社稷图。

    卫四这时已觉出了不对,收起了一贯的玩世不恭,仔仔细细的端详,很快就在衣角处发现了一个绣出的“苏”字,字迹背后,隐隐聚成了一条龙的存在。

    卫四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住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手中那轻薄的衣物瞬间就有了千钧之重,压的他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艰涩的问向昭烈云:“这衣服的主人,你可确定就是你那意中人?”

    昭烈云奇怪的瞥了他一眼,“当然,这我还能弄错。”旋即又不放心的说道:“你还是把衣服给我吧,可别弄坏了。”

    卫四咬了咬牙,最终决定还是和盘托出,将衣服捧到昭烈云面前,严肃的盯着他:“你看这里。”

    昭烈云顺着卫四指的方向看去,神情渐渐凝固。他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却并不是个傻子,苏乃国姓,那条腾云驾雾的龙形赫然五爪,天底下,只有一人能名正言顺的穿上这件衣服。

    “你、你还是忘了那位吧。”卫四本来想说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可再一想,他把那位比作芳草,可不是找死么,又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谁知昭烈云目光沉沉:“我为什么要忘记?我之前便说过,若是真心思慕,是不会因为其他事情而改变的。”

    那人是天下至尊又如何?昭烈云只知道,在遇上他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自己再也不会喜欢上旁人。

    卫四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好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这其中利害还非得让我说清楚?帝心难测,一朝不慎,就有杀身之祸。何况那毕竟是一国之君,就是当真与你有了一时之谊,你也会背上佞幸之名,为后世所鄙夷。就是这些都且放到一边,三月之后,就是帝后成婚之时,你又何苦将自己陷进去,不得脱身?”

    昭烈云原本还面无表情的听着,等卫四说到帝后成婚之际,骤然握紧了双拳,冷硬的轮廓散发出一种拒绝的气息:“你说的我都知晓,但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劝。”

    看到他这副固执的样子,卫四也恼怒起来,语气冲人:“那我问你,你今晚可是首次见到陛下?”

    昭烈云虽不知他何意,但出去梦境不算,这确实是自己头一次见到恒帝,因此只如实应下。

    “那不过是惊鸿一瞥,你怎么就认定了是真心爱慕?”卫四冷笑道,“你却不觉你这真心也来的太过轻易了么?”

    他这问题要搁别人身上,或许会真的对自己产生怀疑,最后将那种情感归结到一时冲动上,可放在昭烈云这里,却是完全不起作用。

    昭烈云沉默半晌,又仔细的将那外袍收好,这才抬头看向卫四:“我一见他,心里就说不出的欢喜,他看着我时,我便觉着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他若是不愿见我,我光是想一想这种情况,就难过的像是死去一般。你之所以还能劝我放弃,正是因为你没有尝过这种滋味。”

    他这话说的直白无比,就这么平平道来,面上的神情也不曾有丝毫改变,可正因如此,才格外让人产生一种震撼之感,竟是再也生不出一丝怀疑之心。

    卫四说不出话来,相信任何一人在此刻也说不出劝阻的话,从小到大,昭烈云对什么都兴致缺缺,不在意,也不上心。这还是卫四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这种不顾一切的执着,就像飞蛾一样,明知前方就会粉身碎骨,却还是义无反顾的飞向了那抹不灭的光源。

    天幕之上,皎洁的明月依然如昔,将辉光遍洒。而在进香河温柔的水波上,却有许多事情已发生了改变,向着未知的轨迹偏移而去。

    在回宫的路上,王德胜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陛下,那件外袍上绣有山河社稷图不说,还有龙形纹样,那镇北侯大公子只要稍一留意,就能发现您的身份,为何却还要将外袍给了他?”

    王德胜是伺候恒帝长大的老人了,情分不比寻常,即便如此,也时常猜不出恒帝所想。这次也是如此,将身份表露出去分明就是恒帝有意为之,其中又究竟有何玄机?

    恒帝仰首望着天上明月,清辉映在他面上,愈发衬得眉目宛然,几疑是月神临世,说不出的典丽清雍:“有些东西虽然很好,却不是朕想要的。只是若要眼睁睁的任其损毁,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倒不如一开始就下决断,他若能领悟,也是大幸了。”

    张德胜虽然听的不甚明白,却也隐隐感到自己触及到了某件不该知晓的事情,不敢再问,当下垂首安静的跟在恒帝身后,一行人很快便回到了宫中。

    浮生(五)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镇北侯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

    他原本对什么都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对政途毫无兴趣,每天就是跟着那群贵族子弟一起打猎饮酒,恣意行乐,别提有多逍遥。

    镇北侯为此不知责骂了他多少遍,只是完全没有效果,几乎要绝望的认为,侯府的基业就要败落在自己这个儿子手中。

    可昭烈云突然就改变了。他不再和京中那些世家子弟出去玩乐,而是关注起了朝事,其专注的程度,连镇北侯都感到心惊。

    这些都且不提,昭烈云用近乎残酷的方式磨炼自己的武艺,花夫人有一次无意间看见了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当场就昏了过去,而他自己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佛那些几乎露出骨头的伤痕不是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就连镇北侯这种久经沙场之人都被他的这股狠劲震惊到了,须知一个人对别人狠算不得本事,能对自己狠得下心才可怕。光看昭烈云那浑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的模样,便可知晓此人心志之坚毅,旁人是休想动摇的。

    镇北侯将昭烈云叫到书房,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个一直以为是资质平庸的儿子:“我不管你如今是为了什么变得这般上进,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你的背后是镇北侯府,你和侯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你大可以借助侯府的力量达成你的目的,但同时,你也有维护侯府的荣耀,让它在你手中更加兴盛的责任。”

    这话听上去完全是□裸的利益交换,不带一丝感情,仿佛站在面前的青年不是镇北侯的儿子,而仅仅是一名同盟。但这就是昭家的传统,用最冷酷的方式告诉继承者,这是荣耀,也是职责,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必须挺起脊梁,独自背负下去。

    但这同时也是昭家最大的温情,只有一开始就撕开一切伪装,将真实暴露出来,在未来才不会为任何事情而动摇。

    昭烈云听完,抬起一直低下的头:“父亲,我要到定北军去。”

    他并没有说“想”,而是直接不容置喙的说出了“要”,这无疑说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绝不会更改。

    镇北侯吃了一惊,那直面他的,已是一个男人的眼神,坚如磐石,百死不悔。

    昭烈云自然不会听到第二种回答,几日之后,他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远赴边关。

    他走的那一天,离恒帝大婚只有三日。卫四前来送行,连面上一贯的轻佻神色也收敛了起来,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严肃。

    “你这次去定北军,是不是和陛下有关?”卫四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向来以纨绔面貌示人的侯府子弟,此刻终于露出了犀利的锋芒,一针见血的抓住了关键所在。

    昭烈云手掌在缰绳上摩挲了片刻,“你既然发现了,我也不再瞒你。我只愿成为他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谁也替代不了。”

    简直执迷不悟!卫四气得劈手夺过缰绳,又狠狠甩了出去:“我也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昭烈云望着他拂袖离去的背影,低声道:“我所求者,不过得他一顾。”

    三日之后,天子大婚,整座京城都被笼罩一片喜庆的红色之中。

    殿内两侧的红烛安静的燃烧着,恒帝一身吉服,鲜艳的颜色愈发衬得他面容如玉,五官像是工笔精心描绘,完美的毫无瑕疵。

    喜帕掀开,露出了一双羞怯的明眸,恒帝却无端想起了那晚进香河上,另一双眼睛里燃烧的明亮的火焰。

    大婚之后,张德胜作为贴身伺候的人,不曾发现恒帝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种冷清的性子,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使他动容。但恒帝却分明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案几上摆放的奏章中,越来越频繁的出现了同一个名字,正是那个名字的主人,在岸边流离的灯火下,抱着他所赠与的衣物,露出了毫无阴霾的笑容。

    三年时光转瞬而逝,随着一次击退北戎进犯的捷报,定北军中一众将士都回京接受封赏。

    恒帝看着朝堂上身姿挺拔的青年,三年的军营生活犹如脱胎换骨,昭烈云俊美的轮廓被打磨的愈加锋锐,整个人直如一杆寒光凛冽的长枪,不可逼视。唯一不变的,只有眼睛里那两簇明亮如昔的火焰。

    大殿内一时静默,良久,只听得恒帝清冽的声线缓缓响起:“镇北侯府昭烈云,靖边有功,特擢为骁骑将军,以示嘉奖。望卿日后精思竭诚,再建功勋。”

    昭烈云单膝跪地,深深低下了头颅:“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恩。”

    之后,这位冉冉升起的将星果然如他所说,成为了恒帝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只要是他所渴慕的那位君主下达的命令,不论是什么,也不论有多严苛,昭烈云全都毫不犹豫的执行,所有阻碍他的,都将被视为敌人, 被不容情面的铲除。

    他的官职也越升越高,从最开始正三品的骁骑将军一路晋升到正一品的抚远将军,再加上老镇北侯去世,他继承爵位,俨然已是朝中武将之首,无人可比。

    弘仁十三年,嘉康景平四王叛乱,乱军自楚州而起,一路逼近,转眼已连下五城,距京师近在咫尺,而各地勤王之师仍在衢州之外,大厦将倾,眼看着京师被破,就在旦日之间。

    昭烈云一得到消息,立刻带领十万定北军,从北关而出,他自领三千精锐先行,星夜兼程,几乎是不眠不休的赶路,终于在第五日赶到了京师。

    此时距离叛军攻入京师已过了一天,皇宫内的羽林军和侍卫仍在苦苦抵抗,只是也属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了。而昭烈云的到来即刻使形势逆转,宫内守卫气势大振,而叛军一方则是未战先怯,毕竟这些年来,定北军主帅的赫赫凶名,几与修罗无异。

    双方激战了一天一夜,整个皇宫的地面都被鲜血染上了一层凄厉的红色。尸体相籍,只要一落脚,就会踩到死者的残肢,亦或暴露在外的内脏。

    昭烈云抹了把面上的血迹,他一身银甲都被染成血红,整个人都像是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浑身的煞气有若实质。

    但昭烈云对这些都毫不在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见他。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占据了他整副心神,他感觉不到身上的伤,也感觉不到连日的疲乏,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感知,只一刻也不停歇的向朔星殿赶去。

    他赶到朔星殿时,张德胜正焦急的在殿外打转,一见到他,立刻大松了口气,连忙上前行礼。

    昭烈云顾不得其他,一面大步往殿内而去,一面问道:“陛下现今如何,可曾被叛军惊扰?”

    张德胜低声道:“先前有几个叛军趁侍卫不备闯进了殿内,陛下受了些伤,现下正在休息。”

    他一说完,就感到一股凌厉如刀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而过,片刻,就听到定北军主帅毫无感情的声音:“护驾不力,那些侍卫也不必再活着了。”

    旋即他大踏步进入寝殿,将张德胜甩在身后。

    昭烈云一进入殿内,就闻见了一股极淡的药味,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在龙榻之上,安静的沉睡着。

    他放轻了脚步,对殿内的两名宫女道:“你们先下去吧。”

    二人正迟疑着,就看到寝殿外张德胜的示意,这才对昭烈云行过礼,缓缓退出殿外。

    殿内再无他人,昭烈云走近龙榻,恒帝只着素色中衣,身上盖着一层云缎锦被,气息平稳,只是周身那一贯纯冽的冷梅香气却混进了一丝极淡的药味。

    乌发迤逦,精致的轮廓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纤长分明的睫羽在眼睑投下淡色的阴影。冰白的肤色更显透明,淡色的唇瓣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

    昭烈云跪在榻边,握住了对方莹凉如玉的手,将头颅轻轻抵在了云缎锦被之上。

    他在害怕 。没有人知道一路上威名赫赫的抚远将军有多么恐慌,他害怕自己赶不上,害怕再也见不到面前的这人,害怕从今以后,连凝视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直到此刻,握住了这人的手,鼻端萦绕的全是这人的气息,他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感到了久违的宁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定北军也将叛军的残部一一剿灭,褪去了那些震天的杀声,皇宫又恢复了昔日的肃穆,只有那些尚未清理的尸体和血迹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多么惨烈的厮杀。

    昭烈云轻柔的替恒帝掖好被角,出了寝殿,一手提上长枪,对张德胜道:“今夜本侯就守在殿外,若有异状,也可及时应对。”

    张德胜为难的看了眼天色,劝阻道:“朔星殿已有侍卫轮值守备,如今正是严冬,侯爷白日里又与叛军交战,想必此时也甚为疲乏,还是到偏殿里休息吧。”

    昭烈云只平平说道:“那些侍卫若是当真有用,之前就不会让叛军闯进殿内,还伤了陛下。公公也不必再劝,本侯并无大碍,守夜足矣。何况若是在殿内休息,恐于陛下声名有碍,还是在殿外为好。”

    朝中早有流言,说镇北侯之所以如此忠心,实因恒帝以□之,镇北侯神魂颠倒,自然鞍前马后,甘为驱使。

    昭烈云听了,自然愤怒万分,他虽然爱慕天子,但绝无亵渎之意,况且那人性如冰雪,凛冽无瑕,又怎会行引诱之事。

    若流言只是自己一人,昭烈云尚可忍耐。但如今牵涉到了恒帝,又让他怎能不怒。如今又是多事之秋,叛乱刚过,朝中人心涣散,要是再让有心人知晓他宿在朔星殿,必然又是一场风波。

    几番思量之下,昭烈云还是决定守在殿外,张德胜见他心意已决,知晓劝阻无用,便从殿内取出一件大氅:“侯爷,这天寒地冻的,你还是披上这个,也能挡一挡寒气。”

    昭烈云接过大氅,将其披在铠甲之外。

    到了后半夜,天上下起雪来,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将万物都笼在一片纯白之中。那些尚未清理的血迹和尸首也被掩盖起来,抬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洁净,若是没有亲历之人,怕是怎么也想象不出白日里这里还曾有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昭烈云怀抱银枪守在朔星殿外,身姿笔挺,他的头发、眉毛以及大氅上全都落满雪花,整个人几乎都要成了一个雪人,可他却浑然未觉,目光专注的凝视着殿内那团小小的光晕,仿佛除此以外,他的世界再无其他。

    雪下了很久,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天边渐渐晕染开了一抹曦光,黎明已然降临。

    恒帝从沉眠中醒来,沉默的听张德胜说完了镇北侯在外头守了一宿的事,低低咳了几声,“你且把他叫来。”

    张德胜领命而去,不多时,昭烈云就进了殿内,他还没来得及换□上的铠甲,头发上融化的雪水也未擦尽,看上去仍是湿漉漉的。

    他进来行了礼,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陛下,您的伤还未好,穿的却是太单薄了些。”

    当真是一点也没变。恒帝内心里忽而就生出了这样的感慨,面前之人从尚嫌青涩的青年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是却总会让他产生这个人其实一直都不曾变过的错觉,仿佛还是那个不顾一切跳进河中的痴儿。

    刹那间,像是有种明悟从心底像清泉般流出,一直以来都存在的某种东西终于被打破,恒帝阖上眼帘,复而睁开,对昭烈云淡淡道:“你靠近些。”

    昭烈云虽有不解,但还是乖乖上前,单膝跪在榻边,随即,他紧张的忘记了呼吸,只能呆呆的看着恒帝伸出了一只恍如美玉的手,轻轻捻起了自己发丝间一片尚未融化的雪花。

    破碎

    那只手的动作很轻,就像落花飘零在水上,唯有极淡的一点触感,然而却让昭烈云动弹不得,只能怔怔的望着恒帝,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的拂过心尖,带起一阵无法克制的颤抖。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握住了对方的手。

    恒帝一怔,显然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正要抽回手,就听见他忐忑而又满怀希冀的声音:“陛下,臣——”

    昭烈云的话在恒帝的目光下戛然而止,那目光太冷淡,也太纯粹,仿佛任何东西都无法在其中留下痕迹,只有一片恒久的平静。

    于是想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因为一旦打破了界限,他连如今拥有的这一点点也要彻底失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镇北侯府的,等意识终于清明之时,正看见许久不见的好友,如今已是忠勇侯的卫四在厅堂之内。

    卫四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多半又是因为那位吧。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一点长进都没有,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他是君主,我是臣下,”昭烈云反驳道,“为他尽忠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倒是真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可是那位呢?”卫四忍不住挂起冷笑:“这些年来,你为他做的,怕是连块冰也能捂化了。但你可曾见他有半分动容?那是天生凉薄的帝王心性,无论你做多少事情,也是改变不了的。再说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应该早日娶亲,也好为侯府延续血脉。”

    他说这一番话的确是真心为昭烈云考虑,可惜对方却毫不领情,“我知晓你是好意,但我早已决定此生绝不娶妻。”

    昭烈云神态平静,仿佛说出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卫四却不可思议的望着他,惊声道:“你疯了?”

    或许他的确是疯了。从花灯大会上的初见,到如今已整整十三年了。十三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那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为那人一言而生,一言而死,从此灵魂和意志都不再属于自己。

    弘仁十六年冬,四王叛乱,京师沦陷。时镇北侯昭烈云领抚远将军职,镇守北疆。将军闻讯,兴勤王之师,与叛军战于皇城。将军天赋英勇,战功赫赫,叛军闻之丧胆,溃败如潮,且罪首四王被擒,帝命斩之,以安天下。

    后因将军之功,帝以金银良田并美妾赐之,皆辞不受,言忠君乃是分内之事,又岂敢以此邀功,一时传为佳话。

    ——《雍史·恒帝十六年》

    自叛乱之后,恒帝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尽管有着精心调养,却还是一天天的衰败了下去。

    弘仁十九年,天气骤然转寒,恒帝病体沉疴,已有足足十日不曾上朝,整个朝堂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此时并无战事,镇北侯昭烈云卸职在京,每日都不得安枕,深深担忧着宫内那人的身体。短短时间里,他迅速憔悴下去,仿佛被病痛困扰的不止恒帝,也有着他一样。

    恒帝并无子嗣,于是便从宗室中择临江王长子为继,立为太子。随着恒帝病情的加重,以及太子在朔星殿的频繁出入,所有人心里都浮上了隐隐的预感:离新君继位,怕是不远了。

    时间越来越难熬,仿佛连空气都胶着在一起,沉沉的压在心上。昭烈云既希望宫内前来召见,可又害怕,随之而来的会是让他绝望的消息。

    无论如何,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在接到传唤的那一刻,昭烈云如坠冰窟,身体完全脱离了意志的掌控,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机械的跟在内侍身后,来到了朔星殿外。

    此时大雍所有重臣都候在殿外,垂手肃立,面色说不出的沉重。

    寒风呼啸,像是一直吹到了骨头里。昭烈云茫然的站着,一时像是从相遇之始,所有场景浮光掠影一一从眼前闪现,一时又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出,茫茫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的伫立、

    到了夜半,太子沉重的从朔星殿内走出,抬眼环视众臣,面露悲戚。他说了什么昭烈云已经完全听不见,只是恍恍惚惚的跟在诸臣后面进了殿内。

    然后,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安静的看着榻上那人,只见那双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不时还会因为剧烈的咳声而中断,而那咳声,仿佛是世上最沉重的铁锤,一下一下的砸在他心上,让他惶恐的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何时,殿内只剩下了他和恒帝两人,一时安静的出奇,只能听见对方微弱的呼吸,以及时断时续的咳声。

    昭烈云原本跪在龙榻前方,这时却忍不住抬起头,下一秒,他就看见了那人凛如寒潭的幽深凤眸。

    “镇北侯还有何事?若是无甚要紧之事,也就退下吧,朕也好安静一会。”

    恒帝此刻虽然虚弱的厉害,但他的神情依然是从容的,没有半分濒死之人的惊慌、不甘亦或其他,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令他动容,即使是自己的死亡。

    先前消失的感官在此刻完全回归,在昭烈云胸腔里激烈的翻腾,他一时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是最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恒帝说完之后就不再理会他,阖上双目,似是休息,可昭烈云却分明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已经越来越轻,像是风中一簇微弱的烛火,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昭烈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寒冷促使他倏然起身,不顾一切的抱住那人。

    这拥抱太过绝望,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深深的恐惧会失去这仅剩的希望。

    恒帝的手抵上看他的胸膛,力道虽弱,但其中透露出的却分明是毫无转圜的拒绝。

    昭烈云却仍然不肯松手,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不曾遵从恒帝的意愿。

    怎样都好,只要他能够留住怀中这人······

    但无论他如何挽留,昭烈云还是绝望的发现怀中的身躯渐渐冰冷,失去了那让人留恋的最后一抹温度。

    瞬间他的整个世界都崩塌溃散,但仍然紧搂住心心念念的人,面上似哭似笑,那种巨大的哀恸充斥了所有,双目所及,皆是一片灰白。

    就在这时,昭烈云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痴儿,还不从幻境中醒来!”

    这声音沉凝端肃,正似清夜钟鸣,将昭烈云骤然惊醒。他抬头一看,不远处一人羽衣星冠,乌发如墨,赫然正是恒帝。他震惊的的低下头,怀中的身躯越来越淡,直至消散成了万千星点。

    昭烈云下意识的伸手,掌中所握却是一片虚无。

    刹那间,无数场景从他脑中纷纭而过,随着他想起一切,世界片片剥落,露出了全无掩饰的真实。

    他们此时正处在一片废墟之上,只是此地原先正是血炼门所在,之前尚且还是楼阁竟然,如今竟然变成了这般光景,昭烈云不觉喃喃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清霄望着聚华山深处,目光淡淡:“之前我们身处幻境之中,你所见所闻的一切,皆非真实,如今幻境碎裂,自然也就回到了此处。”

    原来聚华山上有一处极罕见的灵脉,借用其中灵力,可令修士产生幻觉,而血屠魔君偶然发现之后,就以整个血炼门为阵眼,牵引灵脉之力,布下幻阵。

    当日清霄与血屠激战,两名元婴大能的力量撕裂了幻阵,露出的缺口产生巨大的吸力,距离最近的清霄自然被殃及,而昭烈云见他遇险,不管不顾的抱住了对方,也被一同扯到幻境之中。

    如此以来,前因后果俱已明了,不过是一场幻梦。而昭烈云却觉得,幻境中的一切仍历历在目,回到真实当中反倒产生了隔世之感。

    他一时心潮涌动,难以平复,而清霄却蹙起了眉头。

    当日他感应到给元衡之的玉简被捏碎,知晓徒弟必然是遇上了万分危急之况,拖延不得,仅仅施法向清河师兄传了讯息,便藉由与玉简的特殊联系当先赶来,这才救下了几名小辈。

    只是后来被卷入幻境,虽然无虞,却不知自家徒弟与另外几名师侄究竟如何。

    眼下观此情景,废墟上仍残留着几位师兄的灵力,知晓血炼门被毁多半是师兄所为,但具体情况如何仍不清楚,也该尽早赶回宗门。

    清霄做出决定,当下不再拖延,对昭烈云道:“如今情况未明,本座这便返宗。昭圣子也还是早些回圣衍宗为好。”

    昭烈云被幻境影响甚深,明知清霄修为比自己高出太多,根本轮不到他来担心,可脑子里却尽是方才恒帝死亡的情景,心中全是后怕,半点也不想和对方分开,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改变不了清霄的决定,只能讷讷半晌,最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但愿日后还能与真君相见。”

    清霄目光凝了一瞬,看着青年局促的样子,缓缓言道:“圣子须知,幻境之所以是幻境,正是因为它永远也成不了真实。其中所历,不过虚妄,若是因此生了执念,只会徒乱本心,有碍修行。圣子莫要自毁道途。”

    他向来寡言,如今这一席话已是难得,只能说面前青年的一片赤诚无论如何也对他产生了些许触动,只是这触动在大道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无法让他产生丝毫动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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