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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清平乐 作者:若花辞树

    第4节

    第15章

    夏侯庚今日情绪起伏颇频繁。

    因战事告捷,起初,他是还算高兴的来考校儿子的,结果发现,他忙于政务,皇子们与学业上头并不用功,他自是气的很,他之儿孙岂能是个坐吃等死的废物!往后必得看紧了!

    之后私底下问了夏侯沛一篇话,得知皇后将夏侯沛教得很好,他又重开怀起来。

    这便是小孩的好处了,再是与众不同,在外人眼中,也仍是个孩子,夏侯庚不会认为夏侯沛所言是皇后可以教予的,二岁多点,纵是教,也不能学得像。十二郎既如此言语,必是皇后平日便是如此展现的。这使得夏侯庚放心不少。

    经历过兄弟倪墙的人,最怕自己的儿孙也手足相残。眼下看到诸子中最聪明,除太子外最尊贵,最该心存妄想的那一个被他的母亲从小教导着孝悌之道,皇帝自是大为欣喜。

    龙颜大悦之下,夏侯庚留了夏侯沛一同用饭。

    表演完了得到留饭的奖励,夏侯沛眼睛一亮,在阿爹这里必有肉吃!

    实则,夏侯沛并非一口肉都尝不到,她每日都要用蔬菜瓜果,豆子、肉,也是必不可少,膳食十分均衡。只是她所吃的肉,多是肉糜、肉汤,很不够滋味。夏侯沛想吃煎炸烹炒出来口感十足的肉!那才像是肉啊!

    背着阿娘吃一点点,到时就说是阿爹所赐,不敢辞。夏侯沛十分期待。

    然而,她却失望了。皇后听闻皇帝留饭,命人将夏侯沛的饭食自长秋宫送了来。

    皇帝见此,扶额道:“差点儿疏忽了。”又叹,皇后果真贤良,待十二郎无处不用心。

    十二郎的事,总是皇后了解,皇帝并不干预,命人将饭食摆了上来,他大口吃肉,十二郎在边上看着羡慕,小口吃肉糜。

    偷吃一点肉的想法破灭,夏侯沛与皇帝用过晚饭,便由宫人护持着,回了长秋宫。

    皇后一直在宫中等着她,见她回来,问她御前如何奏对,夏侯沛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待听闻夏侯沛说到:“儿回说从礼而已,阿爹看来十分满意。”

    皇后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很快便是释然,道:“如此,你便仍旧从礼罢。”

    夏侯沛一听,便知她回的对了,也知阿娘虽是世家女,重礼,却不是只知礼。

    她知阿娘,阿娘知她,这便很好了,至于皇帝,还是将他阻隔在外罢。

    夏侯沛这年幼的身体精神有限,与皇后说完话,便开始犯困。皇后见此,抱了她往寝殿去。

    阿娘怀中软软的,香香的,有一种她独有的气息,夏侯沛安心之余困得更厉害,不多时便睡着了。

    皇后坐在榻旁,在她的身上轻轻地拍,直到她熟睡,方起身,扶着阿祁的手出去。

    重华在太极殿留饭的事,必然已为后宫所知。

    皇后与阿祁道:“去看着,勿使她们作反。”

    阿祁一笑:“一直使人看着。殿下前年那一通整治,而今,无论三夫人或九嫔,哪个敢私下使坏?”

    皇后的目光移到宫灯底下的阴影处,轻轻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这万一,零星的丁点苗头都要从根上掐灭了。”

    阿祁是知道皇后的行事的,忙道:“各处都有人留意,阿林、阿昌也都在外,一有风声,便立即报与殿下,必不令当年之事再发!”

    风从窗入,带动帷帐,帷帐齐纨所制,飘逸出尘,平日看去,平凡无奇,唯有随风而动,才有暗纹如水波般流动。

    皇后的眼中随着帷帐上的流光暗纹而闪动,她仍是平淡的语气:“需隐蔽,勿与陛下之人相冲。”

    皇帝掌控宫禁,必有人盯着各处安危稳定。

    阿祁明白,伏首称:“是。”

    如皇后所料,夏侯沛在太极殿留了晚膳的消息很快就被后宫所知,旁人犹可,皇后不显山不露水,手段却并不温和,她的儿子,羡慕便可,谁要显出什么不满来,过不了几日,必有霉运在前等候。

    皇后,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但魏贵人是例外。她以家世自傲,以为两位兄长秉权,后宫中无人能与争锋,纵然皇后,除身份差距,她并不差她什么,再者,十二郎甚小,虽聪明,已注定无能为。因此种种,后位定下后,魏贵人便一直与皇后井水不犯河水。而皇后则是只当看不见她这人一般,她心中所想的,从不是与一个贵人作对,更不是与后宫的女人争帝宠。

    如此一来,外人竟以为皇后与贵人相处得宜。

    本是一直这般相安无事,但上回皇后的拒绝,让魏贵人颇觉受辱,一直欲设法报复,加之此次三郎受斥,十二郎却得陛下赞赏,这一对比,魏贵人岂能平心静气?

    念及两位兄长在外立功,三郎又正巧需潜心攻读,该是让皇后,让崔氏知道如何抉择了。

    不几日,广平郡王夏侯衷便携礼登崔氏之门,欲拜崔玄为师。

    崔氏这一代,人才极盛,除较为奇特、挺不靠谱的崔玄,还有一心扑在仕途上,如今已官至中书舍人的崔素,还有专心武职,此时秩比两千石、为虎贲中郎将的崔骊。

    此三子为最,余者也非庸才。世家不分家,用的都是堂兄弟间的大排行,崔玄为最长,是大郎,崔素是五郎,崔骊行十六。

    夏侯衷到崔府外,崔骊这日轮休,欲出门访友,二人就碰上了。

    崔骊认出这小小少年乃是三殿下,便站住施了一礼:“拜见郡王。”

    夏侯衷甚为谦虚,十分平易近人:“崔校尉,免礼。”

    崔骊站直了身,看了看夏侯衷身后捧着礼物的仆从,眉角微扬,噙着抹淡淡笑意,道:“郡王驾临,有失远迎。”

    夏侯衷则道:“本是我叨扰。”

    崔骊便是一笑,他虽从武职,为人也是温文尔雅,风仪出众的。转头见到里面有人出来了,想必是来迎的,便朝夏侯衷一拱手,自去访友去了。

    来的人是崔玄的伯父,崔素的父亲,官至车骑将军的崔质道。他是一府之长,郡王临门,自是他来迎。

    夏侯衷的容色更加温谦,除了崔玄,这一整个崔氏都是他想要的。

    崔质道大步走来,宽大的衣袖在空中飘动,划出一个潇洒莫名的弧度,他虽是个老头,也是个标志洒脱的老头。

    走到门前,看了看夏侯衷,方慢悠悠的行了一礼:“见过郡王。”

    夏侯衷脸上便显出少年人的羞涩来,虚扶了一记:“我为晚辈,岂敢受崔廷尉之礼。”

    崔质道仍是不紧不慢地行完了礼,方直起身,看了眼他身后仆役手上捧的几件光看着锦盒便知贵重的礼物,眉心一跳,道:“请郡王入敝门说话。”

    今日恰是休沐,魏贵人为夏侯衷选了这个日子是有理由,唯有今日,才可遇上崔质道,才能向崔质道释放善意。

    走到堂前,崔玄与崔素联袂而来。

    崔素肃谨,眉心有一道淡淡的刻痕,颇类其父。久闻大名的崔玄便随意得很了。一路悠然行来,唇角那抹笑,简直懒到了骨子里。

    “见过父亲。”崔素恭谨一拜,待崔质道说了:“来见过广平郡王。”方稍稍转了身,朝夏侯衷一揖:“拜见郡王。”

    夏侯衷自又是一副惺惺作态的谦和。

    在场的不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便是火眼金睛、有相人之能的乌鸦嘴,夏侯衷那点幼稚的道行,真不够看的。

    崔玄便笑道:“郡王安好。”

    夏侯衷自以为满天下都拜倒在他的演技下,忙做出仰慕的样子,道:“久闻崔先生大名,今日得见,衷之幸。”

    “啧……”崔玄上上下下打量了夏侯衷一番,轻轻摇了摇头,疑惑又惋惜道,“郡王又非那些想嫁与某的小娘子,一见某即生爱慕,何必庆幸?”

    崔质道面不改色,崔素默默低了下头,掩去撑不住的笑意。

    夏侯衷顿时就被噎在原地。

    第16章

    直到夏侯衷面色涨得通红,快要撑不下去了,崔质道方不轻不重地斥了句:“阿玄,休得胡言。”

    崔玄便遵长者言,笑道:“是某造次。”

    夏侯衷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忙道:“先生名士,性情疏朗,自是喜玩笑,何来造次?”

    客套够了,便是登堂。

    四人分主宾坐下,崔玄道:“家父在太学,不得见郡王,郡王莫怪。”

    夏侯衷原本是有些奇怪崔远道怎地不在,他对敢当面斥骂太子的崔远道有天然的好感,虽说崔远道骂的那个太子与当今的那位太子是不同的两人。现一听解释,顿时就明白了,叹道:“崔祭酒治学严谨,忠于职务,阿爹知道,必赞赏。”

    崔质道一笑,崔素面无表情,崔玄随意道:“本该如此,哪儿是为圣人赞赏?”

    话题到了崔远道身上,夏侯衷自是要接下去,就说起了治学上头的事,慢慢说到前两日为陛下斥责的事来,夏侯衷无奈道:“大约是我资质愚笨,总也学不得书中精髓。”

    崔质道很厚道地安慰道:“殿下年幼何必着急?谁也不是一拿到书就会的,慢慢来就是。”

    崔玄理都没理他,他念着刚烫下的一壶酒,也不知这位郡王要磨叽到什么时候。夏侯衷转头望向崔玄,语言诚恳无比:“今日上门,实有一事相求。”

    崔质道与崔素皆心道,来了。

    崔玄则想着,赶紧说完赶紧滚。美酒如美人,时不我待啊。烫得久了酒香都要散了。

    “我于学业上欠缺,宫中又求不得什么好师傅,已是心急如焚了。我一直仰慕崔先生才名,盼为座下徒,还望崔师答应。”夏侯衷一鼓作气地说完,便直起身,恭敬地做了一揖。

    崔质道与崔素适才微微有些提起的心逐渐放回胸腔里。

    崔玄抬眼看了看夏侯衷,没说话。

    夏侯衷抬起头,巴巴地看着他。

    再晚,这酒是真的喝不成了!崔玄暗道晦气,道:“郡王青眼,本不该辞,只是某从未收徒,不知如何教导……”

    夏侯衷忙要说话,便听得崔玄又道:“拜师非小事。郡王做篇赋来,待某看过,再行决断。”

    到嘴边的话安然咽下,夏侯衷转口道:“本该如此。”

    是要做的好些,还是要做的差些?夏侯衷举棋不定。

    仆从捧了笔墨来。笔是好笔,产自邙山,天下闻名,墨是好墨,馨香淡淡,令人心旷神怡。夏侯衷自纠结着,看不到一切赏心悦目的事物。

    “郡王做赋,需静,我便先退下,一个时辰后再来。”

    崔玄说完就走了。他都说了需静,崔质道与崔素父子岂能不趁机脱身?也都退了出去。

    走到外面,就看到崔玄扬长而去的背影。崔质道奇道:“阿玄怎地这般着急?”

    崔素面无表情:“大兄方才烫了壶酒,晚了恐不对味。”

    崔质道:难怪要打发广平郡王做赋。

    收不收徒本是崔玄的事,但这徒是位皇子,便不止是他一人事了。崔质道与崔素跟上去。

    崔玄所居是座草庐。崔家子,本可住良屋美舍,但他追寻质朴,非要结庐而聚,崔远道还称好,崔质道这大家长也只得由了他。

    到了草庐外,便闻得阵阵酒香,崔质道与崔素相视而笑,大步走入。

    崔玄见伯父与弟弟来,也不吝啬,令仆从取了两只酒盅,共享美酒。

    三人饮了一盅,崔质道缓缓道:“夏侯三郎,资质差了些。”

    崔玄嗤笑:“可不是,就这么明晃晃地上门来,打量着十二郎还小,我崔氏就非他不可了呢。”

    崔素一脸严肃:“我崔氏立身,从不必靠拥立皇子。”治家严谨,子弟用心,内部团结,方是崔氏传承数百年之术。

    崔玄摆摆手:“是这个道理,可蠢的人,他哪儿明白呢?要做个赋来,他还左顾右盼的思量着写好点写差点,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是否收一皇子为徒,学识底子会成为影响结果的因素么?一个皇子会不会读书有什么打紧?要紧的从来是他本人素质与母家势力以及圣心所向!

    几句话间,便决定了是否收这徒弟,而夏侯衷还在纠结究竟要写得好点使崔玄看上他的资质,还是写得差些显得他很有上进的余地?

    美酒诱人,崔玄饮下一盅,回味半晌,突然道:“宅家子,不会都是这么个资质罢?”他开始担忧那素未谋面的外甥。

    崔质道不紧不慢道:“怕的甚?十二郎有七娘抚育,旁的不说,必不会想这些邪门歪道。”最要紧的是立身要正。

    崔素加了一句:“阿婶见过十二郎数次,称之聪慧灵敏,世人不及。”

    这阿婶指的是崔玄与皇后的母亲齐国夫人李氏,崔远道以国仗被封齐国公,李氏妻以夫荣,自也被封了国夫人。中宫有权召见命妇,皇后便偶会召母亲入宫相见,齐国夫人入了长秋宫,夏侯沛自少不得拜见外祖母。

    想到阿娘的确赞过多次十二郎聪明绝顶。崔玄砸了咂嘴,有七娘是不假,可若是他夏侯家的底子太根深蒂固,长大显出来,可不是要七娘伤心?何时要亲眼见一见这外甥才好。

    一个时辰过后,崔玄如时回到堂上。

    夏侯衷刚搁笔,他想好了,听闻名士收徒很看重资质底子,他还是显得伶俐些。很是冥思苦想地写了这篇赋,自以为很难得了。

    崔玄拿起扫了一眼,慢吞吞道:“郡王这篇赋做得……”

    夏侯衷已准备好接受各种溢美之词了!

    “……差了些。”崔玄慢慢地吐出下半句话。

    夏侯衷一惊,他反应不慢,虽出乎意料,仍是诚恳道:“恳请崔师指点。”

    崔玄摇了摇头:“力所不能及啊。”

    夏侯衷的一张小脸再度涨得通红,他是听出来了,崔玄是在讽刺他资质差得教都教不了了。就要发怒,又听崔玄诚恳道:“我从不问师道,哪儿教得来呢?只是殿下乘兴而来,不能使殿下败兴而归……”

    夏侯衷顿时按下怒意,眼睛亮了起来,以为崔玄要答应了,便又听他道:“我有一好友,最擅教人学问,我为殿下写一纸荐书,殿下往那儿去罢。”说完,提笔就写。

    夏侯衷让他这七上八下弄得情绪多番起伏,结果他还是不肯教,只是将说辞弄得好听了点。夏侯衷怒极,小小的少年生起气来已极有气势,怒喝:“我恳切相求,先生为何屡出言拒?可是看不起皇家!”

    崔玄纳闷:“郡王何出此言?我这不是为殿下着想?将殿下荐一贤者,助殿下学业有成,我哪儿看不起皇家了?”

    夏侯衷分明知道崔玄就是瞧不起他,就是不肯收她为徒,故而以言语搪塞,却寻不出他话中的破绽来。

    崔玄显得很有长辈风范,将那一纸荐书放到他面前:“我这朋友,心高气傲,若无荐书,恐是宅家子,亦不肯轻易收下的,他为人严肃,学问却是少有的好,殿下不妨一试。”

    夏侯衷焉能答应?他哪儿是真要向学?他是要崔玄之名为他添彩!是要崔氏一门为他所用!

    不欢而散。

    一回宫,夏侯衷就去寻魏贵人了,如此一说,魏贵人自也气愤。崔氏看不上她儿子,她岂肯罢休?

    魏贵人比夏侯衷看得远,已经想到崔氏如此分明,不肯为三郎所用,说不定就要站到太子那边去,那就是一敌手,既是敌手,何必留情?

    这般想着,魏贵人便寻机向皇帝告了状,不说别的,只说三郎亲自上门相请,崔玄都不肯答应,必是看不起皇家。

    夏侯庚岂能这般容易就被挑唆?转头便将这当做笑话说与皇后,只是那句看不起皇家确确实实让他生了疙瘩,他曾数次下诏征辟,崔玄次次都辞了,难道果真就是淡泊名利,不慕浮华?

    世家素以姓氏傲王侯,夏侯氏,也的确历史短暂了些,是从夏侯庚的祖父那一代方渐渐显赫起来的,比起许多世家少说上百年的家史,底蕴浅了些。

    皇后看看夏侯庚,笑道:“阿兄放诞,喜与人玩笑,可关乎向学的正事,当是不会随口乱来,圣人不如召他问问,关乎三郎学业,不好不仔细些。”

    看着是在为崔玄解释,实则更像是为三郎着想。夏侯庚十分满意皇后这等“内外分明”,当即便道:“也好,正巧,朕再当面征辟一次,崔郎此等才能,不为朝廷所用,委实可惜。”

    夏侯庚大步而去。

    夏侯沛从内室出来,漆黑的眼眸望着皇后,隐有担忧。皇后看到她,微微一笑,道:“安心,你阿舅,不会授人以柄的。”

    皇后从不说没依据的话,夏侯沛安心,跑上前,爬上皇后的膝,搂住她的颈,凑到她的耳旁轻唤:“阿娘~”

    皇后抱住她,免得她一个不稳滑了下去,看她这小小的个子,软软的身躯,虽是不惧世事,不惧艰难,仍是不免在心中叹,若是重华一直是个孩童,永也长不大便好了。

    孩子长不大,便永远不会离开母亲,她就能永远将重华养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或下下章就会拖时间轴让十二郎长大点。

    目前的皇子

    大郎 夏侯冀 太子

    二郎 夏侯恕 怀化郡王

    三郎 夏侯衷 广平郡王

    六郎 夏侯康 乐善郡王

    八郎 夏侯挚

    九郎 夏侯谙

    十一郎 夏侯汲人

    十二郎 夏侯沛 广陵郡王

    第17章

    只是人怎能不长大呢?怎能不离开父母去过自己的人生?皇后明白,只是一瞬间的怅然罢了。扶着夏侯沛,让她下来,比了比她的身,仿佛又长了些。

    该给她预备冬日的新装了。皇后想道。

    夏侯沛做完了一日的功课,绕在皇后的身边不肯走开。皇后看了眼窗外,天色尚早,秋高气爽,今日也无琐事烦扰,便起身道:“阿娘带你往外去走走。”

    夏侯沛欢快地爬起来,小跑上去,抓住皇后垂在身侧的右手。

    过了几日。

    皇帝果真召了崔玄来。

    崔玄虽是白身,但他是国舅,是能袭崔远道的国公之位的,身上,便有一个世子的封号在。入宫来时,穿的是正式的朝服。

    他与皇帝差不多的岁数,走到阶下,便看到皇帝迎了出来,便于阶前不慌不忙的行礼:“臣玄拜见见陛下。”

    一个是身在宫阙的君王,一个是闲云野鹤的名士,二人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一面,皇帝看到崔玄,却是倍加亲切,崔玄此人之才,让他眼热了多年。

    皇帝走下御阶,扶起他道:“召你来,不问君臣之道,只论亲戚之情。”

    崔玄笑笑,与皇帝相携入殿。

    各自安坐后,便是老生常谈,皇帝又提起要崔玄入朝:“便不是为国家,只当来帮妹夫一把,这有多难?”

    刚刚还欣然默认“只论亲戚之情”的崔玄顿时就一本正经道:“君臣之义岂能乱?”

    他这认真又滑不溜秋的模样,让皇帝一不留神就想起了十二郎,难怪世人常道外甥肖舅,真是神似得很。

    若是往常,出于爱才,便也随他去了,没有点性格,哪儿称得上才子名士?可被魏贵人那一说,皇帝心中不免留下一个疙瘩。

    世上丈夫,谁不愿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纵有徜徉山水间的,也不过是功业受挫,不得不远走。从不曾闻真有人不爱功名爱山水的。

    心中这般存疑,但皇帝心机何等深沉?不露声色地与崔玄谈笑风生。

    崔玄来此,便做好了准备,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相召,必是为那夏侯衷之事。既皇帝绕来绕去不肯主动,崔玄便干脆从怀中取出那一纸荐书道:“那日三殿下负气而走,臣说的话,他是听不进的。臣拜读陛下早年诗赋,大气磅礴,雄才伟略,皆付于一纸,也有幸一观太子殿下文采,虽仍稚气,诗书言志,臣拜伏太子之用心。三殿下所做之赋,臣也看了,若至于此,止步不前,不免有损皇室文采。”很直接就告诉皇帝,你那儿子学业差劲,拖了皇室诸子的后腿,又捧了他与太子的文气,以免他动怒。

    皇帝眉峰一挑,静待他说下去。

    “可臣只知放纵酒乐,何曾教过人?为免误人子弟,又感动于三殿下向学诚心,便要将他荐去一友人那处,谁知三殿下一听臣不肯教,便生起气来,说臣看不起皇室。”崔玄苦口婆心,“皇室为天下之首,何人敢鄙薄?臣又是什么人?焉敢如此?我那妹妹还是陛下之妻,我父代陛下教化天下士子,我伯父为陛下纵横马上,开疆扩土,我弟侍奉圣人,政令所出,皆小心谨慎,崔氏之忠诚,皆有实情可证,三殿下所言,着实令臣一家寒心。”

    崔玄一面说,一面无奈摇头。

    他说的那么有道理,弄得皇帝很不好意思,还十分尴尬,差点错怪了好人啊。

    “小儿之言,岂能当真,卿不必如此,我总是相信卿之纯心的。”皇帝连忙道。

    崔玄叹了口气:“三殿下年少,臣又为臣,于公于私,都不曾罪他,故而,圣人相召,就将荐书也带了来,旁的都是次要,别误了殿下进学才是要紧。”

    果然是个大度的好人啊!

    皇帝接过那荐书一看,更是坚定了这一想法,又怪三子不懂人情,差点得罪了人,也差点错过了好老师。崔玄要将夏侯衷荐去的,乃是一吴姓老先生的去处。

    这位老先生旁的没什么值得说道,就有两点:德行上佳,不为权贵折腰;学问上佳,世上无人可及。这两点放在一处,吴老先生的草亭便成了天下士子人人向往的去处。但吴老先生已有七十高龄,哪儿教得动这许多学生?因而,每年满天下也只有一两个资质极佳的学子得入老先生的门墙。

    现在这么一个大好机会,就让夏侯衷白白错过了。

    心中暗骂一句“无知!”皇帝忙问:“这荐书有用?”皇家也得讲道理,也不能无故罪人,故而,吴老先生那处,皇帝想过遣皇子去,却不曾施于行动,若是给拒了,难看得紧。老先生是出了名的品性高洁,拒了皇家,只会让世人赞其“不淫、不移、不屈”。皇家也没办法。

    眼下有了机会,皇帝便心急起来,天下还未统一,宣扬他夏侯氏的名望,拔高夏侯氏的形象,体现夏侯氏的重士,便极为要紧,若是那么一个德行学问都无可挑剔的人教了他家的子孙,不就是一种对皇室的肯定?

    崔玄仍是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吴老先生质朴天真,臣教了他一手钓鱼的神技,换了吴老先生那里的一个名额,想是有用的。”

    皇帝大喜!想到三子刚得罪了人家,这荐书便不好再给夏侯衷了。几个儿子里,但有好事,皇帝最先想到的就是大郎,可惜大郎是储君,不好离宫。本来给十二郎正好,母舅与外甥好东西,合情合理,可十二郎岁数太小了,也不适宜,那就……

    “三郎桀骜不驯,去了也平白得罪吴先生,不若就换与六郎罢,六郎喜文,资质也好,更能入老先生之眼。”皇帝商量道。

    崔玄点头:“全凭圣人做主。”心下却是不免叹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难免有私心,再雄才伟略,都少不了糊涂。

    为人父母,最不好做的事,就是偏心。父母心不放端正,子女的心就要不平了。

    子弟不平,宅邸不宁,宅邸不宁,家业何昌?世家在嫡庶长幼上,是一丝也不肯差的,故而能保证家中团结,保证家人都为家业家声而一处使力,保证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但皇室,在这方面,仿佛永远都无法有解决的良策。

    是皇位太诱人使得无数枯骨去堆就,还是国君偏向,使得长不长、幼不幼,又或二者兼有?

    让崔玄一番糊弄,皇帝自是放下了那一点疙瘩,反倒以为崔氏一家,都是他的忠臣。

    崔玄一走,皇帝先去了魏贵人那处。

    夏侯衷正坐于窗下苦读。皇帝冷哼一声,走上前,问:“你可知崔玄要将你荐于何处?”

    夏侯衷见皇帝神色不好,便心生畏惧,低声道:“不知,想来不会是……”

    “是吴老先生处。”皇帝眯着眼,一字一字冷硬无比道。

    夏侯衷倏然睁大了眼,满面不敢置信。

    皇帝冷笑着道:“竖子!可知自己错过了什么?仔细反省着!再没长进,就干脆离京就藩去罢!”

    说罢,他便拂袖走了。魏贵人顾不上相送,忙趋步上前,安慰夏侯衷。

    夏侯衷心有余悸,愣愣地看着母亲。

    “不怕,不怕,一回受挫,百回避祸,成大事者,岂有一帆风顺的?”

    母亲柔声安慰灌入耳中,字字句句听来都是那么有礼,夏侯衷却忽然开始怀疑,母亲教予他的术略是否是对,他欲登位,是否照着母亲所言去做,就可得偿所愿?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皇后坐于庭下,缓缓道来。夏侯沛就立于她身前,听得认真:“那要如何?”

    “学无止境,寿命有限,那就学点有用的,抛弃无用的。”皇后看着夏侯沛,“你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以此择有用之物,更要紧的是,要出门去看。”

    “出门去看?”

    “是,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哪有这般好的事?出门去看,时时衡量,才不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道理,夏侯沛明白,只是,她愣愣看着皇后,想到自己有一日要离开这里,离开阿娘为她营造的温馨,离开长秋无风无雨的安逸,便是满心不舍,这不舍并非惧怕前路艰险的不舍,这不舍仅仅是对阿娘的不舍,夏侯沛垂首,低声道:“若儿什么都不想要,只愿伴随阿娘,可以不出门吗?”

    皇后悉心教导她,必然是不愿听到她如此懦弱的言语的,夏侯沛说罢,便准备好了为皇后责罚,但是皇后没有。她只是微微的笑,眼中是平静温柔,她轻轻地抚摸夏侯沛颈后柔软脆弱的肌肤,温声道:“阿娘也不愿离开重华,可是没有什么地方能永远安全,也没有什么事可一劳永逸。重华,阿娘的依靠只有你,若你永远藏于阿娘身后,今后阿娘老了,危险来临,谁来遮风挡雨?”

    这番轻声细语,在夏侯沛耳中却重若千钧。她坚定起来,片刻的软弱换就长久的坚强。望着皇后,对上她平和温柔的双眸,夏侯沛觉得,这一双眼眸,给了她无尽的力量,不论何时,有阿娘的目光注视,她都不会轻言放弃,更不会不知方向。

    多年以后,夏侯沛回想从前,寻找她是何时对自己的母亲心生情愫,却百寻无果,深深刻在她心上的是皇后清冷而不失温柔的眼,是她骄傲挺直却总为她弯下的脊梁,是她的期盼,是她的关爱,是她从不曾放手的扶持。

    在悠悠岁月间,是恩情,是深情,是感激,是爱慕,早已分辨不清。

    第18章

    五年后,仲春。

    丰德坊,崔府。

    今日齐国夫人六十大寿,崔府宾朋满座,满目高官显爵。

    寿星于堂上高坐,子孙接连拜寿。老夫人子孙颇丰,六十高龄,儿孙满堂。齐国夫人笑容满面地望着跪拜的儿孙,却显得有些神思神思不属。

    待这一拨侄孙下去,趁着这间隙,齐国夫人问身旁的婢子,略有些忧色道:“十二郎来了不曾?”

    那婢子显得沉稳又机智,忙安抚道:“门上还未有报,想是十二殿下首度出宫,又是为贺外祖母寿辰而来,中宫多方叮嘱也是有的。”

    “是这个理。”齐国夫人微微点头,她娘家的侄儿带了子女来拜寿,此时已依次登堂,齐国夫人转瞬便转了容色,慈蔼微笑,冲着晚辈慈祥地点头。

    又过得半个时辰,堂外传来一阵喧嚷,间或有人高呼:“广陵郡王贺老夫人大寿!”

    堂上诸人忙起身,崔氏家人早有预备,便不显慌乱,其他外姓宾朋则显露出一种期待的好奇来。

    广陵王夏侯沛,主上幼子,中宫嫡出。一岁封王,五岁进学,得师长交口称赞,圣人亦多次夸十二皇子知孝悌,明事理。众臣对其注目已久。宅家子,本该早现于人前,奈何皇后唯此一子,珍之爱之,从不曾放她于人前,故而今日,竟是七岁的广陵王首次登台。

    众人的目光有致一同地望向堂外庭院,秩序井然地后转,最里面的先走出,靠门边的等到最后,依次有序地往外出迎。

    走到堂前方站定,便见庭院中,有一小小少年含笑走来,她走的不快,步子亦不大,却是极稳,乍见满朝权柄在握的诸公,无一丝窘迫,只自行自的,步履从容,分毫不乱。

    到了众人跟前,诸公施礼,夏侯沛稳稳站住,笑道:“今为贺外祖母寿辰而来,诸君来者是客,与我同为崔氏座上宾,不要为我而受拘束。”

    众人皆笑。

    夏侯沛则到了齐国夫人面前,一撩衣摆,双膝跪下,俯身顿首:“小子受母后之遣,恭贺外祖母星辉宝婺,鹤寿千岁。”

    齐国夫人连声称好,哪舍得她多跪,亲自弯身扶她起来。夏侯沛一站直身,那点正经便一扫而空,笑眯眯与齐国夫人道:“阿娘欲亲贺,奈何宫规所限,只得遣了我来。阿婆这里有贺寿酒,与我一樽带回宫去与阿娘共饮,就当阿娘亲来向阿婆贺过寿了。”

    寥寥数语,说得齐国夫人泪眼婆娑,亲生女儿,入了那宫苑,连母亲生辰都亲至不得了。夏侯沛一见引了外祖母泪眼,忙胡诌了一句:“阿娘说了,平日向阿婆讨酒,阿婆总不与,今日大喜必是不会吝惜。”

    说得齐国夫人转悲为喜,笑骂:“你当是你?你阿娘可不会这般贫。”

    横竖她笑了就成。夏侯沛跟在齐国夫人身旁,一起入得堂去。

    还未拜寿的儿孙侄甥继续拜寿,夏侯沛跪坐在齐国夫人身旁,神色镇定,带着抹极浅的笑,一个性情稳重,脾气和善的形象便在今日宾客心中种下。

    丞相高宣成、大将军魏师、大鸿胪魏会、御史大夫苏充等重臣皆在。

    皇帝选高丞相孙女为太子元妃,于两年前完婚,今已有皇长孙,高宣成已是牢牢捆到东宫这条船上了;御史大夫苏充没有女儿或孙女嫁入东宫,但他的三子尚了同安公主,同安公主于诸公主间行二,是魏贵人长女。

    那一场与突厥的大战,最终以大夏之胜告终,突利可汗带领大军败退,重又向大夏称臣,大夏吃了他那一亏,虽平息了战事,却对突厥心生防备,更是积极寻求能使突厥亡覆之法。

    而大将军魏师与大鸿胪魏会在此战中立下大功,魏师本为赵国公,已不好再加爵,便荫封其嫡次子魏褚为县男,大鸿胪魏会则由亭侯晋为县侯。一门显爵,魏氏已是荣极。

    这数人位高权重,位置排的也前,能看清皇子举动。

    高宣成犹可,魏师、魏会、苏充等都从彼此面上看到一丝隐忧。

    皇子们长大,原本稳定的情形开始动荡起来,就连最默默无闻的夏侯恕,都急于表现。而夏侯衷那一年让皇帝痛斥之后,竟也沉下心来,用心向学。

    那边拜寿尽了,也到了时辰开宴。

    宴分男女,夏侯沛便不好再与齐国夫人一道,跟随几位舅父一同,朝外庭去。

    宴排在黄昏,夏侯沛是要在门禁前回宫的,必待不到散宴。时辰有限,夏侯沛与舅家表兄弟说了一会儿,她是初次来,亦是初次见到表亲,只认了个脸熟,此时崔氏下一代已有十七人,夏侯沛着重认识的是崔素的长子,其已成亲,并有一子,还有便是崔玄的长子,崔玄成亲晚,其之长子只比夏侯沛大了五岁,现年十二,取名为琦,颇有其父其祖之风。

    再此便是亲戚家的孩子。夏侯沛过目不忘,一眼看下来,就记了个大概。

    皇后为她安排在这个时候两相,着实是用心良苦的。今日齐国夫人六十整寿,必会满堂公卿,宾客盈门,更妙的是,这是在她外祖家,不需担忧有甚意外。

    不多时,崔质道便派了人来请。

    夏侯沛与同辈少年告辞,便随着崔氏家仆往前去。

    前方诸公皆在,夏侯沛慢慢走过去,待众人起身作揖,方拱手回礼。

    崔质道亲为媒,为夏侯沛介绍,夏侯沛跟随其后,既不急于表现,亦不羞涩胆怯,很是沉稳有度。

    诸君交相称赞之际,有一道轻如鸿羽的目光自人群中落到夏侯沛的身上。夏侯沛感觉到,一转头,就见崔玄在对她笑。

    光看他微眯着眼,歪着嘴,笑得懒怠的模样,夏侯沛便知这是她那阿舅了。

    夏侯沛认出阿舅,冲他一笑,便继续与人交际。

    待散宴,崔素执壶往草庐,各饮了一盅,他忍不住问了一句:“阿兄观十二郎,可俱美质?”

    崔玄懒洋洋道:“我怎地知道。”

    崔素奇道:“你擅观人,十二郎教你观了一晚上了,还没观出个所以然来?”

    崔玄啧啧两声:“一把年纪了,怎地这般天真?你当相人是神棍算命,想什么时候有即什么时候有的?”相人相的何止是人,还有境与势。此时大势未显,天机未泄,哪儿说的准呢?

    崔素脾气好,让他埋汰也没生气,小饮了口酒,缓缓咽下,叹息道:“你可看到宴上诸君神色?或忧或喜,竟有亟不可待之色。”顿了顿,续道,“也就高相,胸怀坦荡,无丝毫诡谲之心。”

    “少不得,少不得,你我也得先预备下了。”崔玄拎起酒壶,作势要走了。

    崔素皱了下眉,迟疑道:“阿兄是指?”

    “圣人以为储位稳固,实则因他时时忽略二郎,因他总对三郎容忍,因他太过溺爱太子,令诸子心生不平。诸君已作势要往储位周围掘土了。皇家需我崔氏忠心,崔氏亦要皇家巩固地位。太子仁孝从礼,他生母又死了,不尊七娘又尊谁?他在,七娘无碍,十二郎无碍,我崔氏亦可进阶,只是少不得要让一让魏氏,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魏氏乃太子母族。但若储位生变,其他殿下怕是不如太子心善,七娘怕也不肯无动于衷……”崔玄一面说,一面直起身,将那酒壶揣怀里,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话未竟,他人已走远,后面的话,模模糊糊地灌入崔素耳中。

    夜幕笼罩,崔玄也将四十的人了,时人在这岁数,早已抱上孙子了,偏他还以为自己是个偏偏少年郎,四处乱钻。崔素扬了扬下颔,一旁仆役忙跟了上去。

    眼看着一行人都没入黑夜中,崔素方慢慢的走出去。

    关乎储位,亦事关崔氏前程,阿爹与几位叔父怕也有示下。

    崔玄与崔素这对堂兄弟打了通不清不楚的机锋,夏侯沛也回到了宫中。

    走到长秋前,便远远望见长秋大气的宫门下,有一女子站在宫灯下等着她。

    在外表现的沉稳的夏侯沛面上顿时有了笑意,足下也加快了速度,走到后面竟直接成了小跑。

    她跑到门前,跑到皇后的身前,微喘着气。

    “阿娘。”她仰头笑道,那双漆黑的眼眸,让宫灯映得流光璀璨。

    皇后抚了抚她的肩,触到一手凉意,便道:“入殿去说。”

    夏侯沛答应,习惯性的抓住皇后的手,让她牵着自己。

    走入殿中,宫人奉上茶来。

    “可吃酒没有?”皇后问道。

    夏侯沛便笑:“儿不曾饮。”又命与她同去的宦官将她从崔府顺来的祝寿酒奉上来,接过,亲献与皇后,道:“前两日听阿娘说了一回外祖家的美酒,今日去,顺道带了一壶来。”

    算一算,阿娘离家已有八年,因她中宫的身份,可不时召阿婆入宫来,可进出宫闱要挟带东西,也不便利,阿娘定是许久不曾饮过家中的酒了。

    今日是阿婆寿辰,举家欢庆之际,阿娘不能亲到场,心中必是怅然的。

    夏侯沛早早退席回来,为的就是要与皇后一同,以免入夜孤寂,让阿娘独享惆怅。

    酒是装于一手可握的小坛中,皇后掀起盖子来,一阵酒香扑鼻,满是熟悉的香气。

    第19章

    到了七岁,夏侯沛仍然居住在长秋宫中,只是她的斋居之所,从皇后寝宫之侧搬去了后头。长秋宫中有一处独立的殿宇是皇后划出,让夏侯沛坐食起居。

    既然回了长秋宫,夏侯沛便不再拘着外面那副沉稳的模样,跪坐到皇后的身边,低声将今日所见所闻都细细说了一遍。

    皇后接过那精巧的小酒坛,并未交予宫人,而是自己一直捧在手心。听得夏侯沛说罢,她道:“如此便可。”

    “阿婆寿辰,大兄也有赐。”夏侯沛想起寿宴方始,东宫的中官带了太子的厚赐,来贺老夫人大寿。

    皇后道:“大郎在礼节上,向来是一丝不苟的。”

    “阿嫂也是细致之人。”太子妃赐下的贺仪是与太子前后来的。

    皇后便道:“高氏好教养,大郎得一佳妇。”

    想到大嫂高氏的温柔婉转,与一丝不差的行事,夏侯沛点点头,仰首看到皇后,她又摇摇头,故作老成地叹息道:“风飒飒兮木萧萧,思美人兮徒离忧。见过阿娘,其他女子哪儿还入得儿眼?”

    这话要落到一成年男子口中说出,便是十成十的轻佻无礼,幸得夏侯沛小,说什么,都调皮可爱。皇后也只不轻不重地说了她一句:“巧言令色。”

    夏侯沛贴上去,抱着皇后的手臂,笑嘻嘻道:“哪是巧言令色,分明字字真心。”

    从夏侯沛五岁之后,皇后就不能轻而易举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拿下来了。故而这时,皇后的脸上少有地显出些许无奈,温声道:“坐好了,总这样粘到我身上来,让人看到,是要笑话的。”

    夏侯沛不以为然:“儿抱自己的阿娘,无关之人,为甚要笑话?”说是这样说,她却也松了手,只是位置不曾后退,乖乖地挨着皇后坐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后心下生愁,若是公主,与母亲亲密一些,倒是寻常,可是皇子,最迟不过十四五岁,重华便要建立自己的事业,到时,将不会有眼下这般平易温馨的相处,到时,棘手的难事也会一件一件接踵而来。

    二郎已娶妇,女家乃是一御史之女,并不高贵,但品德上佳,容色亦十分出众;三郎的婚姻也在圣人与魏贵人的预备中,接下去诸子皆要成家立业,总有一日,要轮到重华。到时,要如何度过这一关,又要如何与重华说明她与她那些兄长的不同?

    皇后心中的担忧随着时日飞逝而越发沉重,但她的面上从不会泄露分毫,拍拍夏侯沛的手,道:“时日不早,你去安置罢。”

    夏侯沛不肯走,赖了一会儿,直到赖不下去,方去了自己殿中。

    到了她所居的殿宇,夏侯沛脱下外衣,换了件轻软的袍子来。

    阿郑捧了水来,侍奉她擦洗。夏侯沛洗过手,道:“将书房的灯掌起。”

    阿郑犹豫:“天黑,再读书,恐坏了眼睛。”

    夏侯沛一笑,道:“无妨,多点一盏就是。”虽是灯油照亮,但点得多了,殿中也是有如白昼,她在灯下就着亮光,并不必担心伤了眼睛。

    阿郑闻此,便不再言,趋步出了寝殿,往书房点灯。

    待夏侯沛整理过到了书房,那几盏铜铸就的枝桠状的灯盏都已点亮。

    放置了笔墨的矮案上已整齐地叠放着她近日在读的几卷书,夏侯沛到案后跽坐,神色严谨而认真,就着案上放的一盏铜灯,翻出白天读了一半的典籍来看。

    此时人们写字,已大多习惯写在纸上,但有多数珍贵的古籍都是在竹简上的。夏侯沛一面开,一面摊开竹简,看罢,又卷回去,放到一旁。卷时格外小心。此时还没有印刷术,许多书都是孤本,丢了便没有了,故而,书本在当世是极为珍贵的物品,其贵重程度,不下黄金与丝绸。

    灯光微微晃动,夏侯沛倒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动,她人小,影子却是很大一个,在漫漫黑夜中,显得有些孤寂。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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