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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山河流杯客 作者:多四

    第3节

    郑琰得了热病,已有几日没去麟趾馆,看着神色恹恹不复以往的精神。

    “终于又见着羡言了,咳咳,我以为病好了也见不到你一次。”

    郑琰发烧烧得眼睛水汪汪的,周涵芝摸了摸他的额头,略微烫手。郑琰抓住周涵芝的手笑了笑,“又让你笑话了,你认识我的时候我一池子栽进了水里,今天无精打采也被你遇到。”

    周涵芝抽回手一蹙眉看着他道:“为什么不叫人跟着?”

    “我厌烦有人跟在身后,只去麟趾馆办个要紧事,没事,你先走。看你不放心,一会我去了馆里叫王致牧送我回去。”

    “只有几步路,我把你送过去。”说罢周涵芝跟着郑琰往麟趾馆走。

    “羡言。”

    “嗯?”

    “我上次见你带的是块古金流苏的鱼荷白玉佩,今日换了银线醉紫穗的碧玺佩,却独没见过我送你的那块。”

    周涵芝没想到郑琰连这么细微的事都记着,想了想道:“我平日也没什么讲究,都是别人挑好了递给我。你送我的东西要好好藏着,就没有带在身上。”

    “可我送了不是让你把那个扔在盒子里的,明日带着,还要多带几日,要不我不高兴了。”说罢郑琰皱起了脸,周涵芝笑着答应了他。

    下午秦容顾和周涵芝往向鹤宫去。向鹤宫建在爰山上,常年有温泉,冬日冷了皇帝偶尔搬过来小住几天,夏天和初秋避暑则去靠北有寒泉的拟湖行宫。秦容顾挑人少时带周涵芝过来,也只是图个清静。

    到了山下天色已经转暗,佳树成荫,鹤翔于天。偶有几声蝉噪更显幽静,细听有水汩汩穿草激石而过。秦容顾拽住往山上走的周涵芝,帮他把嫌热挽起的袖子落了下来。

    “你看着这里好看,却不知蚊蚁有多厉害,把袖子落下来能少咬你手腕子几口。香囊里除了白芷、菖蒲、艾叶、薄荷和藿香那些常见的几样外还另加了香薷之类,别离身,要不我跟着你也驱不干净。”

    “哦。”

    “怎么就回我一个字?”秦容顾笑了笑。

    “明明没干什么却觉得乏了。”周涵芝捏了捏鼻梁,“你和我走走正好清醒清醒。”

    “我让陈告先过来安排了,反正只有你我,就只让他收拾了享松院。这会他该备好了杏仁豆腐和新鲜的剥了皮的核桃,你先吃点小食,等再晚了……算了,我也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周涵芝听完笑了半天,秦容顾看着他无奈摇了摇头。

    “今天天晚了些,明日咱们再转一转。向鹤宫景致不错,桓帝在林中捡了一根玉簪,后来封了净央夫人;灵帝过潋水屏见了水中的珍珠珰,便有了盈玮贵姬,最后死在了那个贵姬身边;我父皇在向鹤宫宫门前初遇我母后,后来……就不愿意来这了。”

    周涵芝抬头看着宫门,向鹤宫黛瓦白墙,云纹的滴水檐,几株花木轻晃着探出不算高的墙。秦容顾站在他身侧拍着手里的沉香折扇,看他久久无言便扭头对他浅浅一笑,周涵芝也笑了,只想一直记住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殿下和周公子要是累了就快点进去歇着吧。”照雨看着二人不说话提醒了一句,换得了秦容顾一个白眼。

    “涵芝,那就走吧。”秦容顾拉着他往享松院走,不过两刻走到院中,院中只有西廊上点了缥色纱灯。

    院子不小,一棵松树拔地而起高挺苍俊,树下落了一层松针,仰头可见一轮月挂在松梢。石桌上摆好了糕点,六花银碟里盛着杏仁豆腐,乌木底金箔雕月盘中是剥好的鲜核桃。

    秦容顾坐到石凳上托着腮捡了个核桃仁吃,“看着这景色本来可以哄着涵芝喝几杯酒,可我不说陈告那个呆的也不给备下。照雨,你去找他一趟,谁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

    周涵芝和他对着面坐下,从桌下提起一个竹盒。他冲秦容顾一眨眼,“这不是?”

    秦容顾掀开盖子自己拿出执壶和酒杯来,面上不露喜怒,语气淡淡的道:“行了,滴酒未沾,涵芝斜我一眼我就醉了。”

    “那就正好收起来。”周涵芝按住他的手,秦容顾一挑眉拉起周涵芝的手亲了一口。

    “殿下,我把陈告叫过来了。”照雨高高兴兴地跑进来,看见秦容顾微妙的脸色感觉不妙,一转身又跑了出去。

    风入松

    夜里下了小雨,早上起来山中云雾缭绕。秦容顾叫醒了周涵芝去清露亭里坐着,亭外是婆刹苇海,在雾中不见边际,苇叶摩挲作响,偶有一只丹顶鹤从亭边掠过。

    秦容顾漫不经心画着亭外的景色,周涵芝拿了块冻石信手刻着花样。

    “我说了这里有好景致,尝尝我大前年冬天埋的雪水,从享松院的松树上扫下来的。”秦容顾搁下笔把杯子递过去,周涵芝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走过来的时候我隔着雾先闻到了黄刺玫的香气,循着走过去看到花瓣还卷着,叶子上带着晨露。浮烟心细带了琉璃杯,自己蹲在花前抖了半天的露水。”周涵芝点着头道。

    “浮烟和照雨从我十五岁时跟着我,浮烟还算机灵,照雨比他小,他也多照顾些。浮烟外出时甚少跟在我身边,所以把他派给你。这阵子只剩照雨了,才发现照雨有趣儿的紧。”

    “给,一枝小花送你。”周涵芝从袖子里拿出枝绣线菊给秦容顾,却因为在袖子中放着蔫巴巴的又想收回手,秦容顾笑着拿过来看了看夹到了照雨手中的书里。

    “这样就没事了,干了之后也看不出来。”秦容顾站起身冲着周涵芝伸出手,“在亭子里坐够了,我拉你一把一起去走走。这次就咱们几个来,我也不愿意麻烦那些宫女侍卫,就不往爰山深处走了。”

    “嗯——那一会去哪?”周涵芝拉着秦容顾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怎么也得先用了饭,要是还困着就补一觉。”秦容顾想了想,“日昳去潋水屏,潋水屏上的水过白玉台而下,成了一道透明的薄屏。走在水屏中听外面的声音如同隔世,日光好的时候一照,水光全碎在地上。”秦容顾弯腰捡起了一根鹤毛,手却被苇叶划破渗出几粒血珠。他背起手来防着周涵芝看见,周涵芝却一把拉起了他的手。

    “我不是瞎子,自然看见了。不过是一个小伤口,我……你还是……不用包起来了。”周涵芝替他擦了血珠收回手,看到伤口不大就安了心。

    “要是划深一点,涵芝可是亲自给我包好?”

    “我不会包。”周涵芝干脆的回了他四个字。

    隔着雾有大丛的丁香,茶条槭还未转红。秦容顾停了步子道:“我就算不往跟前走,也知道西边有一株杜鹃长成了树,冬天里看着倒是好看,可惜你我来早了。”

    周涵芝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没成想惊起一只花丛里的猫,刺溜蹿出来吓得他退了一步。

    “哈哈哈哈哈,和你开个玩笑。”秦容顾抿着唇道,“杜鹃树没在那边,我是看见那有一只猫,想吓吓你。”

    周涵芝扭头面无表情看着秦容顾,忽然使劲捏了捏他的脸跑了。秦容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向来是他捏周涵芝,刚刚竟被周涵芝捏了脸。

    日昳时雾气早已消散,秦容顾和周涵芝去了潋水屏。

    周涵芝脱了清早穿的暗提花薄氅衣,换上浅碧玉石色的响云纱圆领袍,外罩了件雪色单纱衣。秦容顾看他一身清爽,忍不住想扥一扥他的衣服,却拽住了他的手。周涵芝手里勾着郑琰送的玛瑙佩,本来换了衣服准备放下,只是忽然想再给这块玛瑙佩透透气,觉得绦子凉凉的就一直拿在手里。

    “涵芝可不是在哪捡了这么一个好东西罢?”秦容顾道,“我还说自己为何在这里什么都没捡着,原来是给了你?”

    “这个是我的,我早就有了。你要是觉得好,就先装着一会给我,省的我拿着。”说着周涵芝伸手接住从玉台上跌落的水屏,像托起了一层流着的冰。

    秦容顾把玛瑙佩递给照雨,自己在水屏中湿了手朝着周涵芝弹了弹,周涵芝的睫毛沾上了水珠。

    天色将晚时两个人在院中的老松下挖了坑,把浮烟收的露水和一小坛酒埋到了树根旁,如同埋好了一日的安乐。

    乌云生

    天微阴,风过草分燕子低飞。秋千架上搁了册书,照雨和浮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秦容顾和周涵芝走远了。

    石鲸被扔在及膝的草中,日晒雨打石头变得粗糙。周涵芝弯腰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于是扯了扯秦容顾的袖子。

    “我要是说了,涵芝,你可不要笑话它。”秦容顾说完拍了拍石鲸的脑袋。

    “一定。”周涵芝看着他等他开口。

    “这个石鲸本来在我二弟的碧液湖中放着,是当年没登基前住在那的愍帝的主意,寓意茫茫恒海神虚仙境尽在他府上。后来惠帝不喜欢,将这个石鲸搬出来扔到了这。”

    周涵芝摸了摸石鲸的脑袋半开着玩笑道:“原来它命途多舛,本来在水中静静长水草,后来却被扔在这风吹日晒。”

    “它在这还能看山清水秀,看来人眉远长。快下雨了,要不……不往前走了?算了,既然都走过来了,还是过去吧。”秦容顾笑了笑回头道,“照雨你跟着我们,让浮烟赶紧找人去拿伞来。”

    “紫藤还开着?”周涵芝抬头远远望见一片淡紫,秦容顾瞥了眼后“嗯”了一声。

    “爰山的暖泉从那边出来,种了紫藤不知为何一年两开,冬夏各成一片紫雪,长不染白。”

    秦容顾说完停了步子,看着周涵芝他前面翩翩走着,仿佛走着走着就会走进一卷长画中。

    “周涵芝。”

    “嗯?”周涵芝一转头和他的目光对上。

    秦容顾摇了摇头,“我和你一起走,等等我。”他走了几步拉住周涵芝的手。

    紫藤下落了一层花和蕊,四望皆是盘虬的枝蔓和垂花。周涵芝伸手接住了一滴雨水,秦容顾忽然松开手一把推开了他。他踉跄几步未站稳,听见身后有兵刃的声音,回头便见秦容顾手中的沉香扇子被利刃拦腰砍断,照雨衣上带血握着一人的匕首,剩下的两个藤紫衣裳的人同时挑剑向着秦容顾的心口而去。

    “秦容顾!”

    周涵芝明明还未来得及想却已跑了过去,剑刃割破他的衣服留下道道刺目的红痕,秦容顾趁机后退几步只被割下几绺发丝。那三个人扫了周涵芝一眼不再管他,一心一意志在秦容顾,翻身腾跃而起时浮烟带着人冲了过来,暗处的照雨接过弓一箭射中其中一人,剩下两人见势不妙即刻自刎,热血溅到花上。

    雨点砸下来,血水被冲淡。

    秦容顾面色不惊,接过浮烟手中的伞走到周涵芝身边,“没事吧?”

    “没事。”周涵芝摇摇头神色疏离,“刚刚让浮烟去拿伞,只是去叫人而已?”

    “是,有人要害我,我很清楚。刚才……带你过来,抱歉。我只是想留下一个活口,好当人证,把你扯进其中却也没能活着捉他们。”

    “哦。”周涵芝低着头,拽下郑琰送的玛瑙佩收了起来,“下雨了,回去吧。”

    秦容顾以为他还没缓过劲来,替他撑着伞走在他一侧,身子被淋湿了半边。周涵芝另拿了一把伞自己举着,“你自己好好打着伞,衣服湿了不舒服。”

    “嗯。”

    周涵芝什么都不想去想,偏偏思绪如麻不依不饶缠住他。秦容顾一开始拉住他的手,可能是想……挡剑的罢。他不生气秦容顾瞒着他什么,太子知道的事他不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秦容顾能护他周全,他为秦容顾挡一剑也没什么。如果秦容顾没算好,他死了如何?还有……拿匕首的刺客看见他的玛瑙佩后立刻停了手,他不明白。

    胡乱想着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皱着眉对秦容顾道:“明日回太子府好了。”

    “听你的。”秦容顾道,“要是不舒服早些说,这件事先不声张,回了享松院包上伤口别碰水。”

    大雨天不能冲干净人心,乌云遮住天,周涵芝轻轻叹了声气。来向鹤宫,也是秦容顾早就算好的。

    少年事

    周涵芝胳膊上的伤好后便去了弘文馆,碰到了在树下乘凉闲聊的详正学士刘鬯。刘鬯已是一头梅发,但精神矍铄不显老态。

    刘鬯看见他颔首一笑,“这是羡言吧,总是听克礼提起你。你姓周,倒是和我一杜姓故人的长得很像。”他让一个学生替周涵芝搬来了凳子接着道,“我甚是敬佩他,他少有器局,文思皆胜我,可惜比我先走一步,不能再互相讨教。”

    “想必刘大人与杜学士是知己。”周涵芝替刘鬯的杯中添上茶水。

    “嗯,我与他兄弟相称。”刘鬯看着他的侧脸道,“你是周含的堂弟?我前年去贺州见了你家老太君,身子骨倒是硬朗。听闻今年春天闹了病,倒是还好?”

    “劳刘大人挂心了,太`祖母一切无恙。上次回去见太`祖母,太`祖母还说起您。”

    “那就好,我在这坐了一会耽误了你们不少功夫,景行快去忙,我走了。羡言是个好苗子,坐得住也稳重。明明差不多的年纪,比麟趾馆郑琰那只猴儿好多了。”

    “许久不见老师,还未进门就听见您问候学生,学生倍感荣幸。”郑琰跨过门槛走过来,“老师这么嫌弃我,我刚刚还好心亲手帮您修好了岁朝图轴。”

    “你啊……”刘鬯乐着拍了拍郑琰的肩,“我这么多学生,一数准数得着你。不在麟趾馆跑过来做什么?”

    “我来找找羡言学学怎么稳重嘛,老师您慢走,亦平可搀好你家先生。”

    “我还没老到不能走,不用扶着。你们该歇着就歇着,该忙一会就忙。”刘鬯摆摆手,自己拄着手杖慢悠悠走了。

    “陆大人,左右你们不忙,你的羡言我有事借去用一会,隔一会亲自把他送回来。”

    “哎哎哎哎——”

    陆克礼还没答应郑琰就把周涵芝推出了弘文馆的门。

    “羡言,好几天不见你,怎么样?”郑琰叼着瓣花把双手抱在脑后慢慢往前走,“我……”

    还不待他说完,周涵芝轻轻捏了一把他的腰,“去镜心池边上的含沧轩再说罢。这几天……我一言两语说不清楚。”

    郑琰推开一扇门,拉着周涵芝走了进去。

    “这没有人,明沙在外面守着,你想问我什么。”郑琰面上毫无玩笑之意,正经起来让周涵芝觉得分外陌生。

    周涵芝把那块刻了焦明神鸟的赤琼玛瑙佩扔到了桌子上,玉花熏中点了沉光香,少有的香料燃着隐隐现出紫光。

    “这块玉佩有特别之处,对不对?”

    郑琰拿起玛瑙佩端详着并不说话,周涵芝盯着忽然笑了一声,“郑琰,我不傻。为何剑指别人皆取性命,到了我只伤到了胳膊。”

    “呵呵,涵芝啊。”郑琰低低笑了一声,“你不傻,为什么不知道我是谁?”他看向周涵芝的眼睛,目光犀利。

    他终于不叫羡言了,一句涵芝挑明了郑琰什么都知道。周涵芝说不出一句话来,手紧紧攥着掌心留下了印子。

    “涵芝,开祐九年春献帝去世,我来王都,你我初遇。那时我还叫秦谈玄,你还是周涵芝。”郑琰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着窗外的镜心池,“我开玩笑说说要娶你妹妹,你便一拳打到我的鼻子上,我还流了鼻血。我离开王都时和你说不要忘了我,你说等你大了一定要去鹿里找我,和我看鹿里的小咸池,在旻河畔放纸鸢,去元州摘龙眼和桔子。”

    周涵芝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蹙着眉头嗓音干涩的道:“谈玄……?”

    “开祐十二年我听闻你去世,可桃树下你看过来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周涵芝了,你却没能认出我来。那时……我父母和离,我暗中已改姓郑回了元州。”郑琰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你想知道很多事,有关太子,有关我。我知道你不会说给别人,可我不想说,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身世。你这么傻,我不告诉你还有谁能告诉你?”

    “我……我并不想知道。”周涵芝摇了摇头,“我是周尚书的儿子,十九年来都是,这便够了。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或许是不好的事情。”

    郑琰喝了一口水,隔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你的父亲是献帝时的度支郎中周葵阳,母亲是集贤殿大学士杜修明四十岁时才得的小女。你外祖至性贞悫,广涉书史尤善词令,成帝时一手建了弘文馆。如今的详正学士刘鬯和他相交甚密,陆克礼也向他请教过不少问题。”他看着周涵芝指了指凳子,周涵芝反而退了一步靠住身后的木柱。

    “你外祖有学生无数,同成帝共历光熙之乱,深得成帝信任。成帝有言:‘修明乃朝之镜鉴,难再得,可谓国士无双’。现今如礼部尚书周缜、秘书丞等等也皆是他的门生。和正二十八年献帝的舅舅被指欲图谋反,献帝的舅舅上柱国于晋贤与你外祖私下交好,你父亲是于晋贤的外甥,一家因此受到牵连。可献帝一个女子能登上帝位,也要多谢了你外祖父,且献帝还是甄元公主时也是你外祖教授。你看史书中的杜修明时可曾想到这个才德皆高却冤死的人便是你外祖?”

    周涵芝面无表情地看着郑琰,神色淡然并无惊异。

    “你若已猜到这个,还不够。”郑琰惨淡地笑了笑,“你有一个大三岁的哥哥,秦容顾遇见过,叫相文。我知他和秦容顾之间清清白白,皇后这一辈子做过最后悔最心狠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打死了相文,她亲自抱过你的哥哥,你的哥哥眼角有一颗红痣。”

    周涵芝还是静静靠着柱子,除了眼眶微红,面上惨白无血色。

    “周缜为了救你母亲,纳她为妾,你并不是周缜的儿子。开祐十二年皇后打死相文后暗中再查此事,周缜二子并非亲子,至于是谁的要去问阮姨娘自己了。”郑琰嗤笑了一声,“于是周缜借你之手淹死了他,也顺理成章藏起了你。”说完他看向周涵芝,等周涵芝说些什么。

    “是这样啊,”周涵芝眨了眨眼,睫毛沾上水珠,“多谢你告诉我,虽然……我不想知道。”

    珠帘卷

    郑琰站在窗前,微微仰着头。云水颇黎珠帘隔开的两个人皆不做声。

    周涵芝顺着身后的柱子抱膝坐到了地上,屋中很静,呼吸可闻。他隔着花熏中袅袅逸出的烟看过去,郑琰的神色孤傲疏离。

    “涵芝,如果你有一丝恨秦容顾,我希望你能帮帮我。”郑琰微不可闻的叹了声气,“他的祖母、他的母亲和他,对你和你的家人不算宽和。”

    “呵……”周涵芝轻笑了一声,“献帝夜不能寐,起而痛哭,为杜学士立碑。读书时见杜学士一生白纸黑字写着,没有一丝诋毁。对这件事,你算我软弱罢,我并不想再提起。元后早已死了,我……就都把这些都算给秦容顾。”

    周涵芝说完停了很久,郑琰扭头看向他,周涵芝一眨眼几滴泪顺着脸颊滑到了地上。含沧轩地上铺的是澄沙金砖,取白耳江最湍急处的净沙澄三年,一步步制作繁琐,寸寸比金,坚硬沁凉。

    “所以,涵芝你会帮我,对不对?”

    周涵芝忽然躺到了地上,郑琰赶快跑过去,却看见他睁着双眼,甚至眨了一眨。

    “婚仇家私,毋混国谈。我恨不恨他和你的事没关系。”周涵芝抹了一把脸,“郑琰,地上很凉,你给我找被子来好不好。”

    郑琰摇了摇头,伸出手想拉起他,周涵芝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似有千万言语,却一言不发。

    “涵芝,我抱你起来,你别闹了。你躺在地上又凉又硬,想躺着换个地方。来,我抱你起来。”

    周涵芝死死抠住隔扇,郑琰不敢用力拽他,无奈自己也躺到了地上。

    “我不帮你。”周涵芝闭着眼睛道,“我不帮你……”

    “你喜欢秦容顾,所以甘愿当他的狗?”郑琰的话不留情面,生生撕开周涵芝的皮肉,周涵芝却恍若未闻。

    “我躺在地上,是因为我有所求,正常人不会躺在地上。郑琰,你看见我躺在地上,咳,估计不想给我被子,而是想拉起我,因为躺在地上本就不对。你如今要我帮你,就是躺在地上要我给你被子。”

    “你……”

    “我就是这样的废人,你不用怜悯我,不用骂我,我都清楚。”周涵芝说完站起来推门走了出去,看也不看还躺在地上的郑琰。

    郑琰翻身而起跑了几步想拉住他,周涵芝振袖甩开他的手,留给他一个落寞的背影。

    “我帮你,就是害你。秦谈玄,除了对我之外,为政时你觉得秦容顾哪里比不上你的父亲和哥哥?他利用我,你难道没和他抱着一样的心思吗……”

    “涵……”郑琰没说完,周涵芝已经快步转身下了楼,他自始至终没见周涵芝说话时的满面颓然。

    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心送出去给别人践踏。

    周涵芝在池边的桃树下闭目静了半天才敢回弘文馆,一进去就迎面碰上了陆克礼

    “哟!涵芝的眼怎么肿了?不是跟郑琰打起来了吧!有事千万说出来,他敢欺负你,我第一个饶不过他。”

    “没有的事,我……只是摔到了地上,摔疼了。郑琰应该早就回去了,和他没关系。”周涵芝安抚陆克礼道,“陆大人为学生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唉……”陆克礼替他拍了拍背后的土,“你这还是仰面摔的?脑袋可疼?千万别摔出毛病,你哥哥来找我,我可就没法子喽——”

    周涵芝“嗯”了一声,一上午勘正书文时都心不在焉,陆克礼一摸他额头发烫,赶忙要叫人送他回去歇着。周涵芝摆摆手,信誓旦旦保证自己能走回去,陆克礼却不放心,最后非要亲自送他。周含还未回来,陆克礼不便去他府上,一直把周涵芝送到了周含的府邸附近才作罢。

    周涵芝看他走远扶着树长舒了一口气,休息了一会想要自己走回太子府,却眼前发昏直直摔了下去。

    “周羡言!”他倒下前听见秦容顾喊了自己一声,模模糊糊看见了跑过来的秦容顾和周含。

    若在去向鹤宫之前,他是真真切切的喜欢着秦容顾的,他求的很少,只觉得秦容顾若能记住一点他的好也就够了。可兜兜转转,秦容顾也不过物尽其用想利用他一把,甚至是性命的代价——就算最后反悔了,也终于是有过这样的心思。

    苦瓜籽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周涵芝爬到了东渠桥桥边的树上看书,浮烟在树底下吃果子。秦容顾在屋子里没找见他,在园子里绕了半天看见浮烟才端着盘子走了过来。

    “下来吗?”他仰头从葵瓣瓠盘中拿了个金铃子递给周涵芝,周涵芝朝秦容顾扔了几片叶子然后才接了。

    “不想下去。这是月前给你种的,你说没吃过变黄了的苦瓜。我小时候没少吃,其实不稀罕这个。”他说着掰开瓜捏了几个红色的瓜籽放到了嘴里,瓜籽上一层红肉滑且微甜。

    周尚书的府中好东西不算少,周涵芝住在角落里却吃不到,会爬树还是因为独居院中有桃树。夏天程伯帮着他搭了竹架再种几棵苦瓜,黄花开败长出青绿褶皱的瓜,一日日过去青白发绿的颜色转成桔金,掰开就有裹了红肉的籽。他也种过葡萄,不过没活;种了枣树,小小一棵刚长叶就死了。

    他把剩下的一半金铃子给了秦容顾,秦容顾含了一颗籽。

    “涵芝什么时候才想下来?”秦容顾吐了籽笑笑,“料弘文馆里那几位也没想到你竟歇在树上。”

    周涵芝深吸了口气从树上跳下来,前几日摔倒磕伤了膝盖,跳到地上腿一软险些摔倒,秦容顾赶忙搀住他。

    “我不想去弘文馆,只想歇着。”

    “不想去就不去,我又没要你去。”

    “容顾……”周涵芝蹲在水边看着池子,想了半天继续道,“如今只有一个鹿里侯,你觉得他如何。”

    “他不安分,我不想留着他。”秦容顾敲敲他的脑袋,“我皇祖母有三个儿子,大皇叔先她一步病死。她老了念旧,留下这个看着恭顺的皇叔。可我听鹿里侯说自己一生精忠报国,却寸步难行。没人刻意给他使绊子,我也是。自他之后,大概再无侯位,容懋会一直待在王都。怎么想起问这个?”

    “你知道,”周涵芝向水里投了枚石子,“不然不会带我去向鹤宫。去了向鹤宫,看到天欲雨也不会再往紫藤花底下走。玛瑙佩很好看吧,焦明神鸟住在南边,鹿里的小咸池边上。”

    “你既然知道,”秦容顾背着手站在周涵芝身后,阵阵微风吹过去,发丝掠过脸颊,“很抱歉,我最后也不忍心让你为我挡一剑。虽然知道你无性命之忧,还是……觉得愧疚。是我错了。”

    “嗯。”周涵芝站起身看着秦容顾,“刚才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

    秦容顾环住周涵芝的腰,周涵芝轻轻抱住他道:“没什么好愧疚的,你我都不要记在心上了。”

    周涵芝很清楚,秦容顾会觉得愧疚的,不只有这一件事。

    “给你一样东西,当是赔你的桃树。你让我把它挪过来,我却把它挪死了。”秦容顾捂着他的眼把玉佩塞到了他的手中,“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母亲的东西要收好,玛瑙佩改日我替你扔了。”

    “……”

    “要不再给你个好机会,让你亲我好不好?”

    “才不用。”周涵芝笑了,“你想得倒好,怎么不让我推你一把?”

    “那你推吧,”秦容顾伸开胳膊,“浮烟照雨不用急着捞我。”

    周涵芝果真推了他一把,却又一使劲拽住了他,踉跄几步把他抱在了怀里。

    “哈哈哈哈哈,涵芝你这又是何必!”秦容顾站直身子笑他,周涵芝斜了他一眼过桥走了。

    第二日清早秦容顾刚走,周涵芝就起了,去书房中折腾半天找出了一摞书。浮烟在院子里浇水,周涵芝没要他帮忙,自己拿着书慢悠悠走去了弘文馆。

    走到弘文馆附近时碰见了郑琰,郑琰对他一笑抱过了他手中的书,顺便在他袖子里塞了什么东西。

    “羡言今日气色不好,不舒服就再歇一歇,何必为了几本书还跑过来。”郑琰道,顺便喊了一声走过来的董判士。

    “啧啧,今日你倒是来得早。”董判士看着他道,“羡言今儿来了?”

    “董判士早。我还是不舒服,先走了。”说罢不待董判士说什么匆匆折了回去。

    “董大人……我一会再去……”郑琰说了几句跟上他。

    周涵芝步幅徐徐,天很舒服,颜色澄亮瓦蓝,不似他的心境。

    冉冉云

    郑琰抱着书急匆匆跟在周涵芝身后拽住了他,周涵芝背对着郑琰站在巷口。

    “羡言,我还未用早食,我和董判士说了。我想你也是……不如,一起。那天我不该那么说,对不起。”

    周涵芝转身拽下他的手轻蔑一笑,郑琰心凉了半截,却又听周涵芝“嗯”了一声。

    “我等你是因为你答应给我的东西还没讲给我怎么用,早食不必了,你自己去吃就好。”

    郑琰抬眼看着他,周涵芝神色如常,“有什么不妥吗?”

    郑琰单手抱书,手却微微颤抖着,“瓶中的药……三天,过时即醒,我尽力……帮你离开。”

    “你亲自试过?知道三天后还可以醒过来。”周涵芝语调讥讽,郑琰颓然摇了摇头。

    “我……我哥哥给我的,你拿好。我一得信就去找你。”

    “你想好,你是要姓郑还是要姓秦。”周涵芝攥着袖中的瓷瓶头也不回的走了,郑琰想喊住他,却又不知再说些什么。

    “他要娶你妹妹。”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周涵芝听了身形一怔。

    “应该的啊。”周涵芝突然停了步子,回头轻轻地道,“多出来的从来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不过他只是想过,我很清楚这个的,我是他的枕边人啊……”他说着笑了。

    郑琰忽觉不妙,走过去捏住他的肩问道:“涵芝,你这话什么意思?”

    “如果要你选,你是要我还是要你手里的东西?”

    郑琰一滞不知如何回他,周涵芝拉着他的手放到了书上,“收好这些书,其中有你想要的,不是吗?你的好父亲、好哥哥,还有你的母亲、老师,想好了更喜欢谁就不要犹豫。阿琰,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要好好看、仔细看,不要错过一点。”

    他私心更喜欢郑琰而不是秦谈玄这个名字,郑琰就该是疏狂不受拘束的人,自在洒脱不计较权力与声名。郑琰回鹿里后,三年托人捎给他七十九枚贝壳,他便在一本无名册的第七十九页写了一行字——

    此册皆为周杜撰,望君勿信。

    周涵芝不信秦容顾会纵容他到如此地步。他见过的所有处事私簿哪会是真的,他既然能拿到、看到,那就是早给郑琰备好的,若郑琰有心思,若他有偏爱郑琰的心思,信了便是万劫不复一败涂地,还不如他胡编一本送过去。

    如此想一想,秦容顾让自己知道那日的刺杀是他在利用自己、故意亲近周家小姐,也不过是一边逼走他一边试探他。若他恨秦容顾,吃亏的是郑琰;若他爱秦容顾,又只能自己忍着疼。

    今日几本书,还清郑琰,倒也不欠秦容顾什么。

    周涵芝捏紧手中的瓷瓶,信步走进太子府。几个不常见的小厮正在修剪枝叶,秦容顾还没回来。

    他推开屋门,在书房的霁蓝釉画缸前呆呆站着。窗下的桌案上乱放着几枚印,他平日坐在那读书写字,偶有心思也描一幅不精致丹青、刻一方不像样的小印。

    秦容顾有时靠在他边上看书闲聊,有时一手撑在他自己的桌案上捏着鼻梁写字,有时……在他身后捉了他的手画花、画庭院,也画自己和周涵芝。多数时候画着画着就没了正形,紫檀的桌面很凉,尤其是冬日中碰到。

    他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雪夜初遇时提灯站在门外的秦容顾,忘不了年幼时遇见的霸道心软的眯眯眼小胖子秦谈玄,忘不了喝酒醉进池中的风流人郑琰。这堂兄弟不愧是一家,都喜欢骗人,骗得他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身后有人走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秦容顾。

    “周涵芝!”秦容顾捏住他的下巴,“让我猜猜郑琰给了你什么好处?”秦容顾凑在他而耳边说,“还是说你其实喜欢的是他,被他迷得失了魂连我的东西都敢乱动?”

    “假的,不是吗?你都知道,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火气呢,这不像平日的太子。”周涵芝后退了一步,“你要娶我妹妹,我祝你和她白头偕老。”

    “哈哈,你都知道了?可我后来再没这样想过!”秦容顾掐住周涵芝手腕的手使力,周涵芝脸色惨白疼得叫了一声。

    “你放手!”他吃痛想推开秦容顾,又实在推不开。

    “我为何要松手?是你该长长记性!”

    只是试探,他已经没了力气,报仇不忍,袖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

    殿前催

    床帐中衣被散乱染上白浊,情`事歇。

    “周涵芝,我是太子,将来这天下都是我的。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是我的,就算你死了变成鬼也得待在这里。”秦容顾躺在周涵芝身侧道,“上次刺客划伤你的胳膊,这次也算还请了。呵……我是该谢你心软下不去手,还是该恨你有心杀我?”

    周涵芝听完拨开秦容顾搂在他腰上的胳膊,转身回抱住秦容顾,把头埋在他的颈窝中闭上了眼。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没有一点对不起你,一会去看看你的胳膊罢。但愿我不能见到你无能为力的时候……”周涵芝喃喃自语着睡了过去。

    周涵芝这句话似是而非,秦容顾冷哼了一声。他是万人敬仰大权在握的天之骄子,区区几册书不过是计谋而已,他又岂会为此无能为力。唯一不虞只是未曾料到周涵芝真会把书给郑琰,心中妒火并怒火骤起,一时没了分寸。

    可有些错犯了,一辈子都还不清,尤其是那个人也不想让他还清的时候。他仗着周涵芝的喜欢玩弄人心,本就是不对的。

    周涵芝醒过来的时候头脑昏沉。一室寂静,天色微微暗,沉水香静静燃着。秦容顾替他处理好一切,连伤口都上了药。他继续闭上眼躺着,窗外一两只知了在树上偶尔叫一声,算算时日也不过是最后还能鸣叫的几日。

    他慢慢坐起身,身上未着一物,裹着薄薄的被子下地找衣服。秦容顾把他的衣物都拿走了,他无奈苦笑倒了杯水,门都锁了,穿不穿衣服还不是一个样。水是温的,带着柠果的清香。饮一口,抚慰人心恰到好处,秦容顾记着周涵芝不爱饮茶。

    周涵芝披着薄被穿过隔扇和屏风,勉强蹲下从霁蓝釉画缸里掏出几本书册,隔了半天才扶着多宝槅子站了起来,把书扔在了秦容顾的桌上。桌上紫霞色美人觚里插着的花半颓,他吹了一下,花瓣落到地上,无声无息。花开着的时候好看,败了掉到地上却徒给人增麻烦。

    周涵芝出了一身虚汗又躺回去,打开床头的暗格拿出郑琰给他的瓷瓶,瓶子里的药闻着清淡悠长。他喝完撇撇嘴,喝起来味道不怎么样,苦得腹中翻江倒海。

    他扯扯嘴角,心里有一丝快意。倘若秦容顾一念后悔,他就满足了,不过估计看不到。秦容顾这么不信自己,自己怎么好意思叫他失望?

    他觉得很困,迷迷糊糊想起不久……也或许很久前的夜里,雪盖了大地,到处看着都很干净。他打开院子的门,门外站着一个紫衣金冠的公子,舒朗俊逸,白净的手提着灯笼。

    “是在下冒昧了,久闻尚书府里骨红垂枝梅开了景色极妙,今日酒宴完闲逛时竟失了路,还敢向公子问一问路”

    看起来真是的温润的人,如果人真的那么温柔就好了,如果那些温柔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就好了。

    他恍惚听见开门的声音。

    秦容顾走进来,他点上烛火,摸了摸周涵芝的额头又走到书房中。案上的书很显眼。他一怔然后翻开书页,一张字条夹在书里。

    “苟不敢以一人之私乱天下。容顾遇涵芝,可谓深矣。”

    秦容顾你对我,真算得上是刻毒了。

    秦容顾久久没动作,忽然攥紧手中的字条走回去又掀开了床帐,看见周涵芝还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睡着。

    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滋味,只想叫醒周涵芝问个明白……书,不是给了郑琰吗?到头来还是周涵芝有心思,这次将他也糊弄了过去。那书和字条都在桌上冷着脸嘲笑他。

    “涵芝。”秦容顾轻轻喊了声,再摸上周涵芝的手腕,脸上的笑僵住了。

    “周涵芝!”他皱着眉喊,甚至挠了周涵芝的痒,周涵芝依旧没反应,他还是那副样子,安安静静盖着薄被,眼睫上隐约有水痕。

    秦容顾想起昨夜自己说:“周涵芝,我是太子,将来这天下都是我的。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是我的。就算你死了变成鬼也得待在这里!”

    周涵芝就这么急着告诉他自己死了也不会来找他,要离开这里。秦容顾茫然睁着眼,终于叹息一声。

    “照雨,”他道,“把郎中请来。”

    “殿下。”站在隔扇处的浮烟终于出了声,手里拿着一个瓷瓶,“瓶中的是碧黎树汁液,封喉之毒无药可解。”

    “滚出去!”秦容顾拂袖一扫拍上桌子,杯子摔下桌子碎裂在地上,壶中的柠果片也摔了出来。

    真可笑,一杯温水怎么能安抚一颗心。

    归去难

    周涵芝躺在床上,面色如常。

    秦容顾扶着额斜靠着门看着地上的树影,手指摩挲着门框。传言点燃犀角可见幽明道阁之物,可犀角幽幽的光照遍屋子,没有鬼,屋中还是那么安静。

    他想起冬天里,一日自己半夜惊醒,周涵芝还来太子府不久,却在他睁眼之时递给他一杯温热的水。周涵芝披着单薄的衣服指尖微凉,他暖着周涵芝的手没由来的满足。又忘了哪日周涵芝早他睡下,他心思一动在周涵芝半睡半醒时喊了一声“相言”,周涵芝听完居然翻了身背对着他,他笑着揽住周涵芝的腰,后来再没在周涵芝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如今想来他几乎忘了相言的长相,他和相言仅止于情,多年一直记着不过是因为母后和他为此闹了隔阂。记不清相言,取而代之的是周涵芝的眉眼。涵芝的眼角有一块小小的疤,他轻轻亲上去时涵芝的眼角都会羞红,带上浅浅桃花色。

    浮烟忽然跪在他面前,秦容顾皱眉看着他。

    “有事?”

    “殿下……我……”浮烟说着伸出手,手中握着小瓷瓶,“这是郑琰给周公子的毒`药,确实是剧毒。可……我换了它,换成了曼陀罗。我自知有错,明早周公子就能醒过来,浮烟甘愿受罚。”

    “呵呵呵……”秦容顾把瓷瓶拿在手上看了看,“你们怎么都骗我?为何不干脆拿走那个小瓶子,却非要让我亲眼看看周涵芝有多讨厌我。浮烟,你一直跟着我,却也看不过我了罢……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择手段,玩弄心术。为什么这样……我已经是太子了呢,过几年当了皇帝怕更是这样罢……你起来,我哪里好生你的气,要实在过意不去你就自己去领个轻罚。”

    他心中提不起劲去责备浮烟,拔开塞子把瓶子扔在了鱼缸中,几条金鱼翻了身露出白肚子。

    “郑琰的母亲早就和鹿里侯和离了回元州,他也不再姓秦。秦谈玄真的这么信他哥哥,还是……起了心思从没想着帮一帮涵芝呢。”他接过照雨端来的药碗,摆摆手自顾自走进了屋里,“你们歇着去吧。”

    他小心的弯腰吻上周涵芝的眼角,然后扶起周涵芝认认真真地喂药。

    第二日清早他帮周涵芝穿衣,周涵芝推开他,秦容顾一愣,手里的宫绦掉到了地上。

    “……”周涵芝不知道说什么好,头昏脑涨睡了一觉又醒了,想想真是尴尬。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看着秦容顾,就一直盯着秦容顾眨眼也不眨。

    “涵芝,你醒了?”

    “嗯。”周涵芝自己站起来,浑身发虚,秦容顾扶住他。

    “吃什么?”

    周涵芝摇摇头,嗓子干的厉害,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这可怎么办……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对你了。”他趴到桌子上,把头埋在臂弯里。

    “这不简单,我喜欢你,你慢慢喜欢我就行了。”

    你喜欢我?周涵芝心下哂笑,你是喜欢我的脸。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你该走了,我……歇几天。”

    “好,浮烟就在门外,照顾好自己。”

    “我想出去,不想在这了。”

    “去哪?”秦容顾漫不经心地弯起手指敲着桌子,语气温和。

    “去别的地方,不在王都。”

    “不行。”秦容顾笑了笑,“我虽然愧疚,但是不能答应你。”

    “那你放我走,你就不愧疚了,你还会很高兴。”周涵芝随口说。

    “我若不愧疚,却也不会不高兴了。”秦容顾站起身走了出去,顺便阖上了屋门。周涵芝喝完一杯水过去推门,屋门果然被锁上了。

    他抱膝靠在门后和门外浮烟闲聊,知了自己醒过来的缘由,倒并不生浮烟的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死,所以不怨浮烟换了瓷瓶。在门后坐着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又想起把母亲的玉佩递给程伯换桃树时空空的院落。

    小时候尚如此果断,大了却优柔寡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惜红衣

    中秋前周缜的掌上明珠一夜暴毙,尚书大人白发又添。

    周涵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朝南擦出一个缺口,好不容易找来几枝桔子梗放在圈里烧了。他这个妹妹是王夫人唯一女儿,王夫人是为数不多实心实意待他的人。

    他怀念王夫人抱着他时身上淡淡的脂粉味,如同母亲的香气闻着很安心。程伯是王夫人的远房表亲,王夫人嘱咐程伯多关照他,她为周涵芝求情周涵芝才有幸得了位夫子日日来教他功课。后来王夫人有了自己的儿子,依旧想着周涵芝,私下里不时为他添一两件衣服。周涵芝也羡慕这个妹妹,她有一个温柔心肠的好母亲,父亲视若珍宝。

    周淑离,淑离不淫,梗有其理。他的妹妹生于宝橘初黄时,嫩手破新橘,一室清香。幼妹迈着小步子递给他一瓣橘子,滋味酸甜,不大的他抱住走起来摇晃不稳的淑离,淑离亲了他一脸口水。这是他抱过的第一个小孩子。

    后来他抱过阮姨娘的孩子,不知算福算祸。如今这个妹妹也没了,正好的年纪,天真烂漫待字闺中。

    他穿了件暗金竖领衫,纸棕色束腰丝绦上缀了两枚月长石,深红对襟上金线绣着云气,深红发带束起乌黑的发。淑离说喜欢看他穿红色的衣裳,想看哥哥穿红衣娶了意中人,给她娶位贤淑温良的嫂子作伴。他垂手站在火前看着烟飘起,心思也跟烟一样轻飘飘。郑琰戏言说喜欢他的妹妹,秦容顾半假半真的要娶他的妹妹,他叹了口气。

    他想着捏住脸颊,浮烟赶紧过来问他可是给蚊虫叮了不舒服,他想了想挠了几下点点头,然后让浮烟去折几片景天的叶子来止痒,浮烟应着走了

    秦容顾这时应该在宫中家宴上,中秋团圞。

    “月亮嬷嬷,照你照我。一样的月亮,你很快活,我呀……”周涵芝笑着从八棱铜盘中拿起一个酥皮月饼,趁浮烟不在摔了盛着杨梅烧酒的天青斗笠碗。秦容顾把屋中的茶杯换成了水牛角的,薄透的杯盏好不容易摔碎后也不尖利。

    他拿起一片碎瓷一狠心朝着脸划下去,秦容顾的璆琳乌木佩突然飞过来打落了他的手。

    “要是我回来晚一步,你是不就要把整张脸划花了?”秦容顾皱着眉抓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擦掉周涵芝脸上的血迹,不深不浅的一道殷红斜在周涵芝右脸上。

    “你不是喜欢这张脸吗?”周涵芝侧头看着他,眼神陌生疏离。

    “划花自己的脸?你休想。”秦容顾恶狠狠地道,“照雨,你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把郎中找来?另外,见了浮烟告诉他自己去领二十板。”

    “跟浮烟没关系。”周涵芝挣开,他推了一把秦容顾,“你把谁关在这谁都不愿意!我自己犯贱忍不住喜欢你,你就这样对我?我不求你喜欢我,你不信我也罢,我又不求高官厚禄车马轻裘,你把我关在这干什么!你让我过得跟普通人一样行不行?”

    秦容顾把碎瓷片踢到一起,垂眸道:“你喜欢我就行了。你听话,我明天就让你出去,浮烟陪你,去哪都行,晚上回来。”

    “秦容顾,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去了?你还知不知道一个仁字怎么写?”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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