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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缄默绅士的法则 作者:唇亡齿寒0

    第10节

    其他人都惯于在这种社交场合逢迎,只有安托万自觉格格不入。他四处寻找餐桌,希望能靠征服食物来打发整个晚上。然而一个仆人告诉他,餐桌设在旁边的小厅中。现在第一支舞曲尚未开始,如果安托万撇下康斯坦齐娅一个人跑去吃东西,女学者一定会让他好看。

    他只能硬着头皮撑到舞会正式开始。一对对舞伴牵着手,在清越的铃声中步入舞池。安托万自然也列位其中。他的舞伴自然是康斯坦齐娅。比起从容不迫的女学者,他简直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安托万原本根本不会跳舞,虽然康斯坦齐娅事先教过他,可他压根没掌握其中的精髓,只能随着音乐僵硬地摆动双腿,保证不踩到舞伴的脚。

    其他人手挽着手,如同一对对优雅的天鹅,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安托万却笨拙得像一只……被打断腿的鹅。他发誓自己听到了旁人的窃笑声。他羞得满脸通红,幸好戴着面具。从前他觉得练剑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事,现在他只想回家哭着向老师道歉,忏悔自己错得离谱。

    第一支舞曲不长,大约十分钟就结束了。其他人意犹未尽,安托万却如蒙大赦,对他来说这不啻于一场酷刑的终结。男男女女向各自的舞伴鞠躬行礼,在众人的掌声中离开舞池。

    “怎么样,老师?我跳得不错吧?”康斯坦齐娅迫不及待地询问狄奥多拉女士。女学者微笑着点点头,但当她转向安托万的时候……要保持同样的笑容委实难为她了。

    安托万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一辈子都不要出来了。

    康斯坦齐娅觉察到了他的窘迫,连忙转移话题:“那个……跳舞好累!我腿都酸了!我们去休息好不好?”

    安托万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走吧!休息室在那边的偏厅!据说还有艺人表演!老师您也来吗?”

    “嗯……也好。我正巧也饿了。”

    三人离开热闹的大宴会厅,在仆人的指引下进入偏厅。

    偏厅中央摆着一张长桌,中央燃着一排蜡烛,食物从长桌一头堆到另一头,在烛光中显得分外美味。两侧墙壁前放着白色沙发,供宾客稍事歇息。统一穿着号服的侍者端着放满酒杯的托盘穿梭于客人中间,如同飞越花丛的蜜蜂。

    偏厅另一头搭着舞台,此刻一名白衣女歌者正在台上一展歌喉,数位乐手为其伴奏。台下围了好几个客人,更多的人散坐在周围。康斯坦齐娅好奇地驻足聆听了片刻,然后找了舞台附近的一个位置坐下。安托万对声乐毫无研究,只觉得歌声好听极了。反正听听也没有坏处。于是他坐在康斯坦齐娅身旁,不过他的主要目的不是欣赏女歌者的之音,而是消灭面前的食物。

    狄奥多拉女士也听了一会儿,接着压低声音,对她的学生耳语道:“是拉迪曼流派的唱法。我原本以为他们流派在罗莎丽多之后就再没有出色的歌者了。”

    “依我之见,这个歌者要比肩罗莎丽多,还需要一些时日打磨……”

    两人的对话充满了各种深奥的名词,安托万一个也听不懂。好在他已经习惯了。从阿刻敦到赞诺底亚,他与这些学者一路同行,早已学会把听不懂的东西当作耳旁风。他觉得无所谓,康斯坦齐娅和狄奥多拉彼此之间能听懂对方的话就行了,她们也不是专门讲给他听的。

    女歌者的演唱告一段落,偏厅中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口哨。许多宾客摘下胸前佩戴的胸花,朝女歌者掷去。安托万认识到这似乎是当地一种表达喜爱的习俗。女歌者捡起脚下的一朵胸花,吻了吻,又将花扔回台下。掌声更加热烈了。

    “两位女士对音乐有研究?”

    一个低沉男声自背后响起。

    安托万嘴里塞满食物,扭过头,一名戴黑豹面具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背后。男子如同他面具所示的那种猛兽一样,身材高大结实,充满力量,脚步却轻得可怕,连安托万都没注意到他悄然接近。

    狄奥多拉女士礼貌地微笑:“只是略知一二,不敢在行家面前造次。”

    “哪里,对于音乐,我也只是个门外汉,只懂得‘好听’和‘不好听’,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一名侍者恰好经过。戴黑豹面具的男子从侍者手中的托盘上取下两杯气泡酒,递给狄奥多拉和康斯坦齐娅,又自己拿了一杯,完全忽略了一旁的安托万,可能当他是个无关者吧。安托万气鼓鼓地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将食物冲进胃里。

    黑豹面具问道:“现在时间还早,两位女士为何不去跳舞?”

    狄奥多拉女士呵呵一笑:“我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跳舞了,就让年轻人去吧。”

    “我累了。”康斯坦齐娅说,“再说,比起表演给别人看,我更喜欢看别人的表演。”

    “哦?那么这位小姐算是来对地方了。费尔南多·因方松先生的舞会向来只邀请第一流的艺人。小姐今晚可以大饱眼福。”

    “比如刚才那位歌者?”康斯坦齐娅不以为然,“她唱得的确不错,但若称‘第一流’,她还差了些火候。”

    “不仅是那位歌者,更精彩的还在后头。据说费尔南多·因方松邀请了现在风头正劲的乐团‘霜之诗’……”

    康斯坦齐娅困惑地望着他。黑豹面具长长地“呃——”了一声:“两位没听说过这个乐团吗?”

    康斯坦齐娅摇摇头。

    “……那也难怪。这个乐团是最近一段时日突然走红的,当下可是赞诺底亚社交界炙手可热的宠儿,不知多少人想邀请他们去自家表演。然而据说乐团的团长眼界很高,普通的邀请他根本不屑一顾。只有像这样——因方松家族秋季舞会这般的盛宴才能请得到他。”

    “哦?架子挺大嘛。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要是唱得不好,”康斯坦齐娅抓起桌上的一枚苹果,“我就把这个照准他的脸丢过去!”

    黑豹面具哈哈大笑起来:“请务必带我一起,小姐。”

    狄奥多拉听得抿唇一笑:“这是人家的宴会,你们可别来真的。”

    康斯坦齐娅咬了一口苹果:“我说笑的,老师。”

    “不过话说回来,‘霜之诗’这个名字倒十分有趣。你对它毫无印象吗?”

    “似乎在哪儿听过……”

    “学得不扎实啊。”狄奥多拉女士无奈地叹气,“你难道忘了,达理安大帝曾有一柄佩剑就叫‘霜之诗’。”

    “我想起来了!”康斯坦齐娅叫道,“那柄剑据说是龙神雷什塔尼以寒焰铸造、龙血淬火而成,然后赠予达理安大帝的。可惜它在平定‘海瑟瑞尔叛乱’的决定性战役中折断了。好像还有一首诗歌讲述这事……这个乐团取名‘霜之诗’,莫非有什么深意?”

    黑豹面具说:“听说这乐团最擅长英雄诗歌、历史传奇之类的诗谣,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取了这个名字。”

    偏厅中方才还充满了絮絮私语,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停止说话,齐齐望向舞台。三个穿白色礼服、戴白色面具的人登上舞台,依次坐定。他们身上仿佛激荡着神奇的魔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报幕员急忙地跑上台,紧张得声音都变了:“下面……下面有请乐团‘霜之诗’为各位献上——《海瑟瑞尔的终末》!”

    他深深鞠躬,倒退着离开舞台。偏厅中鸦雀无声,连本应献给艺人的掌声都莫名失踪了,因为所有人都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所震慑,忘记了礼节。那气势来自舞台中央怀抱鲁特琴的吟游诗人。他戴着面具,遮挡了脸孔,却遮不住他那双银色的眼睛,还有眼睛中散发的慑人寒意。

    有那么一刹那,宴会厅消失了,舞台消失了,乐团和艺人也消失了。人们仿佛忽然间置身于苍莽的原野之上,脚下是结霜的荒芜大地,头顶是翻卷的残损战旗,背后是成千上万的战友,前方是不计其数的敌人。寒风似刀割过脸庞,每一次呼吸都吐出一团白气。天地万物都是冰冷的,唯有血管中沸腾着灼热的鲜血!只要进攻的号角一响,他们便要发起冲锋,抛却生死,只为赢得胜利。他们必须胜利。他们必将胜利。因为神站在他们这一边……

    巨翼鼓动的破风之声划过长空,白如冰霜的庞大身姿掠过战场上空……

    琴弦的鸣响惊醒了众人!

    吟游诗人拨动琴弦,清冽的乐声自他指尖流泻而出,前奏过后,略带沙哑的歌吟开启了时空的大门,将古老而悲壮的故事带到今时今日,讲给未曾目睹那场战役的在座诸人。

    听众们如痴如醉,全然沉迷于歌声之中。整座偏厅里只有安托万一个人清醒着——他根本没空欣赏音乐,因为他的大脑正被别的更重要的事所占据!

    ——那不是雷希他们吗!!!

    安托万震惊地想。

    没错,他们戴着面具,似乎以为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了。可他绝不会认错!那三人的体型他死也忘不了,更何况雷希的声音极具辨识度,可谓独一无二,认不出才有鬼!为什么雷希他们会出现在赞诺底亚,出现在假面舞会上?为什么他们会组成乐团?雷希就算了,他本来就是吟游诗人,可恩佐和朱利亚诺瞎掺和什么呀!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第46章 假面舞会2

    “……大事不妙。”

    表演结束后,恩佐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朱利亚诺莫名其妙地望向刺客,不晓得他面具之下隐藏着何等表情。他们表演得很顺利,观众掌声雷动,空前热烈,甚至有几位感情脆弱的女士当场哭晕了过去。这般成功的演出,哪里“不妙”了?

    然而短短数秒过后,他就不得不钦佩恩佐料事如神。

    一名年轻人奋力挤过人群,朝他们激动地挥手。另有一男二女跟在他身后。

    “雷希!雷希是我啊!我是安托万!”那年轻人边吆喝边转向身后的同伴,“我真的认识他们!你们别不信!康斯坦齐娅小姐,您还记不记得我在庞托城遇到三位朋友?就是他们啊!”

    朱利亚诺顿时头都大了。

    ——怎么是他!安托万不是去阿刻敦城寻找那位学者的妹妹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赞诺底亚?而且好死不死也出席了假面舞会?大事不妙!如果他们被安托万缠住,那之前的努力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恩佐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趁安托万尚未挤到他们面前(感谢热情的观众阻拦了他),刺客对朱利亚诺低声说:“你快去,我来稳住他们。”

    朱利亚诺怔了怔:“我一个人?”

    “快走!”

    刺客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进人山人海之中,然后夸张地大喊:“这不是安托万吗!太巧了!您怎么会在这儿?”

    他成功吸引了人群的注意力。安托万得意洋洋地向他的女伴炫耀:“您瞧,我没说大话吧?就是他们,一准没错!”周围的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朱利亚诺趁机钻出人群,沿着墙壁快步离去。

    安托万终于挤到了老朋友们面前,然后抓住他女伴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这就是我说的朋友。这位是吟游诗人雷希,这位是恩佐。咦,怎么只有你们俩?朱利……”

    “他有急事,一会儿就回来。”恩佐快速回答。

    安托万“哦”了一声,自顾自地将“急事”理解成了“内急”。

    “先不管他了。来来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这是康斯坦齐娅小姐,她的兄长就是我们在舍维尼翁山遇到的学者扬尼斯。这位女士则是康斯坦齐娅小姐的老师——狄奥多拉。她们都是阿刻敦大学的学者。”

    恩佐和雷希向两位女士鞠躬。两位女士也屈膝还礼。

    “这一位是……嗯……”安托万热情地将最后一位“同伴”引荐给朋友,“他是……呃……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最后的“同伴”是一名身材高大结实的男子,戴着黑豹面具,站立时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是军人的站姿。

    “在下名叫赫安·苏维塔,很荣幸认识各位。”黑豹面具冷静地说。

    朱利亚诺经过餐桌,顺手拿起一瓶酒,揣进怀里。这东西有一番妙用,能否顺利脱身就靠它了。当他路过一群涂脂抹粉的女士身边时,某位女士口袋中的丝巾转瞬之间便到了他手中,而那位女士正与朋友哈哈大笑,根本没发现丝巾不翼而飞了。

    他找到楼梯,拾级而上。宅邸这一部分的布置未曾变化,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给他带来了些许勇气。至少他不会走错路。到了三楼,前方恰好出现一名男子,大概想去空中花园里散步吹风。

    朱利亚诺拿出“借”来的丝巾,袖中滑出一只小瓶,瓶中盛满无色无味的液体。他拔出瓶塞,将里面的液体倒在丝巾上,然后收起瓶子,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接近那名男子。

    男子丝毫没发现危险正在迫近,等他察觉背后有人时,朱利亚诺猛地用手巾捂住他口鼻。手巾上浸的液体是强力催眠药,只要吸入一口就能让人呼呼大睡半天。男子眼睛一翻,晕了过去。朱利亚诺急忙托住他的身体,将他拖到走廊一角。

    此举可能害这名男子惨遭嘲笑,但朱利亚诺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在心中默默向男子道歉,然后扒去对方的衣服和面具,同自己的调换。这样,他摇身一变成了众多客人中的一位。

    穿戴完毕,朱利亚诺将“顺手牵羊”来的那瓶酒打开,洒了一些到旁边的地上,再将酒瓶扔在一旁。任谁见了这幅光景,都会以为男子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为了防止中途被人撞见,只有出此下策。

    他再次默默地向男子道歉,然后返回楼梯处,登上空中花园。

    花园不若舞厅那般热闹拥挤,相反,它静谧怡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芬芳,秋虫唧唧,更衬出此地的安静。朱利亚诺觉察到几处花架后有人,但他们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未注意到朱利亚诺,就算注意到了,也只当他是个上来透气的宾客而已。

    空中花园的边缘竖着一圈齐胸高的栅栏。朱利亚诺倚在栅栏上,作凭栏远眺状,其实一直在往下面瞅。正下方就是书房,向外延伸而出的窗台上种着鲜花。他暗自向诸神祈祷窗户不要锁上,然后向上一跃,翻出栅栏,双手攀住天台边缘,轻轻落在窗台上。

    他推了推窗户——感谢诸神庇佑,窗户没锁,一推就开。他跳进书房中,就地一滚,减缓落地时的冲击力。

    书房中漆黑一片,只能借由月光勉强看清其中的家具陈设。书桌上放着一支炼金灯台,可朱利亚诺不敢冒险点灯,怕被外面的人发现,只能依靠星月光芒搜索四周。

    他时间有限,不可能把这儿翻个底朝天,只能拣最重要的带走。他的目的是寻找费尔南多的弱点(比如他和博尼韦尔勾结的证据),借此打击他。扳倒费尔南多,就等于削弱了博尼韦尔的力量。梵内萨总督一定会露出破绽。

    假如费尔南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把它藏在哪儿呢?朱利亚诺四下逡巡,发现书桌下方摆着一只保险柜。直觉告诉他,里面锁着的一定是费尔南多的重要文件。

    保险柜的锁头以精钢打造,就算用蛮力也很难砸开。朱利亚诺抚摸着锁头,努力回忆恩佐的教导。世上最好的锁分为若干种类,每一种的开启方法都不尽相同……这个保险柜用的是连环锁,并非最复杂的那一种,但也绝不能说简单。

    要是恩佐在就好了。朱利亚诺心中叹息。区区一个破锁,肯定难不倒他。不过我可不能事事都依赖恩佐,要是连个锁都开不了,我怎么为家人复仇?

    他从靴子里摸出一根铁丝,插入锁孔,如履薄冰地转动铁丝,使其触动锁里小小的机关。连环锁的精妙之处就在于锁芯里的连环机关,只要开错一个,其余的就会彻底锁死。

    他全神贯注,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手中的铁丝上,感受它传来的每一次震动,细细调整铁丝的位置和角度。过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锁孔中传来微弱的“咔嚓”一声,代表所有的机关都已打开。朱利亚诺总算松了口气,擦去额上的汗珠,拉开保险柜门。

    保险柜里放着好几本装订整齐的册子。他拿出一本,却发现由于太过黑暗,一个字也看不清。现在只好冒险了。他拉上窗帘,从腰带上卸下一枚小小的炼金灯球。这种灯球光芒微弱,只比萤火虫稍微亮一些,持续时间也很短,仅有几分钟。外面的人应该发现不了这么微弱的光。他只为看看册子的内容,一枚小灯球就足够了。

    他点亮灯球,将其放到册页上方,照亮上面的文字。

    全是数字。

    一列又一列的数字,排在五花八门的项目后面,乍一看令人一头雾水。但朱利亚诺的家族世代经商,他早就从母亲那里熟悉了这种东西。

    “造船厂的账本?”

    他快速翻动册页,一列列数字在他脑海中化作一捆又一捆木材,一张又一张帆布,一块又一块金属,一队又一队工匠。账本上详细记录了造船厂购进的材料、聘用的匠人和售出的商品。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朱利亚诺对造船业不是很懂,但他再傻也能发现,造一艘船所用的材料数量应该远远多于账本上的数字。

    一个可怕的推测逐渐形成于他的脑海。他相信费尔南多肯定干得出这种肮脏下作之事,可是……仅凭账本是不够的,他还需要更多证据!

    但时间不够了。他得快点儿回到宴会上,否则便赶不上下一场表演。好在他还有一次机会。表演结束后,他再去费尔南多的卧室看看,兴许会发现更多蛛丝马迹。要是安托万没来就好了!他和恩佐两个人的搜索效率一定更高。虽然朱利亚诺挺喜欢那位少年剑客,此刻却也不由地埋怨起他来。

    朱利亚诺把账本揣进衣服里,贴身放着,防止不慎遗失,接着关上保险柜门,将被他碰乱的东西一一放回原位。

    清理完现场,他转向窗户,准备原路折返,却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地上!

    窗前站着一个人!他全身上下裹在一袭黑袍中,只露出苍白英俊的脸孔。他的耳朵又尖又长,像传说中的古代精灵。月光从他背后洒进书房,为他勾勒出一层银边。这幅画面本应像故事书中的插图一般美得令人心碎,可朱利亚诺却只觉得毛骨悚然!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为什么完全没发现?这人……到底是谁?

    第47章 假面舞会3

    黑衣人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房中央,当朱利亚诺不存在似的。他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很快,一丝失望爬上他的眉梢。他低声咕哝了一句朱利亚诺听不懂的话,音调抑扬顿挫,像在歌唱。

    朱利亚诺无法动弹。

    并不是他不想动。他的脑子里有千万口警钟正在疯狂作响,催促他赶快逃跑,可他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有些小动物遇见猛兽会吓得一动不动,最后难逃变成美食的下场。但朱利亚诺呆若木鸡并非因为力量相差太过悬殊,而是他们两者根本是不同的存在,那种绝对无法抹消的异样感如同寒冰冻结了他的身体。

    没错,异样感。这名黑衣人像人类一样有手有脚,面孔也与人类相差无几——只不过更为英俊,但人类当中也不乏美人——除却那双尖细的耳朵,他根本就是个普通人类。但朱利亚诺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异样感。不需要丰富的知识或逻辑的思考,他就能明白,这个人……不,这个生物,绝不是人类。

    酷肖人类,却不是人类,不仅如此,还是某种和人类截然不同的东西。这种异样感如同一双冰冷的手扼住朱利亚诺的脖子,几乎让他窒息。

    黑衣人行动时袍裾翻飞,像夜晚狂风吹动树枝所落下的狂乱暗影。他在朱利亚诺面前停步,弯下腰,一双漆黑如深井的眼睛对上了年轻学徒的翡翠色双眸。他伸出一根苍白纤细的手指,搭在朱利亚诺嘴唇上,“嘘”了一声。

    “别说话。”这次,他所说的是朱利亚诺能听懂的语言,带着奇异的口音,却不是那种充满了异国风情的语调,更类似于某种人类之外的智慧生物硬要学习人类的说话方式。

    “你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没发生,”黑衣人轻柔低语,“你谁也没见到。”

    手指从年轻学徒的嘴唇上滑了下去。

    朱利亚诺倒抽一口冷气,“蹭”地跳起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明明在搜索费尔南多的书房,怎么突然之间就坐到了地上?他一摸胸口,还好,账本还藏在衣服里。他睡着了吗?……开什么玩笑!这么重要的时刻,他怎么可能打瞌睡?但要如何解释他记忆中莫名其妙的空白?好像有人将几分钟时间硬从他的大脑中抹去了,任凭他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

    莫非书是他那个装满迷药的小瓶子漏了,反害了他自己?他检查了瓶子,发现它严丝合缝,断无泄漏的可能。那就怪了。到底是什么害他失去了一段记忆?

    如果时间允许,他真想留下来查个水落石出。可他必须尽快赶回舞会。他只好暂时搁置谜团,原路折返。兴许恩佐知道什么。

    他爬回空中花园,悄悄下到三楼,找到那个被他迷晕的男人。对方仍旧呼呼大睡,既没有醒来,也没有被发现。朱利亚诺调换了两人的衣服,匆匆下楼。衣服沾染了浓重的酒气,幸好舞会上美酒供应不断,或许能盖过他身上的味道,如果有人问起,他大可以找个理由蒙混过关。

    偏厅中正在表演的是他们之前的那位女歌手。等她演唱结束就轮到“霜之诗”了。朱利亚诺回来得正好。他在偏厅一角发现了恩佐他们——安托万正带着他的三个同伴,手舞足蹈地同“霜之诗”的两名成员说着什么。恩佐一边听一边微笑点头,这无形中鼓励安托万继续下去。

    朱利亚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加入他们。安托万发现了他,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圈子中央,隆重地介绍给他的新朋友们:来自阿刻敦的女学者康斯坦齐娅,即扬尼斯的妹妹,以及赞诺底亚海军的苏维塔将军。康斯坦齐娅的老师原本也在场,可惜刚才她身体不适,去客房休息了。

    朱利亚诺强颜欢笑,脸都要僵了。换作别的时间地点,他肯定会同他们相谈甚欢,但现在真的不是谈笑风生的时候。

    只有在听到“赫安·苏维塔”的名字时,朱利亚诺才稍稍变了脸色。他记起了曾经遭遇的那两名缄默者。他们不是打算在假面舞会上刺杀苏维塔将军吗?他们是否也戴着面具,隐藏身份,潜伏于周围,寻找合适的时机以取走将军的性命?

    他看了看恩佐,刺客冲他摇摇头。这事不归他们管。他们和那两名缄默者达成了协议,互不干涉对方的任务。即使知道苏维塔命在旦夕,他也不能出手干预。说实话,他不希望苏维塔这样的英雄惨死刺客之手,但假如武艺超群的将军反而击败刺客,那就意味着刺客的末日——朱利亚诺也不愿眼睁睁看他的“兄弟们”走向末路。不论刺杀成功与否,结果都不是他想得到的,但他无能为力。两种结局一定有一个会发生。这便是身为缄默者的无奈。

    安托万用手肘撞了撞朱利亚诺的胸口,打断他的沉思:“你去厕所怎么去了那么久?”他用力嗅了嗅,“还一身酒气!你偷偷跑去喝酒啦?”

    “没有,我一滴没喝,全是洒上去的。”这并不算说谎。酒是他自己洒上去的。安托万理所当然误会成了别人。

    舞台上的女歌者一曲唱毕,掌声响起。雷希适时地结束了他们友好的话题。“该轮到我们上场了。失陪。”

    三名乐团成员告别安托万及其友人,登上舞台。

    “霜之诗”的第二首歌曲名为《蔷薇的末裔》,讲述是乃是一群古代部族遗民的凄美传说,听众无不为动人的旋律与哀婉的歌词而落泪。

    一曲终了,雷鸣般的掌声席卷全场,甚至惊动了大宴会厅中的人们。不少宾客连舞都不跳了,特意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康斯坦齐娅拭去眼角的泪珠,低声对安托万说:“倘若为今晚所有的艺人打分评比,‘霜之诗’一定能夺得冠军。”

    “我也这么觉得!”安托万激动得热泪盈眶,拼命鼓掌,手都拍疼了。

    苏维塔将军赞许地颔首。

    三个人谁都没注意到,有一对衣着华丽的宾客跟随人潮一并涌进偏厅,浮夸的面具后面闪烁着充满杀意的眼睛。

    第二场表演结束后,朱利亚诺借口换衣服,再度离开偏厅。恩佐和雷希被热情疯狂的观众缠住了。他们负责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让朱利亚诺得以脱身。

    这次他的目标是三楼费尔南多的卧室。根据他的记忆,仆人居住的房间就位于卧室下方,有一道楼梯连通三楼,方便主人随时呼唤下仆。路上他遇到一名男仆,大概是在偷懒。他不由分说迷晕了男仆,换上对方的衣服。

    一进入仆人生活的区域,朱利亚诺便暗叫不好。这里的景象和他印象中的大为不同。走廊的装潢整个变了,地上还铺了长绒地毯。因方松家肯定更改了宅邸的布置,将仆人房间移到了其他地方,这里则另作他用!

    幸好走廊里空无一人。朱利亚诺找到那道楼梯——它还伫立在原位,并未拆除——迅速上到三楼,终于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三楼的结构无甚改变,费尔南多的卧室也在原处。朱利亚诺撬开房门,溜入卧室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味。看来费尔南多最近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依照常理,贵族人家主人的卧室中一定有个保险柜或是暗格,用以存放至为珍贵或是至为隐秘之物。卧室一角立着一座书架,朱利亚诺上前查看一番,露出微笑。书架上的机关?真复古。这年头谁还会把《龙神祷文》堂而皇之放在书架上?

    他轻轻拉出那本《龙神祷文》。随着一声机关启动的清脆响声,书架向旁边滑开,露出后面墙壁里挖空的暗格。

    暗格里放了一只红木匣子,看起来颇为沉重。朱利亚诺取出匣子,轻而易举撬开上面的锁。

    匣子里放了一封书信。朱利亚诺拿出炼金小灯球,照亮信件,只见上面写着“遗书”二字,以火漆封印。把遗书藏在书架后面?这也不算稀奇了。朱利亚诺十分好奇遗书内容,他大可以不露痕迹地拆开封蜡,读完之后再原样封回去,可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盒子看起来沉重庞大,里面的空间却很小,只放了一封遗书。这说明盒子肯定有夹层。常人一见书架机关和木匣,定会想当然认为遗书就是费尔南多的终极秘密,完全料想不到盒子还有夹层,里面藏着比遗书更为珍贵隐秘之物。

    朱利亚诺摩挲匣子底部,终于摸到一丝缝隙。这个“底部”不过是一块可以移动的木板罢了。他将铁丝插入缝隙中,掀开木板,露出夹层。

    夹层中压着数封信件,都拆过封。不知里面写了什么内容,竟被费尔南多这么珍而重之地藏起来。

    朱利亚诺打开最上面一封信。它写得非常简短,字迹潦草,像是慌忙中写就的。

    亲爱的f:

    多亏你的提醒,我们已避开赞诺底亚海军舰队,躲入水雾群岛。现在正是起雾季节,海军没有向导,断然不敢入内。几个月后他们补给耗尽,自然就会溃退。届时我再去找你。

    你的,b

    信中的“f”指的肯定就是费尔南多,可这个“b”是何许人?

    朱利亚诺满腹疑惑,打开第二封信。字迹与上一封相同,是同一个人写的。

    亲爱的f:

    送你的礼物你还满意吗?记得你上次提起造船厂经营困难,我想将旧船改装总比造一艘新船便宜。这种船的特点在于中桅比一般船只高出一尺,只要更换桅杆,没人能看出它的来历。

    你的,b

    造船厂,旧船,改装……这些词触动了朱利亚诺回忆中的某根丝弦。他迫不及待打开第三封信。

    亲爱的f:

    海军动向不同寻常,你不必冒险来看望我。既然你设在海军中的线人已被拔除,那么赞诺底亚恐怕无法久留,我打算去梵内萨附近海域一试。到时再同你联系。

    你的,b

    无名的寒意袭上朱利亚诺心头。他果然没猜错。这个“b”是名海盗。费尔南多与海盗有所勾结,在赞诺底亚海军中安插线人,偷取军方机密,帮助海盗逃避海军追捕。海盗劫来的船只则由因方松家族的造船厂进行改造,再假称新船卖给他人,费尔南多便可从中谋取暴利。他果然是个卑鄙小人,竟然干得出这种事!

    这些信件和书房中找到的账本毫无疑问能成为指控费尔南多的证据。朱利亚诺收好书信,将木匣放回暗格中,恢复书架的位置,熄灭炼金灯球,匆匆离开卧室。

    他下到二楼,穿过走廊。两侧房门扇扇紧闭。不晓得这些原本的仆人房间被改造成了什么。

    “站住!”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叫喊。

    朱利亚诺吓得魂飞魄散。

    “你竟敢在这儿偷懒?舞会上缺人手,快跟我过去!”

    朱利亚诺机械地转过身:“我……”

    叫住他的是一名仆役,领口系着红色缎带,看上去比普通下人高级一些,可能是个管事的。朱利亚诺这才想起自己穿着仆人的衣服,带着仆人的面具。没人能看到他面具下的容貌,所以他自然而然被当成了因方松家族的下人。

    高级仆役指着他的鼻子怒道:“愣着干什么,游手好闲的懒鬼!快跟我走!”

    若是真跟他走,那朱利亚诺必然会暴露!他得想个理由脱身!实在不行,他就迷晕这名高级仆役。可事后要如何收场?

    第48章 假面舞会4

    正当朱利亚诺为难之际,身后一扇房门徐徐打开,一股清冷的幽香弥散而出,令他精神为之一振。朱利亚诺转过身。一位戴白色面具的妇人扶着门把手,惊奇地打量走廊上的两名仆人。

    高级仆役立刻反应过来:“吵到您了吗,女士?没什么大事,我马上带这小子走……”

    “不。”白面具妇人盯着朱利亚诺,果断地说,“你搞错了,是我叫他来的。”

    “……什么?”

    妇人用手背贴着额头:“我的头好晕,需要休息一会儿。你,你不是说要给我点熏香,还要替我按摩吗?为什么磨磨蹭蹭?”

    高级仆役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朱利亚诺涨红了脸。宾客要求仆人提供一些特殊服务……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和这位女士绝无瓜葛!她一定是认错人了!

    高级仆役不好违逆客人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道歉:“万分抱歉!打、打扰您了,请您安心休息,如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他逃也似地跑开,留下朱利亚诺和戴白面具妇人面面相觑。

    妇人做了个手势。“进屋说话。”

    朱利亚诺慎重地思考了一下逃跑的可能性,最后认定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这位女士已看出他不是普通仆人,假如他不遵从她的吩咐,她大可以放声尖叫,引来附近所有的人,到时朱利亚诺插翅也难飞!

    他认命地走进房间,白面具妇人在他背后关上门。房间中摆放着床和一组沙发,装潢简洁,令人感到舒适安心。看来费尔南多把这一片改造成客房了。

    朱利亚诺双腿沉重,一步也迈不动,冷汗浸透了里衣。白面具妇人自他背后缓缓转到身前,眼神犹如从天而降的羽箭,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你不是这儿的仆人。”她冷冷地说,“你穿戴着仆人的衣服和面具,但我看得出,你根本不是仆人。你是小偷吗?”

    朱利亚诺咬住嘴唇。妇人没猜错,他的确是个小偷,但不是一般的小偷。

    “既然你知道,那么为何帮我?”

    “我瞧你还年轻,不愿见你误入歧途。我奉劝你趁早收手,别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了。”

    “你误会了,女士,我……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这种话我不想听,每个犯罪者都有诸如此类一箩筐的理由。”

    “可我真的……”朱利亚诺口干舌燥,完全不知该如何辩驳,他觉得自己仿佛变回了那个在家庭教师面前背不出书、满头大汗却无法蒙混过关的小男孩。

    “你走吧,我不会告发你的。”

    朱利亚诺挤出一个笑容:“抱歉,女士,我还有事没做完,恐怕走不掉。”

    白面具妇人惊疑地瞪着他,大概觉得他脑子有病——给你机会逃走你还不逃?为了一点小利连命都不要了?

    “……我失陪了。”

    朱利亚诺刚想转身,妇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下他的面具!

    ——暴露了!

    朱利亚诺下意识地捂住脸,但他明白:已经迟了。妇人看见了他的容貌,再遮挡也没什么意义。

    “你……”妇人瞠目结舌,连连倒退,直到撞上背后的沙发。朱利亚诺摸摸自己的脸。他长得有那么可怕吗?莫非赞诺底亚人民的审美与众不同,觉得他的相貌格外恐怖?

    妇人看起来快窒息了。朱利亚诺犹豫是否要上前帮他一把。片刻之后,妇人缓缓吐出一口气,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长得好像我一个认识的人……”

    朱利亚诺顿觉莫名其妙:“你认错人了。”

    “真的很像,可是……”妇人丢下朱利亚诺的面具,双手捂住胸口,摇摇头,“我猜也不可能,他应该已经死了。”

    “你觉得我像谁?”

    妇人盯着他的脸,目光如同尖刀,像要割开他的皮囊,寻找下面的血淋淋真实。“你叫什么名字?”

    要不要告诉她?朱利亚诺暗想。他不愿说谎,但也不愿说实话。这时候他理应保持沉默。然而不知为何,忽然之间他对白面具妇人生出了一种熟稔的亲近感,仿佛很久以前他们曾相处过很长一段时日。他们是否见过面?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位女性,也不觉得他们应该认识。她果真认错人了吗?一念及此,朱利亚诺竟感到些许失望。

    告诉她也无妨。他在心里小声说。“朱利亚诺”是个很常见的名字,仅凭一个名字,没人能猜出他的实际身份。

    “我叫朱利亚诺。”他说。

    接着,妇人问出一个朱利亚诺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问题。

    “你是朱利亚诺·萨孔?梵内萨的维托之子?”

    朱利亚诺愣住了。

    ——她知道!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野火,迅速侵占朱利亚诺的大脑。她知道他的身份!该死,他怎会如此大意?这儿是赞诺底亚,是费尔南多·因方松的府邸,当然可能存在一两个识得他面孔的人!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暴露了身份?

    一瞬间,朱利亚诺对白面具夫人起了杀意。他带着武器——一叶薄如蝉翼、锋利无匹的刀片,藏于袖内,只要他抖一抖手腕,刀片就会滑到掌中。他只需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割断妇人的喉咙,她在断气前恐怕都发现不了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这时另一个念头迅速压倒他的杀意。倘若他这么做,那么他岂不是变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变成博尼韦尔、费尔南多他们那种杀人灭口的恶徒?

    这个念头令他羞愧得浑身颤抖。

    “你……怎么知道是我?”

    妇人以动作无声地回答他的问题——她揭下自己的面具。

    正如朱利亚诺所想象的,她有一张端丽而严肃的面孔,岁月在她眉眼间留下无情的刻痕,却没有带走她的美,反而使她更显得端庄。

    朱利亚诺的记忆中存在着一张极为相似的面容——同样的五官,却更加年轻,眉间飘着活泼的神采。

    可是怎么可能?除非他弄错,否则那个人应该早已过世。

    “狄奥多拉……老师?”

    朱利亚诺孩提时代,曾有一位家庭教师照管他的生活和学业。她名为狄奥多拉,来自阿刻敦城邦。正是她将“缄默者”这个神秘而危险的词汇带入朱利亚诺的人生之中。

    梵内萨大瘟疫时期,狄奥多拉小姐不辞而别。母亲对朱利亚诺说,老师“回老家结婚”了。当朱利亚诺懵懂地明白“死亡”的含义后,他便猜想,他的家庭教师一定感染瘟疫去世了,母亲怕他难过,才编出一个善意的谎话安抚他。

    那位理应病逝的狄奥多拉小姐,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怎么可能刚巧出现在费尔南多的舞会中?逝者不可能复活,遑论与他在这种场合相会了!

    “您不是过世了吗?”朱利亚诺震惊地问。

    狄奥多拉的震惊程度比他更甚:“谁告诉你的?!”

    “我母亲……她说您回老家结婚了——这不就是‘过世’的意思?”

    狄奥多拉沉默地望着他。朱利亚诺也哑口无言。良久,老师才开口:“你想太多了。我是真的回老家结婚,所以才辞去家庭教师的职务。”

    原来母亲未曾欺骗我!这么多年一直是我误会了!朱利亚诺满头大汗,不知是该向母亲道歉,还是该向老师赔不是。

    “您的丈夫……?”

    “婚后没多久,他就染病去世。”狄奥多拉叹了口气,“自那以后我再没结婚,一直留在阿刻敦城邦,后来进入大学研修龙族学。”

    “等等,龙族学?那么扬尼斯和康斯坦齐娅是您的……?”

    “是我在大学中的学生。”狄奥多拉顿了顿,“你怎么认识他们?”

    两人再度相对无言。又是良久,狄奥多拉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朱利亚诺!难怪!这个名字很常见,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安托万时常跟我们提起你!我哪里能想到,安托万口中那个‘好友’,居然就是我过去的学生?”

    朱利亚诺从前不相信“命运”,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信。冥冥中似有一种神秘力量将他昔日的老师和如今的朋友聚集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莫非是某种晦涩难懂的预兆,昭示着模糊不清的未来?

    狄奥多拉追问:“你怎么会变成‘霜之诗’的成员?我听闻了你家的事,据说你们家族因叛国而被全族处决,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利亚诺鼻子一酸。是啊,他的家人全都不在了,可他竟然会在这种机缘巧合之下与老师再度相逢,就像……就像他还有一个家人仍活在世上!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老师,今后若是有机会,我定然将事情原委原原本本告诉您。但现在来不及了,我必须尽快返回舞会。”

    狄奥多拉犹疑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所谓‘乐团’只是一种掩护吧?你以‘霜之诗’成员的身份潜入这座宅邸,其实在寻找什么,对吗?和费尔南多、你家族的案子有关?”

    朱利亚诺不由地钦佩起狄奥多拉来。不愧是他的老师,如此敏锐,他还什么也没说,她就将他的来意猜了个七七八八。

    年轻学徒戴上面具,狄奥多拉也做了同样的事。

    “我和你一道回去,这样比较不容易惹人怀疑,要是有人问起,你大可以说一直跟我在一起。”

    “……谢谢您。”朱利亚诺心中漾起一阵温暖的波涛。狄奥多拉仍像老师一般关心他,像家人一样保护他,甚至不惜影响自己的声誉。自梵内萨那个血腥之夜以来,朱利亚诺头一回如此感怀。

    两人一同离开客房。朱利亚诺先让狄奥多拉在楼梯处等待。他找到那个被他迷晕的仆人,换回服装,转头与老师汇合,一道返回偏厅。

    接近目的地时,年轻学徒机警地察觉偏厅中似乎一片混乱,听不到柔美的乐声,但闻尖叫与怒吼此起彼伏。

    师生二人交换眼神。朱利亚诺拦住狄奥多拉:“您留在这儿,我去看看。”

    “可是,很危险……!”

    她话音刚落,通往偏厅的大门便被人用力撞开。一群宾客顾不上仪容,争先恐后夺路而逃,仿佛猛兽下山时张皇溃散的小动物。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入朱利亚诺耳中。

    “救命啊!杀人啦!”

    “守卫!守卫在哪儿!来人!”

    “刺客!有刺客!”

    第49章 假面舞会5

    安托万第一个发现刺客的行踪——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正在询问恩佐为何朱利亚诺换个衣服要那么久。“他一向动作很慢。”恩佐敷衍地回答。

    安托万刚想说要不我去找他吧,忽然,一道杀气自后方袭来,如同千万根钢针刺进他后背。

    ——危险!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寻找佩剑,紧接着想起“姬莉莎”并不在身上。舞会不准佩戴武器,他也压根儿没想到这种场合用得上武器!

    杀气并非冲他而来。汹涌的杀意宛如势不可挡的潮水,袭向他身旁戴黑豹面具的赫安·苏维塔将军。苏维塔也微微察觉到哪里不对劲,毕竟他常年征战沙场,军人的直觉让他感受到某种微妙的不和谐感。但他远不如安托万敏锐。少年剑客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令他对杀意再敏感不过。

    “当心!”安托万丢下手中的酒杯,扑向苏维塔。

    下一瞬,一叶飞刀贴着他后背飞过,削去他一缕头发,擦过某位侍者的脸颊,留下一丝血痕,最后“咚”的一声插进墙壁里,直没刀柄。倘若安托万没有扑倒苏维塔,飞刀现在就扎进将军的喉咙中了!

    偏厅中顿时鸦雀无声。舞台上的歌声和宾客絮絮的低语戛然而止。所有人沉默地盯着墙上的飞刀。那名侍者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呆愣地望着自己手掌的血迹。

    他张大嘴,过了好几秒,尖叫方才溢出他的嗓子:

    “救命啊!杀人啦!”

    他的惨叫回荡在偏厅中。未等尾音消逝,一名蓝衣宾客从人群中跃出,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仿若毒蛇的尖牙咬向地上的苏维塔。

    将军翻身一滚,蓝衣人扑了个空,匕首只划破对方的衣袖。安托万一跃而起,拉起苏维塔向一旁退去。

    宾客们如梦初醒。霎时间,大合唱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足以将豪宅的房顶掀翻!

    “有刺客!刺客杀人啦!”

    “卫兵!快来人啊!”

    宾客们有的撞开大门,有的跳窗而逃。女士们鲜花般的裙裾成了阻碍,不仅绊倒她们自己,还绊倒了旁边的人。他们相互推搡,相互踩踏,相互挤压,恐慌汇聚成更大的恐慌,像可怕的瘟疫感染了大宴会厅中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惨叫着逃离宅邸,然而更多的人只是慌不择路地到处乱窜。因方松家的仆人和卫兵甚至无法挤过人群一探究竟。

    蓝衣刺客手中只有一柄小巧的匕首,可以藏在礼服中带进舞会。这样一柄小小的武器放在平时定然无法对身经百战的战士构成威胁,可现在战士们手无寸铁,一柄小刀都能要了他们的命!何况匕首上泛着翠绿的光,显然淬了毒。若是被它所伤,哪怕只擦破一点皮肤,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是冲着我来的……!”苏维塔咬牙切齿。

    “您想必有不少敌人!”安托万叫道。

    “我一定要查出幕后的指使者!”

    安托万瞥了一眼他的几位朋友——恩佐一手拽着雷希,一手拽着康斯坦齐娅,谨慎地退离刺客和苏维塔,看样子不打算参展,只想保护吟游诗人和女学者。这就好了。安托万心想。他还怕他们被无辜卷入呢!

    他全神贯注,思考怎么空手对付一名持淬毒武器的刺客,完全没发现另一个人正从他们斜后方悄悄接近。

    “唔!”苏维塔一声闷哼,捂着左肩跪倒在地。

    “有两个刺客!”他喊道。

    第二名刺客身穿红衣,趁他的同伴吸引两人注意力的时候以飞刀袭击苏维塔。若不是将军躲闪得快,现在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苏维塔拔出飞刀,掷向红衣刺客,被对方轻松躲开。万幸的是飞刀上没有淬毒。红衣刺客从靴子中拔出一柄匕首,刺向苏维塔毫无防备的左侧。将军连连后退,堪堪避过他的攻击。

    安托万则被蓝衣刺客缠住。他没有武器来反击,也不敢空手接毒刃,只能在刺客接连不断的突刺中狼狈逃窜。他不断诅咒自己为何如此大意,就算不能携带“姬莉莎”,带一柄小刀也好过双手空空啊!若是家乡的老师知道他如此大意,肯定会狠狠训斥他!唉,只要他能活到平安返乡之时……要是有什么武器……他有一把武器就好了!

    恩佐拽着雷希和康斯坦齐娅,将他们拖离战场。女学者脸色惨白,不知所措地揪着自己的手套。雷希则双眉紧蹙,目光在苏维塔和安托万之间来来回回。

    “你不去帮他吗?”吟游诗人轻声问。

    “我不掺和这事。”恩佐回答。

    “你早就知道?”

    恩佐默不作声。那两名刺客就是他们曾在城中遇到的缄默者。他们是来刺杀苏维塔的。恩佐当时许诺过不干预他们的任务,而他们也不妨碍恩佐和朱利亚诺的行动。既然双方已经做了交易,就不能违背约定。

    “我没办法帮他。”恩佐碰了碰胸口,圣徽贴着他的皮肤,寒意刺进他心底。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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