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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鲤鲤鲤(14)

    我回头说:我可不是你的雪泥鸿爪。
    他说:你是。
    我回转身,看着他。
    他手指沿着我袖口轻移,触到了我指尖,他冷淡的眼被酒意催发了,变得滚烫灼人。那晚丁香花沉,恰掩人耳目。
    可鱼目混不了珠,我毕竟不是。
    于是庄珩在最后关头推开我。丁香树下斑驳月影中,喘息声渐渐低下去,他拧着眉,看着我像看着一根鸡肋,神色极为矛盾。
    这实在没什么可矛盾的。一切清楚明白。
    我低头将衣衫归整好,抬手揩了一把嘴唇,讥讽一笑,道:我就说了不是。
    想起那晚上,心口发慌、舌尖发苦的感觉又泛上来了。哎,如今想来,榴园的那个夜晚,仿佛是一切事物的转折,是我与庄珩的,是我与傅桓的,也是我自己的。譬如少女失去处子之身,少年告别无忧时代,有些事在那个夜晚彻底结束了。
    这位春木之神在桌上醉趴下后,外头的雨势霎时就变大了。白色的雨线一重重地,泻在青石路面和河道里。店家的孩子站在油布棚下,呆呆地仰着头看雨,说:娘,天是不是漏了?
    四下皆是哗哗雨声,称得堂中极为安静。
    当然是心照不宣的时刻,我看着庄珩,等着他宣布迟来的一句当时年少,喝酒误事,实在抱歉,荒唐事虽是一起干的,人却是他先认错的,说句抱歉怎么着也不冤吧。
    但他看了我片刻,却依旧什么也没说。
    哎,我人都没了,到死连句道歉都没捞着怎么会有这么嘴硬的人啊?
    第35章 吾与东君孰美
    庄珩在桌上结了钱,把句芒扛上肩头就要走。
    我望着门外的茫茫雨幕,有点愁:或等雨小一点再走。
    他看句芒一眼:这雨一时半会小不了。
    然后他就一手托着人,一手打着伞,往雨里走。走出几步,见我没跟上去,又回头来看我。
    我说:我走水路。
    他说:你过来。
    我见他扛着句芒,两个人半个身子都浇在雨里,心里很无奈,土地说蛟族心智有缺,莫非庄珩就缺在这里?真是愁人。
    我走过去,十分老妈子地将伞往他那边推一推:那走吧。
    回去路上,他见我目不转睛地打量他肩上扛着的人,忽而问道:你与句芒何时见过?
    我看一眼倒挂在他肩头的神君,见他发上那支桃花松松垮垮地要掉下来,便伸手干脆取了下来拈在手里,放到鼻尖嗅了嗅,心里想不晓得这些神君沾过的东西是否也多些灵气,一面将当时偶然得见句芒的情形说了,又问:看来你与东君交情十分好?
    庄珩却问:在那之前,你在哪里?
    我愣了愣,慢慢回想道:我最初在东湖。第二年发了大水,黄泥汤汤,我被洪水裹着,也不知被冲到哪里。等水落下去,回过神来,就在苦水河了。
    说起来,我见到东君是我刚从洞里出来的时候。我回想起来,解释道,苦水河底有个很深很黑的洞,身处其中,似在母胎,似在蛋中,又似在混沌未开的另一重宇宙。我觉得很好,因此在那里呆了很久。一日头顶破开一缝,有金光射入,我沿着那缝钻出去,见外面恰是早春二月,东君正在云头上作法,就这么遥遥见着了。
    庄珩听了若有所思。
    我瞧了瞧倒挂在他背后大醉酩酊的神君,皱了皱眉,忽又想起来,当时东君在云头瞥见我时说了一句怪话。他说:你在这里啊!真是叫人好找。
    我往袖中摸了摸手腕上隐去形迹的细线,然后转头去看庄珩当时我以为句芒这话并不是同我说的,现下想来,当真也会有人一直在找我么?
    哎,我又伤感起来了如今孤独寂寞已不会叫我伤感,但失望和空欢喜会。
    我收回视线。算了。
    我把玩着手里的桃花,继续感慨道:我从未见过神仙,东君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当真当真我有些语塞,当初在云头上初见句芒时,确实惊为天人,但今日见了,感觉又有些许复杂这位神君近观,怎么有些不着调啊?
    当真什么?庄珩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桃花,微蹙着眉,问:如今下界的小仙们,都以为广陵不及东君了?
    我说:蒙孤山的土地这么说的。
    他问:那你以为呢?
    我愣了一下,心道这是什么问题:我怎么以为?我都没见过广陵神君不过他们说,广陵神君深居简出,性情亦十分简淡,不似东君平易近人、花里胡哨啊不是,是花枝招展。若那广陵神君是高山之巅的寒月,东君便是那沁人心脾的一阵春风,两位神君一冷一热,双星辉映,是天上的两块美玉。
    听来的加上胡诌的,我一阵胡说八道。庄珩听笑了,他低头,将句芒从他肩头垂下来的两只脚往胸口一搂,说:哦,春风?美玉?
    我说:东君这是性情洒脱、不拘形迹
    庄珩说:他此刻烂醉如泥,你奉承他不如奉承我。
    我说:我奉承你做什么?
    我庄珩似被我问着,语塞地看我一眼。
    我说:你若是广陵神君,我定也好好奉承你。然你只是一条被我牵着的小蛟。
    庄珩:
    庄珩将句芒扛回了黄老道家里,把人往床上丢的时候很不客气。我眼见句芒的头顶要磕到床板,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了一下。谁知句芒的脑壳硬得像铁,砸在手背上恰似榔头一锤,我手筋一麻,倒吸了一口凉气,僵了数息,方小心翼翼地把手给撤出来,一边甩着手,一边斜了庄珩一眼:你俩不是好友么?
    庄珩瞥过我的手,淡淡说:他摔不死。
    我:
    他们神仙沟通感情的路数我是不大懂。
    不过,我揉着手背,心里有些新鲜,在苦水河里的百来年过得很虚无缥缈,这种具体而微的痛感许久不曾体会,啊,说起来,方才被庄珩抓着手腕时也觉得疼来着啧,这两位,一神一蛟,果然不同凡响。
    正想着,庄珩给句芒调整好姿势后起身,朝我递过手来:我看看。
    我:看啥?
    庄珩:你的手。
    哦。
    我从善如流地递过去。庄珩掌指温热,握上来的时候很舒服,他在我手背和掌心上轻轻揉了揉,痛感果然缓解许多。我适时地将手收回来,正要道谢,忽听得门被拍得啪啪一阵急响,开门却见是黄老道。
    黄老道道帽歪斜、气喘吁吁,怀里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果子狸。
    黄老道说:庄公子,坏、坏了!坎门破了!
    作者有话说:
    一章情侣打屁嘻嘻
    第36章 绿叶
    庄珩被黄老道拉去修门了。我留在家里看门。
    看的不是大门,是房门。有个神君喝醉酒在房里呼呼睡大觉,外面是一院子跃跃欲试想趁人之危揩句芒油水的精怪。
    东君是春木之神,掌雨露播散、草木生发,一身清发的灵气,此刻无知无觉地睡在那里,看在这群草木精怪眼里堪比唐僧肉。
    见我拦在门口,众妖精眼巴巴地同我争论,说曾有一棵山桃因东君在它枝丫上睡了一觉,阴差阳错入了东君的梦,梦里偶得东君一缕灵气,醒来白得了五百年修为。
    我苦口婆心:诸位一日到头想着白捡便宜,是否修炼的心太不诚了?
    槐树精满脑袋叶片上还滴答着雨水,瞅着我阴阳怪气:梁公子,我们又不像你攒的是功德,白捡来的修为也是修为呀。
    苍耳精满手绿油油的倒刺钩在我衣袖上,楚楚可怜地望着我:且东君温柔多情,从不与我们这些精怪计较而且只是入个梦,绝不会害了他。梁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我将衣袖从苍耳精手里一点一点扯回来,心说东君不跟你们计较,庄子虞要跟我计较。
    我想到庄珩临走前的嘱咐。
    他难得面色严正,要我守着句芒,并说:东君天父地母,本不通人事。如今凡心在将动未动间,若与凡间妖物有染,当真被引动了凡心,后果不堪设想。
    我说:这么重的担子你交给我,我可担不住。而且堂堂春木神君,山野小妖都能揩了他的油?还要我一个野鬼来看着?我怀疑你在耍我。
    他于是说:句芒不着调,什么都想试试。且这里只有你了。
    庄珩这两句话当真难听,可气又都是大实话东君不着调是真,人都走光了走投无路才记起来用一用我也是真。
    我一时无言以对。
    将这镇妖符贴在门口,妖物便不敢近身。庄珩从袖中掏出个东西给我,又正色嘱咐,你就在这房中看紧了他,不要到处走动。他那话说得,仿佛春木神君那一颗蠢蠢欲动的凡心当真托在我身上了似的。
    我感到肩头担子很重。
    我警告众妖精:你们李公子给了我一道镇妖符,再不听劝,我可掏出来了。
    他们却很不信:李公子救了我们,还用阵法护着我们,与那些张口闭口人妖殊途的凡人可不一样,怎么会伤我们?
    我心想这群天真的妖精果真一点也不了解庄珩。庄珩救他们就跟前世搭救被傅桓害得退学的那些学生是一样的,这只是出于一种通俗的人伦道义,而并非出于什么爱护。
    庄珩不是菩萨。
    见这群妖精没一个听劝的,我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只好请诸位见谅了。说着从袖中将那道符纸掏了出来。
    轻飘飘的一张符纸,捏在手里没什么感觉,刚掏出袖口,就听得耳边惊叫不断,抬眼一看,原本围在我脚边的妖精们早已退避出三丈远。有棵狗尾巴草躲得不够及时,毛绒绒的穗子上烧起一点火,正在雨里上蹿下跳,躲在水缸里的荷花精及时泼出一抔水,那火方灭了。
    那些妖精似乎都有些不敢置信,面面相觑地站在院子里,一时静得吓人。
    角落里一个声音突然轻轻嗤笑了一声,说:护得够紧的。
    我循声去看,只见一抹墨绿的人影恰好转身,纤条条的身影轻轻一转,隐到芭蕉后头去了。是兰漱。
    我叹息。
    兰妖这飞醋吃的。
    句芒是他的神仙朋友,你们这虎视眈眈的,可不得护得紧一点么?
    一片寂静里,我瞅了瞅手里的符咒,一时觉得有些烫手,连忙转身往门上一贴,而后穿门躲到屋里去了。
    庄珩给的镇妖符十分好用,往门口一贴,连扒窗来偷窥的小妖精都没了,驱蚊水似的。我觉得庄珩走前将这符往门上一贴就完了,托付给我实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我在房里抱着好梦坛在房内巡视片刻,视线最后落在床上的那位神君身上,然后怀着一点小小的私心,走到了床头。句芒喝了大酒,睡得很没心没肺,我心想若是能做这样睡大觉做大梦的神仙,也还不错。虽然还要操心春来布施,比土地却是逍遥多了。
    我将坛子在床头放下。
    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一年到头都是睡觉的好时候,更何况外头还下着大雨,更是名正言顺地可以不事劳作偷闲半日只是想到庄珩在外头冒雨修门,心里还是略有点过意不去,再想起庄珩蛟族的可怜身世,这点过意不去便更多了几分。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便是庄珩这一种人罢。哎。
    方才说起驭蛟索的时候,恰好句芒闯进来,被他打断了思路没能细想。此刻得了空,恰好琢磨琢磨。但我琢磨琢磨着,却琢磨出一些蹊跷。
    庄珩说驭蛟索是自愿卸戴,看他刚才系结的样子,他也的确是自愿戴上的,可我身上的呢?我身上是什么时候戴上的?我自己戴的还是他给我戴的?是我生前戴的还是死后戴的?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莫非是他将这驭蛟索变幻成了别的样子骗我戴上的?
    骗我戴上虽说我觉得庄珩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凡事总有万一。
    于是我缩在坛子里,把生前死后的事又倒腾着回忆了一遍。这时便庆幸起与前世与庄珩的交集不多,历历数来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若说要往我身上套绳子莫非,是丘宁山的那次冬猎么?
    我皱了皱鼻子。若果真如此,庄珩趁人之危,可当真不太厚道。
    自从榴园那晚跟他不欢而散后,我很快便去了绍兴赴任,一去便是三年,任满回京后与庄珩偶遇过几回,我与他相看两厌、心照不宣,见了面谁也不搭理谁。那次冬猎正是在那时候。
    其实冬猎原本与我无关,也与他无关。但有些孽缘是躲也躲不过,跟他冬天穿的那件云鹤纹蓝底披风一样,老天爷在手里抖一抖,兜头盖脸便罩下来了。
    那时候定国侯府尚且荣宠在身,皇帝突然兴起,要带着他的五个儿子去丘宁山冬猎。我爹既在京中,便免不了要护卫左右,顺便作陪。那次冬猎本没我什么事,但我娘被她阿姊也就是我姨母也就是皇后娘娘逼着,叫我爹一定将我带上。
    我爹说:徵儿连马都骑得哆嗦,带他去干什么?
    我和我娘对视一眼,双双露出苦笑。
    我爹大概没想到他威名赫赫,生了个儿子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能继承他上阵杀敌、马上平天下的事业。但就是这么一个废柴儿子,却时常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用场。
    皇帝有五个儿子,其中沾着血缘关系的我表兄,也就是太子爷,跟我半斤八两。那次冬猎,我被带去,就是去做太子爷身边最绿的那片绿叶的。
    对此我看得很开,我娘看得很开,我爹心情复杂地瞪了我半天,不想看开也只得看开。
    但我没想到我这片绿叶能绿得这么出类拔萃,绿出另一番天地。
    出发后,太子爷,诚恳地邀请我与他走同一个方向,我干巴巴地朝他一笑,欣然应允。
    谁知皇帝的几个儿子内斗,不知哪个缺德皇子暗里给太子下绊子,结果绊子没绊倒他,绊倒我了。
    当时暮色西沉,金红的夕阳穿过凋敝的冬日树林,斜斜洒在林间积雪上,真是好一片萧瑟美景。我箭篓子空空,马背上褡裢袋子也空空,正准备跟着太子回去接受一顿讥讽和勉励,谁知忽然马失前蹄、一脚踩空,我惊呼一声,跟着我的马一起掉进了一个深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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