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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鲤鲤鲤(13)

    我回头。
    庄珩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问我:你当初为何从轮回门前逃回来?
    我说:我厌烦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反反复复,毫无意义。
    所以你决意不再做人。
    我看着他:这话我没跟他说过。
    庄珩抬起脸来,看着我:若你厌倦轮回,决意如此,那么,我是来帮你的。
    他说:我来带你走。
    第32章 你是蛟
    外边又细细飘起雨来了。店家母子俩各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那边油布棚下摘豆角,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聚在一处,时不时往堂中来看一眼。
    庄珩大概不知道,他有个毛病很要命。这人分明是个冷心冷情的性子,却往往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露出温柔深情的样子。譬如妓馆楼下初遇,他打着灯笼上前来,望着我说让我看看你;或譬如榴园雅集,他看着我一路穿花拂柳,待到他跟前站定了,他望着我微微一笑;再譬如此时此刻,他扣着我的手,看着我说我来带你走。
    看起来很笃定,很深情,很招人误会。就跟我手脖子上那条拴狗绳一样招人误会。
    我关于庄珩的记忆,有一半是在与这种误会搏斗。
    我于是说:庄珩,你把眼睛闭上再跟我说话。
    庄珩愣了愣,显然不懂我的用意,但迟疑片刻后竟然很顺从地真把眼睛闭起来了。
    我见他这么听话,有点惊讶,不由心生一计,得寸进尺:把拴狗绳也松开。
    他闭上眼后眉宇看着愈发舒朗,闻言微一扬眉,问:栓狗绳?
    我摇一摇手腕:就是这根红线。
    他眉心蹙起来:你叫它拴狗绳?
    我说:百步以外你遛我跟遛狗似的,难道不是吗?
    不是。或是情急,庄珩睁开眼来,我的影子就又映在他专注洞彻的眼睛里。
    又来了。
    我皱眉,冷言道:你不准看我。
    这回他不理我了,还是看着我:这是
    我不由分说抬起手,盖住了他眼睛。于是他刚吐了两个字就没了声响,嘴唇微张着,顿住了。
    哎,怪我手动得比脑子快,我反应过来的同时就后悔了,这举动很没有分寸,它可以是拒绝,也可以是引诱,在凡间若有什么举动兼备这两种含义,则可统称为调情。我当然没有跟他调情的意思,但这不妨碍这动作做出来就是有那么点意思
    庄珩的眉骨和眼眶轻轻贴在我手掌上,我有点骑虎难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片刻,我感到他眨了眨眼,睫毛痒痒地撩在我手心里。他喉结滚动,两片削薄的唇微微一动,问:你在做什么?
    我干咳一声,说:你说,这不是拴狗绳是什么?
    庄珩说:为何不让我看你?
    我说:该不会真是什么要命的红线吧?
    庄珩说:你怕我看你?
    我:
    我与庄珩配合十分完美,好端端的天又给我们俩聊劈叉了。鸡同鸭讲。
    庄珩这人,上辈子就不知道妥协俩字怎么写,这辈子还是一样。僵持不下怎么办?还不是我自认倒霉?我僵硬地撤回来手,转开视线,抬手想摸鼻子,手上却还滚烫着,便忍住了,冷哼一声说:谁怕你看?我烦你看。
    他说:烦?
    真是没完没了,不想理他。
    他还抓着我手腕,我抽了抽手,没抽动。
    眼光瞟去,他还看着我。
    我沉默片刻,将心头的气缓缓憋了回去,然后说:庄珩,活路被我走成死路,死路我也一个人趟过来了。你大费周章来找我,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需要你来带我走。我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我自己会走。
    我拍了拍他手背,又说:松开。
    我自问这番话平心静气,堪称诚恳,庄珩果然也被我打动了,听罢手指微一动,松开了手。
    我缩回手轻轻揉着手腕,皮笑肉不笑道:多谢。你慢吃,我去外面等你。
    但走出去不过三步,手腕就又被拴狗绳给牵住了。我低头一看,眼皮一跳,顿时怒火中烧。
    庄子虞你什么意思?
    庄子虞没理我。那细细的红线在他手腕上泛着光。他抬起手腕看了看,然后慢条斯理拈起一个线头,轻轻一拉,扯开了线结。他解开线结时,拴狗绳似有感应,褪去淡红,变幻成了灰白色。
    我猜到他在做什么,不由一怔,又一喜:你
    但下一刻,他手指翻动,重新在腕上系上了一个结,线头轻轻拉上,那细绳光芒陡亮,紧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满足从绳子传到我身上,仿佛我美梦成真,庄珩做了我期盼已久的事。但这分明不是我内心的感受,我愣愣地盯着庄珩的手腕,情绪上的割裂感太过明显,我问他:你做了什么?
    他微一侧目,淡淡瞥向我,那栓狗绳霎时又缩短一截,我被拉得往他那边冲了一步。细绳的光芒隐退后,变为了较先前更深几分的鲜红色,我看清了他腕上的新结,赫然是个死结。
    这既非拴狗绳,也非结缘线。他顿了顿,似犹豫了一下,方道,这是驭蛟索。
    我还盯着他腕上的死结,心知这必定代表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驭蛟索是什么东西?
    庄珩道:是驭使蛟族的法器。
    蛟族?
    蛟,我听蒙孤山土地说起过。
    土地说起这段掌故口气很感慨,他说蛟是一种生来便受到诅咒的生灵。目前三界内的蛟合计不过十余条,都是龙族与仙结合的后代。龙族与仙结合,后代可以是龙、仙或是半龙半仙的蛟,蛟是其中最次的一种,他们虽然生得极为美丽,但多半心智有缺且无法繁衍后代,被认为是残胎坏种,常常出生时便被遗弃。被遗弃的小蛟多半无法存活,加之无法繁育,因此蛟族数量一直极少。为了躲避伤害,他们常居于深海,或避世于水汽丰沛的深山溪谷,是一种美丽、残缺、孤独又悲哀的生灵。
    想到这些,我心里微微发紧,看向庄珩时神色不由带上些许不忍,问道:你是蛟?
    庄珩听得微一怔,看着我一时没说话。
    我心想原来如此,这便难怪。难怪他转世后还能记得上辈子的事,难怪他生得这么好看,难怪他性情如此古怪,难怪他说可以带我出轮回,原来他真身是蛟,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了。
    想到庄珩原来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鬼,他的众多古怪行径也可以解释,我火气顿时被浇灭了。我放缓了语气,问他:那这驭蛟索是谁给你套上的?
    庄珩微凝着眉,神色有些古怪,看了我一阵,说:驭蛟索是蛟族为求庇护断须而成,蛟与驭主皆自愿卸戴。
    我听了头皮更是一紧,这拴狗绳不是普通的绳,竟是从庄珩身上掉下来的蛟须?我觉得身上肉痛,不由拧紧了眉,问道:断须?疼么?
    庄珩看着我,沉默片刻,轻轻说道:疼死了。
    第33章 东君
    疼死了。
    庄珩这三个字吐得很轻,轻得刚好别人听不到,只有我能听到这听起来就像他不想叫别人知道他疼,却唯独想叫我知道他当时要疼死了。
    我心里又悸了悸。
    这人,是在跟我诉苦、撒娇么?
    我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庄珩这么一个铁石心肠、刀枪不入的人,怎么会来跟我撒娇诉苦?
    正这么想着,店堂门口那边忽然传来噗嗤一声轻笑,转目去看,只见门外纷纷细雨中,一个年轻人曳着一袭新绿长衫,乌木发簪旁边斜斜插着一枝新开的桃花,拎着个小酒坛,在跨过门槛时略略矮身,低头撩起一角衣摆,带着一身雨雾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来。
    那老板娘在旁边看迷了神,至他进了屋里,方犹犹豫豫地跟上来,又有些不敢靠近似的招呼道:这位客官
    那人头也不回地扬起手,宽松的衣袖落下,露出一截白皙匀净的小臂,他将酒坛子一晃,在那老板娘看不见的地方笑颜明丽,道:不必劳烦了,我与这两位是一道的。
    那老板娘初起讷讷应是,待回过神了神色一僵,又定睛往屋里一看,数来数去算上这新来的客人,统共也只有两个人啊
    我听到她轻声念叨了一句:今儿真是,见了鬼了。
    我苦笑:可不是见了鬼了么。
    那年轻人到了桌边,眼光先扫过桌面四盘菜,轻轻啧了一声,随后将手中酒坛往桌上轻轻一搁,他袖中却骨碌碌滚出几颗青的枇杷与红的山楂来。
    庄珩见了,说:东君每回下界,连吃带拿的倒从不吃亏。
    那人也不计较,嘿然笑道:本君带回去给上清瞅瞅。
    庄珩就点头:九天极乐界中这些俗杂玩意确实少见。
    我正在一旁琢磨庄珩跟这位春木神君是什么关系,冷不防一颗殷红的山楂递到我跟前,我怔了一下,忙起身来恭敬地两手接了,道:多谢东君馈赠。
    庄珩瞥我一眼,大概是惊讶于我做了鬼还有如此狗腿的一面这可怨不得我。他虽是蛟,算起来好歹还是半龙半仙,且看起来又与这位春木神君交情匪浅,自然可以不拘礼节。但我区区一个野鬼,这些神阶很高的人物对我们天然便有压制,我唯有狗腿一些,心里才能舒坦。
    句芒笑道:你还记得我。
    我说:东君仙姿无俦,某既有幸得见,一日不敢相忘。
    这说的是数十年前,句芒下界布施,恰好经过苦水河,我便与他有了这一面之缘。
    那春木神君听了显然很受用,笑眯眯地嗯了一声,道:这话虽是奉承,听来倒很不错。
    我搬出从土地那边听来的天界往事,添油加醋地奉承道:某听说,论起天界第一美姿容的神仙,从前是广陵神君,不过自从千年前东君幻出人形,艳冠三界,从此便无人再提广陵神君了。
    哎,这话说的。句芒听了先笑,又谦虚地摇头道,我与广陵,各有千秋罢。然后含笑瞧了庄珩一眼,摸出一颗山楂递过去,道:子虞吾友,你要不要尝一尝,过冬的山楂十分有滋味。
    庄珩将他手一推,淡淡拒绝:不必了。酸。
    哎?你还怕酸?句芒挑起眉,十分夸张地笑道,我以为你应当很习惯了才对。
    庄珩显然不想跟他争什么酸不酸的,道:今日请东君来,是有一事,想请东君帮忙。
    哦,难得还有你求我的事。句芒自斟自饮了一杯后,看向我,那什么你现在叫什么?
    现在叫什么?
    我听得不对劲,但也不好询问,只老实答道:在下姓梁,单名吟,表字兰徴。
    吟?哪个吟?
    我说:吟诗作对的吟。
    句芒哦了一声,转而又笑起来,道:鲛人夜歌,倒很切合。
    察觉到庄珩在一旁有些冷漠的视线,句芒便又朝他一笑,哎,看你,寒暄两句嘛。
    庄珩道:东君自从追人追到焦南山,别的本事没有长,寒暄的本事倒很精进了。
    句芒好像被他戳中痛点,灌下一杯闷酒后,很苦涩道:哎,正说呢。子虞,别说你苦,本君也苦得很哪。
    我在旁边默默听着,噤若寒蝉、不敢作声。其实刚才庄珩说句芒本事全长在寒暄上时,我有些想笑,但我忍住了。不得不说,庄珩眼光准,刺人痛处也很有一套。
    这位东君的风流逸事蒙孤山的土地也跟我讲过哎,对人对仙都是一样的,日子无聊,便爱编排一些八卦来解解闷。这些八卦嘛,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焦南山是西方极乐世界中的一座仙山,山上有一座佛殿,殿中住的是五方佛如来座下的侍者,法号上清。
    这位东君啊,几万年都没开的情窦被一个得道高僧给敲开了。高僧敲开他情窦后,随风而去、无影无痕,留下他望穿秋水、满腔相思。
    那可不是苦死了么?
    作者有话说:
    一个可爱的客串,东君和上清的故事戳隔壁的完结短篇《诱佛》。虐!但好看!
    第34章 喝酒误事
    句芒带来的酒坛子不过就手掌大小,然里面的酒液却怎么也倒不尽。他大约难得在他乡遇到故知,也大约心中委实苦闷,跟庄子虞闲话左一句右一句地说着,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肚去,不多时便两颊飞红、眼泛波光,神志不大清楚了。
    这神君在将醉未醉间的刹那,突然不说话了,在对面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拉了一下庄珩的衣角,埋怨道:你怎么由着他喝啊?
    庄珩说:这壶酒他不是在此地喝,便是在别处喝。既然总归要喝,有人陪总比无人陪好一些。他说着从句芒手里撤了酒坛和酒杯,回首见我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略一顿,问:怎么了?
    我说:子虞似乎很解酒中真味。
    他说:酒么,十有八九都是苦的。
    我说:所以你从来不喝。
    庄珩说:喝过一次,也醉过一次。
    是了,我记起来了,是留园雅集的那一次。
    当时我与傅桓在宴上呼朋引伴、不亦乐乎,本该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庄珩却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喝酒,我撇下众人寻到他,他看着我微微一笑,夜色中眉眼朦胧温柔,像他背后的白丁香。然后他开口了。
    他叫我:出云。
    他问我:人生到此知何似啊?
    十个字,字字扫兴。
    我变了脸色,转身便走,他却抬手,轻轻勾住了我衣袖,低低说: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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