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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鲤鲤鲤(12)

    老板娘母子俩手脚很麻利,很快几盘菜就出锅了,我看着一大一小各端着两盘菜往堂中去,正打算回去,忽听得那边小山中隐隐约约的一串铃声,过了一阵,又是一串。那铃音细细长长,空灵悠远。我不由停下脚步。
    正凝神细听,手腕上忽有细细的牵扯感,低头一看拴狗绳的主人叫我回去看他吃饭呢。
    回到店中后,庄珩已拉开了他右手边的凳子,还叫店家备了一副空碗碟放在桌旁。那老板娘以为他还要等人,放下碗碟后便很周到的提议要不将饭菜放回到蒸架上温着,庄珩道过谢后说:不必麻烦。他已到了。
    话一出口那老板娘脸色便是一僵,我在旁边也吃了一惊。老板娘的神态我很熟悉,走夜路见鬼的凡人都是这种表情,因此我下意识就往怀里摸功德袋,心道这可与我无关,庄珩做的孽可别算在我头上。一摸,察觉到功德未少,方松一口气。
    那老板娘捂着孩子耳朵,念叨着百无禁忌退出老远去,我一撩衣袍在他旁边坐下,哭笑不得道:何必多说那一句?叫人心惊肉跳。
    庄珩正将一小口白米饭夹到嘴里去,细细咀嚼咽下后方抬目来看我:我说的不是你。
    我:除了我还有别人么?
    庄珩说:有。
    我四下一看,老板娘母子在对面厨灶边惊惶不定地打量他,店堂内除了我和他哪还有别人?
    我说:哪儿呢?
    话音刚落,门口的石板路上忽而远远地传来一串蹄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到了门前,是一匹趾高气昂的大青驴载着一个青黑道袍的小道士,一人一驴招招摇摇地从门口晃过去。不知怎么,看到那道士,我一点不害怕,反而觉得有些好笑,问:是他?
    庄珩正夹了一根红苋菜,尝了一口,又搁回到面前的小碟子里。
    我瞧着他碟子里堆起来菜蔬,都是他尝过一口不愿再吃的东西,眉毛尖抽了抽,老大不爽快说:庄子虞你吃什么山珍海味长大的?有这么难以下咽么?
    他上辈子家贫,也就是青菜白粥度日啊,怎么吃苦的日子全忘了?
    我说:这些菜全是你点的,全得吃完。这要是在我爹那,浪费粮食把你腿打折知不知道?
    庄珩听得略一怔,看向我。
    我也有些愣了一来我年少时自己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便总爱拿我爹出来夸耀,但这话便是活着时我也得有十年未讲了;二来,这句话我从前也对庄珩说过。
    是他在侯府养病那时日,人虽醒了,却被一场大病耗得精瘦,我娘得知我有这么个同窗后十分心疼,便叫人好生照料,每日都要备上进补汤药。
    我爹娘性情相似,对外人慷慨,自己却很节省,庄珩吃得不多,余下大半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塞进了我的肚子。日复一日,终于我吃得腻烦了,觉得自己当真捡了个大麻烦回来。
    有一日我冲到庄珩房里。
    庄珩面前正摆着一小碗汤,只喝了一半。谁知他看到我愣了愣,还说:兰徴兄,气色不错。拐弯抹角说我胖了呢。
    我哼哼冷笑,招手叫人将厨房炖的那一锅汤都端进来,往他跟前一放,说:都是给你炖的。喝罢。
    庄珩面露难色。
    我抬手帮他往碗里盛汤,手上溅了汤水,还用嘴唇含了舔掉,故意说:这汤我娘熬了半天呢。一丁点儿都别浪费。
    他端着碗踟蹰不决。
    我就说:庄珩,要是我爹来,见你喝一半倒一半,拿棍子把你腿打断信不信?
    那日庄珩在我恶狠狠的逼迫下,勉强喝下去一碗半,到最后实在喝不下去了,勺子一搁眼睛一闭,抿着嘴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欺负他了其实谁欺负谁啊?
    他那样我能有什么办法?末了还不是气哼哼夺过他的碗自己喝了。
    自那日后,我便日日到他房里盯着他吃饭喝汤,苦口婆心地在他耳朵边念叨:多吃些。吃得多,才能好得快。
    好得快,才能快些滚蛋当然这后半句我不会说出口的。我怕我娘揍我。
    不过我的策略还是奏效了,陪他一起吃了半个月的饭,庄珩身上终于长了些肉,经我娘认可他恢复了以后,我眼含热泪涕泗横流地将他送出了侯府。
    送别时我情真意切地对他说:子虞日后万望保重身体。
    庄珩静静看着我,终于说了句人话:这些时日,多谢世子关照。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我叹了口气。人啊,越活越回去。鬼也不例外。
    第30章 眼看不大美
    我十二月把庄珩捡回家,待他病愈将他送出府的时候是二月里,正好也是这个时候。梁州不像江南潮湿,一整个春天也下不了几场雨,那天是晴寒早春里的寻常一天,碧空无云,日光明晰。
    我安排了侯府的车夫送他回去,庄珩在上马石旁边看我片刻,至我摸着鼻子不耐烦地说了三遍我就不送了,他才垂下眼帘,然后朝我拱手,俯身的时候,袖口的衣衫一荡,早春的太阳光里刀裁般的利落。
    他说:在下欠兰徵兄一份情。
    我心想你自然欠着我的,但我用不着你还。
    但这人情他后来还了,还得很雪中送炭。
    他来狱中看过我后不久,我就从刑部狱中被提了出去,转到了大理寺狱。大理寺卿袁楷是我爹旧交,我爹对他有恩,他对我爹有愧。我被转移到大理寺后,袁楷见了我的惨状,老泪纵横了有一刻钟,然后对我说:兰徴,你放心,袁某虽未能保住梁将军,但一定保住你。
    但事实证明他也仅是想保住自己罢了袁楷早年办错一桩大案,把柄被庄珩捉住,于是借此胁迫他从刑部抢过了我的案子。袁楷被拿着软肋,救我是不得已为之。
    当然这些内情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我以为定国侯府虽然树倒猢狲散,却毕竟还留着几个与我爹真心相交的。却没想到我爹那些真心相交的朋友早就为了救他而被贬到天涯海角了,还能留在京中的,都是识时务的俊杰。
    但这内情我知不知道其实都无所谓,那时我要在京中活下去、留下来,只能仰仗袁楷。
    进了大理寺后,我很快就死了。他们用一个死囚犯替换了我,死囚被仔细地易了容,我身上的伤疤也一一比对描摹,他们生造了另一个梁兰徴出来。我被袁楷送出梁州城,他给我银钱千两,千叮万嘱:兰徴,这一遭是受尽折辱,亦是脱胎换骨,此去天远地阔、山高水长,别再回来了。
    天远地阔,山高水长。都不是我的。都与我无关。
    什么是我的?
    冤屈是我的。仇恨是我的。从里到外无处排解的痛苦是我的。我还没有豁达到将一切一笑置之。死掉比活着容易,但还不是时候。
    于是在外避了两年风头后,我找江湖异人乔装易容,重新回到了梁州。我到袁楷府上表明身份他救我一命,我原不该再拉他下水,但我别无他法。而我的存在已经成了袁楷最大的把柄,他无可奈何,只能收留我。
    我于是成了大理寺卿袁楷的表侄沈云拙。
    易容乔装后,我人如其名,看着很僵很拙,我偶尔从镜中看到自己,也会被吓一跳我离京两年,一年多在寻医治病,身上的几两薄肉都被熬光,浑身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子。除了脱了衣服还能在皮肉上看到那一身纵横嶙峋的伤痕,仿佛指路标记般指示着从前的梁兰徴,其余不论是身形、容貌,甚至是眼神,概与从前判若两人细想想,我原来那时候就已成了鬼了。
    所以我不知庄珩如何一眼就认出我的。
    我回京那一年的中秋节,我跟着袁府家眷到袁楷老丈人周蕴先生宅中走动。会在周宅遇上庄珩我并不意外,庄珩是周蕴的关门弟子,他侍奉老师一贯很周到尽心,中秋节必定会到周蕴那里送礼请安。
    叫我意外的,是廊下相逢,我拱手施礼,匆匆一面,他便认出是我了。当时他见了我,微微一诧,却什么也没说。当天夜里众人陪着周老先生在后院赏月,不知谁提起猜字谜,庄珩在月色中笑微微地给谜面,第一轮他说:天粘衰草人何处。第二轮则是天下平定之初。
    到了第三轮,他将眼看不大美,幽香令人醉说罢,周老先生的孙女已恼了,嗔怒道:子虞哥哥做什么瞧不起人么?连出三题都是兰!
    众人大笑。庄珩目光飞来,笑瞥了我一眼。
    我在暗处如坐针毡,出了满手心的汗。
    第31章 怨
    但庄珩到底没有明说。我纵是心下狐疑,也不可能去质问他是不是认出了我。如此惴惴了几日,未见有异,心中终于稍定,庄珩或是没认出来,或是认出来了也没有透露。
    直到有一日,我从袁府偏门出来,忽然街上一个孩童冲上来对我道:公子,有人在对面茶楼等你。他抬手遥遥一指,我顺着看去,之见茶楼二楼窗户口一个人依窗而坐,正看着此处。
    见到那人,惴惴多日的心霎时又提了起来。见左右无人,便穿街过去。
    进门先拱手施礼,冠冕堂皇:庄大人找在下何事。
    庄珩只示意我坐,却并不说话。待到茶和果点上来了,左右无人,他起身来拉上了窗。茶楼雅间中霎时便暗下来,光线透过窗格斑驳洒入,隔着空中浮动的微尘,庄珩在对面静静看着我。这一眼,我终于肯定,他确实认出我了。
    我心中紧了紧,下一刻,我听到他开口:梁吟。
    不论有没有底气,外强中干也好,理直气壮也好,我自然要否认几句。
    他看着我,也不争辩,却将当年他如何要挟袁楷救我的细节一一说来。
    我在对面听得没了声响。袁楷救我的动机不纯,是坏事,也是好事。坏的是,我再没有可信任的人了,好的是,我终于可以毫无负疚地算计、利用他。
    庄珩最后说:此人不可倚赖。
    我静静看着他。庄珩从头到尾神态平静,并不为袁楷的作为感到愤懑,也不为定国侯府的遭遇不平,他对袁楷的种种拿捏信手捏来,但这一切又仿佛都与他无关。我同时又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合理来,拿人软肋分明是傅桓的作风,不是他庄珩的,他两袖清风一朝染了污浊,这种红尘里的腌臜事不该他来做。
    我沉默了许久,最后说道:子虞当初应当奏请陛下翻案,而非以此要挟袁楷。如此,则至少还有一人能得到清白。
    案自然是要翻的。他依旧很云淡风轻,只不过事分轻重缓急。
    我微微一怔,抬眼看他轻的、缓的,是翻案;重的,急的,是什么?
    想起他到狱中来探我的那一面,我几乎又要误会了。
    自然是活着的人要紧。幸而庄珩很清醒,他说,世子对我有恩。又说,长亭误入歧途,不能叫他一错再错。
    我于是懂了。
    他是救了我,但这也是为了救傅桓。
    果真慈悲。
    我瘦巴巴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难为你了。
    我想到前前后后这许多往事,心里十分感慨。庄珩说我放不下,大约果真不错只是这并非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那些旧事犹如拦路猛虎,日日与之搏斗,日日头破血流。
    庄珩显然也记得当年的事,但他并不为之所扰这也是自然,便是在那一世,梁兰徴于他也不过是有过几年同窗之情的泛泛之交罢了。人生海海,他有自己的天地。更何况如今他姓李又不姓庄,只有我投了湖又从轮回门前逃回来,守着梁兰徴的一生踟蹰百年,当真可怜,也当真可笑。
    我心中有些凄凉。这凄凉与临死前的凄凉又有所不同,庄珩是绝对无法感同身受的。他是清醒决断的人,是会醉酒时错认我作旁人,却还将我推开说不妥的人。
    果然他将筷子上那半截菜梗瞧了片刻后,说:一世轮回,一世恩怨。轮回了则恩怨消。
    我说:你说得对。
    他撩起眼帘:你也莫再挂念你双亲了。
    我说:好。
    他又说:身在红尘,爱恨情仇总免不了,这是他们自己的业。
    我点头,不再言语。
    庄珩看了我一阵,夹了半天的半根红苋菜最终又被他送回口中,慢慢地咀嚼起来。他咽下后又说了一句:你说得不错,应时而发的这些东西,入口虽嫌粗陋,细品却十分有味。
    我说:你若吃不惯倒也不必勉强。今日宽慰的话已说得够多。
    庄珩说:是真的。
    我说:自然,你说的怎会有假?
    庄珩听出我语气,眉心微凝,看住了我。
    庄珩一下子说这么多安慰人的话很稀罕的,仿佛他当真能体会我的心情似的,我心里也的确有几分感动。但他毕竟不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但每一句话又都再一次证明他与我绝非同类,不能勉强相交。
    活着时就已了悟的道理,何必死后再来提醒我一遍。
    我笑了笑说:庄珩,你大费周章把我从河里捞出来,不会就是为了开解我吧?
    我转开视线,瞧着桌上没动过几筷子的四盘菜,哂笑道:你昨日说生生世世无穷尽,今日又说轮回了则恩怨消。话都被你说了,我怎么却越听越糊涂?
    你现在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
    生前的积怨在心里闷了一百年,闷成了一片腐臭的沼泽,到底还是憋不住,冒出酸臭的泡来了。我心里知道庄珩没有对不住我什么,他只是袖手旁观,看着一切发生而已。但世上那么多人,看着我逐渐坠入深渊的有那么多人,我谁也不怨,我甚至连傅桓也不怨了,但我怨着庄子虞。
    为什么?
    傅长亭误入歧途,不能一错再错。
    我呢?
    我只是对他有恩。
    而这恩他已经绰绰有余地报了。我与他早已了无瓜葛。
    于是他置身事外、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他那神明俯视人间的姿态如此明确,我连向他呼救都胆怯了。
    我看着庄珩的脸,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撂下一句算了转身就要走。
    庄珩拉住了我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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