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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萧寒城(52)

    魏绎敕令,调遣百名皇家工匠刻千尺金碑,以垂燕鸿的千古之名,还专从大启皇陵里为燕鸿挑了块风水宝地,就挨着先帝的坟墓而建。
    这在外人看来自是无上荣耀,天下百姓因此称许当今皇上是个重情宽厚之人,肯不拘一节,破例让有功的臣子下葬皇陵。
    唯独那几个燕鸿的旧部知晓他这么做的用意。
    魏天啸坐上皇位后不久,便执意要大行封赏启丰军的兄弟,最少便是从百户起封,这俨然与燕鸿的执政之道背道而驰。新朝初度,倾注了太多人的心血,经不起任何动荡,故而燕鸿杀先帝而扶持其子登基,正是他所选的便捷之道。
    可他毕竟下杀手谋害了先帝,杀死了共同开创大业的兄弟,这亦他多年来不敢与外人说的一块心结。
    魏绎让燕鸿入土皇陵,存心要让他在地底下永不得安宁,更是警醒威慑他朝中的那帮旧部。
    礼部前日便来相府传过话,说司礼监算好了日子,棺椁不宜在灵堂搁置太久,要赶在小年之前入土下葬。于是燕飞捷还未从蓟州赶回邺京,浩浩汤汤的送葬队伍便已占了整条官街。
    今日各处城门封闭,只留着南门为出殡的队伍开着。
    锣声悲鸣,街上挂满了白帷,雪花般的纸钱俯拾即是。官府虽事先肃清了道,可两边的街坊商铺无不探头而出,观摩着这场新朝以来前所未有的葬礼。
    一队赴京的车马也因碰上这样大的场面,而停滞不前。
    伍老,夫人,据说是撞上了给燕鸿出殡的车队,如今这东、西、北三门都一时走不通了。
    伍修贤长须及胸,一身熊腰虎背却看着清挺,毫无强扈之色,他摘下了草帽檐,面上尽显不容直视的威严:南门应也走不了,城内的人也出不来。
    那名手下说:邺京是国都,当年执掌城门禁令的正是我兄长,就连圣瑜皇太后下葬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做法竟只开一道城门。伍老,眼下接二爷要紧,不如我们
    伍修贤抬手制止:一朝有一朝气象,启朝不可大殷同论。在未确保阿璞安全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听我号令,退二十里至乔板坡先与毛将军汇合,明日再进城!
    是,伍老!
    送葬的车队正从廊春坊门前经过,林荆璞独身在二楼雅座喝酒,闻见丧乐望向楼下时,眉头不由轻拧起来。
    这几日他未能及时得到宫里的消息,以至此时才知道燕鸿是今日出殡。他稍犹豫了一番,料想恐怕是等不到人了,便暂且搁下了手中的那杯太禧白,欲起身下楼。
    不想却在楼梯上迎面撞见了魏绎。
    魏绎穿着一袭玄黑长袍,连同衣祍上的短绒都是黑的,冠上的玉却白得发亮,剔透得不像寻常翡翠,倒是与此时街上十分应景。
    他见到林荆璞,并不惊奇,像是有备而来:小官人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喝闷酒,又怎么不喝完,便急着要走,还记得这家的酒得十贯一壶,可不便宜啊。
    魏绎说着,抬腿又往上走了几阶,负手将上身往前倾,拉近了些距离。
    林荆璞本想绕开走,可魏绎偏去堵他,责问道:国丧之期,朝廷已明令禁止廊春坊等宴乐场所开张,你是怎么跑上来喝酒的?
    周旋磨蹭之际,两人的气息撞在了一起。
    林荆璞无路可走,也不后退,面上寡淡,那双眼眸里却勾着不明的笑意:那你又是怎么上来的。
    魏绎轻嗤,将他逼入了墙角:朕是皇帝,国土境内,想去哪里都成。
    哦?林荆璞面色不改,淡漠说:那我便是跟皇帝心有灵犀了。
    魏绎周身的强势之气顿时因他的这句心有灵犀而消散了大半,心头又不觉掠过一丝烦闷,抓过了林荆璞的手腕,将他强行带回了楼上雅座。
    人生苦短,知己难觅。既是心有灵犀,便留下再陪朕喝一杯。
    魏绎力气生猛,林荆璞几乎是跌撞着入座。
    魏绎环顾了眼四周的金碧辉煌,冷笑说:朕也是过了许久才知道,这家廊春坊是你们前朝的产业。青楼的确是个好地方,每日多少达官贵人在这进进出出,快活之余少不了要在枕边跟姑娘吹嘘几句朝廷里的事,逗弄她们开心,伺候的好还有下次。廊春坊的税收每年又是邺京酒家中交得最多最齐的,用钱打点好了上下关系,没人敢往这楼里查。你是好手段。
    廊春坊的生意一直都是由申屠先生帮忙打理的,不久这楼便会转手卖出,你不必再提心吊胆地提防,林荆璞气息还略有不平,接过酒杯,又故作淡然:朝中可无事了,你今日倒是得闲。
    六部的文书如今都发往了澜昭殿,那帮臣子又各怀鬼胎,时不时便要拿燕鸿在时的旧制要挟朕,怎会不忙。
    魏绎闷了一口酒下肚,瞥了眼楼下送葬的车队,又收回目光,望向了林荆璞:朕只是想来送送故人。
    林荆璞对上他的视线,很快又垂落到了杯中:你送的是死别之人,还是生离之人?
    魏绎笑意不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新折扇给他,死人有什么可送的。这临别赠礼,自然是给你的。
    他喉结极隐秘地滚动了一下,不等林荆璞接过,就匆匆撒开了手,将扇子随意丢弃在了酒桌上,又若无其事道:你这两日抓紧动身,应还能赶上除夕回家,与你的臣民亲人团聚。
    林荆璞目色稍淡,缓缓伸手去取过了那把扇子,只说了句多谢。他思忖了半晌,欲言又止。
    魏绎已把着酒壶站了起来,倚栏远眺:林荆璞,这局势早就被你料到了。燕鸿身后留下的烂摊子还多着,正因为启朝没有可以辅佐皇权的世家大族,寒士又不愿信任朝廷,许多规制礼度都亟待要重整,人心不齐,朕如今是分|身乏术,没空与三郡缠斗,所以必得放你回去稳定局势,以免内忧外患。何况再在留你身边,也只是玩火自焚。
    林荆璞望着魏绎如刀的侧脸,冷风拂动他的衣袂,将迎面扑来的肃杀寒气瓦解殆尽。
    我生怕是自己失算了一招。林荆璞说。
    不必妄自菲薄,林荆璞,你是长着颗七巧玲珑心的玉人,怎会失算。
    魏绎回头称许他,幽幽笑了一声,又道:只是有一句,朕必得奉劝你。有些事情,你便是算到了,也别深究,更别插手,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你且安心回去做你的殷帝,待到来日,再与朕好好厮杀一场。
    林荆璞凝起眸子:可倘若你的本意是不想让我插手,又何须要对宁宅中的人赶尽杀绝?魏绎,你明知道那里面关着什么人。
    魏绎没再答话,有太监上抱来了黑色大氅。
    他披上大氅,一口灌下了剩下的酒,弯腰去将玉壶搁置在林荆璞面前,凑近看了林荆璞的面皮一眼,便没再留恋,转身疾步下了楼。
    雾霭蔽日,人渐渐行远了。
    林荆璞切断了自己心肠,连魏绎的背影都没张望一下,也只是悠悠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他独自坐至天色暗了,才想起那柄折扇,打开一看,扇上没有画,唯有两行小诗,正是魏绎的手笔: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1]
    一回到宫中,各部大臣便已在殿外等候。魏绎忙起来便忘了用膳,宫人催促过了几次皆不劝不进,直至深夜,他饿过了头,反倒是不吃不下了。
    不久后,刑部又有官员前来复命。魏绎批了几份奏报后,想到了什么,叫住了那官员问:宁为钧何日行刑?
    回皇上,本是设在后日,可这几日撞上国丧之期,一并都往后推迟了十天。
    魏绎忙昏了头,竟忘了这茬。按律,国丧期间朝中不但停办所有宴请享乐之事,战事与刑杀也一并得耽搁。早知如此,他便该晚些给燕鸿办丧。
    此事不容再拖,魏绎顿了顿笔,眉头深拧:大牢本就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今夜你在狱中随便找个由头,将他们处死便是。
    官员略有犯难:皇上,这案子本就备受朝野上下的瞩目,若一家三十多口人在行刑前无故暴毙,到时必会引得朝堂非议,恐有言官不满。倒不妨再等上几日
    等不了那么久了。朕安分守己,他们也未必就见得会对朕有多满意,还不是百般挑剔,魏绎露出狠戾之色:明早,朕便要听到死讯,宁为钧一家老小,一个活口都不准留。
    那官员一个激灵,不觉冒了一身冷汗,忙俯身道:是!
    殿内官员皆退下后,魏绎才稍得了空闲。
    一太监捧着一盘柿饼,斗胆劝说:皇上,这柿饼放了有两日了,是郭赛从宫外带回来的。您那日说要先留着,可再不吃,这便得坏了。
    魏绎望向那几个柿饼,失神一怔,便说:都扔出去吧。
    那太监一愣,忙弯腰应声,正准备将那盘柿饼端了出去,又折回来说:皇上,内府掌管人事的曲公公午后便来问过话,郭赛和云裳二人,究竟要如何处置?是绞杀赐死,还是发配放逐,全凭皇上意思。
    魏绎的倦容挂不住,毫无波澜地舒了一口气,道:打发点银子,让他们出宫便是。想来,也能赶回去与家里人一同过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两汉《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第78章 皇嗣 让他们活着,远比死了更有用处。
    夜里静得诡秘,阴风低泣。
    鸟为食亡。几只秃鹫事先嗅到了这黑夜里不寻常的味道,集聚在牢狱外的高墙上,随时打算俯冲而下,为了抢夺最新鲜的人尸而头破血流。
    翌日的白昼苏醒得迟,直到巳时,天边才透出亮光。林荆璞昨夜便睡得不踏实,早晨身子发沉,迟迟才懒起洗漱。
    很快,曹游咋呼的喊声打破了这份浑噩,二爷!
    林荆璞拧着汗巾的手指一顿,曹游便推门冲了进来:从刑部大牢传出来的消息,说昨夜有人往关押宁家老小的那几间牢房里送了不干净的饭菜,没两个时辰人便全被毒死了!太子妃他们恐怕、恐怕已遭遇不测了!
    曹游含着悲恸的哭腔,无力地跪了下来。
    汗巾掉入了盆中,一口气血涌上林荆璞的胸腔,他掩面往旁咳了两声:宁为钧呢?
    宁为钧也吃了那有毒的饭菜,可他命大,碰巧昨日身子不爽快中了冷暑,没吃几口便全吐干净了,这才侥幸留了一条命。
    曹游强忍着哽咽,骂道:那帮吃百姓粮的俎虫!听说牢里的仵作只是草草验了尸,也没查出饭菜里究竟是什么毒,狱卒便将尸体都拖了出去喂鸟吃,摆明是要毁尸灭迹!刑部大牢密不透风,我们的人进不去,曹将军本计划着要在行刑当日劫法场救人,可不想却
    他粗鲁地擦了把眼泪,扼腕痛惜。
    林荆璞眼眶微低,唇齿翕动。
    二爷说什么?
    是魏绎。林荆璞面色晦暗,却出奇地冷静,冷意从眼底一直蔓延到喉间,但与他天生的柔弱姿态毫不违和。
    重犯在狱中暴毙,若上头无人庇佑,刑部那帮人便是再肆意妄为,也不敢如此作为。
    曹问青此时也赶到了,见林荆璞的脸色,便知他已知晓此事,退后了一步,俯身跪下磕头:二爷节哀!老臣办事不力,未能先行一步才致使太子妃与皇孙遭遇了不测,老臣万死不能当,实在是无颜面对太子与先帝!
    曹将军不必苛责于己身,林荆璞抬手扶起了他:没料到魏绎这么急下手,缘因是我一直未想明白。
    曹问青听言一愣。
    我要是魏绎,绝不会轻易杀了如此重要的两枚棋子,让他们活着,远比死了更有用处。
    魏绎说他不会失算,可他还是失算了。
    亚父应已在城外准备接他回去,同行护驾的还有一千兵马。魏绎赶在此时灭口,有什么用意,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他都无从可知。
    他知道的讯息太少了,时间又太过仓促,连那牢中死去的究竟是不是皇嫂,都无法确认身份。
    曹问青沉肩:二爷,天亮之前老臣已派人暗中前往那乱葬岗搜寻了一番,昨夜中毒死去的七八岁模样的,都是女孩。
    他刻意没将话说完。
    女孩与男孩虽都是皇嗣血脉,可要放在眼下,便是天差地别。
    先帝本就只有林鸣璋与林荆璞两个皇子,林鸣璋被戮于亡国之日,林荆璞才不得以挑起复国的重任。要是皇嫂当日诞下的是女孩,救下来之后好好养着便是;可要是男孩,那便是殷太子的嫡子,本来便是能继承林殷大统的。若真是如此,嫡孙亡故,三郡外党之人又怎会不猜忌怪责于林荆璞。
    还好,还好只是个女孩
    曹问青随林荆璞久了,未免也起了臣下于自家主君的私心。他冒险专门要去确认一番,便是要替他消除后顾之忧。
    曹问青想到此处,也说不清心头是惋惜更多,还是庆幸更多,如灰的面色才稍稍松弛,躬身说道:二爷不必忧思过度,邺京中的后事就交由老臣来处置。伍老昨日到了乔板坡,老臣已派曹双去城外接应。行路匆忙,二爷早些预备才好。
    这一年来,多亏劳曹将军照拂,璞始得善终。林荆璞卸下深思,弯腰朝曹问青一拜,久久都不起身。
    曹问青只好将头压得更低,苍老的眼眶有不具名的热泪在涌动。
    曹双亦是曹家的家奴,比不得曹游有一身功夫,可也读过不少书。早晨鸡还未打鸣,待到城门一开,他便快马出了城,赶至了乔板坡的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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