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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萧寒城(53)

    冷风萧瑟,地上的枯枝残叶还蒙着白霜,踩上去仿佛能听见冰刀淬火的声响。
    拜见伍老,小人是受曹将军之托,特前来接应伍老。曹双是个懂礼谦和之人,下马先向伍修贤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伍修贤已打点好了行装,坐于马上,可面色似有不豫,提着缰绳跟曹双道:你先起来。
    曹双才察觉到这营外的气氛不大对劲。
    只听人说:伍老,皇嗣事关重大啊,我们此时往西南而行,应还能赶得上。
    曹双抬眸看去,只见说话的人是毛裕才,正是此趟随同伍修贤护驾带兵的副将。
    曹双稍有迟疑,便恭敬询问:往东二十里便是邺京,二爷会在城外等候。不知毛将军,为何临时要南辕北辙,改往西南而行。
    毛裕才嗤之以鼻,又继续对伍修贤劝言:伍老,皇孙的性命关乎大殷的千秋基业,如今太子妃与皇孙是孤儿寡女,路途中难免容易遭遇不测!二爷既能安然无恙在邺京待了一年,也不差这几日了,但凡出了什么事,自有曹问青在京中替他打点。
    他这话里有挑拨不满的意味。
    伍修贤面色深沉,攥着缰绳不语。
    皇孙?曹双不由疑惑,忍不住要问:何来的皇孙?!
    伍修贤便命手下将一份手书取来,递给曹双。
    这手书通篇是以太子妃自陈的口吻所写。
    七年前说她在太子府自缢未决,侥幸被宁家人救下,多年来承蒙宁为钧的照料,藉以亲姊之名与遗腹子留在宁府中,才得以苟活下来。可不久前宁为钧因军火案锒铛入狱,启朝下旨抄斩满门,所幸陇南刘氏之后柳佑不遗余力,将之从狱中偷换救出。
    但柳佑已被远派至凉州,如今正走在雁南关道上。启帝的亲信一路随行虎视眈眈,她唯恐自己与皇孙有性命之虞,无奈只好向伍修贤求援。
    信上的簪花小楷因写得仓促,笔迹潦草,细致之处亦不曾说明。但这信中提到的皇嗣,无不透露出是个男孩。
    曹双没看完,见到那紫阳,便擦了擦额上的汗,拧眉驳斥:伍老,只凭单单一封信,不可偏听!那个孩子明明是
    就算信能造假,信物也能造假吗?
    毛裕才掏出一只金锁,将原本裹着金锁的布袋往曹双脑上丢去,言辞激切:贱奴岂敢质疑皇嗣血脉!当年太子妃怀了身孕,举朝同庆,先帝命宫匠为嫡孙亲手打制的长命锁,锁中镂雕了九龙托珠,是无论如何都仿造不得的!
    曹双瞪大了瞳,一时无措,慌忙跪了下来。
    伍修贤倒不以为然,只沉声问曹双:阿璞在邺京,可也收到了这封信?
    回伍老的话,不曾,曹双摇头低语:昨夜刑部大牢出了事,二爷与曹将军只是以为
    毛裕才冷声鄙夷,忿忿不平:当年太子德行过人,若他的嫡子还活在世上,将来便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二爷在邺京一年有余,都不曾透露过关于太子妃与皇嗣的半点风声,曹问青说自己的眼线遍布邺京,可太子妃宁信一个启官,该是被逼到了何种境地?这其中值得深究的事还多着!二爷自然不想这些事被捅破,让三郡旧臣知道,否则他下不了台,更收不了场
    曹双暗暗抿唇不语,他是下人,知道在这场面上没有他说话回旋的余地。
    伍修贤面上亦有不悦之色,他此行是主将,为了统摄军心,不好当面与副将驳斥。况且此事的确关乎大统,不能随意处置,须得权衡清楚利弊。
    林荆璞陷入狼窝斡旋了一年,又与魏绎私交过密。南边旧臣们常以此为议,疑心其叛国投敌,失了君王德行,为此闹出了不少纷争事端。
    眼下太子嫡子的出现,无疑便给了那帮人转机与希冀,三郡诸人若知晓此事,必会对林荆璞施以强压。
    无论是为了皇嗣、为了三郡诸臣,还是为了林荆璞,伍修贤都不能轻易表态。
    何事喧哗?谢裳裳听到吵嚷之声,掀帘从营帐中走了出来,身边还跟了个娇俏的小书童。
    她打量了毛裕才等人一眼,面上略有不耐,可又笑了笑,从容不迫地说道:阿璞从小跟我学诗作文,我最清楚他的心性,绝非是这样的人。可毛将军身为一介武官,既然有胆量质疑君王品性,好歹也得先读诗三百,学讽谏之道,怎可口若悬河,妄自揣度还未发生之事?
    伍修贤见谢裳裳出面,先下马去搀扶她。她行得端,没要伍修贤的手臂,挽袖径直便走到了毛裕才的面前。
    毛裕才无奈退让了一步,偏头不服:不敢。下官只是担忧皇嗣安危。
    谢裳裳端庄自持,甩袖侧身:救皇嗣与接阿璞回三郡,二者并不矛盾,何须让众将士在外冻着身子争执不下。以我所见,毛将军可亲率八百亲兵前往雁南关,及早救回皇嗣与太子妃。且留二百人给伍老去邺京接人即可,以备不时之需。届时,毛将军还可领受一个救驾皇嗣与太子妃的头功,让他们知道你的忠心,何乐而不为?
    这不可!毛裕才皱眉不悦:下官身份卑贱,怎可为了冒功而僭越迎回皇嗣,此事须得由伍老亲自出面
    并不是毛裕才自己带兵救不了人,只是伍修贤是大殷第一把手的托孤重臣,论品行,论战功,论名望,他都当之无愧。
    眼下他先救谁,旧朝中人的心便难免会向谁摇摆。
    太子妃手书中,口口声声称呼伍修贤亚父,便也是想求得他的庇佑与偏袒。
    若要去雁南关,折返至少五日,到时候便来不及入京,谢裳裳稳稳地说:你说太子妃与皇嗣身涉险境,那么阿璞已与启帝失约,他在京中就能确保安全么?皇嗣是重要,但邺京中的人是大殷的皇帝!毛将军舍本逐末,怕也不能够服众吧。
    一众将士纷纷低下头。
    毛裕才顿时面红气急:下官、下官
    此事不必再议,就依照夫人所言。伍修贤望着谢裳裳,语气不容置喙,拍了把曹双的肩,便上了马:带路,接阿璞去
    曹双心下一沉,立即起身上马:是!
    第79章 故园 尤其,当这皇嗣还是个男孩
    阴云稀疏,为国丧所制的白幔还挂在城头招摇。
    曹双是怎么办的事,摸黑便出的城门,到如今也没见个人影!曹游斜坐在马车的凭轼上,无趣地往地上甩打马鞭。
    他话音落了正不久,便见一队马车从东面的山坡上驶来,领路的正是曹双。
    曹游一屁股弹坐了起来,激动得没扶稳,差点便要从凭轼上栽了下去,又忙笑着往里通传:二爷,他们到了!
    林荆璞也听见了外头的马蹄声,眉梢微动。
    他与伍修贤已有一年多未见,虽常通书信,可亚父在信中却不似往日那般对他严苛,极少过问他政事与功课如何,更多时候问的是饱餐否、衾暖否。
    在恐惧时、茫然时、无端时,他都常能想起这个无比可靠的长辈。伍修贤于他来说,并非只是托孤重臣,也而是将他于危难困厄中拉扯大的父亲。
    可临到此时要见面了,林荆璞的心中又忽生了丝惶恐不安。
    伍修贤在坡前先下了马,徒步走至了马车前方,俯身行礼,再绕到车帘前:臣参见二爷,二爷可安?
    林荆璞抬掌掀帘,只见伍修贤俯跪在地上,脑后的发丝几近全白,比一年之前更甚了许多。
    躬安。
    先臣后父。这是伍修贤一贯教他的礼节,不可僭越。
    林荆璞这才去扶起他,喉结微动,朝他回礼,又将话重新说了一遍:孩儿一切安好顺遂。
    伍修贤打量林荆璞,见他的面颊上总算是养起了点肉,心中也稍稍宽慰,拍了拍他的肩:好便好。
    亚父的身子也可还安好?林荆璞语间隐约有哽塞,可呼啸的风声要将他的愁绪都吞咽了下去,唯有眼角晕着一丝惹人怜的红。
    伍修贤还未答话,便听得谢裳裳缓步走了过来说:他常年习武不辍,身子一向健硕,前些日子还曾与田副将跳到冰河里头去抓鱼。只是人老了,样貌难免会一年比一年丑陋
    伍修贤也扭头看她,虽听见说自己又老又丑,可素来锐利深沉的目光却不由柔和了几分。
    谢裳裳的本意是要安抚,可不想见到林荆璞,自己眼中却先噙了泪:阿璞,能够重逢是幸事,也当是喜事。你莫要因此伤怀,以后每一日都是能团聚的。
    林荆璞会心一笑,也朝她行礼:夫人
    谢裳裳的身旁还牵着个孩子,正是竹生。
    竹生个头高了许多,可看着倒是变怯了,他躲在谢裳裳身后,湿漉漉的眼睛瞄着林荆璞,过了一会儿,才细若蚊声地朝他喊了一声舅舅。
    林荆璞微愣,笑着应了一声,又说:邺京离三郡路途遥远,夫人随同一路颠簸已是不易,又何须将孩子也带过来受累。
    伍修贤看了眼竹生,沉声道:这孩子身上留着大殷皇族与异族的血。将他独自留在三郡,臣反而不放心。
    林荆璞便明白了亚父意思,面色稍紧。
    他原以为把竹生带回三郡,交给亚父教养,会是万全之策,总比将他留在邺京好。可他以前忽略了一点,皇室是要高高在上受人膜拜,就如同他这皇帝,底下俯跪臣子们所敬仰的不光是有文治武功、励精图治的能君,更要血统纯正、品行高洁,不容有半点污秽的贤君。
    竹生既是以皇族后嗣的身份留在三郡,他们便要以皇族的绳尺来约束于他,又因他的父亲曾是北境王,不肯冠他林姓。林荆璞一年前给这孩子更易了名,可到现在也未得姓氏,竹生当以何身份自居,又如何能在三郡光明正大地抬头做人?
    流言可畏。
    竹生年纪尚小,旧臣们兴许还知道稚子无辜,可他们不会觉得林荆璞是无过无罪的。他虽在北林寺设计杀了魏绎一招,可魏绎到底是没死,还如愿以偿斗死了燕鸿。
    只怕林荆璞此趟回去,要应付的头疼事还多着。
    不过至少从今以后,他都能与家人荣辱与共了。
    林荆璞想到此处,不由握住了自己左手腕上冰冷的金镯,想起了那个屹立于偌大宫墙之内,却比自己还要不幸的人。
    二爷,曹双敛着神色打断了他思绪,才从车外递上了那张所谓太子妃的手书,说:今早与这封信一同送到伍老营帐中的,据说还有先帝赐给太子妃的长命锁。
    林荆璞接过一看,眉心微拧,最后留意到了那个眼熟的名字。
    柳佑。
    毛将军已领着八百兵马去了雁南关救人。伍修贤让人牵来了马。
    林荆璞收好书信:亚父觉得可信么?
    七分可信,伍修贤说:九龙长命锁的确不好仿造,哪怕是再找回当年的所有工匠打造,也未必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可亡国之时,太子府上混乱不堪,宝物失窃也是有可能的。
    相传昨夜宁家老小暴毙于刑部大牢,曹将军今早还因此困顿自责,怕皇嗣已遭人暗算,林荆璞鼻尖似松了一口气:现今依我看,这执笔之人是皇嫂,倒是有九分可信。
    伍修贤牵过马绳,皱眉看他。
    亚父,判文发下当日,我就曾去狱中见过宁为钧,只要他肯告知实情,我便会施以援手,救他一家出狱。可他拒绝了,咬死也没透漏半分。
    林荆璞一顿,宁为钧不肯透给我府中阿姊就是皇嫂的原因,无非有两种,他觉得我自身难保,其次,便是他认为我会对皇兄的子嗣不利,这且先搁置不谈。宁为钧当年不与族人一同殉国,他独活下来是为了护住皇兄的妻儿,而我是要拉他们一把,他却宁可溺死。宁为钧尚能在启朝的重压之下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为何就不能搁下那些不甚紧要的疑虑,向我服软?
    伍修贤白眉微凛:有人事先帮他事先找好了退路,不必要你救。
    不错,这个人就是陇南刘氏的庶子,柳佑。正如皇嫂在信中所说,他兴许早就偷天换日,将人都换了出来,魏绎是杀错了人。
    这个柳佑,究竟是如何的人?伍修贤拧眉问。
    林荆璞:不瞒亚父,我曾与这个柳佑有过几次交锋,他行事诡谲,不图名不求利,因此一直摸不透他的目的,直至皇嫂与皇嗣浮出水面,一切便能明晰了。尤其,当这皇嗣是个男孩
    伍修贤眸子一深,肃声对他道:臣虽未见过此人品貌,可听你这么说来,哪怕是他救下了皇嫂与皇嗣性命,这个柳佑,也绝对不能留!
    日暮西斜,大风又作,冻得人的脚底都要结出冰来。
    二爷,风要大了,要不先上车吧,今后还多的是与伍老长谈的机会。
    林荆璞颔首,未及商榷更多细节,便坐上了归途的马车,启程往南而行。
    曹游曹双二人只能送到这里,他们虽也有不舍,可还要回草堂跟曹将军复命。
    回首望去,邺京将不是他的家园,已变成了敌人的堡垒。
    他本该是个富贵闲人,又将重新开始漂泊四方;而那个人生性不羁,却要被永远困于这座繁华寂寥的城中。
    这世道许就是这么爱捉弄人。
    风吹得车内哐当作响,谢裳裳严实地关好了车窗,提笔又要在手稿上作诗。林荆璞昨夜没睡好,颠簸着起了困意,便在车内同竹生枕着一张枕而憩。
    伍修贤从帘缝中望见这一幕,手脚都不由轻慢了些。
    城墙上有个人伫立良久,极目远眺着什么,直至夜幕垂落,连一丝星光也看不见了。
    第80章 风尘 那热血溅了三尺高,最终与地上肮脏的尘埃混在了一起。
    雁南关离凉州黄漠相去七百余里,可放眼已是一片稀疏荒凉。沙尘漫天,迷得行路之人睁不开眼。
    毛裕才领着八百兵马,两日一夜不停歇,径直赶至了雁南关东岭的一间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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