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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萧寒城(30)

    林荆璞指尖泛白,他要站不住了。魏绎偏在这时候及时收住,狠狠吃了他一口,便草草完事。
    两人若无其事地进了暖殿。魏绎坐在龙案前,接着翻阅昨夜通宵未对完的账目。林荆璞在他对面,也一同帮着看账。
    他们等不了从临州允州传来灾情的消息,救灾迟早得从国库中拨款,钱便是得从这些账目里扣出来。
    眼下钱能救人命,魏绎无暇再跟六部装糊涂,他得将当下国库的存银理个明白。
    国库归户部管,而户部的帐历来都是糊涂账。
    魏绎昨日在澜昭殿上已将邸报上的账目打回,让户部要员重新审计。这几本正是新呈上来的,明细上是清爽细致了些,可要细究起来,还有不少问题。
    庾学杰这账做得精明,林荆璞看完了一本,拢袖搁下,嗤笑道:在马鞍前加上革金二字,便名正言顺地比市价高出了五倍,可想要查对,也无从查起。
    庾学杰也就这么点偷鸡摸狗的本事。魏绎道:恐怕国库的实际存银,比户部报上来的数额还要少。
    林荆璞颔首:少得多。
    照这么看来,就是十日前得知了两州灾情,朝廷也未必能拨出足够的赈灾之款了?魏绎心中发沉。
    两人一抬头对视,彼此眼神中又有些恍惚。
    林荆璞先淡淡移开了视线,忽又想到了什么,忙再次翻开那些账目,沉思道:朝廷囊中羞涩,会不会是有人明知赈灾之款会发下不足,抑或者是急着用那一大笔钱,故而瞒报。
    魏绎凑过去看他的那本账,搭上他的腰:你是说,燕鸿取了国库的钱私用,为了不让人发现这笔钱款的疏漏,让庾学杰做了假账,还瞒报了两州灾情?
    极有可能。
    魏绎:可燕鸿不是贪财之人,他不稀罕将银子珠宝放在家中玩乐。若他真拿了那么多钱,又会去做什么?
    林荆璞也猜不准,又道:这里头还有一点说不通。
    你说。魏绎也察觉到了不对,但把话让给了林荆璞说。
    燕鸿就算是侧目朝野,在地方上也能只手遮天,可他毕竟牵连的不是一两条人命,而是两个州的十几万条人命,等死的人一多,洪水又易发疫病,又怎么瞒得住?燕鸿精于算计,他也应将我与亚父传递消息算在意料之内,他知道灾情瞒不住的。要瞒,也最多再瞒半月,邺京迟早都会知道临州允州发了洪、死了人,那个时候,朝廷还是得筹算拨款赈灾,这帐上的疏漏还是会被曝晒于青天之下,除非
    林荆璞戛然而止,挑眉一笑。
    魏绎已明白他的意思,冷笑起来:除非他花出去的那笔钱,刚好就差这么几天就能够回笼。
    第46章 烂泥 折腰事君王,风流也惘然。
    林荆璞塌腰,慢声道:钱既能回笼,说明燕鸿拿国库的银子,做的是有本生意。
    魏绎依稀觉得掌心之物要软化了,舍不得用力,说:什么生意的流水会如此之大,舍得让他弃了两个州?
    能把两个州的救命钱都搭上,不会是小生意,燕鸿又是丞相,他的手笔必然关系到本国民生,譬如粮食、烟草、盐场、布匹,可做这些生意想在短时内周转银钱,没那么容易。林荆璞说。
    燃了一夜的灯心将余烬,殿内无人伺候,魏绎便去掀了灯罩,用扳指将灯芯压灭。
    账目上的字忽暗了些许。
    林荆璞看不清,只好抬眸去看魏绎,见他已搬来了张四脚凳,挨着自己坐。
    他也没挪,眉梢微挑,你不对账了,又要与我推心置腹?
    魏绎笑了,说:确认了国库没钱,这帐对与不对有何要紧,反正也生不出白花花的银子来。户部养的都是些人精,帐上有再大的漏洞,他们总有办法能圆回去。燕鸿就是拿了国库的银子,可朕要抓他的把柄,还得花上不少心力。而当务之急,是救灾。
    林荆璞搁笔:你拎得明白。
    魏绎翘起了腿,斜身去玩他手上的金镯:都是人命啊,朕耽搁不起。疏通水道的赀货人马须得尽快赶到临州允州,粮食也得跟上,哪个不要钱?燕鸿不管他们的死活,朕坐在这张龙椅上,总不能坐视不理。
    多耽误一日,灾情就多一分凶险。两州的情势危机,再拖下去覆水难收,他恐临州允州生乱。
    林荆璞的手腕被魏绎玩出了一道浅痕,他听言垂眸,温和问道:可银子凑不齐,怎么办呢。
    朕查阅了殷朝时治理洪水时留下的笔记,粗略算了一算。照此形势,光是发往允州的救灾钱,就得要二百万两,那两个州就是四百万两,这还没算日后修缮与安抚的银子。国库再穷,此时应也能抽出一百万五十两,朕的私藏有八十万两,到时加上百官募捐的钱还有七七八八,至于这剩下的窟窿么
    魏绎直白的视线不由往上瞟:林二爷有钱啊。
    林荆璞面色平静,似是早猜透了他的心思。
    启朝国库一时空虚,可朝廷也不是空囊袋,并非是凑不出那么多钱,但魏绎需要的是一笔能急调往两州的钱款。
    林荆璞将泛红的手腕提起,说:这金钩镯是个宝贝,买了能换十万两。算我捐的。
    金钩镶翡翠,虎牙嵌弯钩。前段时日为了让内府打造这么点精巧的玩意,衬他金贵,费了魏绎不少心力。
    魏绎眼底掠过一丝不快,握住手腕的力道大了几分,压低了声相劝:这镯子是朕的一片心意,不好卖的。
    不过是束缚人在床上耍的玩意,玩尽兴了便也忘干净了,又有什么心意值得珍藏的,林荆璞淡笑着说,却也没摘下金钩镯:再说了,有钱也不好白给。人陪你玩了,银子又要被你花,魏绎,做皇帝也不能是这个做法吧?
    魏绎笑着套他:两州百姓会记着你的好。
    余孽的钱他们未必会要,要是以大启的名义拨下的灾款,百姓只会对他们的皇帝感恩戴德。你要借此树立威德,的确是个好时机。林荆璞戳破了他的幌子。
    你我之间还计较这许多,大不了算朕向你借的,魏绎退了一步说话,气息却游走在他的耳廓:就一百万两,要欠条么,要的话朕先给你打着。
    林荆璞侧目看他,耳尖已红了,道:你狮子大开口,一借就借一百万两银子,莫不是太抬举我了。
    两州紧挨着三郡,这洪水再不止,三郡迟早也会跟着亏空,唇亡齿寒的道理你应该通晓。如今救两州,也是救三郡,及时止损为上,否则等灾情再严重时修补,又何止是一百万两的事。再说一百万两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朕好几次摸过你的底呢。
    林荆璞瞥了他一眼,后知后觉,才听出了魏绎言语里的调戏,眉间轻动了下。
    林殷余党虽没了朝廷,也无税收,但林荆璞钱袋里的钱确实比魏绎来得容易。
    南方富庶,前些年他在三郡与三吴兄弟瓜分了不少红利,曹问青在邺京与京畿一带也都有产业,再如申氏商行这些行商的散户,在南在北都有生意。加上朝野内外常有心怀旧朝之士,以家产倾囊资助,连安知振私底下都常往南边运送赀货。
    林殷之党从来不缺钱,缺的只是兵马与时机。
    而今灾情告急,林荆璞也想出力救灾。奈何临州和允州归大启朝廷管辖,两州与三郡的关系又很是微妙,尤其是允州刺史岑谦一直严防着三郡,林荆璞就是有钱也插不进手。
    魏绎此刻开口向他借钱,也是正中他下怀。
    欠条怎么打?林荆璞挑剔地看向魏绎,又春风含笑:不如你把欠条打在裤|裆里头,往后一脱裤子都能记着这笔账。
    魏绎也笑了一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码归一码,床上怎好提银子的事?多扫兴。
    欠钱的人换做是我,你该是另一副嘴脸了吧,魏绎。林荆璞淡淡嘲讽。
    魏绎也笑着认了。他人品不好,要真是林荆璞欠了他一百万两,还不知要怎么折腾。
    外头的雨终于停了,云开雾散,有朝霞从东边的窗子投了进来,林荆璞的面上随之泛起一丝红晕,叫人看不真切。
    清晨微醺。
    已到辰时了,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皇帝洗漱更衣。魏绎摆手让他们退了,只留了一壶热茶。
    他提笔写了张虎头蛇尾的条子,抵在林荆璞的腿上,说:这钱朕一时还不上,你得多宽限几日。
    好说,还钱的事不急,大不了还能拿龙椅作为抵押。林荆璞将那欠条不紧不慢地收好,又去倒了杯水喝,将红晕渐渐压下:但这笔钱,我不放心交给你们大启的朝臣。
    魏绎一愣,面色当即沉了下来:怎么,你也要去南边?
    林荆璞颔首:你比我清楚,燕鸿让胡轶去两州探查灾情,且不说胡轶是否会严谨查实当地灾情,等他半个月后回京,朝廷再往南拨款拨粮,便来不及了。这笔赈灾的银子万万不能走朝廷的明帐,必得有人先替你押运过去。
    魏绎没出声,指尖去拨弄茶盖打圈。
    伍修贤早半年前便有意接林荆璞回三郡,后南北因林佩鸾之死又生了嫌隙。林荆璞此时奔赴两州救灾,棘手的可不只是灾情。
    朕可以让宁为钧去,魏绎看他的眼神不大分明:但你得留在邺京。
    林荆璞清冷地对上他的视线,宁为钧是你朝刑部的人,短短半年间已擢升了三次,他如今又是四品要员,此时暗调他离京往南押送钱粮,太过瞩目了。就算不是宁为钧,其他官员每日也都要揭牌入衙门办差,少一个人没来,薄上记了一笔,翌日满邺京都会知晓,若有心之人要做文章,难免闹得满城风雨。而我不是启朝官员,整日躲在你的衍庆殿半步不出,只需留心锁住这殿内的消息,外人谁会知道少了一人?
    魏绎舌尖发涩,语气却有几分发狠:千里迢迢,朕恐美人折腰。
    折腰事君王,风流也惘然。
    林荆璞浅笑吟诗,将魏绎的猜忌都暗暗揉化了,又稳了稳声,道:临州允州灾情瞒而不报,必定是受到邺京之人指使,既然南北贯通,就不能只查邺京。魏绎,我可不光是去帮你送钱的。
    茶盖被魏绎冷不丁地扣了过来,他理了理明黄的袍子,似是松了一口气,眼底仍是晦暗不耐:半月。朕一人在邺京,等不了太久。
    这场大洪很不寻常,半月太短了,两州的情势未必能稳下。要救灾,你至少得给我一月。
    林荆璞说着起身,将那金钩镯藏进了袖中,见魏绎的脸色冷如玄铁,便偏头过去吻了他一下:收一收无用的疑心罢。要跑,我早跑了,何须等到现在。
    他极少主动,这一吻抵得过离别时相赠的千金。
    目光所触,仿佛冰火相融,皆成了一滩道不清说不明的烂泥。
    魏绎脑中顿时空茫一片,吝啬于闭眼分毫,便去狠狠掐住了林荆璞的下巴,将他人都拽了过来。
    烂泥扶不上墙,最好只好凑成一堆,糊在软榻上再搅一场你死我活。
    第47章 御史 俯仰之间,大雨要把天都冲塌了。
    允州夜里又起了场骤雨,冲毁了几道新筑的格堤,河水彻底冲没了五十里以内的垸田。
    岑谦没能回营帐中换件内衫,连夜又领着一队人困马乏的卫兵赶回了河道,修补匣口堤坝。
    岑谦心头压着一股气,也不觉得十分劳累。
    今日城中分发给灾民的粥中,已捞不上几粒米,粮仓中的大米只剩最后二十石,就算是熬得再稀,也不够分给那么多人吃。
    就在五日前,岑谦分别还向隔壁的廊州、扈州借了粮,皆杳无音信。允州百姓离不了他这父母官,他只能困于此处,死等邺京的消息。
    可还要等多久?五日,十日,半月还是等允州之境覆灭成了汪洋!
    汛期还没结束,洪水不退,岑谦俯仰之间,觉得这大雨是要把天都冲塌了。
    天蒙蒙亮,雨水渐小,州府卫兵拿沙袋临时新筑起了几道堤坝,水线一时便没再涨高。
    岑大人,岑大人
    城中差吏一路喊破了喉咙,连哭腔都要喊出来了:邺京邺京御史到了!
    岑谦听了,浑浊的眼不觉亮了一截,匆忙吩咐河堤判官继续加紧筑堤,便令人取过了自己的官帽,划船赶往城中迎见。
    胡轶在府衙上等了好一会儿,岑谦才到,身后的脚印都还是湿漉的。
    岑谦见他身上明晃晃的御史腰牌,喜出望外,噗通一声地跪了下来,激动地连话都有些说不清:御史大人,允州的灾情告急,下官总算是不负允州百姓所托,等到了大人
    岑大人这话是说反了吧,胡轶的官袍一尘不染,捋着小撮胡子,笑着将茶水放下,说:本官在此等了有足足一个时辰,还以为岑大人是不打算来了。
    岑谦一怔,忙俯身道:还往御史大人恕罪!下官并非是有意怠慢,实在是因离江的河道离府衙有一段远路,水势早已没过了东边低洼处的街市,一些地方只能走水路,故而让御史大人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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