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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萧寒城(29)

    魏绎微微一滞,佯装无事的将那瓣橘子塞进自个嘴里咀嚼,又听他接着说:这里是皇都,按理说贵的只有地皮与人力,粮食的价格不可能只单在邺京涨。而地方上别有用心之人要哄抬物价,更为猖獗。
    魏绎听他话里有话,顿觉得口中的橘子一阵酸涩,皱眉应道:邺京粮食要是水涨船高,其他州县怕是涨得还要厉害。还有,这妇人也是个精明的,这桔子分明酸得很
    许是你在宫里把嘴养刁了,林荆璞这才去取了他掌心剩下的橘子吃,面无表情地吃了两瓣,又问:户部上个月的邸报中,可呈送了邺京与各地的米价与油价?
    魏绎冷笑:户部邸报从来都是做给我瞧的,他们高兴怎么填便怎么填。地方上的粮食收成与全国的收成对不上,去年与今年的差额对不上,都是常有的事。上月的邸报送到澜昭殿就让人记档了,还没瞧过,反正瞧不瞧也都差不多。
    物价与民生息息相关。
    燕鸿为了清世家之弊,不光是扫清林殷余孽,也常常暗地里打压一些缙绅富豪,手段雷厉风行,致使得地方上动荡不安。一旦生乱,物价自然也会跟着高低浮动,为了稳定局势,他便知会户部在面子上把账目做得好看一些。
    魏绎拘于宫中,真正要紧的消息都很难递呈到御前。他知道这些折子与账目必然有假,可半靠猜半靠琢磨,也很难得知实情。
    只怕这次没呈到你眼前的,还远不止是几本账目与邸报那么简单。
    街上拥挤,这条巷子又窄,常岳被几个嬉闹的孩子挤兑了后面。林荆璞也被人从后面挤了一把,无意踩住了魏绎的脚尖。
    林荆璞的鼻尖触碰到魏绎下巴,颇有质问的意味:此时本就是柿子成熟的季节,上个月五十文在邺京还能买十斤同样的柿子,不过短短十日功夫,这价格为何会翻了十倍?
    魏绎眸子压紧,见他站不稳当,当即用大掌去托住了他的腰,漆黑的眸子一沉:林荆璞,你究竟想说什么?
    遗以竽瑟美人,以塞其内;遗以谄臣文马,以蔽其外。[1]林荆璞笑意转冷:天听蔽塞,天子危矣!
    魏绎没来得及换上天子朝服,召集六部群臣在澜昭殿议事。
    龙座高耸而冰凉,他没心思坐。
    今日朝中有近半数官员休沐,午后收到宫里皇帝的急召,不知何事,心生倦怠,一些人不紧不慢地才从府上入了宫。
    反而是燕鸿来得最早。
    魏绎心中焦灼,午前已让冯卧快马离京,往南而行。他此时便忍而不发,偏要等着六部三品以上官员全部来齐。
    萧承晔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像是才睡醒不久,耷拉着眼皮,吊儿郎当地晃进了澜昭殿入列。
    魏绎剜了他一眼,一声冷笑,喉间的声音沉闷如雷:临州与允州灾情告急,离江的大水已发了近半月,十万百姓朝不保夕,朝堂之上尔等为何隐而不报!
    肃杀之音在这殿中回荡,摄人心魄,六部官员听了皆是一震,连萧承晔飘荡在梦中的魂魄都被惊醒了。
    龙座前的人显得有几分陌生。
    无人敢应。
    临州与允州靠近离江下游,常年雨水不断,每隔数年便要发一次洪。这是关系民生的大事,若灾情真如魏绎所说到了这般地步,谁又敢瞒报!
    那可是抄家诛九族都不能抵过的死罪!
    大臣们余光相觑,心思各异,谁也没有答话。
    朕若是不出宫耍一趟,都不知邺京的物价因南边的洪灾连带,果蔬之价涨了十倍不止,邺京尚且如此,临州和允州的百姓现今还吃得起粮吗!
    魏绎咄咄逼人,低声一喝:庾学杰!
    户部尚书庾学杰一哆嗦,低着头出列:臣臣在!
    魏绎随手掀了一份邸报,劈头盖砸在了他脑袋上:你户部的这些糊涂账目,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你心中可有分寸!
    庾学杰乌纱帽被那邸报都砸了下去,他立刻捡起来戴好,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皇上恕罪,臣、臣确有失察之责!
    好一个失察之责。魏绎看向燕鸿:燕相觉得,庾尚书此举仅是失察么?
    燕鸿淡淡瞥了眼庾学杰,道:户部办事不力,邸报造假,欺上瞒下,尚书该交由刑部审办。
    庾学杰一愣,公然起了哭腔:燕相!燕相,下官一时疏怠,日后定
    但不知皇上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说临州与允州发了大洪?燕鸿话锋一转,稳声说道:老臣这几日并未接到两州呈送通报灾情的急函,满朝文武也不曾听到半点风声,不过临州与允州近日多雨水倒是真的。至于邺京民间的物价上涨,怕是另有其因。
    满殿的官员暗声唯诺,悄然应和燕鸿。庾学杰的心也陡然落了下来。
    灾情一事,分明是有人要刻意隐瞒,想要只手遮天。临州允州相去邺京千里之远,就算是有官员曾听到了风声,如今也不敢招认呈报。
    明知有灾情而不报,枉顾国基,罪行等同于叛国。
    燕相是在指责朕无中生有?
    老臣不敢。燕鸿拱手,字里行间却不留情面:只是近日临、允两州呈到京中的折子只字不曾提过灾情。皇上要关心民瘼,老臣可派御史前往南边查明。可皇上今日贸然将六部官员齐召此处,兴师问罪,试问又是谁想要蒙蔽天听?
    若临州允州真有天灾,朝中有能耐将消息完全隔绝于离江之外的,只有燕鸿。足足两个州,要牺牲数十万条人命,太荒诞了。
    若洪灾为假,便是林荆璞夹在中间挑拨人心。可以林荆璞的手段,他大可用一招更高明的,还不至于拿两个州的人命来开玩笑。
    司谏院许良正也很是费解,上前正声劝谏道:皇上,要两州真发了洪灾,地方官员也会想要保命,他们怎敢隐瞒不报!历来官员谎报灾情,要么是为了政绩,要么是为了吞并赈灾之银,朝廷尚未拨下一文用以赈灾抚恤,两州没拿到钱,也没道理隐瞒啊。
    魏绎盯着燕鸿良久,缓缓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这满屋子的官员从不是魏绎的眼耳臂膀,而是铜墙铁壁,要将他禁锢至死。
    他虽是皇帝,也不能将伍修贤的手书当成证据,想要让朝廷调兵拨粮,还得让两州的灾情成为邺京上下认定的事实。
    这听起来可笑至极!
    燕鸿:皇上忧心两州,臣举荐工部侍中郎胡轶为御史,前往两州查明水灾实情。
    魏绎脑中的弦愈发紧绷:要多久?
    胡轶朝他一拜:皇上,两州地处偏远,快则半个月,慢则两月
    半个月
    慢,太慢了!
    洪水或能在半月内止息,可粮食凑不齐,到时临州允州怕已是饿殍遍地走,必生祸乱!
    此时,大雨倾盆不绝,允州刺史岑谦正穿着短褐雨靴,瘫在匣口处歇息。
    浑浊的泥水已没过了岑谦的腰,双腿都浸泡得没了知觉。
    他这几日亲领着卫兵疏通河道,日夜不停,咬牙等朝廷来发兵援助。
    一副官蹚水而来,岑大人,岑大人!粮食已分发给了灾民,大人放心,每户都送了。
    岑谦胡须花白,喘了两口气,又抓住他的肩问:那邺京邺京可有传来消息!
    副官抿唇叹气,在雨声中大喊:大人,都十多天了,邺京要救早便救了!眼下城中的存粮撑不过三日,我们我们与其饿死淹死,还不如去三郡投了伍修贤,洪水也到了他们地盘,眼下与允州是一线的,他们有治水的兵,还有粮草!
    岑谦疲惫的眼窝深陷,不容置喙:不可。
    大人呐!邺京的大官为何不施救,洪水如猛兽,临州与允州挨着三郡,唇亡齿寒,他们就是想借此机会耗死那帮余孽!可余孽死了,我们的百姓又将葬身何处!
    吾是天子臣,怎可与敌谋!岑谦激动地直起一身硬骨头,顿时盖过了洪水倾泻的声音:就是死,今夜也要守住这道闸口再死!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管子禁藏》。
    久等啦,抱歉~
    第45章 大雨 没空闹了,魏绎。
    邺京的寒潮来得比南边迟了几日,不过一夜功夫,红檐上的雨滴已能结出霜冻。
    天将亮了。
    魏绎彻夜没有合眼,听着外头时断时续的雨声,颇觉烦闷。他披氅从桌案前起身,来回踱步,最后又立于阶前。
    林荆璞在正殿床榻上刚眯了一个时辰,这会也醒了。
    阴雨缠绵,他侧卧望魏绎背影的轮廓模糊,皇袍晦暗,不觉皱起了眉心。
    魏绎听见脚步声,回头瞥见他,顿时将愁容敛了大半,笑侃道:才什么时辰,如今没人陪你都睡不踏实了么。
    我也出来透透气,林荆璞说罢,迎风打了个呵欠:今年雨水充足。
    魏绎不豫,将氅脱给了他穿。
    林荆璞站着没动,由着魏绎霸道地将他的衣领一并塞进了大氅里头,才道:涯宾已跟着冯卧去了允州,他腿脚快,最多三日便能传回消息。冯卧又擅长治水之道,想来两州的水灾,很快便会有转机。
    朕在这件事上从没疑心你们,眼下三郡与两州的灾情定与伍修贤说得差不了多少。魏绎吁气道,方显出疲态,又迟疑地说:朕只是在想
    你是在想燕鸿为何要隐瞒灾情。林荆璞很快接上了他的话。
    两人对了一眼,不谋而合。林荆璞也在想这个问题。
    隐瞒灾情的人须得从刺史、驿亭、中书郎到相府,每道关口面面俱到,同时他还得防住两州的灾民往别的州郡传递消息,那么与允州临州北边相连的四个州蓟州、韦州、扈州、廊州,都得设置边防,确保锁死所有关于洪水的消息。
    能在启朝有这通天本领的,除了燕鸿,再也没第二人。
    可燕鸿为什么要这么做?临州与允州是启朝的土地,那些人也都是启朝的百姓,见死不救究竟对他这丞相来说什么好处。
    林荆璞曾想过,燕鸿会不会是想通过两州洪水灾害,趁机堵死三郡,让伍修贤与三吴兄弟死无葬身之地,彻底断了林殷势力的后方。
    可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这道理说不通。
    三郡的水域经过几十年的治理,各条水道比允州临州都要宽阔许多,两州的水涨一尺,三郡的水才可能涨一寸。若三郡都淹了,临州与允州必然都已成了一片汪洋。
    伤敌八百,得自损一千,这买卖太划不来。况且燕鸿又如何在十日之前就断定,这水势一定会蔓延至三郡一带?
    魏绎陡然轻笑,感慨道:朕有时觉得燕鸿这人很是奇怪。
    嗯?林荆璞握紧了大氅。
    当年他跟着魏天啸从蓟州启丰乡造反,起初魏天啸手下的兵都是些流氓混混,说白了就是军痞。燕鸿屡出奇谋击退了殷兵,还整肃了启丰军的军纪,让那些军痞没拿百姓的一分一毫,收服了不少民心倒戈向启。后来到邺京定都,那时候邺京的势力盘根错节,可他就是有手段将那些世家的底子挖得一干二净。世家常年来在仕途与商路上垄断,平民百姓因此也多是拍手称快的。再后来的事你也也知道,燕鸿提拔了众多有能力有品行的寒门子弟。譬如邵明龙如今是堂堂兵部尚书,统领天策逐鹿十几万兵马,可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个武馆的跑堂,连个媳妇都讨不起
    燕鸿在世人眼中是权倾朝野的丞相,但名声赫赫,受不少人爱戴。只因他打压世家,收拢的是寒士与贫农之心,谋的是天下安定。
    魏绎也一贯如此认为。
    他与燕鸿斗,从来只是为自身皇权而斗,若一日他斗败了,想着有燕鸿把持朝政,大启也不至于衰颓。
    他望着枯叶旁的密云,咬牙冷声:可谁想得到呢,像燕鸿这样的官,竟也有一日会枉顾苍生,而且是两个州的人命!
    枝丫上飞走了几只惊鹊,林荆璞静望着那片羽毛落下,说:大启朝堂上若有人能与燕鸿平分秋色,他或还能做个良臣。
    魏绎的神色不明:朕知他是个不忠君的权臣,可也一直当他是个爱民如子的良臣。
    林荆璞顿了顿,音色清冽:燕鸿少年时就有报国之志,奈何仕途坎壈,多次科考不中,被世家子弟排挤于外。我信他是有心开辟一番天地,让天下寒士扬名立万。可权势耽人,在野之士常讽身居高位者利欲熏心,可多半是他们不曾尝过呼风唤雨的滋味。燕鸿这一生大起大落,他已在这浊世中活过了半百,改了初心,也尚未可知。
    天亮了一截,风停了,细碎的雨还在纷扰人心。
    魏绎眉心的褶子渐平,发觉自己的手已被冻僵了,便将大掌毫不客气地探进了林荆璞的后颈衣领中取暖。
    林荆璞抿唇耐着那阵冰凉,上身不由缩了半截。
    魏绎的手渐渐暖了,没舍得拿出来,贴着他后背的肌肤愈发放肆,这是他眼下唯一抽得出心思玩的乐子。
    没空闹了,魏绎,林荆璞拧着眉头要躲,呵出的热气升腾化烟,别闹了
    朕知道,就一会儿。
    魏绎敷衍应着,听他这一声声催促,便越想在这关头争分夺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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