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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萧寒城(28)

    就算是伍修贤坚信他的心性如常,可伍修贤还有诸多手下,天下还有众多追随林殷的有志之士。君王失德,这些人的心中就会埋下疙瘩。
    魏绎在他腿上划出了道红痕,托腮懒散道:你若只是顾忌伍修贤,大可留林佩鸾一命。朕把她交给你处置,顶多是要试探你,又不是逼你。
    红痕处起了瘙痒,林荆璞沉了一口气,忍着没去抓挠,轻笑说:林佩鸾生前,向我亚父写了信。
    魏绎的指甲一顿:嗯?
    北境使团的人皆被斩杀,林佩鸾失去了北境的支援,与阿达整日困在那间院中又不得出入,守卫的官兵连只苍蝇都不肯放进去。魏绎,你来告诉我,她是如何手眼通天,与远在南边的亚父联系上的?林荆璞目含冰刺。
    魏绎佯装不在意,炙热的手掌去摁着林荆璞的腿,使得他更加瘙痒难耐。
    是你吧,魏绎。林荆璞说,林佩鸾失势之后,你便去找过她了。你们达成了一致,我猜对了吧。
    魏绎无愠色,也毫不心虚,用刚冒出的胡渣去蹭他的喉颈:两头孤狼才会真心倚靠。
    你错了,孤狼之间只会撕咬。
    林荆璞皱眉忍耐着,哑声嗤笑:你想让我同你一样孤立无援,但只凭这样的手段,又怎么够。大殷亡了,可大殷又从未真正灭亡。
    魏绎沉吟着,俯身趴在他身上,贪婪地去嗅他:你是永远不会孤立无援,可朕会。朕如今要没了你,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你要么好好待朕,让朕踏实一些,要么,朕也不耻于让伍修贤他们亲眼看看,你在龙榻上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说不清是威逼还是哀乞。
    实在太痒了,林荆璞还是想去挠。
    欲望与利益一样,皆得是有来有往的才好,谁又忍心辜负这漫漫秋夜里的寂寥。
    第43章 柿子 月影疏疏,暗风黑水都有了几分隐秘的情调。
    秋高气爽,邺京城的蔬果价格连日里水涨船高,给宫里的供应不曾耽搁下。
    林荆璞晚膳时用了盘新鲜的茼蒿,吃饱喝足,等天色一黑,便搭乘轿子出了宫,到了东市南市的交接一带。
    他宽袖长袍,提灯沿着那条河道走,像是乘兴而行,大风刮得消瘦如纸。待行至人烟稀少一处,他才稍稍警惕了几分,弯腰上了那艘不起眼蓬船。
    曹问青今日还带了人来。
    那人见了林荆璞,便要起身向他行大礼,却忘了自个还坐在船中,哎哟一声撞了船顶,冠帽掉了,船身也跟着一阵晃动。
    冯大人不必多礼了。林荆璞去拾那顶褐色冠帽,掸了灰,递还给他。
    他之于他印象深刻,此人正是当日在接待北境使团宴上抠脚醉酒的户部新进科员,冯卧。
    冯卧嘿嘿一笑,接过冠帽,一屁股坐了下来:谢过二爷。
    曹问青让船夫开船,又添了一盏油灯,稳声道:二爷许还不知,这位冯子丙先生是临州出了名的谋士,曾投过南边吴祝、吴涯、吴渠三兄弟,献了不少奇策。他日后在大启做官,也会尽全力与二爷谋方便。
    子丙先生的大名我是听过的,林荆璞微微错愕,又恭敬作揖:只是惭愧,不知先生姓冯。
    嗐,乱世里都是英雄豪杰,小人粗鄙之名,也怨不得二爷没听过
    冯卧落拓不羁,摆手道:本来冯子丙这三字连在一块念,就跟疯子病似得,太不吉利了些,他们要么直呼我名姓,要么唤我表字,只有那些背地里要骂我的人才连在一块念。
    行至一酒楼旁,船中晦暗的光线不觉开朗了几分,蓬船随波而动。林荆璞不由笑了,他倒很赏识冯卧的这番风趣。
    听闻冯先生几年前曾在南边治理过涝灾与疾疫,还主持修纂地志,颇有成效。单凭先生的才智,二十年前便可入仕大殷在朝效力,不知为何今年博学科开考才是头一次应试?
    冯卧眉毛稀疏,成了倒八字也不明显,拱手笑着说:寒士年少轻狂时,谁又能瞧得上厚禄高官,蹉跎了半生岁月,蹉跎得头发都白咯。这不,家中老大都要与别家姑娘定亲了,凑不齐礼金,内人才催我来朝廷讨口皇粮吃,不提也罢
    能蹉跎岁月,倒也是件幸事。林荆璞含笑望着湖波粼粼,有几分失神。
    可也只有那一瞬消沉,林荆璞便又回过神来,淡声与曹问青说:曹将军,阿达可安置妥当了?
    曹问青沉肩,道:涯宾前几日已启程去了南边,已将那孩子送至伍老身边,按二爷的意思给他改了名,叫竹生。只不过事关皇嗣正统,这孩子毕竟是佩鸾公主与异族王格仓所生的,听说好几位大人都不同意让这孩子改姓林。
    隐去他在草原上的旧名姓便是,姓不姓林,都不打紧。
    林荆璞眉梢微落,似是抖落了一片愁绪至水面上,见那水波荡漾开来,他才缓缓而言:竹生不姓林,许还能活得更自在一些。
    竹生竹生,傲立于寒霜中新生,又何必再傍林而存。
    夜深了,周遭的船只愈发少,寂静一片,唯有几只惊鸟张皇地落在船篷上,也要酣然入眠。
    可蓬船中的三人仿佛焦灼起来。
    曹问青屏气,道:伍老一见到竹生,便会知情公主之死并非二爷所愿。二爷若还是忧心南边诸臣会心生嫌隙,老臣可修书一封,向伍老说明事情前后缘由。
    曹将军此言差矣。
    冯卧盘着腿,笑着叹息了一声:知情是一回事,可消弥嫌隙又当是另一回事。君王尚且看臣子的政绩评定品阶,臣子也会依照形势来揣摩主上心意。曹将军此时万万不可贸然出头行事
    此话怎讲?
    大启皇帝与佩鸾公主这一步棋,又岂止是让伍老与二爷心生嫌隙那么简单,冯卧说着便脱了鞋,道:他还要趁此机会将林殷势力划分为南北两派,伍老在南,曹将军在北。
    曹问青眉头一深,不悦道:我与伍老虽身处南北异端,可所行之事的皆是为了大殷,又何来党派之分别?
    林荆璞抿茶静听着,心思发沉。
    冯卧自己还带了酒,痛快饮了几口后,身子渐暖,彻底打开了话匣:殷朝虽亡,可皇帝与政权都还在,勉强算个朝廷,朝中的臣子之间就免不了要猜忌勾斗,君主才因此要行权衡之术。曹将军在邺京蛰伏了七年有余,与南边本就少有往来,他们习惯了凡事以伍老马首是瞻。换句话说,伍老要是发令让沈随长久留在南边办差,他定也是撒手不干的。如今二爷滞留在邺京,与曹将军的往来更为密切些。南边诸臣远在千里之外,日夜见不到君主,被迫按兵不动,于是邺京有风吹草动,又一旦与他们的意见相左,难免惶惶不安。山河万里其实是最能阻隔人心的,这是人之常情。
    魏绎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也是帝王,自然深谙权势失衡的弊端。
    林殷余党本就四面楚歌,被大启朝廷追捕,哪还吃得消内部不和。
    佩鸾公主之死,只是引线。若没有烂根埋在深处,魏绎又哪能得逞?冯卧道:家国分崩离析,大殷没有皇都,才导致南北两边难以权衡,这是不可避免的祸端。
    林荆璞偏头不语,袖口生冷,他今日穿得单薄了些,不由打了寒噤。
    子丙先生这么说来,此时往南修书,是为不妥。曹问青皱眉道。
    十分不妥。冯卧的语气重了几分:恕鄙人直言,此事关乎皇嗣,关乎大殷南北局势,也关乎二爷与臣下的关系,须得慎重处置。曹将军这算是在替二爷求情,他们也未必会领情,反而容易将让所谓南党北党的界限分明,遭人口实。
    冯卧说的不错,自林佩鸾死后,南边便忽然中断了所有消息往来 。林荆璞总觉得亚父应不至于此,可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哪一步是自己疏漏大意了。
    魏绎这招实在阴狠毒辣,招致的隐患甚多,使得林荆璞生出了一分疲于心计的烦忧。
    不过魏绎应也有好多次因自己有过相似的烦忧,想到此处,林荆璞又不由冷笑,望着月影疏疏,暗风黑水都有了几分隐秘的情调。
    曹问青:二爷,涯宾送竹生去南边安置,不日便会回邺京。南边诸臣的风向究竟如何,到时问他便可得知。
    林荆璞思绪未定,蓬船忽猛地晃动了一下。
    沈随背着包袱,掀船帘而入,面色急切。
    曹问青见沈随出现在了船中,一阵错愕,抚掌尴尬地笑了几声:这不,正巧说着他呢
    原先算沈随回京,起码还得有两日的路程。他这会儿便能出现在这,定是一路追命才赶回来的。
    沈随有些狼狈,衣服与鞋面都是褶皱泥泞,弓倒挂在背上,鼻息还不大稳当。
    他见林荆璞在此,立刻从腰间掏出一封密函,递给了他:二、爷。
    林荆璞皱眉接过,摊开一看。
    二爷,可是伍老的信?上面说了什么?冯卧见林荆璞的指尖掐得都发白了,也跟着着急。
    林荆璞喉间生冷,说不出话,将信给了他们。
    曹问青扫了一眼,也是一震:十日前临州允州发了百年一遇的洪灾,赶上秋收未到,田地里的粮食果蔬尽数被冲毁,上万百姓性命堪忧!大水如今已发到了江南三郡一带,奈何临州刺史与允州刺史却暗通款曲瞒着灾情,不肯上报朝廷,这
    怪不得南边这几日没有别的消息,伍修贤一帮人在生死一线,忙着治理洪灾。
    这是关乎上万人命的事。林荆璞牙尖打颤,他坐不住,要上岸回宫。
    冯卧定心一想,又忙追到船头将他拦下:二爷且慢!鄙人曾治过水,知道江南三郡的水道四通八达,就算发了大洪,没个数月也淹不了。至于临州与允州还是归属大启管辖,若真如这信上所言,这是天大的事,区区两个刺史又怎敢轻易瞒报,此事恐有隐情!
    林荆璞蹙眉一顿,抬头见月色隐匿了。
    翌日清晨,魏绎也摸黑出了宫。天还未亮透,这时的南市恰恰是一日当中最热闹的。
    魏绎留心着对面河道上来往的船只,晃着腰上的玉坠子,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游荡。
    大娘,你这柿子怎么卖?他掂起一只柿子。
    顶新鲜的柿子,卖给别人五十文一斤,买柿子的大娘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谄笑着道:看小哥你长得俊,可便宜你两文。
    常岳正要掏银子付钱。
    魏绎抬手制止,又放下柿子,起了兴致要与她讨价还价:大娘,你这生意做得不厚道,五十文连只赶早的山鸡都买来了。
    大娘见他不识好歹,马上变了脸:一看小哥就是不常出来采买,家中之事都是娘子操持的吧?
    魏绎听她嘲弄,倒心安理得。
    生意不好做呀,邺京哪有果园,还不都是由外头运进来的,这几日是一天一个价!我家卖得可算是便宜了,你只管去别家摊位上瞧瞧,五十文还能买到几个柿子吃?
    话音未落,一串齐整的铜钱便落在了那大娘手中。
    林荆璞挑了个饱满的柿子,不偏不倚丢进了魏绎怀里:不贵,我请你吃
    第44章 洪水 吾是天子臣,怎可与敌谋!
    手比眼快。
    魏绎稳稳接住了柿子,视线由近及眼前之人,嘴角不由上挑:有钱耍啊,林公子
    魏公子哪里是没钱,林荆璞将纹着云锦的钱袋收好,才笑着调侃:谁想从您身上骗点银子,简直比从乞丐碗里讨点吃的还难。
    林公子这话真伤人心啊,魏绎笑着打量他这一身:我的钱还不都是拿去还风流债了,有人吃好的穿好的,金玉其外,却不想是个白眼狼。
    林荆璞玉冠束发,九珠缀着细腰,细白腕上戴着一只形似金钩的细镯,连那把扇坠新配的流苏都是用金线做的。
    他越是穿金戴银,却愈发衬得他这人清淡如玉。谁都不会吝啬往这种人身上砸银子,魏绎便是再抠门,都舍不得抠到他的身上,恨不能造座金屋将他关在里头。
    来,小哥,你的柿子先拿好咯。大娘直盯着林荆璞的面容,乐得合不拢嘴,又往那袋柿子里多放了几个桔子。
    林荆璞含笑接过,又对她说:谢过大娘。这桔子应是江南一带产的,也不便宜吧?
    一看就知道还是这位小哥识货,北边种的桔子都酸涩得很,我家的蜜桔可都是从南边运来的,甜得入心哩,比柿子还要贵上十几文钱,大娘笑脸盈盈:不过小哥你下次再来,大娘再多送你几个也不打紧。
    林荆璞面上有笑,眸子却不由一深,转身便将那袋果子递给了魏绎拿。
    魏绎顺理成章地接过,就与林荆璞在这烟火味十足的市集里散漫走着。
    许多年不曾出宫来这条街上逛过,竟不知邺京的物价涨到了这等地步,魏绎说着,往后丢了个橘子赏给常岳吃,又自嘲道:若是不当皇帝,这日子还真混不下去。
    御赐之物,常岳不敢轻易剥了吃,他拿袖子擦了擦,小心装进了剑袋里。
    魏绎手剥了个橘子,递了两瓣给林荆璞。
    林荆璞没接,垂眸将腕上的金镯往上提了提,道:能在邺京立足之人,往往非富即贵,在吃穿用度上多开销点银子也不算什么。可地方上若也是如此风气,那苦的便是百姓。五十文一斤柿子,三十文才换二两猪肉,哪是跟人讨生活的普通佃户所能负担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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