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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泪——书自清(80)

    这个故事其他都还行,唯独亚仙剔目毁容,以及结尾与郑儋和解让孟子修不能接受。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比生命健康更为珍贵,一个女子以损毁自己的身体来逼迫心上人科考为官,这实在做得太过了。而所谓虎毒不食子,儿子落难,这郑儋不仅不救,反倒将儿子打死,简直恶毒至极,最后还能尽释前嫌,当真是匪夷所思。也不知这是讽刺之法,还当真是作者的真实想法。若非前者,作者徐霖还是深受科考入仕、三纲五常等腐儒思想的约束,让信奉阳明心学,深受卓吾狂论影响的孟子修感到不适。
    而经历了这么多苦难,郑元和还对不离不弃的李亚仙存有怀疑之情,其实内心深处仍然介意她曾经为妓的事实,也让孟子修看不起。他认为,若当真爱一个女人便要全心全意地信任她,以保护她为己任,大丈夫去介意女子曾经的身份简直是小肚鸡肠,郑元和坐视李亚仙剔目毁容,实在令人鄙视。
    台上的唱旦角的女子,与唱小旦的女子,孟子修实难分辨谁是白玉吟,因她二人都化着妆,也分辨不出二者容貌的区别。倒是他身边有两个浪子模样的人正在交谈,评头论足,孟子修从他们话中听出了那唱旦角的正是白玉吟。这两个浪子言辞轻浮孟浪,更夹杂着不堪入耳的猥琐言语,让孟子修紧蹙眉头。他干脆扭身,离他们远点,站在了舞台右侧翼人少处。
    一直待《绣襦记》完全演完,演员们恰从他眼前通道走过,回后台卸妆。他近距离瞧了一眼走过来的白玉吟,她面容在浓妆下仍然辨识不明,但却能看出是个身骨柔弱的娇艳美人,走起路来当真有弱柳扶风之状。她神色有些紧绷,眉目低垂,眸色晦暗,并无欢场中人那刻意营造出来的招徕曼妙之情。孟子修心头微沉,暗道这女子果真是身不由己,正于炼狱中煎熬。他这些日子出入欢场,越发觉得这些地方实在乌烟瘴气,身在其中让人窒息。有些女子身不由己落入其中,有的甚至甘于此道,实在让他叹息。白玉吟本是良家女子,白先石乃是进士出身,又任南京户部侍郎,算是诗礼传家。她遭遇这样的苦难,更是令人心痛。
    孟子修暗暗下定决心,他必须要救她出苦海。
    卸了妆的演员再度出场,尤其是旦角白玉吟,乃是媚香楼即将主推的新雏儿,就指着她给招徕生意。那搭配她唱戏的小旦也是一位即将接客的新雏儿,随着白玉吟的身后一道出来,向台下的恩客们行礼致敬。台下顿时掀起欢呼与叫好声,男人们的视线赤/裸/裸地投射在她们的身上,那小旦已羞得满面通红。
    孟子修站得太偏,一时看不清白玉吟正面,于是急忙迈步,从台侧绕到了台前。
    那女子的全容总算展现在孟子修眼前,远山黛眉下的杏眼含波,顾盼生辉,浅笑唇漾起淡淡的笑意,如平湖起涟漪。立在人前的她双手紧紧攥着帕子,显出些许惶然紧迫,却仍旧挺直了腰杆,撑起一股发自内心而出的傲骨嶙峋。逆境之中,她仍在笑,这年轻的女孩儿,带给孟子修一种无以名状的震撼,深深刻入他心扉。他久久凝望着她的面容,直到她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也向他望来。他们的眸光在半空交织在一起,这一眼带给孟子修一种灵魂拔高的错觉,身侧的嘈杂环境似乎都消失了,一片静谧之中,天地之间似乎就只剩下她与自己。
    她看着孟子修,仿佛在用眼神询问他是否懂得自己此时的心境。孟子修用眸光告诉她,他懂,众生皆惑,痴傲遮目,只有他抽身在外,穿透满场荒淫看到了她的心。
    他随即扭身离去,没有多做滞留。
    十多日后,至万历十二年七月廿二,白玉吟挂售入幕之夜。那一日媚香楼都快被挤爆了,仿佛全南京城的男人都集中在了这里。这些日子白玉吟的《绣襦记》已是深入人心,名声传遍全城,乃至于不少外地人都不辞辛劳地远赴而来观赏。有好事者,已将白玉吟捧为秦淮绝艳,认为是千年秦淮都未有之绝色美人。媚香楼更是乐意这种传言广为流传,及至最后,白玉吟几乎短时间成了所有金陵男子的梦中情人。这入幕之夜的价格,也被炒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但是,好不容易捧起来的金招牌,可不能让个腰缠万贯却不学无术的纨绔或低贱商人糟蹋了,金陵城的土财主实在是多,但有才的人却依然是凤毛麟角。金招牌的入幕之宾,必须要是又有学问又有钱财,最好还有地位声誉,如此才能将这块招牌擦得更亮。
    故而,这入幕之夜还设了道道关卡,旗楼赛诗、打茶围,折腾个七八天也见不到姑娘一面,直到将你耐心、钱财和肚里墨水都耗得差不多,姑娘才会最终决定她自己的入幕之宾。
    白玉吟设下的第一道关卡,旗楼赛诗,主题给的是莲。那些希望成为她入幕之宾的人,要于当日入媚香楼的旗楼之中,白玉吟会坐于二楼之上的珠帘后,观看楼下才子俊杰于壁上题诗。他们所题之诗,会被一旁识字会写的龟公与丫鬟抄写下来,送至二楼让白玉吟亲自过目筛选,这一关,白玉吟会先选定十人。
    第二关打茶围,被选中的十人入媚香楼彩厅,饮茶休闲。这可不是简单的吃吃喝喝,这一关考验你的茶道、文采与急智口才,是否了解所饮之茶的掌故与来龙去脉是谓茶道;是否能在姑娘的对对子和诗句接龙的考验中拔得头筹,考验的则是文采;而少不了十个人之间还要斗来斗去,这些人都是姑娘相中的才子,各个才思敏捷,考验的就是急智与口才。
    这第二关过后,白玉吟会再从中选择五人,送出请帖,请他们再来打一回茶围。五人中又筛出两人,最后这两人要再入一次媚香楼的旗楼,当众再斗一回墨宝,白玉吟才会最终二选一,择出她的入幕之宾。
    当然,实际上在不断地打茶围的过程中,还考验的是与会者的财力,因为上上下下的龟公丫鬟都要打点,每一回入场都所需不菲,也是捧姑娘的场。
    本就引人瞩目的入幕之夜闯关,却因一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而越发显出十足的趣味。这是个身材不高、有些瘦削的少年郎,大热的天脖间围着一条长围巾,一圈一圈,将下半面容遮挡,戴方巾,着交领青布直裰,瞧上去甚为古怪。
    旗楼赛诗第一关,就因他壁上挥毫而引起惊叹,围观凑热闹的才子们纷纷折服于他那一手绝佳的草书,竟有唐时怀素之风,奔逸透清秀,狂放韵淳穆。龟公文化有限,还看不懂他所写,上前询问,他后口述了一遍他所作诗句,清音朗朗,分外悦耳。那龟公汗颜记下。这少年郎年纪不大,这一身风骨却着实超逸,举手投足潇洒至极,令人移不开目光。
    不出意外,他随后就接到了请帖,闯入第二关打茶围。这打茶围并不对外公开,好事者们也不知当中发生了甚么,但据随后出来的其他人描述,那围巾少年郎着实是才华横溢,文思敏捷,更是口才一流,雄辩能言。他们一行人全都不是他的对手,一回下来便落了下风。哪怕是隔着珠帘,也能察觉到白姑娘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牢牢吸引,看样子这入幕之宾,恐怕非这个少年郎莫属了。
    于是全南京城的人都在打听那少年郎叫甚么名字,几乎是一日之内,孟子修之名传遍了全城。
    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五人茶围中他又被选中,进入最后的旗楼赛墨宝。白玉吟再出主题磐石无转移,二人要依据主题作画一幅并题一首伴诗。孟子修墨宝出来后,还未等墨干,他身边仅剩的竞争者,一位家财万贯的举人才子就提出高价要买下他的这幅画,这位竞争者竟然忘却了要入幕白玉吟之事,关注点全都转移到了孟子修身上。
    至八月初一,全南京城都知道,这位来历不明、孑然一身的大才子孟子修要入幕秦淮绝艳了,如果可以,那些羡慕嫉妒恨的人们恨不能去听墙角。也不知当夜究竟发生了甚么,第二日,孟子修竟出人意料地向媚香楼鸨母提出了要为白玉吟赎身。这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第102章 【旧事孟子修篇】路漫
    八月初一,入幕之夜,媚香楼白玉吟私院。
    孟子修正负手立于牖窗旁,望着窗台之上插在青瓷净瓶中的紫薇花,沉默不语。远处的珠帘之中,白玉吟坐于琴台之后,隔着珠帘望着他的背影,亦沉默不言。
    孟公子,何不落座,妾且与您斟杯茶罢。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吟终于开口道,她到底是主人,面对这位古怪的客人,她得做主。
    她从珠帘后掀帘而出,走到茶桌旁,动作优雅地开始沏茶。一面沏茶,她一面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孟子修,恰好对上窗畔围巾蒙面的少年郎回首望她的视线,尽管他很快移开了视线,却仍然撩拨了一下白玉吟的心弦,她不禁微红了面颊,心道这少年郎的眉眼可真是好看。
    此前闯关时,她就被这位孟公子牢牢吸引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更是因为他身上有股极其特殊的气质,思来想去,似乎只有纯真赤子一词可以形容。白玉吟落难至烟花之地已有两年多,其间见识了太多的男人,自以为是者、贪财好色者、沽名钓誉者熙熙攘攘,污人双目。她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男子,自有一股清风明月般的浩然正气,并不迫人,但却淡泊高绝,俗尘难染。隐约之间,似是看到了她去世父亲的影子。
    沏好茶,白玉吟端了茶盏,走近他身旁,道了一句:孟公子请用。
    孟子修抬手接过茶盏,轻声道了句:多谢白姑娘,公子一称实在高抬,白姑娘唤我名子修便好。
    敢问孟公子贵字?
    我尚未及冠,因而尚未起字。
    白玉吟吃了一惊,她确然看出孟子修年纪很轻,但没想到他竟然尚未及冠。
    冒昧问一下,公子子修贵庚?
    已过志学之年,今年十六。
    可是隆庆二年生人?
    正是。
    我也是隆庆二年生,子修是几月?
    四月,四月十二。
    呀,妾还长你半个月呢,妾是三月末生,三月廿五。白玉吟笑了。
    孟子修一时有些赧然,不知该如何应答。白玉吟能看出他的窘然,不禁对他又添一分好感,只觉他十分可爱。
    子修饮茶,茶要凉了。白玉吟想看他全貌,故劝道。
    孟子修望了一眼手里的茶盏,拉下蒙住下半张面庞的围巾,端起茶盏饮下。一眼望见白玉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不自觉地侧过身躯,放下了茶盏,又拉起了围巾。
    子修从哪儿来?白玉吟得知孟子修比她年纪还小,当真也不再客气了,话语中轻松了许多。
    孟子修闻言,终于从窘迫中解脱出来,想起自己今日来寻白玉吟要做的事。他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白玉吟是否会信任他呢?会不会太过唐突,如若惹恼了她可如何是好。其实他自己对白玉吟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的信任,听她问起自己的身世背景,他一时间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白玉吟见他半晌不答,一时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难道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吗?正当她有些惶惑的时候,孟子修开口了:
    白姑娘,我前来寻你是有原因的。我知晓十年时白家的遭遇,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终于找到你。
    白玉吟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她后退了半步,面上显出警惕,凝眉望着孟子修,不说话了。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恶人,也没有歹意。孟子修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帮你。
    孟子修的话锋变了,看到白玉吟这般反应,他立即明白这件事在白玉吟心中是禁忌之地,不可轻易触碰。询问当年的事可以延后,眼下得稳住白玉吟的情绪。
    白玉吟移开视线,咬唇不语,孟子修也没有再说话,等待她的回应。片刻后,白玉吟道:
    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说罢回身,掀开珠帘,坐回了琴案旁。
    你是说,我根本无法与潞王作对吗?孟子修轻声询问道。
    你究竟知道多少事?听他提起潞王,白玉吟的声线听上去有些颤抖。十六岁的女孩今日当真受到了冲击,自两年前家中剧变后,她就再也不愿回忆曾经的那段痛苦时光。如今突然有个少年郎找到她,说他知晓她的过去,想要帮她。她当真无措,亦不知该不该信他。
    孟子修缓缓步到珠帘前,望着珠帘后侧身对着他的白玉吟,道:
    可否请你抚一曲,我且说与你听。
    白玉吟转首望他,就见他掀开珠帘走入了内屋,提起长袍前裾,坐于琴案前的墩子上,若青松迎风定然。白玉吟似是被他所影响,起伏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定了定神,双手附上琴弦,开始弹奏。
    她弹的是《落雁平沙》,为的是静心。而孟子修的话语夹杂在琴音之中,莫名地契合,话语简洁,三言两语讲明来龙去脉,却乱了白玉吟的琴音:
    我自京中来,家中不幸卷入朝局争斗,我父兄被不明凶徒杀害,母亲随后发病而亡。我立誓查明真相,在舅舅资助下孤身下南京,只因从父兄之案的关联者身上查到了你的父亲白先石。在你父亲案发前,曾与这个关联者有过近一年的书信往来。那关联者名唤黎许鸣,不知你可有印象?
    白玉吟一面抚琴,一面摇头,说道:我父亲确然案发前曾与京中维持着联系,但我不知对方是谁,他从未与我提过。
    孟子修起身,立于白玉吟身侧,手轻轻按在了琴头之上,制止了白玉吟继续抚琴。他躬身望了一眼白玉吟,白玉吟会意起身,坐于他方才落座的墩子上,于是换孟子修落座琴案后开始抚奏。这一起手,便知是《酒狂》。悠远畅然的琴音,恣意飒然的指法,顿时令白玉吟心头一快,郁积的悲痛愤然与惶惑恐惧之情,仿佛一瞬就被弹指挥开。在这琴音之中,白玉吟当真若饮了酒般,眼前这个人的容颜让她心跳加速,面上微醺。
    《酒狂》至尾声,孟子修终于问道:你确然完全不知吗?若不知黎许鸣,你可还知道其他甚么事?我需要继续调查下去的线索,还请白姑娘相助于我。说这话时,他眸光落在琴弦之上,并未抬头看白玉吟。
    白玉吟咬唇,她不知该不该开口,因为她所知晓的事完全是她如今能够活命下来的仰仗,她不能轻易将那些事告诉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否则她保命的依仗就没有了。她还不能完全相信孟子修,因为孟子修也并未明确告诉她他自己的来历。
    孟子修可能猜中了她的心思,于是道:
    眼下你不说,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我以后也难寻到机会再来见你了。我身上的钱财实在有限,出风头闯关进来见你已然是引人瞩目,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实际上我现在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了,过不多久我得离开此地避避风头。
    你要走吗?白玉吟不知为何有些惶然。
    孟子修苦笑了一下,道:你也许有办法节制潞王,潞王留你一命有他的想法。可我若是离你太近,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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