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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99)

    岳莲楼对自己穿什么衣裳并不在意,章漠的母亲白心凤给他换了章漠的衣裳,小章漠在地上哭着打滚:妹妹应该穿裙子!
    岳莲楼便跟白心凤说,他想穿裙子。
    那是章漠最有趣的年纪,好玩极了。岳莲楼笑道,再后来,章大侠问我要不要学武功。他传我化春六变的功法,把我交给沈灯。沈灯那时候可烦死我了,他性好四处游历,带着我很不方便,后来便把我留在他一个老相好那儿,一个舞乐班子。我在章家没有名字,他们都跟着章漠一块儿喊我妹妹,岳莲楼这个大名还是沈灯帮我起的,和他相好同一个姓氏。
    他与章漠分开数年,重逢时章漠认不得他了。他却觉得章漠大有变化,小时候那又皮又讨人厌的劲儿完全消失,人变高、变挺拔,成了颇有气势的明夜堂少堂主。
    他逗章漠玩儿,章漠看到他就脸红,喊他姑娘的时候头也不敢抬,看岳莲楼跳舞却看得眼睛都直了,还为了岳莲楼随口一句话,巴巴地给他摘三月的第一枝杏花。岳莲楼决心要捉弄他,于是把人约到夜晚的小桥上,穿着男装摇着扇子,二话不说就擒住喜滋滋赴约的章漠亲了个够。
    贺兰砜:堂主没揍你?
    岳莲楼:揍啊,从桥上揍到我家里。我问他想不想以前的臭妹妹。他那时候的模样,哈真是让人心生怜爱。
    他嗬嗬怪笑,笑完又看着窗外大雪。赤燕不下雪,他轻声道,太热的地方,他是不喜欢的。
    夜越是深,雪愈发密重。冬至这一日是太漫长了些。
    靳岄的小房子里,地炉虽然燃烧着,但靳云英的手仍有些凉。这也与她双手不擅活动有关。暖手的炉子给了岳莲楼,靳岄便牵着她的手和她絮絮说话,说完了游君山、梁安崇和岑融的事情,见姐姐心惊,连忙又说起明夜堂的岳莲楼等人。
    原来那岳莲楼与明夜堂堂主有这样的渊源。靳云英自然也是知道明夜堂的,却从不晓得明夜堂阳狩是这样一个英奇的人物,他此次去赤燕艰难重重,真让人不放心。
    靳岄细细地与她说明夜堂对自己、对靳家的大恩。而一提到北戎的事情,自然免不了要说起贺兰砜一家。靳云英原本只知道他和贺兰砜关系极好,因贺兰砜曾救过他,此时才晓得那一家人对他居然有这样多的照顾。
    靳岄说到离开北戎之事,犹豫迟疑,停了口。靳云英以为是途中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再三追问。
    姐姐,我与贺兰砜靳岄看着她的双眼,贺兰砜是我心中至关重要之人,就同你、同娘亲一样。你知道我从小对朝堂毫无兴趣,若不是因家中生变,我是不会沾染这庙堂霜雪的。若能选择,我愿与他策马过江,在谁也找不到的驰望原一角,相守老死。
    此话有如惊雷,靳云英瞠目结舌。但有靳岄杀游君山一事在前,她不得不重新打量审度自己的弟弟。靳岄是什么人,她心中极为清楚,虽惯常沉默却心有硬骨,认定之事绝不回头。他能设计重创梁安崇与岑融并诛杀游君山,行事如雷,手段干脆狠辣,已经隐隐有父亲领兵伐闼之风。握住靳岄的手,靳云英沉默许久才说: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靳岄回答。
    姐姐知道你心里不快活。靳云英理了理他的头发,你最近疏远他,是贺兰砜做错了什么事?还是游君山或梁安崇那边,有些尾巴没料理清楚?
    对着陈霜和贺兰砜不能说的事情,靳岄此时终于能向姐姐倾诉。
    他杀了游君山,是为父亲和莽云骑、西北军惨死的将士、封狐城无端遭受战祸的百姓报了仇。可他心里非但没有一丝畅快,反而淤满了无处可排解的痛苦。从布局杀游君山开始,他没有一夜能够安睡。闭上眼睛便想到靳明照,想到白霓,想到过去游君山和他们在一起时的桩桩件件。游君山对他很好,与白霓的感情更是深厚真挚,但靳岄通过沈灯才知,就连与白霓初见的第一面也是喜将军早就安排好的。
    游君山信任沈灯,会与他聊许多过去的事情。他父母如何惨死,他如何在金羌流浪,如何被金羌人捡回去,如何成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暗针。那袖中的软剑炎蛇是他的杀手锏,也是所有金羌细作在自知无法善了的情况下自行了断的工具。
    他是带着必死决心进入封狐城,扮作乞丐,去接近白霓和靳明照的。
    可天长日久的相处,他开始摇摆迟疑,新的身份让他拥有平和的生活,这对自小流离失所、吃尽苦头的游君山来说,几乎等同于一种奢望。奢望实现了,他难以亲手毁去。
    说不定他会倒戈,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细作身份。他能够与白霓姐姐一起过日子,他们可以隐姓埋名,不必管这些繁杂世事。靳岄轻声道,把剑刺向游君山的时候,其实我仍在犹豫。我怕我做错了。我杀了人。姐姐,我此生杀的第一个人,居然是游君山
    靳云英捧着他的脸,斩钉截铁:你没有做错。你更不必为白霓担心。若是她知道游君山这种身份,知道他做了这些事情,第一个拔剑相向的必定是白霓自己。
    靳岄心中充满了恐惧。他双手沾满游君山的血时才真真切切地理解,自己深涉朝局,若是犯错,动辄就是生死人命。
    他终于开口说出最令他挣扎的部分:贺兰砜的大哥贺兰金英,曾亲眼目睹父亲战死。那时金羌与北戎联合,他是北戎的探子,带着一支队伍在白雀关附近活动,收集的情报全数提供给金羌喜将军。若不是他,或许西北军不会战败,爹爹也不会可他与爹爹相识,爹爹欣赏他他还亲手收殓爹爹,那坟墓就在白雀关。他怕金羌的人会破坏坟冢,因此谁也不说,只把位置告诉了我。
    靳云英听明白了:这就是你疏远贺兰砜的原因么?
    我怕我又错了。靳岄低声回答。
    你认为贺兰砜有罪?你要惩罚他,要恨他?
    当然没有!靳岄立刻说,那是他哥哥做的事情。可我不知道要如何抉择。我心里喜欢他,我愿意和他永远在一起。但这样爹爹和娘亲会怪我。
    靳云英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必让自己活得这么辛苦。靳岄,听我说。若爹爹和娘亲在这里,他们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记住了,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对的,都是正确的。你杀了该杀之人,你惩罚了奸佞之臣。日子还长着,你大可再肆意一些,你就同你喜欢的人一起,去做你乐意做的事情。姐姐永远不拦着你。
    可若是错了呢?
    错了也是对的!靳云英拍着他肩膀大笑,怎么,咱们靳家的人还要让别人来议论对错?即便全天下都说你错你也不必管,你心头认定什么就是什么。谁说你错,我来为你挡着。你只管你做你快活的事情,世人云云,不必多听。
    靳岄心头忽然松了。那一直沉沉压着的大石就这样被靳云英搬开了。他的姐姐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俗世规条她向来不放在眼里,靳岄自小就景仰她、羡慕她。他紧紧地抱住靳云英,肩膀松快得像去除了沉重枷锁。
    贺兰砜拎着玉丰楼的食盒回来时,雪已经变小了许多。他把食盒放在檐下,正准备开口喊靳云英,房门便打开了。靳岄一步跨出来,站在他面前看他。
    把食盒交给靳岄,贺兰砜说:玉丰楼的山海羹。
    等靳岄接住食盒,贺兰砜又说:我来接姐姐回去。
    他的话不多,说的时候会盯紧靳岄。在靳云英出来之前,他忽然凑到靳岄耳边说:山海有限,此心无边。
    靳岄:他下意识摸自己的耳朵,耳朵发烫了,连带着他的脸也是。
    岳莲楼教我说的。贺兰砜低声道,他说你一定懂。
    靳岄:你不怕他骗你么?
    贺兰砜终于等到他跟自己正常说一句话,顿时喜上眉梢:他人很好,不会的。
    两人又都不出声了,在结了冰凌的檐下相互看着。靳岄伸手去牵贺兰砜,贺兰砜立刻握住,长松了一口气。靳云英披着外氅出来,贺兰砜连忙松开他的手,去搀扶靳云英。与靳岄告别后,两人慢慢离开小院,贺兰砜回头又望靳岄一眼。
    靳岄在檐下呆站片刻,把食盒一放就往外跑。
    贺兰砜!
    长街寂静,细雪纷乱,只有前方一辆正在等候的马车挑了盏晕晕小油灯,车上是明夜堂的标志。贺兰砜与靳云英还未走到马车边便听见了靳岄的喊声。
    他回头便看见靳岄一路朝自己奔来,扑进他怀中把他紧紧抱住,力气大得让贺兰砜吃惊。他回抱靳岄,耳朵里尽是靳岄温暖的喘息和急促心跳。
    姐姐在这儿。贺兰砜不得不小声提醒他。
    姐姐知道了。靳岄揪着他衣裳,埋头在他肩膀,只觉得开口无比艰涩,有万千情绪不知如何告诉贺兰砜,姐姐也喜欢你。
    贺兰砜背对靳云英抱着心上人,只觉得心中有无穷的欢喜。他吻了吻靳岄泛红的耳朵,知道靳岄心里的坎已经跨过去了。
    ***
    冬至后一日,去大源寺祭祀的车队浩浩荡荡回城。
    陈霜没有在大源寺找到杨执园。仁正帝并未出宫。陈霜无法进入皇宫,只得在宫外折返。
    岑融回到宫中,一步不停,立刻赶往仁正帝所在的紫煌殿。
    紫煌殿是仁正帝宿寝的地方,此时殿外广场上正徘徊着几个人,为首的正是皇后与瑾妃。
    圣人同瑾妃已在这儿等了三天。随从低声告诉岑融。
    见到岑融,皇后立刻上前拦住他:融儿,都这么久了,也该让我们去见见官家!你把官家一直关在紫煌殿,简直胆大妄为!
    岑融行礼:见过圣人娘娘,瑾妃娘娘。不是儿臣不让你们去,乃是爹爹病体方安,除了我与我娘亲之外,谁都不乐意见。
    杨执园随侍官家许多年,官家起居饮食,全是他来照应。皇后冷静后又说,你至少也让杨执园服侍才对。
    岑融:可爹爹
    皇后沉声:岑融!
    岑融只得服从:好罢,让杨公公来吧。
    紧随在皇后身边的杨执园连忙紧步跟上。
    自从仁正帝病倒,杨执园便一眼没见过。据岑融及御医说,仁正帝精神尚可,只是脾气暴躁,又因一开口便涎水长流,更是不便说话。虽有大臣入紫煌殿,但总隔着很远距离,还间着一层纱幔,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惠妃现在长居紫煌殿,紫煌殿中宫人太监都是惠妃的人。杨执园看了只觉得心惊。
    等进紫煌殿见到躺卧床上的仁正帝,杨执园惊了一瞬,扑通跪下:官家!喊罢竟流出泪来。
    仁正帝面色蜡黄,唇白如纸,僵直地躺着,一手伸长,一手叠放胸前,嘴角尽是口涎。他认出杨执园声音,未语先泪,尚能活动的双手颤抖着往杨执园的方向伸直。杨执园抓住仁正帝的手,哭着喊:奴婢来迟了,官家
    仁正帝睁大了浑浊双眼,嘴巴却颤抖着,发不出一个字,只是不停哆嗦,涎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杨执园忽然闻到一股臊臭,是仁正帝失禁了。
    杨公公起来吧。惠妃抹着眼泪过来,我给官家换身衣裳,你们再说话。
    立刻便有人靠近将杨执园推远。杨执园又悲又愤,听见身边岑融低声道:公公看开些吧,民间有言,寿则多辱。
    杨执园离开紫煌殿后立刻赶到皇后面前。仁正帝确实病重,确实说不出话,确实凡事都是惠妃与岑融照顾。一切似乎没有什么错处,但总让人感觉十分怪异。
    皇后咬牙道:广仁王如今正在京中,他此次前来还带了一队兵,正在梁京城外扎着。官家还未下旨立岑融为太子,他现在是已经以太子自居了?!连我都不让见,未免太过嚣张!
    杨执园:圣人莫躁。三皇子确实称官家授意他来主管国事,但他拿不出授旨的凭据,此等国体大事,御史台不认口谕,必须要有圣印加盖的御旨才可。
    皇后缓缓坐下:如今是御史台的人与他抗着?
    正是。杨执园说,乐泰大夫已联合朝中大臣上书条陈,官家暂不能主事,则一切该由御史台担责,怎样都轮不到一个没有嗣位的皇子。
    皇后又说:可岑融有广仁王,广仁王手里有兵。我们和御史台手中可什么都没有。
    杨执园跪在皇后面前,迟疑一瞬,低声道:圣人有所不知,梁太师如今禁足在府,他的女婿张越亦受影响。之前西北军传来军报,金羌使者提议割地求和,要吞下从封狐到昌良一带所有土地。当时官家怒极,称张越无能,要贬张越军职,擢升五皇子为西北军副统领。
    坐在一旁的瑾妃大吃一惊,脸色惨白,不禁望向皇后。
    此事只有官家、兵部尚书和奴婢知道。杨执园又道,兵部只听官家号令,此命令现在仍压在兵部未发,但只要职令一出,张越不再是西北军统领,副统领五皇子暂代统领之职。圣人手中,便有兵了。
    皇后扭头看瑾妃,微笑道:妹妹,你和煅儿可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卷二完结,进入卷三。本文共三卷,约六十多万字。
    回程的马车上,靳云英一直看贺兰砜。
    贺兰砜:
    靳云英:哎呀。原来如此。你是因为这样才叫我姐姐。
    贺兰砜镇定且平静:是啊,姐姐。
    (实际心里慌得一匹)
    第112章 新帝
    换作别人,若得知孩子可成为边境军副统领,只怕高兴还来不及,但瑾妃却不是。她回到德源宫时,岑煅已经在宫中等候。
    岑煅和岑融同赴大源寺参与祭礼,回宫后本想再去试试是否能见仁正帝一面,便知连圣人和母亲都被岑融拦下。他在宫中等待母亲,不料却等来了这样一个消息。
    瑾妃发现岑煅并不十分吃惊:此事你早已知道?
    孩儿不知。岑煅说,但这并不意外。本来朝中能与金羌抗衡的大将就少,建良英将军在北军,宋怀章在南军,张越一旦被撤,熟悉西北军情况又能领兵作战,还能让爹爹放心的,也只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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