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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100)

    瑾妃所想却与他完全不同:官家的心未免太狠!同是自己的孩子,岑融可以为他处理国事,安安稳稳呆在梁京,锦衣玉食行马乘轿,你却要去边疆征战杀伐。西北军这样一个烂摊子根本无人敢接。如今金羌又要议和,等议和之盟一成,你就是割土辱国的罪人。娘是怕你一旦去了那偏僻地方,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不要这样说。岑煅忙安慰她,爹爹让我去镇守西北,确实是无奈之举。他生病之后对我态度与以往不同,沙场征伐亦我所愿。只是圣人认为,我一旦成了西北军副统领,我便成了他的人?
    瑾妃不愿搅入这般复杂争斗,但形势所迫,不可能摆脱。她又问:先不要管圣人如何,煅儿,我只问你一句。你要和你三哥争吗?
    岑煅一时不答,想起游君山死后他与靳岄见的一面。
    那日是靳岄待他去拜见谢元至。那小院子安静平和,岑煅十分喜欢。陈霜和宁元成在雪地里给谢元至的胖书童堆雪人,岑煅记得窗外飘着细雪,冷意侵人。靳岄问他的问题与瑾妃无异:你打算和岑融相争吗?
    岑煅思索了很久很久,靳岄和谢元至一直等他的答复。
    身为皇子,若说对皇位没有一丝一毫的祈盼,那是骗人的。太子在世时谁人都不吭声,太子死后,包括岑融在内的所有皇子都蠢蠢欲动。只不过有些人年纪太小,有些人行为不端被狠狠惩处,有些人学文学艺全都不精,渐渐只剩下岑融一位。
    岑煅从未想过自己会获得仁正帝青睐,他更不认为自己的性情脾气可担天子之任。
    但靳岄在大源寺的一番话确实令他震动。若能在朝中集结良臣忠臣,在边疆培养能将猛将,若有这些人的协助,重塑朝局并非不可能。
    我在北戎的时候,从北戎大巫口中得知,原来驰望原的人也信命,他们相信命是被天神勘定的,人活十世,每一世是什么样子都已注定,凡人之力不可改变。靳岄似是闲谈般说,北戎大巫说,人之命运不可改变,从你还未降生已经注定。
    靳岄自己不信命,但他却说岑煅无从选择。岑煅问他为何,靳岄笑笑道:你没有不信命的权利。
    岑煅问:我若信命又如何?
    靳岄回答:改换天地,重振朝纲;集万世臣,成万代君。
    瑾妃见他沉默,又问一次:你如何打算?若你执意要与你三哥争,依靠皇后势力最为稳妥。她膝下无子,又憎恨惠妃,自然会与你站在一处。你若有了决定,娘亲也会为你筹谋。
    室中沉默良久,岑煅抬头道:母亲,我有此心。
    但还未等到兵部发下职令,某个深重的雪夜,宫内忽然传出凄惶钟声。
    靳岄正在谢元至家中看谢元至教贺兰砜下棋。钟声一起,谢元至怔住片刻,悚然一惊:子望!
    靳岄忙搀着他走出屋外,只见黑夜中雪粉漫漫,长钟一声接一声,从皇宫方向传来。万籁俱寂,只听见风声中间杂着越来越多的门户开闭之声。人们启窗开门,看见雪被冬风吹乱,天穹中如烟如影,飘扬徘徊。谢元至双目含泪跪在雪地里,久久不言。
    元康三十四年冬,仁正皇帝崩。
    其子岑融柩前即皇帝位,年号大元。
    ***
    十二月初,正值寒意最深之时。靳岄与陈霜收到谢元至传讯,冒着风雪去见。
    大瑀丧制从简,新帝三日便听政,百姓不缟素,大祥之后便可如常生活。此时正是小祥期间,谢元至虽不是朝廷命官,但仍在家中着丧服,为先帝守礼。
    这一日同在谢元至家中做客的还有一位生面人。靳岄只觉得隐约熟悉,见此人身穿官制丧服,便先弓腰行礼:大人。
    那人笑道:认不得我了?你小时候进宫,我还考问过你的功课。
    靳岄坦白:子望愚钝,大人见笑。
    谢元至让他坐下,介绍道:这位是御史台御史大夫,乐泰。
    靳岄暗暗一惊,抬头便见殷氏招手让陈霜离开。陈霜走出去时关好门窗,留三人在屋内密谈。
    一问才知原来乐泰也是谢元至的学生。他与谢元至关系密切,但升任御史大夫后,明面上的往来便少了许多,这是谢元至的意思,以免让乐泰落人口舌。
    岑融已经即位,大典虽然尚未举行,但他已经全权接管诸般国事。乐泰来找谢元至说的便是仁正帝遗诏之事。谢元至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把靳岄也一同叫来了。
    仁正帝崩后不久,宫中便有谣言隐约传出。据说仁正帝那遗诏是被岑融按着手指拟定的。仁正帝无力书写,岑融自行拟好遗诏,要让仁正帝在遗诏上按下指印。仁正帝作势要按却胡乱涂抹。岑融大怒,反手给了仁正帝一个耳光,并威胁仁正帝:若是不听从他的话,他便在仁正帝灵柩上动手脚,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
    民间传言活灵活现,越说越是离谱,最后还有人说当日是惠妃和岑融按住仁正帝灌下毒药,才令仁正帝卧床不动,直至离世。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陈霜每天都在外头打听这些事情,一桩桩故事纷杂而来,靳岄也分不清哪一部分才是对的。
    遗诏是我还有另外三位文官一同写就,官家与杨公公在旁看着。先皇当时确实病重,无法说话、无法动弹。我口拟一句,等先皇眨眼同意,我便写一句。乐泰说,遗诏没有问题,先皇确实让官家继位。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我看见先皇手指上确有红色印墨痕迹。且但凡涉及立三皇子为帝之语,先皇便长久沉默,闭目不言。我见先皇眼中有泪,实在是但当时情况,我也只能按照官家意思落笔。
    靳岄不解:如此说来,确实是岑融从中可他为何要这样曲折?若是一心想当皇帝,直接以先皇口吻下旨落诏,岂不更简单。
    乐泰:因玉玺在御史台手中。
    原来仁正帝察觉自己病情加重之后,便悄悄找来乐泰,命御史台保管玉玺,暂理一部分政事。那是在岑融与梁太师禁足之后的事情。此事岑融并不知情。而没有玺印,一切诏书都是无用。
    靳岄恍然大悟:所以岑融声称自己可以管理国事,御史台才会如此坚持,不肯让步。
    乐泰:自从先皇倒下,许多事情都蹊跷得很。如今官家继位,种种疑惑,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靳岄却在心中暗道:不可不了了之。
    此时乐泰又说:先生一直叮嘱我帮忙照看五皇子。乐泰身在御史台,能做的不多,好在这次也算是帮了五皇子一把。
    靳岄奇道:什么事?
    原来兵部发给岑煅的职令一直压着,就是因为仁正帝被困于紫煌殿,兵部尚书只有和乐泰及其他几位尚书同去才可见他一面。而每次见面,都有岑融在场。兵部尚书自然清楚岑融如今对岑煅的敌意,他不敢在岑融面前提起此事。
    仁正帝驾崩当夜,众臣素服入宫。兵部尚书拉着乐泰悄悄告知此事。因仁正帝已去,即位者为岑融,这道职令极有可能是发不出去的了。
    乐泰相当吃惊,当即做出决定:在交还玉玺之前抢先授发此令。
    这道职令保了五皇子一命,如今五皇子是统领西北军的大将,有了自己的军队,且封狐、白雀又是重要关口,总不会一囚、一杀了事。乐泰苦笑,次日御史台将玉玺奉与官家。翻阅诏令后,官家果真勃然大怒。
    谢元至微微摇头,靳岄抿紧嘴唇,心中涌出强烈不安。
    乐泰印象中的岑融从来都是一副笑眯眯的好模样,乍见他盛怒,心中着实震惊。但他只说这职令是先皇所发,只是一直压着没有上呈而已。岑融无可奈何。
    还是不够。靳岄又说,兵部只听皇帝的。若是岑融生出什么怪主意,说岑煅治军不严,仍然可以把他撤下来。他的表舅广仁王麾下不少猛将,可以填补西北军统领之空缺。
    绝不会是现在,官家现在不能也不敢动五皇子。乐泰沉声道,金羌又往封狐派去了使臣,声明一切盟约由此人讨论签订。他们如今胃口更大,除割让封狐到昌良城一带之外,还要岁贡白银、黄金数万两,绢绸瓷器无数,更要让我大瑀百姓到金羌为奴。条件苛刻无耻,令人作呕!
    靳岄和谢元至均吃惊不小。如此一来,岑煅去西北军压力只会更大。这和官家动不动岑煅有何关系?
    来使大瑀的金羌使臣,正是喜将军雷师之。乐泰捋着小胡子,压低声音。此人声称曾在白雀关外与岑煅有一面之缘。议和之盟,他只跟岑煅谈。只有岑煅出面商谈,以上条件才有回转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过渡章。
    请大家吃西瓜。
    第113章 厚礼
    送别岑煅那日,靳岄很早便在城外等着了。贺兰砜与他同行,带一丝遗憾和失落。若不是有岑融从中作梗,此时他也应该和宁元成一样,陪随在岑煅左右。
    听说你大哥在北戎又出名了。靳岄笑道,狼面将军,威风凛凛。别的人不晓得倒也罢了,阿瓦肯定知道那就是贺兰金英。
    贺兰金英与远桑率怒山部落与高辛族人,已经在怒山部落边缘与北戎蛮军对峙许久。他们还学会了大巫的做法,让阿苦剌重操旧业,穿上巫者的服装骑上朱夜的风鹿,在驰望原上四处散播狼面将军的故事:狼面将军非人非鬼,是千万年来邪狼戾气的化身,却又已经被天神收编在列。如今狼面将军头戴面具,身骑黑马,手执长剑,受天神之令降世,为抵挡驰望原恶气而来。
    传说从来如此:与好的故事相比,那些冲击权威、古怪离奇的故事更容易被传扬开去。阿苦剌将大巫的本事学得十足:狼面将军与高辛神女相恋,他能成为天神麾下猛将全赖高辛神女与天神对话,献出自己全部神力,重塑狼面将军人身。已成为驰望原普通凡人的神女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与狼面将军同生共死。狼面将军把神女看做自己唯一的月亮,他要守卫月亮挚爱的驰望原,终生奋战,与恶气、恶鬼、人魔缠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有了这样一截旖旎故事,狼面将军的传说被仿佛风推动的草籽,疯狂地在驰望原上传播。又因碧山盟之后,江北十二城与北戎其他部落的来往增多,大瑀的嘌唱、说书、戏曲纷纷传到了北戎。狼面将军与神女的故事一经改写,谱了词曲,愈发的朗朗上口。在最繁华的北都城中,虽然蛮军不允许这些故事在街面上流传,但下至黄口小儿,上至耄耋老者,都能悄悄地、哆哆嗦嗦地讲上几句。
    明夜堂的人带回了北都和北戎的消息,把狼面将军的歌儿曲儿也带了回来。陈霜学了几句,每每见到贺兰砜就立刻哼唱,惹得贺兰砜不快。
    多亏你把远桑找回去。靳岄说,若不是有远桑,怒山部落的人聚不起来。
    贺兰砜:他们的愿望只不过是脱离北戎罢了。
    靳岄:你觉得有可能吗?
    贺兰砜:有我大哥在,肯定行。
    此时岑煅下马,与两人在长亭道别。他是新任的西北军副统领,在仁正帝遗诏中被特意提起,封为玹王,因而一路送别之人众多,礼仪繁复。我没有礼物可送你,但想与玹王说一个秘密。靳岄问,碧山盟之事,官家可有跟你说明?
    这倒没有。金羌议和同碧山盟有什么关系?
    碧山盟割让江北全境,其中包括封狐城的半座北废城。靳岄展开手中折子,让岑煅细看地图,金羌若要封狐,这废城他们必定绕不过去。
    封狐有南北两城,其中北侧废城早在多年前因灾废弃,除非对封狐地貌历史极为熟悉之人才会知道两座城之间的关系。
    金羌要吞了封狐,不可能还会让半座对岸的废城落入北戎手中。靳岄继续道,若喜将军犹豫,你便再告诉他,封狐南北两城虽然被列星江隔开,但江中有隐秘水道可供人通行。
    靳岄把折子交到岑煅手中。岑煅震惊之余,缓缓回过神来:此前传说是你提议割让江北全境,你更是受尽朝中各人议论辱骂,原来是藏了这样一个陷阱?
    靳岄:北戎有新君,金羌又极进取,两国都不会轻易放弃封狐北废城。他们争抢之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岑煅却说:你之前只怕吃尽了委屈。
    倒也没有。靳岄笑道,闲人闲话,我从来不听的。
    岑煅郑重收好折子,又对贺兰砜说:贺兰砜,我尚未放弃。你且等着,无论如何,我定要让你入我西北军。
    这话令靳岄有片刻的怔忪。岑煅的西北军,玹王的西北军世易时移,无论是西北军还是封狐城,如今与靳明照是再无关系了。
    高辛人射术厉害,马术厉害,岑煅拍了拍贺兰砜的肩膀,等你成了西北军的人,我就把重建莽云骑的事儿全都交给你。
    靳岄狠狠一惊:莽云骑?!
    岑煅:当然。莽云骑是大瑀最精锐的骑兵。若不是白雀关战役中金羌有备在先,莽云骑也不至于全军覆没。金羌骑兵不可小觑,莽云骑要是还在,西北军不至于这样一败涂地。
    见靳岄仍愣愣看他,岑煅笑道:莽云骑是靳将军一生心血,我接手西北军,从没打算要抹去靳将军功绩。大瑀百姓爱他敬他,我又何尝不是?
    他说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拱手行礼,退出长亭。他与妻子新婚不到一年,正是情浓之时,两人走到一旁低声相诉,依依不舍。正说着,妻子忽然拽住他衣袖,让他回头。
    长亭外细雪纷飞。靳岄跪在亭外,冲他深深伏拜。
    队伍终于离去,马蹄声渐渐消失。贺兰砜与靳岄牵马回城,看见陈霜从道旁走出。靳岄眼尖,察觉陈霜膝上还留有残雪。他心头微动:陈霜也以跪拜之礼送别岑煅。
    他霎时想起许多一掠而过的事情。陈霜从不喊岑煅姓名,一直称他五皇子。在梁京外城与五皇子见面那日,陈霜在屋外与岑煅、宁元成躬身行礼,拱手作揖,十分罕见。陈霜甚至还认得杨执园。
    你是什么人?靳岄心中惊疑不定,几乎要将这问题脱口问出。
    陈霜未察觉他的变化,匆匆走近,边从怀中掏手炉边骂:贺兰砜你傻了么!连个手炉子也不带,冻坏了怎么办?
    贺兰砜攥着靳岄的手给他取暖:很暖和,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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