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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90)

    贺兰砜忽然问:十月十六是什么时候?
    北戎人记历方式与大瑀不同,靳云英和他解释半晌,贺兰砜云里雾里之际,一个扫地的兵丁过来说:贺兰砜,你是高辛人,去年北戎天君被你哥刺杀那事情你总记得吧?那日是十月十五,隔天就是小将军生辰了。
    贺兰砜狠狠一凛。
    大瑀人很重视生辰么?他问。
    当然。靳云英笑道,一个人降生到这世上,无论是来吃苦还是来享福,他生下来便有了父母兄姐。这些人会爱他疼他,对这些人来说,他就是世间仅有的珍贵之人,生辰当然最为重要。我未出阁时,每年生日都会与娘亲给靳岄仔细筹划。不知去年他是怎么过的?那时候他回大瑀了么?
    没有,还没有回到。贺兰砜在心里回答:十月十六,靳岄的生辰,他在列星江的大船上,带着被射裂的鹿头,手上的伤口,和许多问不出答案的疑惑。贺兰砜无法细想,他只要稍稍将自己设想成当时的靳岄,疼痛就似乎要把他撕裂了。
    贺兰砜,你呢?见他沉默不答,靳云英又问,你的生辰又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贺兰砜开口,小时候还隐隐约约有着印象,大概是夏季,具体何时,早就忘了。
    北戎人不重视生,但尤为重视死。信奉驰望原天神的北戎人相信,生而为人是来历劫的,死亡是一件好事,人的下一世是鹰,再下一世就是最尊贵的鱼,是神子的化身。
    他们会把离世之人埋在泥土里,等皮肉化尽再起出骸骨焚烧。老人的葬礼十分隆重,他们庆贺逝者的死,庆贺他脱离人间苦厄,可转生为苍穹雄鹰、长河游鱼。
    贺兰兄弟俩都记不住自己生辰。瞽姬在世的时候,她会按照大瑀人的习俗给兄弟俩过生辰,她走之后贺兰野也很快病逝,兄弟俩忙于生存和照顾妹妹,日子记不清楚,也不觉得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渐渐地就模糊了记忆。
    但贺兰砜和贺兰金英都牢牢记得,卓卓出生在春天,是冰河化冻的那一天。
    靳云英笑道:那也不是固定的日子啊。
    贺兰砜:嗯,但冰河化冻的时候我们就晓得,卓卓又长大了一岁。
    靳云英看着他,眼神里是贺兰砜常在靳岄目光中看到的温柔。子望能认识你们,真是他的幸事。她笑道,如今子望在这儿,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亲人,也不会有人给他过寿辰。要不今年你同我们一块儿过吧?他心中思虑太重,许多自己的事情也无法顾及他以前比现在开心多了。
    她说着说着,渐渐沉默。
    姐姐,贺兰砜忽然问,你的生辰又是什么时候?
    靳云英愣住片刻,笑着拍了拍贺兰砜手背。这个世道,你这样的好人是会吃苦的。姐姐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和子望还真的有点儿像。
    贺兰砜心想,我不怕吃苦。
    贺兰砜之后一直把靳岄的生辰挂在心上。靳云英告诉他靳岄小时候十分喜欢隔壁方尚书家的白色小猫儿,常常趁大人不注意翻过围墙,蹲在小猫面前看它瞌睡打滚吃鱼。方尚书家一对双胞姐弟同他要好,那猫儿天天被三个小孩围着盯紧,毛秃了好大一片。
    贺兰砜天天往外跑,就想找只漂亮小猫给靳岄当贺礼。这一日找猫不成,却在明夜堂外面看见一匹极为漂亮的白色骏马。那马儿的鬃毛马尾是灿然金色,日光下熠熠生光。见贺兰砜走近,马儿垂眸看他一眼,并不理会,仍静静站着,姿态十分骄傲。
    岳莲楼骑在马上,一身火焰般的红衣,愈发衬得人唇红齿白,那马纯然无垢。他见到贺兰砜大喜:高辛狼,快看我这马,俊不俊?
    贺兰砜在脑中将岳莲楼涂抹去,把靳岄放在马背上。
    这马多少钱?他问。
    岳莲楼笑骂:你这混帐,我是让你夸它!你这是想夺我的心头好?
    贺兰砜:我买给靳岄,他生辰就要到了。
    岳莲楼连忙下马:好哇,那我也凑一凑,这马就当作我俩一块儿送的。
    贺兰砜不肯:不要你,我自己送。
    岳莲楼:这马得十两银子,你有吗?
    贺兰砜:十两是多少?
    岳莲楼:能买你们烨台所有羊羔子。
    贺兰砜闭嘴了。他没那么多钱。岳莲楼又问靳岄何时过生辰,贺兰砜说了日子之后岳莲楼脸色大变,骂道:不提还好!一提我就来气!不卖了不卖了!
    他拂袖走入明夜堂,贺兰砜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走走停停。沈灯不在,岳莲楼在院子中寻了个凉快地方坐下喝酒,贺兰砜静静站在他面前。
    罢了。岳莲楼说,我看得出你对靳岄是真情。只要你答应以后给我岳莲楼做牛做马,任我驱使,我就原谅你,把马儿给你。
    不行。贺兰砜说,我只给靳岄做牛做马,世上只有靳岄可以驱使我。
    岳莲楼十分嫉妒:气死我也!也就只有我这么好说话,坐在这里的若是陈霜,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贺兰砜:那马儿给我么?
    岳莲楼:五两银子吧,你慢慢还我就是。
    贺兰砜坐在他面前,眼珠子滚动,欲言又止。岳莲楼多看他几眼,只觉得院中景色不错,眼前的高辛人又俊美异常,心情自然舒畅,展开扇子快乐道: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了吧。
    我对你不耻下问。贺兰砜胡乱用词,男子和男子之间做那个事情,是不是都会不舒服?
    岳莲楼大吃一惊,啪地一合手中折扇。贺兰砜连他如何起身如何挪动都没看清楚,眼前一花,岳莲楼已经坐到他身边,声音因激动变调:你和靳岄?
    贺兰砜耳朵梢红了,扬起脸承认:嗯。
    岳莲楼满脸兴奋,举起折扇先在贺兰砜脑袋重重打了一记:气死我也!
    可他满脸笑容,眼中闪动求知热望: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如何行事?
    贺兰砜闭嘴不言。
    岳莲楼用扇子勾他下巴:那我先答你那个问题。当然不是!只怕你们若是懂了其中关窍,那便嘿嘿。他连连坏笑,一敛表情,肃然道:不耻下问,可造之材。兹事体大,你与我细细道来,岳兄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兰砜听他文绉绉讲了一堆,耳朵嗡嗡响,实则全听不懂。不说了。他挣脱岳莲楼手脚的纠缠,起身往外走,我回去再慢慢想想。
    岳莲楼追上他,展开折扇掩着嘴巴低声道:好吧,不逗你玩儿了。你随我去一趟春风春雨楼,包你大开眼界。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故事:
    沈灯此时正在布置之后接近游君山的诸般事情,忽然打了个寒战。
    他身边小厮恰好抬起头:糟了,灯爷。
    沈灯:怎么了?
    小厮:我忘记告诉你,岳莲楼用陈霜名义昨日支了十两银子,说是去买马。
    沈灯:
    小厮:怎么办?我晚上看借据册子才发现那不是陈霜的字迹。
    沈灯咬牙:把他卖到春风春雨楼,跳舞还债吧!
    第102章 习练
    越是临近夜晚,鸡儿巷越是热闹。春风春雨楼门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岳莲楼带贺兰砜进去,因熟门熟路熟脸庞,很快找到房间落坐。
    贺兰砜四处望望,问他到底来做什么。
    岳莲楼笑而不语,跟龟奴小声说了几句话。酒菜纷纷端来,很快又有两位高挑清俊男子走入。
    贺兰砜心头雪亮,差点跳将起来:我走了。
    无奈岳莲楼武功比他高得多,立刻攥住他胳膊,硬把他按在位置上。你怕什么?又不是行刑,屁股给我坐定了。他扭头对那两人笑道,竹风,兰惢,给你俩介绍,这是我的好友贺兰砜。
    那两人在进门时目光已经牢牢黏在贺兰砜身上。虽各国之间多有互通来往,但高辛人四散居住,又因瞳色、发色、肤色与常人有异,极少出现在人们眼前,是以这两人在勾栏瓦肆混迹多年,却从没见过绿眼睛的高辛族。
    贺兰砜是高辛人与大瑀人的混血,几乎占尽两族长相优势,浓眉高鼻,目色低沉深邃,薄唇此时正紧紧抿着,带一丝不情愿与警惕。他不看那两位陌生青年,只瞪着岳莲楼,脸色微愠,愈发有种凛冽惊人的锋锐,蕴藏在血脉里的几分兽怒按压不发,他像一枚蓄势的箭。
    我的乖乖穿淡青色长衫那位青年走到岳莲楼身边坐下,一双眼始终仔仔细细舔着贺兰砜模样,岳大侠,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俊的人?
    你也没见过高辛邪狼?岳莲楼十分快乐,扭头问另一位,兰惢,你呢?
    另一个青年倒是腼腆一些,他坐在贺兰砜身边,有些害羞地笑:凡间哪里能见到这样的神仙。
    岳莲楼乐得连连拍腿。贺兰砜薄唇微动,咬着牙道:放我走!
    岳莲楼不理他,只是笑:两位好哥哥,我这朋友刚从北边来梁京,什么都不懂,对风月之事更是一无所知。我专程带他来,跟你们讨教一二。
    竹风兰惢一对眼神,心中明了:这岳莲楼吃着碗里的盼着锅里的,眼前的高辛狼估计是他的新猎物。
    你这朋友想让我们怎么做?竹风笑道,是我俩一起上,还是让兰惢专程服侍他?别看兰惢这模样,可是咱春风春雨楼出了名的浪儿
    岳莲楼打断:别碰我这朋友。你俩演给他看就成。
    贺兰砜:?!
    此时在府中泡茶的靳岄忽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陈霜正在捞池塘的落叶,抬头应了句:我给你拿件衣裳?
    靳岄摆手,自己进屋加了件狐裘,心想这秋意是越来越深了。
    游君山来过一趟,刚刚才走。他带来了岑融的一些礼物,无非都是些吃的用的玩的,说是上次冒犯了靳岄,跟他赔罪。
    靳岄的心早就凉了,但礼物他全都一一收下,又回赠了些东西,嘱咐游君山带回给岑融。怒气仍在心头,靳岄却依旧做足礼数。
    小亭子里还坐着纪春明,靳岄让他把自己喜欢的都挑走。纪春明很是惴惴:这些都是三皇子给你的东西,我不能拿。
    靳岄:给了我就是我的,我再转赠你,有什么关系。
    纪春明偶尔会来找靳岄谈天。他察觉靳岄和岑融之间生了矛盾,小心问过两次,靳岄全都闭口不答,他也就不再说了。
    刑部公务繁忙,纪春明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来找靳岄,跟他聊些案卷的事儿。靳岄总能给他些提醒,一来二往,纪春明愈发信任和钦佩靳岄。
    最近和梁太师相关的案子并不多。纪春明说,京中无大事,唉,反倒是各处都有些邪派教宗杀人放火之事,我正理着案子,打算一并呈报御史台和官家。
    问天宗?
    就是它。沈水下游受灾严重,听闻问天宗出了不少力,多了许多信徒。可不知为何,最近总有信客妄信神灵、杀人修道的事情发生。
    神灵是指问天宗宗主?
    纪春明又惊又叹:你怎么知道?
    靳岄笑了笑:设了这么隐秘一个局,此时官家病重,正是启局的好时机。梁太师不过是想拉某个人下水罢了。
    他说得没头没脑,纪春明听不明白,只好问:什么人?
    靳岄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多问:问天宗这些案子你全都整理成册,先不要上报御史台,给我看看。
    纪春明:这不合律例。
    靳岄:你我是朋友。
    纪春明:部内卷宗,不得外泄。我身为大司寇更不可因私忘法。你想看卷宗,先考个状元榜眼进刑部吧。
    靳岄长手一伸,从纪春明手中夺回喝到一半的茶杯。
    纪春明嘿嘿冷笑:原来你同我做朋友,不过是想套我这儿的消息。
    靳岄:
    纪春明又说:小将军也同朝中那些人一样,表里不一,令人齿寒
    他话音未落,头顶便受了一记。陈霜不知何时窜回来,打完还亮出拳头作势威胁。
    纪春明十二万分的不忿:我同靳岄说话,关你什么事?你好好地跟你的鱼聊天就是了,为何突然打人?
    陈霜把手中捞落叶的网子一扔,纪春明吓得立刻窜到靳岄身边,大声道:好吧,秀才遇到兵卷宗我是不能给你看的,但案子我可以稍稍跟你透露些细节。
    靳岄笑着点头。奇怪得很,现在形势分明比之前更加严峻复杂,但他不知为何,并不觉得心中焦灼难定。
    纪春明每次来都要跟陈霜吵几下,不是为了靳岄就是为了瑶二姐。安静的院子里突然多了吵吵嚷嚷的人声,陈霜舌头利落,纪春明口讷但脑子里装的典故繁多,听两人吵架十分有趣。
    岳莲楼来一般是和他说些荤素不搭的闲话,谈的大多是章漠和他过去的事情。沈灯最正经稳重,来去如风,开口闭口都是游君山。
    贺兰砜偶尔也会过来,带来姐姐做的鞋垫、烧的好菜,同他在亭子里讲些不能让别人听见的悄悄话。贺兰砜认为陈霜很烦,因为陈霜总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常常无端打断两人亲热的动作。
    靳岄却心想,虽然很烦,但怎么就这么让人开心?
    他心里许多的畏惧、不安,似乎都被秋风吹远了,有一些沉稳不动的东西填实了他的心,他知道贺兰砜是其中无比重要的一部分。
    而当所有芜杂事情散去,他此时此刻心中最执着最迫切的念头,就是诛杀游君山。
    他还需要制造一个时机、一些假象,把游君山的死和靳明照战亡、白雀关大败甚至联系到梁安崇身上。
    送走纪春明后,靳岄在亭中拆开谢元至托人捎来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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