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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18)

    阿瓦听得兴起:阿爸,明年岁除,我们也去赤燕要两头大象?
    靳岄:大象不耐冷,在北戎活不下来。
    随即他便见云洲王露出笑容:那我们去梁京看。
    靳岄立刻伏地跪下,不敢再接话。
    此时长盈宫外有禁卫通传进入,他与天君见礼后,凑在阿瓦耳边说了几句话。阿瓦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他把狼镝也带过来了?
    他似乎并不生气,看了靳岄一眼,在禁卫耳边低声说话。禁卫军领命而去,阿瓦换了个姿势,忍痛舒出一口气:靳岄,你知道列星江现在发生什么事么?
    哲翁似笑非笑,又瞥一眼漫无边际的阿瓦。
    有所耳闻。靳岄答。
    江北十二城都是好地方。阿瓦问,你去过么?
    没有。靳岄心知北戎人选中他为质子,一定已经将他过去生活调查清楚,因而也毫不隐瞒,我出生于封狐城,回梁京后再没有离开过。
    阿瓦摸着下巴:封狐西北军的军部?那你见闻可不少。
    靳岄决定掌握主动权,将这场漫长而不着边际的对话,拉到他真正想把握的方向上。
    那时年幼,许多事情都当作闲谈,不求甚解。他恭恭敬敬答道,与北戎天君、云洲王相关之事,还是在北都听百姓谈论,靳岄才得知的。
    哲翁来了兴趣:他们怎么谈论?
    天君现在是为北戎建万世功业,百姓都期待春后牧场南移,羊儿马儿有更好的草。靳岄顿了顿,装作犹豫,不过
    阿瓦立刻附和:不过什么?
    也有人称,天君和云洲王屠城上了瘾,这回也要杀尽江北十二城讨彩头。
    哲翁脸上笑意尽去,冷冰冰道:是什么人嚼这辣混子舌头?
    大多是怒山、格伦帖或岐生人。靳岄小声说,这些话听过便罢,不能当真。
    哲翁把茶碗磕在矮桌上,当的一响:为何不当真?我确实屠了怒山、格伦帖和岐生,怎么?你不敢谈?
    ***
    贺兰砜在城门等了很久。城门的士兵得知他是贺兰金英的弟弟,又是畏惧又是敬重,让他在石墙下坐了一会儿。
    他的发色和瞳色少见,士兵们对他好奇,总忍不住偷偷打量。守夜的士兵已经全部换班,才有穿禁卫军服饰的人出来与门将说了几句。
    他来到贺兰砜面前,恭敬客气:贺兰砜,云洲王让我来带你进宫。
    贺兰砜随他穿过那扇朱红色大铁门,才开口道:我认得你。你是昨夜护送云洲王回来的禁卫之一。
    那禁卫立刻笑了:我也认得你!云洲王昨天出行,原本带了二十多人的护卫队,他嫌人太多,单单挑了最亲近的九个人,谁料多得你仗义,不然我们这帮人都要掉脑袋。
    哲翁已经杀了不少禁卫,仅剩的这几个是阿瓦清醒后求情才留下来的。这人心有余悸,看到贺兰砜不禁愈发亲近。他知道他身上伤势不轻,又在冰天雪地里呆了这么久,经过禁卫营时特地给贺兰砜端了一碗热油茶。
    贺兰砜惦记靳岄,匆匆喝下又催促他前进。禁卫笑道:云洲王和你的奴隶正说着话,不需担心。
    贺兰砜:天君呢?
    禁卫:天君也在。
    贺兰砜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走了一段才开口:我知道天君不是不讲道理、胡乱杀人的大王,要不然他也不能留我们高辛人在烨台生活,还让我大哥当将军。
    禁卫立刻笑道:天君是明君。
    只是贺兰砜压低声音,天君平定五大部落内乱之事,确实有些残忍。
    北戎境内有青鹿、怒山、格伦帖、岐生与烨台五大部落,青鹿最大,怒山次之,烨台最小。老天君是青鹿部落的人,五大部落的内乱正是从老天君死亡之前开始的。
    老天君死前执意遣兵大瑀,但在边境上被靳明照打败,死伤无数。当时北戎后阵空虚,素来不服从老天君的怒山与格伦帖、岐生三个部落挟持烨台虎将军,四大部落共同出兵压胁北都,逼老天君退位。
    哲翁在边境负伤回到北都后,才知老天君已经去了。他在混乱中接任天君,集结残军两万余人,先扫平军队最少的格伦帖部落,打破三部落之盟,释放烨台虎将军。烨台脱离三部落控制之后,与哲翁合力夹攻岐生部落。岐生部落死伤过半,三部落之盟彻底破碎。
    此后,格伦帖与岐生残余军队任由哲翁调配,哲翁集结四个部落近六万兵力,彻底踏平最先拔旗造反的怒山部落。
    怒山部落背靠大山,拥有仅次于青鹿部落的大片草原牧场,人丁兴旺。但持续两年的战争中,怒山人死的死伤的伤,尘埃落定之后,哲翁屠尽怒山营寨兵丁。
    传说怒山部落背后山脉中有巨大山坑,填埋的全是怒山人尸骨。哲翁不允许怒山人祭拜,不允许任何仪式,任由野兽猛禽啃噬。于是在寂静夏夜,常能听见群山夜哭,更有伥鬼伏路、阴灯霸道,十分骇人。
    也正因此,怒山部落许多人对哲翁和云洲王心存怨恨,暗杀行刺之事接连不断。
    那禁卫十分钦佩云洲王,这时不免要为云洲王辩白几句:平乱当然得狠一些,否则我们这些跟着云洲王出生入死的人,不知会死在什么地方。
    说话间,禁卫已将他带到长盈宫侧门。侧门看不见宫前广场那浩荡一片人,禁卫示意贺兰砜放轻声音、不要说话。走过几个曲折处,两人刚踏入一扇门,贺兰砜立刻听见了靳岄的声音。
    屠江北十二城城百害而无一利,天君要立万世功业,这种无利又损伤天运的事情,我想天君绝不会做。
    他心头乍一松,又一紧。
    靳岄说完这句话后,宫中并无人声。贺兰砜只听见茶碗与桌面碰击之声,气氛凝滞,如同胶着。
    一墙之隔便是哲翁、阿瓦与靳岄对谈的正堂。大巫与云洲王王妃站在旁侧,一声不吭。
    百害?哲翁轻笑,北戎控制驰望原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过屠城有害的说法。大瑀人,你今日能说出一百个害处,我便饶了你,饶了江北十二城的大瑀百姓。
    靳岄心头一紧:百个?!但他很快让自己冷静,这至少是他争取来的一个希望。
    请天君给我一盏茶功夫
    不,现在立刻说。哲翁笑着,听说大瑀人多急智,不知靳明照的儿子有没有这样的头脑?
    阿瓦忽然呛咳两声,忍着剧痛似的,抬了抬手:他能说,我可听不了那么多。十个吧,说出十个,有理有据,我就放了你。
    哲翁扭头看他,阿瓦半闭眼睛,眉头皱得死紧,哼哼地呻吟,王妃愁眉紧锁地候在一侧。哲翁于是不再勉强:十个害处,现在就说。
    宫中灯烛齐亮,油脂燃烧的气味混合着药草、鲜血与烈酒,将靳岄彻底包围。他像落在一处迷雾之中,出口模糊,而他除了摸索前进,别无他途。
    跪得久了,他膝盖发疼,双足麻木。阿瓦撑在矮桌上看他,忽然说:站着说,别跪了,跪着不像样。
    哲翁忍不住又瞧他:阿瓦,你认识这奴隶?
    不认识。阿瓦非常坦荡,今天第一次见。
    那你
    哲翁话音未落,站直了的靳岄已经开口:第一害,当属损伤百姓性命。水有源,则其流不穷,木有根,则其生不穷。百姓乃国之根基,损伤百姓性命,如同截木断水,毁坏根本。
    哲翁冷笑:平平无奇。
    第二害,是坏了江北十二城秩序。江北远离梁京,十二城城守虽无太大作为,但多年来维持北戎与大瑀通道开敞,从无阻碍。一旦屠城,城内秩序必定大遭破坏。立序难,破俗易,尤其城池内序,毁坏后再重新颁立,难上加难。
    他停顿片刻,又添一句:就如同五部内乱之后重建秩序,天君与云洲王必定比我更清楚其中艰难。
    阿瓦坐直了,哲翁也放下了手中茶碗。
    第三害,是损坏城中建筑。靳岄站得笔直,声音清脆干净,音调无一丝颤抖犹豫,仿佛一切文章全在心胸中,江北十二城靠近北戎,移风易俗许多年,城镇建筑鳞次栉比,萍洲、碧山、桑丹等大城更是气象庄严,既有大瑀风貌,又有北戎气度。屠城定会伴随毁城,火烧、抢砸更是不可避免。城中建筑并非一日造成,若是受损,复原极难。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绞在袖中:第四害,则与船有关。
    此言一出,哲翁与阿瓦果然显出兴趣。靳岄愈发肯定,北戎对自己没有造船和渡江作战能力,始终耿耿于怀。
    碧山城郊有列星江江北最大港口。而在碧山城港口做事、造船、通航、运输之人,绝大部分是大瑀人。这些人若是没了,北戎若想再造能穿渡列星江的大船,至少要等上十年。
    哲翁长叹一声,那张严峻而无笑意的脸上,破天荒地显出了勃勃兴致:继续说。
    靳岄点点头:第五害,则是会伤北戎人的心。大瑀北戎来往极多,江北十二城中两国通婚联姻的人自然也不少。大瑀的丈夫,大瑀的妻子,或是同大瑀人生下来的孩子,该杀或不该杀?若屠城令真的下来了,谁又负责去区分什么人该屠,什么不能屠?在屠城中,谁又能保证不会伤到一个北戎人?
    阿瓦转头看向哲翁:他前头说的四害我都想过,但这一害确实出乎意料。
    哲翁没理会他的打断,重复道:继续说。
    前五害与江北十二城相关,后五害则直接影响北戎军队与天君的万世功业。他神情严正,仿佛眼前并非异族宫殿,而是可让他畅所欲言的朝堂,第六害,屠城定会令军纪懈怠。实际上,在中原大地上,千百年来土地数易其主,屠城、屠村之事史书都有记载。将士经历长期战斗,原本已极度疲惫,屠城令是发泄的开口,它确实令愤怒之人得到宣泄,但军中那些不愿意屠城的士兵和将领又如何自处?
    阿瓦追问:如何说?
    不想杀人的,却偏偏手刃千百人命,乐于杀人的,则把屠城当作练习。两类人还要回到同一个军营一起生活,隐藏的危机难以消除。
    在他面前,哲翁和阿瓦已经完全听得入了神。
    而一墙之隔的贺兰砜看不到靳岄,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从未听过靳岄用这种方式和口吻说话,那仿佛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认识的大瑀质子了。
    第七害,屠城会令天君染上一身罪孽。天君是驰望原的神子,降世是为了历练人间万事,神子终会回到天神身边,他不能带着罪孽与血债回去。
    哲翁忽然朗声大笑,对大巫说:这是你说的?
    大巫苍老的眼睛盯着靳岄,凌乱的白胡子里藏着一个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他竟然记住了。
    靳岄朝大巫拱了拱手,又站直道:第八害,屠城有损大瑀和北戎情谊。两国相邻,素有通商往来,即便江北十二城划归北戎,这商贾政事、说唱游乐,仍能来往。可一旦屠城,北戎与大瑀便成永世死敌,此伤如天堑深渊,永远不可弥补。
    他忽然停住了,因为看到哲翁竟然轻轻点了点头。
    第九害,屠城将令天君成为令人恐惧的象征。
    恐惧?恐惧有何不好?哲翁出声问。
    靳岄想了想,回答:大瑀有一句话,治国者不忘渔樵。渔人樵夫,身份低微,但若为君者能将至低微之人的生死、寒暖、贫富记在心中,百姓会敬重仰望你,而不必恐惧你。恐惧会生出怨怼,怨怼则带来动乱,所以,君应使民敬之,而非令天下惧之。
    阿瓦完全忘了自己手臂的伤,竟然鼓起掌来。
    哲翁问:第十害呢?
    第十害与天君的万世功业息息相关。靳岄微微仰头,注视哲翁双眼,他此时此刻其实把自己想象成父亲靳明照,或是那位爱打他掌心又给他塞炒栗子的西席先生,仰高者不可忽其下,瞻前者不可忽其后。百姓是长流水之源头,是万年木之根本。而天君好比大海汪洋,高天灿日,你有建立万世功业之心,水会永远流向你,树会永远靠近你。只有民心凝聚,才会有万世功业。屠城令若颁下,则民心俱散,基业崩塌。
    靳岄一口气说完,静静等待哲翁和阿瓦的反应。
    哲翁眼睛微微眯起,一瞬不眨地注视靳岄,像狼注视自己的猎物。阿瓦鼓掌把伤口又弄裂了,他手上淌着血,却还兴奋不已:阿爸,他说的可比龙图钦好太多了!不是,我们议堂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
    龙图钦那双眼睛也太老了。哲翁笑道,怎么就看走了眼呢?
    靳岄察觉气氛不对,连忙跪下。他记得龙图钦这个名字,当日在萍洲城与大瑀签订萍洲盟、指定要他当质子的,就是龙图钦。
    哲翁此时确实很想把龙图钦拎过来,先狠狠扇一巴掌。龙图钦在梁京见过靳岄,他说靳岄与靳明照确实一点儿不像,不仅胆小怕事,又没有伟略韬策,因病弱而显得苍白瘦小,总是被仁正皇帝几位皇子帝姬围在一块儿捏手揉脸,不敢反抗。
    靳明照生了个废物儿子龙图钦当时是这样说的。
    哲翁慢慢开口:靳岄,你知道贺兰金英是北戎第一位异族将军么?
    靳岄忙回答:知道。
    你觉得如何?
    贺兰将军神勇无敌,当之无愧。
    哲翁笑了:我是问你,你觉得北戎让一个异族人当将军,好还是不好。
    靳岄的心绷紧了。他一时无法解读出这是什么信号,但夸北戎天君,总是没错的。
    收揽人才,不拘一格,天君果真有神子气概。他尽量把这句明显得过分的马屁说得真诚,凡有用之人都可在北戎施展才华,天君如此
    那你呢?哲翁不想再听他撒谎,打断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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