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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9)

    热闹的脆响在安静的驰望原上猝然炸开,噼噼啪啪,连成一串。
    贺兰砜跑回树下,灵活轻盈地跃上梯子,整个人便挂在梯子上,回头看鞭炮燃烧。声音震落了一些雪花,他伸手拂去,抬头看靳岄。
    靳岄正呆呆望着不远处不断炸裂的炮仗。炮声被树丛阻隔,变得有些遥远,火硝爆燃的光线隔着树丛透过来,他眼睛时亮时暗。
    今天除夕么?他怔怔道,我忘了。
    北戎人称除夕为岁除,岁除这一日,北戎天君会在皇城中举行拜火仪式,由北戎大巫主持举行。各部落的巫也会在部落营寨拜火,北戎人崇拜火神,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几个日子之一。
    因北戎与大瑀所循历法不同,岁除与除夕,实际上并不是同一天。北戎的岁除在立春前,预告着新年启初,牧场与牧民可以择日迁徙,草青兽肥,一年春好。
    靳岄忙于准备与阮不奇逃离的事情,竟是丝毫没有想起除夕。
    贺兰砜爬到帐子里盘腿坐着,抓了一把肉干,和靳岄同看那闪光之处。
    阿妈还在时,每一次过年,阿爸都跟大瑀行商买鞭炮。贺兰砜说,阿妈去了之后,我们再没烧过炮仗。我昨日去找那人,他竟然还记得烨台部落上有一家人每年都买炮仗。但他家中已无存货,只能给我这么一小串。
    鞭炮烧完了,雪地上洒了一片残红。晨光照亮群山与驰望原,营寨中有炊烟升起,万籁俱寂。
    靳岄眼眶发热,怔怔流下泪。意识到贺兰砜看自己,他忙低头擦去眼泪:多谢。
    贺兰砜一口口嚼着肉干,姿态放松:不必。
    谢谢你救了我,在浑答儿他们找到我的时候。靳岄一口气将此前没有说、不好说的话全都讲出口,我那天不该说那些话伤你,是我不好,对不住。
    贺兰砜与他对视片刻:我忘了。说着把肉干放进他手里。而且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北戎人。
    靳岄心急要辩解,贺兰砜摆摆手,制止了他的说话。
    你画的那张地图,被我哥烧了。贺兰砜道,他说那是假地图,没有用。
    靳岄一颗心猛地沉了,脱口而出:他怎么知道?
    贺兰砜回忆大哥的话:潘楼的位置不对,它与皇宫之间并无阻隔,可以直接眺望到大瑀皇城。朱雀门外头应该有一座岷州桥,但你没画。
    靳岄:
    贺兰砜舔舔嘴唇,眼里有一丝活泼的笑。他似乎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靳岄吃惊。
    是大瑀的忠昭将军靳明照告诉他的。
    ***
    北戎陈兵大瑀北境约在六年前。那时候现在的天君哲翁还没继位,病恹恹的老天君誓要将军队推到大瑀境内的列星江,这是他这一生最后未完成的愿望。
    浩浩荡荡的北戎军队由哲翁带领,途径烨台时,因为没有马而无法从军的贺兰金英应虎将军的安排,在军队里当了个负责搬运尸体的杂工。
    这场战争从开战伊始就不顺利,北戎军队始终被死死压在北境边线外,整整半个月都无法前进一步。
    大瑀最北端的萍洲城已经可用肉眼望见,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踏破北方边防军的防守。
    靳明照和忠昭将军的传说,从那时候起开始悄悄在北戎军队里流传。传说他身骑双头巨马,身有六臂,善用武器,能呼风唤雨,招来飞禽走兽襄助。
    否则天佑的北戎军队怎么可能无法进入大瑀!这样的话带着不甘也带着傲气。
    贺兰金英与北戎人截然不同的容貌,让他受到了天然的排挤。尤其在他露出双眼时,总会招来连串惊呼与憎骂。所有人都知道烨台的虎将军带了个狼眼睛的高辛人,他沉默做事,不想给虎将军增添麻烦。
    最后一场战役在秋天爆发。厮杀从白天持续到夜晚,巨大的圆月悬在萍洲城与驰望原上空,除正面对战的军队外,一小股一小股大瑀士兵不断从萍洲城与边线涌出,神鬼一般捉摸不定,一点点地消磨着北戎军队的力气和意志。
    北戎军队战意涣散、极度疲倦时,一支从大瑀军中射来的箭结束了这场长达三个月的战役:它刺入阵前拼杀的哲翁胸口。
    北戎军队如潮水般退去,他们折损了大量士兵,瑟瑟发抖地护送哲翁回北都。撤离得太快,竟在战场上留下了十几位处理尸体的奴隶。
    贺兰金英也在其中。他躺在壕沟中,听见清理战场的大瑀军队渐渐逼近。他闭目装死,却被人拍拍肩膀,硬是拉了起来。
    高辛人?发现他没死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满身铁衣在月色下流淌刺目银光,肩上负着生刺的肩甲,纵一脸尘土也掩不住他油然的兴奋,我第一次见活的高辛人。你受伤了么?
    那是贺兰金英与靳明照的第一次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请大家尝尝北戎的肉干吧,兔肉、牛肉或羊肉风干制成,有原味的也有添加各种调料的。
    贺兰砜家的肉干水分较少,比较干,嚼起来对牙齿舌头伤害大但香味非常浓;浑答儿家的肉干则因为用料上乘而在口感、嚼劲和香味各方面臻于完美。
    靳岄吃过一次浑答儿家的,私心觉得他家的更好吃但是这种话可不敢在贺兰砜面前讲。
    (吃过西藏牦牛肉干的朋友可以脑补一下,我想象的就是那个味道。没吃过的请尝试!很好恰。
    第11章 高辛
    靳明照把贺兰金英带回了北军军部所在的萍洲城。
    贺兰金英以为自己将遭不测,不断瞅机会逃跑,闹得萍洲军部怨声载道。但他没想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大瑀的军医。
    他一足严重扭伤,在萍洲城军部里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地。
    在这半个月里,靳明照每隔几天就来看一看他,有时候是问他复原情况,有时候则拎着小酒小菜,一副要和他谈天的架势。
    贺兰金英不懂靳明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此人想从自己口中套出北戎机密。他心里对靳明照的救助有一丝感激,坦荡告知身份:他是北戎军队搬尸体的杂工,撤退时会被丢下的毫不重要的人。
    但出乎他意料,靳明照想和他聊的,居然是高辛族的事情。
    高辛族是在金羌与北戎国境交界处生活的异族人,距离大瑀极远,大瑀建朝之时高辛王曾到访梁京,留下贺礼。那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高辛王一行二十余人,气宇非凡,从此梁京处处流传着高辛人的传说:他们身披火红与乌墨两色间杂的皮毛大氅,说着奇特的语言,人人都骑健壮的黑色大马,大马身有肉翼,能腾空而起;高辛王与高辛王妃形如仙姿,踏空而来,王妃手中长缨如血如火,那是能惊动日月的神器;而高辛族人人一头长发,色如纯金,肤脂如蜜,双瞳灼耀似朗日碧玉。
    靳明照自然知道这些传说有诸多杜撰之处,他感兴趣的其实是高辛王给大瑀皇帝送上的贺礼:十套用精铁打造的耀麟套,专为梁京天驷监中的马儿准备;九种形态作用各异的精铁兵器,如与人一般高的大剑,枪尖形如树杈的长枪,及极为精巧的高辛箭。
    靳明照受颁忠昭将军之名时,耀麟套已经尘封于皇宫仓库,九种兵器也散落于各位将臣家中,仅剩的最后一支高辛箭,大瑀皇帝赐给了他。
    那高辛箭箭杆中空,挑刻了无数缠绵腾飞的鸟雀,在箭镝处描绘几朵云雾,箭尖锋利,呈完美精致的菱状。
    大瑀极少铁矿,冶铁技术平庸,铁器依赖南方的附属国赤燕而来。高辛的铁箭让靳明照满怀好奇。他想从贺兰金英这儿得知的,也正是这些铁箭的秘密。
    但令他失望的是,贺兰金英是在北戎长大的高辛人。高辛族早在几十年前遭遇大难,全族俱灭,幸存之人纷纷流落四方,难以找寻。贺兰金英对高辛族及高辛领土的所有记忆,全都来自父亲的讲述。
    纵然如此,靳明照仍听得津津有味。
    靳明照与烨台部落中同龄的中年人大不一样。他身上仿佛还留着一部分的孩子气,对异族的传说充满兴趣,听到兴起处,他会拿出笔墨认真记录。
    我家中有两个孩子,都喜欢听故事,小儿子尤甚,每次回梁京,我都会被他缠着,不说上二三十个边地故事,那是绝不能脱身。靳明照跟贺兰金英解释,你告诉了我,我回去告诉他,便等于他也知晓了高辛族的往事。
    贺兰金英便以为他的小儿子是个健壮结实的毛头小子。
    他十分端谨文静,加之体弱多病,练武很慢。靳明照笑道,与战场、战马或兵法相比,他更喜欢随处去玩,不受约束。
    谈到这个孩子,靳明照是有些黯然的:他受困梁京,无法外出,我得多寻找些故事给他,满足他的好奇心。
    贺兰金英便搜肠刮肚地想,讲了许多古怪的高辛传说。
    作为回报,靳明照会与他聊梁京与封狐城的风物。靳明照十分谨慎,他只说这两地的食物、气候,偶尔会提到梁京出名的潘楼,还有燕子溪穿过的岷州桥。
    半个月后,靳明照在即将启程回西北边防军的前一天,释放了被囚的十几名北戎战俘。贺兰金英问他为何不干脆杀了了事,靳明照笑笑:我今日放你们回北戎,是希望来日北戎也守两国之信诺,不要杀我们大瑀的俘虏。
    大瑀有你在,怎么可能被北戎攻破?贺兰金英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不可相信。
    我也会死的。靳明照回答,我身不在朝堂,但朝堂之人却忌惮我。猛将如猛虎,若是囚不得,饲难服,那便不堪所用。
    他说得文绉绉,贺兰金英并没有听懂。
    离开时,靳明照的护卫给了贺兰金英一些水和食物。虽然战俘每人都有这些东西,但贺兰金英的比别人丰盛一些,靳明照笑称,这是贺兰金英给自己讲了半个月故事的酬劳。
    有机会你也去高辛族领地看看吧,靳明照与他挥手道别时说,那是你的家乡。
    我是北戎人,贺兰金英忍不住道,高辛领地之于我,只是个陌生的地方。
    你是高辛人,也是北戎人。靳明照大笑,你们不是都信奉神灵么?原来驰望原的神灵这样霸道,竟规定一人一生只属于一个地方?
    贺兰金英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何必拘泥于血统身份?你若有了一匹马,天下哪儿都可抵达。你不想去看看梁京的燕子溪与岷州桥么?梁京欢迎天下所有的客人,只要你不是带着践踏的目的前往。靳明照道,你去过赤燕么?那里炎热异常,没有冬季,赤燕人一生都没有机会看雪。还有与大瑀一海之隔的琼周,赤燕之南的若海。若海大无边,但海的另一面是否还有别的土地?
    贺兰金英紧紧皱眉,这些都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靳明照笑道:罢了,这些都是我与孩子的闲谈。你当作笑话听听就成。我曾以为高辛人应当心怀远志,没想到你竟甘心乐意,当北戎一匹钝马。走吧,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会的,一定会。贺兰金英忽然说,我是要当大将军的人。靳将军,你今日在这里不杀我,来日必定后悔。
    靳明照大笑:那便来日在战场重逢吧。
    他话锋一转,透出一丝冷硬杀气:高辛人,若有那一天,我定会亲手为你收殓尸体。
    ***
    林中极静谧,只有风声呼呼吹过。帐门悬着一盏骨头做的风铃,敲出笨拙声响。贺兰砜说完,靳岄只是怔怔发愣。
    靳明照一年难得回家一趟,他与姐姐确实都喜欢听他讲故事。他那时候还年幼,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大战,爹爹又和什么人打过仗,但他却清晰地记得,有一年靳明照回家,不知为何,讲的全是一个名为高辛的外族。
    他那时第一次得知,家中被父亲奉为至宝的黑色箭矢原来是高辛箭。他还懂得高辛族奉鹿为神,他们坚信风是土地上最自由的东西。高辛人居住在库独林山脉的最西端,神山名为血狼山,是一座红色与黑色杂缠的高耸山岭。他还知道高辛人擅长冶铁,能打造最坚硬最尖锐的武器。
    原来所有一切,全是从贺兰金英口中听来的。
    靳岄看着贺兰砜的眼睛,他眼里藏的一丝碧绿,让他忽然间想起母亲腰间所系的翠绿色绸带。
    痛苦瞬间袭来。靳岄开始大哭,完全忘了白霓的叮嘱,也忘了身在何处。
    冥冥中的诸般缘分,让他在这片孤寒的土地上忽然松懈了自己。他疯狂地想梁京,想自己的家,想爹娘与姐姐姐夫,想白霓,想莽云骑,想他过去十余年岁月中所有的快乐与哀愁。
    他哭得完全失控,贺兰砜手足无措。发现自己也无力阻止靳岄哭泣,贺兰砜干脆坐在他身边,继续默默吃起肉干,并趁靳岄不备,迅速往他嘴里塞一条。
    靳岄:呜?
    贺兰砜:吃饱了继续,这样有力气。
    靳岄边嚼肉干边抽泣,他为方才的嚎啕大哭感到羞愧。这是在烨台,在别人的地界上;但当抬头透过满眼泪水看见贺兰砜和递过来的又一条肉干时,心里全是安然的放松。
    至少此时此刻,这里是安全的。
    靳岄用狐裘擦眼睛,模模糊糊地说:浑答儿家的比较好吃。
    贺兰砜:真的?
    靳岄猛地想起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尽量乖一些,换取贺兰砜的信任和同情,不禁暗暗懊恼:他一松懈,又说错话了。
    贺兰砜:你喜欢的话,我一会儿去他家偷点儿给你。
    靳岄:
    贺兰砜作势要往下跳:我现在去。
    靳岄慌了,一把按住他:别!
    帐子狭窄,贺兰砜被他一记猛推,仰倒在干草垛上,靳岄骑在他腰腹上按着他肩膀,看见贺兰砜在笑。贺兰砜为自己惹得靳岄失态而开怀大笑,忽然抬手抹去他脸上眼泪。
    靳岄最近瘦了许多,但脸揉起来仍十分柔软。两人一时无声,只是方才一番震动,树顶积雪碎落,从帐子顶上的空洞坠下来,零零星星降在他俩肩膀。
    大哥会吓唬你,但他绝不会害你。天君想杀你,是大哥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可以套问出梁京地图,又说你体弱畏寒,不能跋涉,天君才答应把你留在烨台,由他看管。贺兰砜捧着他的脸,靳岄,相信我,别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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