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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3)

    正是当日他给贺兰砜的。
    狐裘内衬有没法洗干净的稀薄血迹,靳岄把狐裘披在身上,想不起贺兰砜何时来探望过自己。他走出毡帐,心中忽然生出剧烈恐惧。
    白霓?!
    仍旧没有回应。
    他心惊胆战:往日守在毡帐周围的大瑀士兵不见踪影。住帐周围静得可怕,见不到一个日常巡逻的烨台人。
    靳岄忙奔向车队所在位置,恐惧越来越强烈。
    白霓不见了,所有的大瑀士兵不见了,就连大瑀的车队也原地消失,无影无踪!
    靳岄忽然冷静下来。事情太异常了,必定有什么不对。他狠狠地掐自己的脸,疼痛提醒他,这并非做梦。
    风很大,穹顶悬满天外星辰,驰望原上雪光铮铮。靳岄被吹得打晃,在车队停留的地方怔怔站了许久。
    走回毡帐时,贺兰金英已经在里面等着。与之前不同,这回他坐着,靳岄站着,且他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白霓已带走大瑀车队。贺兰金英说,小将军,她不要你了。
    靳岄不发一言,走向放置文书的木箱。一把剑压在他手背,贺兰金英轻声道:别找了,她真的走了,连带你们的财物和一应文书。
    不可能。靳岄声音微微颤抖,但毫不怯懦,白霓纵然死,也不会离我而去。
    贺兰金英:为何如此笃定?
    她是莽云骑的人,是大瑀第一位女将军。靳岄看向贺兰金英,眼前青年与贺兰砜一样,有一双浓黑中掺着碧绿的狼瞳,保护我,送我到北都,这是白霓接到的军令。她不会违抗军令。
    他深吸一口气,愈发大声:而且,白霓姐姐如同我的家人!若贺兰砜遭难,你会弃他远走么?
    贺兰金英:若她收到的军令并不是一路保护你呢?
    靳岄不禁一愣。
    若大瑀皇帝只让她送你到烨台,只让她确保你可以顺利落入我北戎军将手中呢?贺兰金英低笑,质子,你是质子。为何大瑀这么多皇子,北戎天君谁都不要,偏偏要你?你只是靳明照的儿子,有什么资格代表大瑀到北戎作质?
    靳岄心中震动,久久不语。贺兰金英所问的,正是他心里困惑不解之处。
    大瑀选他为质的消息传来时,父亲不在梁京,母亲惊恐困惑,禁卫军一行人风风火火将靳岄带往宫中,之后他再没回过家。
    在宫中居住的时间里,往日待他亲切的那些人,他一个都没见过。
    而入宫到离境,前后不过十日。太快了,他几乎是被人强行扔进这冰天雪地的北戎,甚至没能与母亲好好道别,所有御寒衣物与他爱吃惯用的东西,全是白霓捎带的。
    想到母亲,靳岄心中又是一阵窒息般的剧痛。父亲知道他被选作质子送往北戎么?他真的战亡了?莽云骑真的全军覆没?母亲呢?母亲怎么办?她虽是先朝帝姬,但与大瑀皇帝毫不亲近。听白霓说,当日为求官家放过他,母亲曾在皇太后的慈宣殿外长跪两日两夜,但他还是被推上了前往北戎的车队。
    你父亲的尸身,是我收殓的。贺兰金英忽然说。
    靳岄狠狠瞪他,那双黑珠一般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泛起水汽,眼眶红得像沁了血。
    他在此时此刻,在眼前一片混沌中,死死抓住了一根线头。
    你是北戎的军将!他厉声问,北戎军将,为何会出现在金羌与大瑀交战的地方!
    贺兰金英肃然起身,垂首时目色犀利,又带几分嘲讽之意:你说呢?
    靳岄头晕目眩,他仍发着高烧,白霓不在身边,那仅剩的神智令他强撑自己,不敢倒下。
    忠昭将军靳明照是大瑀最锋利的枪,北戎忌惮他,金羌忌惮他大瑀皇室,同样忌惮他。
    一场合围靳明照和莽云骑的阴谋!
    天君慈悲,他不杀你。贺兰金英掀开毡帘,没有回头,若是大瑀人知道忠昭将军的儿子要给北戎人当奴隶,会有什么想法?
    话音刚落,身后咚地一响,靳岄已昏倒在地。
    ***
    高烧令靳岄混混沌沌,他似是遁入一场漫长无垠的大梦,一会儿是梁京的街巷,一会儿又是无边无际的暗夜。他一声声喊白霓,只有苍鹰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在头顶盘旋,无人回应。
    有一双很小、很柔软的手抚摸他的额头,怯怯地说着他听不懂的北戎话。梨干塞到他嘴里,又被人匆忙拈走。
    白雀关上阴云密布,铺天盖地的大雪。莽云骑的尸体铺了满地,他立在尸山之上,嘶声喊所有他记得的莽云骑士兵名字。
    他看见白霓骑着她的马越走越远,他追不上。
    胸口剧痛,呼吸急促,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毡帐里,口中尽是苦涩的药味。枕边一张油纸,放着半颗狮子糖和几片梨干。
    毡帐不大,陈设杂乱,还有油茶与羊粪混杂的浓郁怪味。靳岄知道这是贺兰砜一家的毡帐。他强撑着下床,披上狐裘走出去。
    烨台人口不多,营寨并不大。贺兰砜的家在烨台边缘,此时营中有兵士三三两两巡逻,并不十分仔细。靳岄蹲跪着爬出一段,见无人注意,忙起身朝驰望原方向疾奔。
    此时虎将军帐中,贺兰金英刚给自己冲好一碗油茶。
    你走的时候是普通士兵,回来已经是百夫长。虎将军不跟他打曲折的官腔,边吃边问,究竟立了什么功?
    贺兰金英不答。
    那金羌同大瑀打仗,我们北戎怎的还千里迢迢跑白雀关去凑这混子热闹?虎将军又问,听说传军报的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贺兰金英摇摇头,只是笑。
    你真是撬不开嘴的铜壶对了,既然当了百夫长,那就别住那破毡帐了,我给你安排新帐与牛马。虎将军习惯了他的沉默,你们兄妹三人,没奴隶不行,我分你几个。
    不必。贺兰金英终于开口,我们有奴隶。
    虎将军吃惊:哪儿来的?身份可登记了?
    不必登记。贺兰金英撕下一片羊腿,边吃边笑,就是那大瑀质子。
    虎将军见他吃得欢快,迟疑许久才问:我听说天君原本想杀了那大瑀质子,可后来和你不知悄悄说了什么,又改了主意,留他一条性命当北戎的奴隶?
    贺兰金英:嗯。
    虎将军殷切看他。
    贺兰金英:你怎不吃?这羊腿很好。
    虎将军气得扬起手中羊骨要打人:你这孩子,说话就不能利落些?
    我既然不说,那就是不能说的事情。贺兰金英正色道,天君把这孩子交给我,自然有他的目的。
    虎将军还是不安:可我们又该如何处置?他以前是质子,我们好好养着也就是了,现在
    你别愁。贺兰金英说,肯定不能让他过得舒坦,但也绝不能让他死。我有分寸,这事情和烨台没关系,我担着就行。
    虎将军看他,仍是忧心忡忡。贺兰金英装扮随意,长发在颈后草草束起,容貌俊朗,神情潇洒。虽然自小看他长大,但虎将军不敢说完全了解这青年。
    他心思沉重,贺兰金英倒是吃得飞快,杯盘狼藉之时忽然有人来报:质子跑了。
    贺兰金英也不见慌乱,抓起桌上帕子擦嘴擦手,扭头笑道:将军别怕,那孩子就剩半条命,跑不远。我正等着他跑,他只要跑了这一次,就会知道单凭一人之力,绝不可能离开驰望原。
    虎将军气得头顶冒烟:这天寒地冻的,若死了呢!死了又怎么跟天君交待!
    话音未落,贺兰金英已经飞奔出去。
    ***
    靳岄并不信贺兰金英的话。
    他昨夜在车队驻扎之处看了许久。车队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的,并非回大瑀的路。雪地上许多踩踏痕迹,薄雪之下甚至还能摸到箭镞,雪里有无法掩盖的血腥味。
    他们遇袭,落败,车队被人驱赶,往别处去了。
    可白霓呢?靳岄找不到白霓的一丝痕迹。
    朝车队离开的方向走了一段,靳岄支撑不住,跪倒在雪里。细小雪花落在他身上,不到瞬间就被他体温烧融,淅淅沥沥淌下,像一场大汗。
    他四肢虚软,肺中热痛,咳得停不下来。
    现在不适合强行逃离,但留在烨台多一刻,他的恐惧就多一分。北戎天君不认他的质子身份,说明北戎打算撕毁的萍洲之盟。盟约若毁,北戎随时可能进犯大瑀,他不能留在北戎,一是不安全,二是母亲与姐姐还在家中,他必须回去。
    身后忽然传来鞭子的破空之音。靳岄忙挣起身,踉跄往前跑了几步,背上猛地一痛,整个人直接扑倒在雪里,半晌爬不起来。
    抓奴隶咯!浑答儿扬声大笑,同几位少年骑马在倒地的靳岄旁绕行。
    靳岄背上被刺了一箭,半身麻痛,不敢乱动,口鼻中都进了雪。
    死了么?浑答儿问。
    没死,还喘气。都则有些紧张,这汉人不是质子么?怎么就成奴隶了?
    靳岄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挣起上半身嘶声大吼:我不是奴隶!
    我阿爸说你是奴隶,你就是奴隶。浑答儿又笑,跟贺兰砜那汉生子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靳岄终于挣扎着站起,他死死撑住膝盖,不让自己倒下。眼前一片模糊重影,只有刺目阳光与晃来晃去的马匹人影。鞭影伴着笑声,直冲他面门而来。但鞭子没落到他身上。
    有人挡在他身前,攥着从浑答儿手中夺下来的鞭子。
    浑答儿从地上爬起,跳脚吼道:贺兰砜你敢踹我!这是烨台的奴隶!还未归主,谁先找到就是谁的!
    贺兰砜单手持鞭,半步不退:不许碰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里:
    官家皇帝;圣人皇后;帝姬公主。
    樱桃煎宋朝的一种名吃,樱桃去核捣压成饼状,吃的时候加点儿蜜,就叫樱桃煎。想吃得风雅点儿,可用梅子煮水,把樱桃煎放梅水里,再点花蜜。这种樱桃煎实际上就是色泽非常漂亮的一道甜品。宋朝时有条件的人家可自行制作,街上也有店铺售卖。靳岄家里点的花蜜是特殊的桂花蜜,味道与别不同。
    今天请大家吃靳岄家的桂蜜樱桃煎吧!(配的是靳岄姐夫从街上买回来的冰镇梅汁)
    第4章 奴隶
    靳岄背上的箭还未拔去,浑身滚烫,想说话也没有力气。
    贺兰砜把鞭子甩得啪啪乱响,靳岄只听见浑答儿等人的痛呼,马蹄声逐渐远去,周围静了。
    能走么?贺兰砜转身搀他。
    贺兰金英骑马行来,吹一声口哨:死了?
    快送他回去。贺兰砜急道,他被浑答儿的箭刺中,幸好不是金禾箭。
    昏沉中,靳岄只知道自己被人拎上马背,横着趴在马身上,随着马儿前行,手脚晃荡。那箭还没有拔出,贺兰金英伸指弹了弹,靳岄霎时痛得打颤。
    贺兰金英扭头道:别怕,浑答儿力气小,这箭不过入肉半寸,剐出来便是。
    他话音才落,靳岄忽然从马背滑落,嘭地跌在地上。
    你!贺兰砜一把将半昏迷的靳岄搀起,察觉靳岄已经走不了,他干脆蹲下,直接将靳岄背起。两人重量叠加,他双足顿时深深陷入雪中。
    怎么对大瑀质子这么好?贺兰金英笑问。
    他竖起耳朵才听清贺兰砜的话:他借我狐裘,还给卓卓梨干。
    贺兰金英放声长笑。贺兰砜不再管他,独自背着靳岄,深一脚浅一脚往营寨走。
    ***
    靳岄睡了醒,醒了睡。一场高烧之后,他虚弱不堪,脸上瘦得几乎脱了形。
    箭拔走了,浑答儿又被虎将军呵斥一顿,还到贺兰砜帐中照看靳岄。
    浑答儿平日凶狠,但也没真的杀过人,常掀开靳岄被子看他还有没有气,换来的自然是贺兰砜的一顿好打。靳岄有时候被他们吵醒,只觉得烦,趴在被里不吭声。
    我不晓得你生了热病,我以为你躲得开。浑答儿常常趁贺兰砜不在的时候跟他说话,要不你也给我一箭?
    贺兰砜大步走进来:我代替他给你。
    浑答儿立刻改话头:我家干净,还没有羊粪味儿,你不如去我家住?
    但被贺兰砜瞪几眼后,浑答儿便闭了嘴。
    自从得知贺兰金英当上百夫长还见过北戎天君,浑答儿等人不敢再欺辱贺兰砜。贺兰砜对他们的改变毫无感觉,赶走浑答儿之后总提醒靳岄不要与浑答儿太过亲近。
    你以后别跑了。靳岄生病时一声不吭,贺兰砜先受不了这种沉默,自己找话跟靳岄聊,驰望原太大,大瑀人受不了寒,你没有马,走不远。
    靳岄闭着眼睛,贺兰砜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凑过去探他鼻息。靳岄睫毛颤动,懒懒瞥了贺兰砜一眼,半颗滚圆的黑眼珠压在眼皮下,目光很冷淡。
    贺兰砜缩回了手。他听见靳岄嘶哑地应:多谢提醒。
    靳岄病愈后,贺兰砜一家终于搬进了新的毡帐,兄妹三人不必再挤在一个帐子里生活。
    靳岄发现这帐子里有许多大瑀物件:矮桌、全新的笔墨纸砚,巨大的无从摆放的屏风,墙上还挂着一管洞箫,他猜这应该是他们母亲的遗物。
    贺兰砜正在擦拭随身的小匕首,回头便见靳岄站在毡帐之中,静静看自己。
    靳岄已换了一身北戎奴隶的装束,棉衣臃肿肥厚,苍白的脸愈发显出清瘦。他看了看臂上的狐裘,有几分犹豫:这狐裘我能留着么?
    贺兰砜答:它本来就属于你。
    我需要跪你吗?靳岄问,我现在是你家的奴隶。
    贺兰砜:不必。说着把小刀塞在他手里,让他防身。
    小刀是他的随身物件,靳岄当日在他腰上见过。刀鞘熊皮鞣制,十分坚韧,刀柄上镶嵌着几枚细小的金珠,怕是贺兰砜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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