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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4)

    靳岄不肯收,两人推推搡搡之时,贺兰金英掀帘大咧咧走进来。
    这不是阿爸留给你的?他随口道,走罢,我们去虎将军帐子里吃饭。
    他进毡帐似乎就为了说这句话,抱起卓卓离开时又望了靳岄一眼,冷笑道:居然还有见了主人不下跪、不掀帐的奴隶?
    靳岄很害怕贺兰金英的狼瞳,那里面似乎藏着野兽的魂魄,随时要将自己吞噬、撕裂。他很干脆地跪下,把头低到地上。
    贺兰砜:他不用跪。
    贺兰金英问:为什么?
    贺兰砜:他他借我狐裘,还给卓卓梨干。
    贺兰金英大笑:这是什么理由!你忘了我说的话么?大瑀人对你示好总有别的目的,他们绝不是我们的朋友。说着把贺兰砜拉出去。
    贺兰砜回头,只看见靳岄仍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宴散回家,毡帐中冷冷清清,虽然点了灯,靳岄却不在。他跪下的地方摆着一把小刀,刀柄金珠在油灯下细细地闪光。
    ***
    烨台人口少,能蓄养奴隶的更少,虎将军为求方便,将部落中六七户人家的奴隶全放在一处,作了个大毡帐让奴隶居住。
    靳岄之前重病,贺兰砜和卓卓要求大哥收留,贺兰金英便遂了弟弟妹妹的意。如今靳岄病愈,自然被他赶回了奴隶们的大帐子。
    奴隶帐子昏暗陈旧,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浓烈气味,混杂了羊骚、尘土、肮脏毛毡与油垢的气息,冲鼻欲呕。帐子四周满是补丁,寒风见缝就钻,奴隶们男女混住,帐子里全是蜷缩的破被褥,里头埋着一个两个熟睡的人。
    靳岄在角落寻了个空位置,身下是干草与纸一样薄的旧毛毡。他裹着狐裘,勉强有一丝暖意。
    深夜,浅睡的靳岄忽然被身上的一只手摸醒。
    那人正要掀开他的狐裘,靳岄奋力把身上之人踹开,吓得不轻。那人躲得快,一把抓住靳岄的腿,臭烘烘大手已经按在他胸前,用北戎话说了一句:男的?
    但动作丝毫没停,扯开狐裘后立刻动手撕靳岄的衣服。靳岄毛骨悚然,低吼一声,往那人下身又踢了一脚。
    但冬季衣服厚重,他力气又不济,攻击全然无效,反倒给了那人擒住他手脚的机会。几番打斗,他始终被那人死死压住。粗糙大手带着臭气在他脸上抓来抚去,靳岄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张口朝手指狠狠一咬。
    夜袭者嗷地惨叫,靳岄还没从他身下钻出便被狠狠刮了一巴掌。那人色欲全无,抓住靳岄头发往帐外拖,嘴里胡乱喷出北戎方言。
    帐中不少奴隶已经被惊醒,但没有一个人帮忙。奴隶争斗,有生有死,他们自顾不暇,不可能施以援手。
    靳岄忽然反手钳住那人手腕,发了狠劲往他皮肉里抠。那人手劲不松,靳岄抱住他腿,奋起手肘,朝他膝盖狠狠一撞!
    那人再次惨叫,这回彻底松了手。靳岄忍着头皮剧痛,起身冲出帐子烨台营寨里,现在唯一能帮他的人只有贺兰砜,他得立刻去找贺兰砜
    他猛地撞进一个人怀中,抬头便见到一双笑盈盈的狼瞳。
    贺兰金英单手扶着他,亲切地问:小将军住得还习惯么?
    靳岄衣服全被扯乱了,本来就穿得肥厚臃肿,如今愈发显得落魄。他整理好自己衣襟,站直身才道:靳岄今日才知道,北戎人是这样对待奴隶的。
    贺兰金英:既是奴隶,你还想要金汤玉食、厚被暖裘?
    靳岄冷笑,他腰腹隐隐地疼,说话间有些喘不上气:我现在是你家的奴隶。欺辱我同欺辱你有什么分别?
    贺兰金英点头:汉人有句话,打狗还得看主人。
    靳岄牙根发疼。北戎人十分重视狗儿,并不把狗看做卑下之物,贺兰金英说这句话是故意要羞辱他。
    你不会让我死。靳岄说得飞快,否则你和贺兰砜不会救我。羞辱忠昭将军的儿子,你觉得高兴是么?原来北戎人只有这种不入流的本事。你们若是真的神勇,当日在战场上,又怎么会折给我父亲三万北戎士兵!
    贺兰金英静静看着靳岄,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现在才像靳明照儿子。贺兰金英丝毫不怒,笑着说,可嘴上的力气管什么用?且看你熬不熬得过北戎的冬天吧。
    他看了眼跟在靳岄身后那北戎奴隶,简单交待身后兵丁:扔了。
    兵丁拖着哀嚎的奴隶往驰望原方向去,那奴隶求饶不成,开始用北戎话骂贺兰金英和贺兰砜都是吃爹娘的狼崽子。靳岄听得懂,不禁看了贺兰金英一眼。
    回去吧,贺兰金英平静道,奴隶。
    奴隶帐子一片静寂,仿佛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但靳岄所在的位置已经微妙地空了出来。他捡起地上的狐裘拍打干净,与一位奴隶对上眼。那人慌忙背过身。
    从这天起,没有任何一个奴隶敢与靳岄说话。
    于是每日除了打扫毡帐、喂羊洗马、下河凿冰,靳岄再无其他事情。
    贺兰砜兄妹三人早已经习惯料理自己,年纪最小的卓卓也会做饭洗衣。靳岄曾找出贺兰砜的衣裤清洗,但衣物刚下水,贺兰砜便面红耳赤奔来,连盆带水一起端走。
    雪天实在无聊。奴隶不理他,他又不大想跟贺兰砜亲近,除了偶尔和卓卓说大瑀的故事,或应付浑答儿荤素不忌的玩笑,日复一日均是重复。
    恍恍惚惚过了两个多月,靳岄手心慢慢生出薄茧。靳明照的死,莽云骑的全军覆没,还有白霓的消失,痛楚渐渐没那么强烈了。两个月前的事情,甚至更久之前梁京的一切,像是被纱帐蒙上,他偶尔回看,只窥见一层蒙蒙轮廓。
    他就这样做了北戎的奴隶,似乎没有怨怼,也没有反抗。
    漫长冬季过了酣处,贺兰砜兄妹三人去了趟北都。
    趁他们不在,靳岄有时会在打扫毡帐之后,在毡毯上盘腿坐下,小声吹起洞箫。
    浑答儿偶尔会在帐子门口徘徊,粗声粗气问靳岄问题。靳岄答了他也不走,在帐外默默地听。箫声曲折婉转,沥沥如泣。
    这一日,雪后初晴,贺兰砜一家人终于回到烨台。他一下马便直奔奴隶毡帐,但没找到靳岄。
    靳岄正在看浑答儿他们猎兔。
    天气晴好的时候,驰望原的雪兔会出洞觅食。雪兔的灰白皮毛在日光照射下,与雪地反光几乎融为一体,极难发现。浑答儿和都则是烨台的猎兔好手,两人想在靳岄面前露点儿本事,都说要给他抓个活兔子,两副套索舞得飞起。
    兔子东奔西跑,脚力遒劲。驰望原一望无际,茫茫一片,它们却总能在毫无印记之处掘出洞口,险险躲过猎手的绳套。
    贺兰砜来到驰望原时,正见到浑答儿把一只兔子交到靳岄手中。
    自从靳岄成了烨台奴隶,贺兰砜从未见他脸上露出过如此亲切快乐的笑容。
    他茫然中带几分恼怒,大步朝两人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请大家吃暖呼呼的炒栗子,不出门也要健健康康的。
    第5章 骑术
    浑答儿大方把兔子放进靳岄怀中:听说大瑀人很会吃,你懂不懂烧兔子?
    懂的。靳岄仰头冲他一笑,拨霞供你可曾听说过?
    浑答儿连这词语都无法准确重复:没听过。
    靳岄又说:兔肉切片,清水汤锅加料,烫熟就能吃。但有些食料烨台可能没有,我得找找。
    浑答儿勒紧马头,在他面前停下,俯身弯腰:什么食料?你告诉我,我认识大瑀的商客,让他们带来就行。
    靳岄仍是一张亲切的笑面,黑眼睛里映出浑答儿长出了小胡子的脸:好啊,我仔细想想。
    浑答儿似是还有话想跟他说,但余光看见贺兰砜走近,顿时冷哼:你主人回来了。
    贺兰砜看看浑答儿,又看看靳岄怀中紧抱的兔子:也就只能抓抓兔子。
    浑答儿大眼一瞪:你说什么!
    靳岄抱着兔子迅速逃离战场。
    贺兰砜快步跟上。靳岄方才对着浑答儿露出的笑容此时完全不见了,抬眼看贺兰砜时,又是平静冷淡的一双黑眼睛。贺兰砜心头有几分古怪的委屈。
    他心里藏不住话:你跟浑答儿做朋友了?
    靳岄:没有。
    贺兰砜:你要了他的兔子。
    靳岄站定了。因为你不喜欢浑答儿,所以我不能跟他来往?他面上没显露一丝恼怒,只是平静叙述,贺兰砜,我是你们的奴隶,你打算连我跟谁说话也要管?
    他让你受了伤,你还对他笑?贺兰砜要从靳岄怀里把兔子抢走,靳岄死死护着怀中柔软的小兽,你不恨他吗?
    靳岄始终没让他抢走,等贺兰砜收回手他才回一句:我没空恨他。
    见贺兰砜不吭声,靳岄便继续往前走。贺兰砜气了片刻,又紧紧跟上,大声说: 我给你带了大瑀的东西。
    靳岄果真惊喜回头:什么?
    两人风风火火冲入奴隶毡帐,贺兰砜指着角落,平素执拗的脸上露出几分得色。
    角落蜷着一张鹿皮褥子,此时听见人声,褥子中的少女才坐直身。她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脸上满是灰尘,乍见眼前两人,受惊般紧紧缩起脖子。
    靳岄惊呆了:这是
    我给你买的大瑀奴隶。贺兰砜连声音都带几分雀跃,以后有她作伴,你便不会无聊。
    靳岄霎时间被愤怒激得目眩。他背上伤口已经痊愈,此时忽然又隐隐热痛,仿佛那枚铁箭从未拔出过,已在他血肉里扎根。
    你疯了!你怎么能给我买奴隶!他大吼,你们把人当作什么了!
    帐中几个奴隶吓得立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贺兰砜被他抓住衣领,又见他对自己发脾气,登时也怒了:怎么?大瑀人家里没有奴隶?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扯开靳岄的手,活生生的人难道不比浑答儿的兔子好?
    靳岄根本无法在这个问题上与贺兰砜沟通:你怎么能把人跟兔子相提并论!
    那兔子已经从靳岄怀中跳下,奔出毡帐。贺兰砜正了正领口,心头莫名一股无法纾解的烦躁:我听说大瑀人家家户户都有奴隶,怎么到了北戎就忽然不对了?大瑀人可以买奴隶,北戎人却不可以,你未免太虚伪。
    靳岄被他这句虚伪气得口不择言:北戎人、北戎人,可你也并不是北戎人!
    贺兰砜神情一僵,各色复杂情绪在他尚未摆脱稚气的狼瞳中滚动。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口讷中又生出新的恼怒,像是无法相信这些话竟然会出自靳岄之口,羞恼、愤怒、憎恶与委屈全数缠杂在一起。他扭头就走。
    毡帐中的奴隶纷纷矮身跑出,只剩靳岄和那新买的奴隶姑娘。靳岄急喘几口气,心头渐渐懊悔。
    他说错话了。
    ***
    贺兰砜满腔气郁,风一般奔到驰望原的小松林里。
    驰望原高树不多,勉强有几片阔大的松林与桦林,小松林距离烨台最近,是贺兰砜平日里最喜欢去的地方。幼年时,营寨中没有孩子与他们玩,兄妹三人便在这林子里打发漫长的时光。贺兰金英用木板与希楞柱,在最大的松树上搭了个牢固的小帐子,卓卓夏天喜欢跑这儿睡觉。
    贺兰砜躺在小帐子的干草中,看着头顶发愣。
    七八根希楞柱立在粗大松树枝上,另一端汇在一起扎紧,再蒙上一层挡风遮雨的毡布,便是最简单的帐子。希楞柱汇集的地方留了一处小小的空档,树顶的雪被风吹碎了,从空洞懒懒坠入,落在贺兰砜身上。
    贺兰砜一时间分辨不清,自己为何生气。
    靳岄说得对,他并非北戎人。
    从诞生之日起,他身上便流淌着高辛人与汉人的血,他还有一双狼瞳和更近似汉人的眉目,分别来自绿眼睛的父亲与面貌俏丽的母亲。
    在北戎的传说中,来自西北边陲的高辛人是灾难的化身。他们的绿眼睛是被狼神惩罚的证明:古老庄严的神灵把邪狼的魂魄寄藏于高辛人身上。绿眼睛的高辛人会吃掉父母、兄弟姐妹与子女的性命,摧毁河川山谷,带来席卷大地的浩荡灾难。
    贺兰砜出生时,烨台的人已经接纳了父亲和兄长。但父母先后离世,传说似乎被证实,一切渐渐变得不同了。
    贺兰金英那时候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他是烨台最英俊的骑手,却连参加骑术比赛的资格都没有。卖掉家中的两匹马儿后,兄弟俩总算凑到一点钱粮,把几个月大的妹妹从重病中救了回来。
    但传言没有停止,卓卓太小,贺兰金英又足够强壮,年幼的贺兰砜成了最恰好的靶子。
    贺兰金英常常在外打猎游牧,卓卓被营寨的女人们照顾着,他只能自保:和都则一起,跟在浑答儿马屁股后头,任他取笑,任他鞭打;说北戎话,嘲讽自己的狼眼睛,和北戎男儿一样,大口喝北戎的酒,用父亲留给他的小刀切割羊肉马肉,学习应付风驼。
    贺兰金英取笑过他,劝他不必这样。可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不被人理会和接受,他的苦和痛是崩天裂地的。
    想在驰望原生存下去,他必须先成为北戎人。
    但被靳岄骤然说破,贺兰砜有一种粗糙但持续长久的伤心。他救过靳岄一次,他以为靳岄和别的那些人应当是不一样的。
    有人敲了敲树干,树顶簌簌落下一片雪:贺兰砜。
    许久不见有人回答,贺兰金英在树下笑了:和你的小奴隶吵架了?
    贺兰砜探出脑袋:你来做什么?
    来给你出主意。贺兰金英笑道,他若让你生气,你就让他去干苦活,若还生气,就把他给了浑答儿。我看浑答儿可是很喜欢他
    贺兰砜静静看他乱说话,眉目间是明确的拒绝。
    贺兰金英说够了也就停了,手中马鞭轻轻敲击树干,仰头看自己弟弟。
    我知道你不舍得。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贺兰砜终于开口:他不是。
    只有朋友才会为这种事情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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