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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2)

    提醒:本文背景设定参考北宋相关地理、历史内容,有大量架空、虚构、杂糅和胡说八道。
    第2章 肉干
    梦里也全是漫天铺地的雪。靳岄冷得打颤,从梦中惊醒时几乎在车内蜷作一团。
    车外一片漆黑,白霓不在身边,车队正在风雪中缓慢行进。
    他吓得不轻,忙推开木格门大喊:白霓!
    白霓骑在马上,应声而来。
    车队原本打算原地扎营过夜,但风雪由小转大,来势汹汹。虎将军提议就近到烨台营寨歇息,等大雪过后再继续往北都前进。
    别怕,我在呢。白霓道,虎将军要带我们去烨台营寨,就在前方不远。
    靳岄缩回车内,紧紧关上木格门。暗夜中有马嘶风鸣,纷纷灌入耳中,他全无睡意,裹着熊皮大氅坐在车内,不禁又想起梁京的事情。
    大瑀自建朝起定都梁京,已有八十余年。
    靳岄在西北边防军军部所在的封狐城出生,六七岁时官家一纸诏令,强行将母子二人召回梁京,之后他便再无远行机会。
    靳岄不是第一次当质。过去他和母亲都是父亲押在官家面前的人质,如今他是大瑀押在北戎的人质,横竖并无太大区别。
    他不喜欢皇宫。小时候逢年过节会随父母入宫面圣,让官家考问考问功课,让圣人贵妃捏捏小脸,再不乐意也要笑得乖巧。因父亲身为西北边防军统领,母亲又是先朝帝姬,内侍臣子们个个见着靳岄,都笑作一团团颜色各异的金丝大菊,殷勤得让人害怕。
    宫里的皇子帝姬们起初以为靳岄与靳明照相似,身怀豪气,性情桀骜;但后来发觉,他体弱多病,武艺不精,是能花半个时辰看一朵覆霜山茶的呆小孩儿。
    他们愈发喜欢逗靳岄玩儿,揉面般揉他的小脸,宫里的新奇玩意儿和金贵吃食常常流水般送往靳府。
    靳家就在梁京内城:从朱雀门出宫,往东过岷州桥再南行半盏茶功夫便是清苏里。靳家在清苏里中央,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
    靳家有个练武场,靳明照不在家的时候,那是靳岄姐姐的地盘。靳家还有个学堂,请了梁京出名的西席先生,学生都是尚书的儿子太尉的女儿,偶尔还会有一两位乔装的皇子帝姬。
    只要西席与侍卫一疏忽,几个皇子便带着一帮小孩翻墙跑到清苏里,一路吃喝玩闹过去,猫憎狗嫌。
    当然,出了事儿,受罚的往往都是靳岄。
    靳岄却一点儿不恼那西席先生。老头儿虽凶,但十分疼他,戒尺打了手心,隔日总会给他带些吃食安慰:或是梅花包子广寒糕,或是李子旋樱桃煎,又或是炒银杏炒栗子,热腾腾裹在手巾中,珍而重之地在靳岄面前打开。
    靳岄鼻中发酸,打了个喷嚏。
    白霓敲敲窗:公子冷么?
    不冷。靳岄缩进软被与大氅中,我再睡一阵,你不必担心。
    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马车摇晃着,他又回到了清苏里。回门的姐姐带了许多糕点,姐夫偷拎一壶掺了酒浆的梅汁,隔壁方尚书的双胞姐弟在墙头喊他出门玩儿,管家捡的狗儿在花下睡觉,母亲则挎着小竹篮在院中打果子,父亲靳岄没梦见靳明照。
    他跑出家门,却见四野茫茫。远之又远的地方立着个高大人影,身负铁甲手持长剑,正大声喊他。
    岄儿
    爹!靳岄朝他飞奔,却被雪地绊倒,爹爹!你来接我么!
    那人却不答,只是一声声喊他,又痛又不舍。靳岄没法从雪地里站起,放声大哭。
    这回再醒,他流了满脸的泪。车队停了,靳岄听见外头有融融人声,火光徜徉。他胡乱擦了把脸,振作精神。
    车外,近百毡帐列布平原,灯火通明。
    ***
    大瑀质子的车队抵达烨台营寨时,贺兰砜正在奋力擦洗狐裘。
    他回家穿好衣裳,发觉狐裘内侧沾了自己的血,认真擦洗大半日,淡红色的血迹仍死死黏在狐裘浅灰色内衬上,难以洗去。
    外头人声吸引了贺兰砜,他刚一出帐,立刻瞧见虎将军冲自己招手。。
    虎将军正和白霓商讨住帐安排事宜,招来贺兰砜道:你懂的汉话多,陪着聊聊天。说着把他推进一旁的小帐。
    帐子中只有靳岄一人。目色流连中,他看见贺兰砜墨黑色眼珠里闪出几分幽昧的透绿,仿似狼瞳。
    紧接着进来三五位士兵,有北戎人也有大瑀人,分列两旁站直,紧紧盯着两人。
    见贺兰砜一脸不耐又站得笔直,靳岄不禁问:吃糖么?
    他从怀中拿出纸包,里头还剩三颗狮子糖。
    贺兰砜犹豫一会儿,终于敌不过那糖的甜香,小心拈了一枚。糖块乳白中透着几分琥珀般的玲珑,狮子形状,他左右看看,放进口中,顿时睁大眼睛。
    靳岄一下笑了:好吃吧?
    贺兰砜没吃过这等好东西,细细地含着品着,满是惊奇。靳岄又往前递了递,尽力友好:你都拿着。
    贺兰砜撕开那纸,小心包了一颗糖放入口袋,又笔挺站直。
    靳岄只觉无趣,最后一颗自己吃了。帐内陈设简单,是士兵值夜暂住的地方,他走了一圈又回到贺兰砜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贺兰砜说了,靳岄又问他怎么写:北戎文字我识得不多,你会写汉文么?
    贺兰砜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三个字硬写出四个的宽度,写罢他又匆匆用脚蹭去,不让靳岄多看。
    我叫靳岄。靳岄也在地上写。
    贺兰砜不认得,干巴巴道:什么意思?
    靳岄笑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贺兰砜:听不懂。
    靳岄放弃了,愈发坚定北戎人不好相处的想法。两人无言枯立,周围几个士兵无言呆看,帐中沉闷无聊。
    贺兰砜不肯开口,靳岄只得搜肠刮肚想些话题来与这北戎少年示好:你去过大瑀吗?
    贺兰砜:我不喜欢大瑀。
    靳岄想看贺兰砜眼睛,又不敢看得明目张胆,没话找话说地与他硬聊:为什么?
    贺兰砜不理他,大步离开帐子,片刻后带回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塞在靳岄怀里。
    靳岄心中一跳,腹中一空:他闻到了肉味!
    北戎人不欠大瑀人。贺兰砜说,这是我家的肉干,吃吧。
    靳岄着实饿了。肉干鲜美丰厚,他嚼得脸颊生疼,仍吃得很高兴。他冲贺兰砜笑笑,贺兰砜立刻别开眼神。
    靳岄边吃边问:你不喜欢大瑀人?
    贺兰砜:我是北戎人,北戎人当然不喜欢大瑀人。
    靳岄嘴上不停:可你刚刚吃了大瑀人的狮子糖。
    贺兰砜:!
    靳岄看他的表情,忍不住大笑。白霓掀帐走入时不禁微微一愣。
    虎将军和她安排好了靳岄的住帐,靳岄只得与贺兰砜告别。白霓问靳岄是否交上了朋友,靳岄想了又想:算吗?
    很快他又说:我们不是只在烨台停一阵么?最终是要到北都去的,交不交朋友不重要。
    奇怪的是,这一停便停了七八日。
    大雪已经过去了,苍天碧蓝。白霓几番找虎将军询问,虎将军只说积雪封路,寸步难行,还要再等几日。
    白霓渐渐察觉不妥,守卫在靳岄帐中的大瑀士兵愈发紧张,出入的人全都严加盘查,靳岄更是不得离开白霓视线半步。
    驰望原是北戎最南端的草原,被库独林山脉与英龙山脉夹在当中,气候不算寒冷。岁末季节,河溪结了厚冰,但冰层之下仍有水流与鲜鱼。
    雪停之后,烨台的少年人无事可做,常常在驰望原上驰骋,或猎兔,或打马球,或去冰河打渔,玩得不亦乐乎。
    贺兰砜不会加入他们,一是因为与他们有诸多嫌隙,二是因为,他没有马。
    他父亲是高辛族人,从库独林山脉另一头流浪到烨台,途中还捡了一位大瑀瞽姬。瞽姬目盲,善唱乐,高辛人善捕猎,两人在烨台一停便是二十余年,离世后留下三个孩子、一群瘦羊,及四壁空空的家。
    贺兰砜大哥自小有从军愿望,但北戎军队入伍者需自行备马:因没有坐骑,他屡屡落选。
    贺兰砜兄弟俩都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但家里穷得太有名,两人又都长了双狼眼睛,烨台的好姑娘全都不敢来见面。虎将军想给大哥说亲,一提名字别人立刻抢白:知道、知道,是连马都没有一匹的那户。
    这些事情贺兰砜不会告诉靳岄。他虽常在靳岄住帐周围徘徊,但很少与靳岄交谈。
    靳岄倒是与他那位七八岁的妹妹卓卓聊得开心。
    卓卓尝过贺兰砜带回家的狮子糖,舍不得吃完,馋了就拿出来舔一舔。靳岄看得心疼,给了她一大把梨干。卓卓因此爱屋及乌,天天跑来找靳岄说话。她年纪小,口无遮拦,十分便于靳岄打听事情。
    在我们家,我是最重要的。卓卓边吃梨干边说,接着是羊,接着是大哥,最后才是二哥
    贺兰砜一把捂住卓卓嘴巴。
    我没见过你大哥。靳岄说。
    虎将军给了他一匹马,他去打仗了!卓卓摆脱贺兰砜钳制,大声回答。
    靳岄微微一惊。
    大瑀和北戎相争数十年,因新继位的北戎天君哲翁忙于平息各部落纷争,两国边境暂成和平之势。不久前北戎与大瑀在萍洲城签订盟约,大瑀割让三座城池予北戎,每年捐送十万绢绸,以交换北戎的铁器与冶铁术。为表诚意,大瑀还遣送一位质子前往北戎。
    那便是北戎与金羌开战?但金羌和大瑀正在白雀关附近僵持,应该分不出神来对付北戎。
    靳岄把这事情告诉白霓,白霓面有忧色,却不说明。
    定是发生了意外之事,我们才会困于此地。几个没主见的文臣在帐中吵嚷不休,令人头疼,她叮嘱靳岄,你那北戎朋友,如非必要,尽量不要接近。
    靳岄解释道:贺兰砜不喜欢大瑀人,也不想同我做朋友。
    是吗?白霓为他整理衣服,笑道,可他天天来看你。
    营寨另一头,贺兰砜和卓卓在自家住帐门前看见了一匹熟悉的黑色北戎马。
    卓卓掀开帐帘:大哥!
    贺兰金英正在解甲,一下被卓卓扑个满怀。他哈哈大笑,张手把她抱在怀里。
    你怎么回来了!仗打完了吗!贺兰砜揪着他领子左看右看,受伤了么?立功了么?你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贺兰金英离家参战时只是北戎军队中一位普通士兵,数月不见,却已经穿上了百夫长的银色盔甲。
    贺兰金英笑着揉揉贺兰砜脑袋:快打完了,我先行回来,有些事情要办。
    贺兰砜反应极快:和大瑀质子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询问,本文文案改动过 ,是否连设定也改了。
    设定没有改,更换新文案的原因是,旧文案虽然简洁但含义模糊,大家都各有理解(比如未开刃之剑寻找失落之鞘那句,指的其实是贺兰砜)。文案只放一句话就可吸引读者,我自问目前做不到,所以更换了详细具体的文案。
    强强+破镜重圆+相爱相杀,是本故事不动摇的核心路线(OK手势
    请大家吃加了乳酪的四川贡品狮子糖!
    第3章 噩耗
    靳岄睡下不久便被白霓叫醒。她迅速为靳岄穿好防甲,又让他披上大氅。
    有人靠近帐门,步伐稳健,声音沉重:北戎百夫长贺兰金英,求见质子。
    来人身长八尺,高大健壮,一头深棕色长发梳拢脑后,目色锋利,双眼与贺兰砜一样,是黑中藏碧的狼瞳。
    贺兰金英仔细打量靳岄。眼前少年袖手而立,腰身笔挺,神情平静之中带几分紧张,虽只十几岁年纪,却丝毫不见畏怯。
    他未上过沙场,但已有一颗蕴雷藏风的心魂。
    贺兰金英把目光放在靳岄与白霓背后的毡帐上。他不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注视眼前少年。
    靳明照将军,于半月前在白雀关战役中落败身亡。
    他一口气说完,顿了顿才低头看靳岄。
    靳岄完全没有他预料之中的反应,目光发愣,像是没听懂。
    贺兰金英正要重复,靳岄开口问:莽云骑呢?
    莽云骑是西北边防军的骑兵队,是被统领靳明照一手训练出的精锐,声名极盛,几乎被视作靳明照化身。白霓的丈夫是莽云骑最年轻的校尉,此次西北边防军抗击金羌,他也在战场上。
    贺兰金英回答:莽云骑全军覆没。
    白霓顿时晃了晃。
    靳岄眼圈发红,双手十指在袖中紧绞,控制住身体的颤抖。他想开口,自小习得的礼节告诉他,不能在贺兰金英面前失仪,他应当道谢,应当感激贺兰金英将这噩耗如此平静地告诉他们。
    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抿咬下唇,血腥味在齿间漫出。
    直到贺兰金英离去,他才失力跪倒,白霓忙扶住他肩膀。
    靳岄紧紧抓住脚底皮毯,手背挣出骨头青痕。他不敢哭,不敢问,但心中盘旋的全是困惑与怀疑。
    不可能,爹爹和莽云骑,不可能出这样的事他茫然中还想安慰白霓,但抬头看见白霓面色,诸般情绪顿时崩溃。他扑进白霓怀中,紧紧揽着她,终于呜咽出声。
    靳明照和莽云骑的噩耗犹如巨锤,靳岄狂哭一场后,只觉得心肺剧痛、神志恍惚,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念及身在异乡,白霓强打精神,叮嘱大瑀军队和随行文臣提高警惕,马匹和车辆更要严加看守。
    靳岄无法入眠,几日就瘦了一圈。他这一路餐风露宿,如今更是精神颓靡。偶尔陷入梦中,他总见到沙场上断壁残垣,被滚滚黑烟缠绞,满目血腥。
    他虽看起来一切如常,最终还是病倒了,烧得浑身火热,昏昏沉沉。
    ***
    这一夜醒来,帐中十分安静。靳岄听见外头有风的声音,起身喊了声白霓。
    无人应答。靳岄口干舌燥,喉中烈烈生疼。他喝了点儿水,回头看见枕边放着叠好的狐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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