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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蛊手记[出书版] 作者:微笑的猫

    要带坏一批刚进厂的小青年,这个骗子的本名叫做夏修白。

    这个名字正常吗?不正常!

    又是修正主义,又是白专道路,简直是视革命大好形势于无物,罪大恶极!

    于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斗,被居民委员会大妈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儿偶遇了正被铐在凳腿上的初中生王国栋(注:该生参与某校“百万雄师”与“工农前线”两派武斗,用板儿砖拍人)。

    居委会主任大婶手舞足蹈,唱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要是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

    夏修白起先倒是跟她进行了激烈的搏斗,但是没搏斗得过,后来便跟着抽筋:我革命!我革命!当机立断改名“夏东彪”,取义毛主席万岁!林副主席万岁!折腾完了夏东彪就回家了,顺便也把住在一个大院里的王国栋保出来。

    过了几年林彪坠机了,夏东彪赶忙改名“夏东恩”,即热爱毛主席、周总理。等到“文革”结束后,他又把名字改了回去,于是夏修白还是叫夏修白。

    这么两面三刀你还不能说他,一说他就给你哭。

    他泪眼婆娑,扑在桌子上号啕说:“呀呀呸的!我家老头子师从沈锡卿,九岁登台,十八岁给梅先生配戏,人称昆腔‘麒麟童’,上海滩玉兰、芳华、雪声哪家剧团、哪个名角不喊一声师父?死之前你们说他是黑帮大毒草,死之后倒说他是人民艺术家,有这么糟践人的吗?”

    这时夏明若必定帮他配戏,爷儿俩咿咿呀呀那叫一个精彩。

    至于王国栋,今年二十八岁,颇为魁梧,片儿警,新出炉的区十佳青年诗人,代表作《让我的情诗插满你的坟头》,内有名句:

    “我要燃烧/啊/灼伤!/我要冲撞/啊/疯狂!/我挣扎的冰的摇摆的光与暗的灵魂/带着铁锈/和/忧郁的/苍白/血迹斑斑地/斑斑地/来到/你的坟前……”

    张大秀就是因为这首诗才跟他吹的。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黄降耗子,夏修白降王国栋。王国栋非但公开宣称夏修白就是他的精神导师,还隐隐流露出愿与其赏风吟月、共度余生的意思。夏先生避之不及,且一想到要被情诗插坟头的将来,脸就有点儿绿。

    这天傍晚王国栋下了班,冲个澡,又颠儿颠儿往夏家来。

    正巧大学历史系和数学系篮球赛,夏先生便被儿子拉着看球去了,夏妈上夜班,只留下老黄看门。

    老黄立于墙角,凛然地看王国栋一眼,继续蹲守耗子。

    王国栋还挺高兴:“黄啊,回来啦?有空上我们家蹲几天,最近我们家也闹耗子,我们家耗子个大味美,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

    老黄低头思索,然后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结果王国栋也没回家,就把老黄往自行车龙头上一堆,直奔学校看比赛,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黄啊,知音啊,春雷一声动,诗歌的黎明已经到来了云云。

    ……

    但他把老黄带去了却再没带它回来。

    十天后,一只虎斑纹大猫流浪在沈阳街头,有好心人根据猫脖子上的铭牌(写着“吾乃常山胡同赵子龙是也”),千里迢迢送猫上北京,两家晚报追踪报道,狠狠宣扬了一把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社会主义大家庭充满了爱。

    可问题是夏家一直没想起来猫丢了。

    正乘着凉呢,热情正义的女实习记者们就冲进来了,满大院的老少爷们儿赶紧捂着胸口逃回家穿衣裳。三分钟后,夏家父子白衣胜雪衣袂飘飘地出来,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叹:感谢祖国感谢党,感谢社会,感谢你啊――好心人!

    名为送猫,实则借机上北京旅游的小学生说出了练习已久的“不用谢!是雷锋叔叔教我这么做的!我的名字叫做红领巾”后,心满意足地走了。两人这才转身要教训老黄,结果发现它经历过如此艰难险阻竟然又胖了,不愧是一只猫蛊、一只妖猫。

    目睹此情此景,王国栋又诗意大发,当晚纠缠夏修白不止,非要他说诗歌闻后感,夏修白怒吼:“国栋你要闹哪样啊?你是要我死吗?”

    夏明若则抱着猫上楚海洋家串门儿。

    楚海洋正坐在帐子里整理洛阳古墓发掘资料,夏明若把老黄一扔,也往蚊帐里钻:“都是要寄给老周队长的?”

    “嗯,”楚海洋埋着头,“发掘报告由河南方面撰写,最后由老头儿过目把关。”

    夏明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话说:“最近好几天都没有老头儿消息,去哪儿了?”

    楚海洋说:“在历史所,天天舌战群儒。”

    战的就是墓主身份问题。

    因为墓志被某盗墓贼意外毁坏并且无耻窝藏,墓主的身份便成了争议中心。老头儿不得不同时面对来自太子派、亲王派、驸马派、保皇派(认为墓中埋葬的就是隋炀帝)的挑战。

    这些观点老头儿通通不同意,但他本身的观点又是那么的含糊不清,目前他只认为,第一这是个武将,第二他地位特殊。此人衣着精美,隆重下葬,棺椁两旁侍立着千秋万岁与将军俑,且使用了石棺椁。

    由于“凶礼不记”的传统,隋唐两代的文献中都没有记载什么品阶的官员方可使用石葬具,考古界根据历年资料分析,两代的石椁棺均仅用于皇室成员和功绩卓着的勋臣。老头儿则倾向于勋臣说,还是因为墓中壁画也绘有列戟。

    前些年,陕西发掘了唐代功臣、镇国大将军、薛国公阿史那忠墓,墓里也发现了列戟,一共是十二戟;而本墓中竟然有十八戟,可见此人是何等的功勋通天。但此人偏偏还是个罪臣,毕竟用猫鬼压墓是极其歹毒的咒术……

    林林总总的猜测困扰着众人,而营造此墓者的态度则湮没在历史迷雾后,也许真要等到宇文大叔良心发现,把墓志掘出来,一切才云开雾散了吧。

    时间在争论中过去了几个月,深秋时候却传来了令人担心的消息:夏明若的老师失踪了。

    夏明若的老师姓钱,叫钱可汗,也是李老头儿的学生,所以严格按辈分儿夏明若其实是老头儿的徒孙,楚海洋的师侄。

    这个钱可汗老师并不是纯种的汉人,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十分高大,个性也很有点儿北方边疆民族的特色,勇猛彪悍,有时候视规则于无物(要不怎么与夏明若一拍即合)。

    他参加了一支前往古丝绸之路的科考队,十月底出发,一路考察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到了玉门关时他却与几名科学院的同事一起说要四处看看,说好了一天之内回来,就没带什么给养。结果却从此失去了联系,算到今天已经三天了。

    甘肃方面专门派了搜索队四处寻找,但消息传到北京后谁都坐不住了。楚海洋和夏明若主动提出要去,于是经过批准,草草准备后,来自北京的搜索队一行十人也登上了去往兰州的飞机。

    先说西域。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西域。

    《大唐西域记》里说彼方: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需以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

    《法显传》说彼方: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全无一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

    玄奘与法显均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见西域凶险:不毛之地,雪山戈壁。

    但西域又是何等壮阔与美丽。

    西域有明月出天山,有大漠孤烟直,有饮马傍交河,有春风玉门关;西域有箜篌、琵琶、胡笳、羯鼓,有胡旋、胡腾、柘枝、绿腰,有葡萄、石榴、蜜瓜、沙枣;有美酒,有佳人,有天马,还有我三军将士。

    〖去年战,桑干源,

    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

    就好像一台连本大戏,九州海内既要有人唱“檀唇胭脂腻”,也要有人唱“戎马纷纷,尘烟一望昏”。

    夏明若也是满心苍凉而去的,甚至有点儿千里奔丧的意思,不仅仅为了钱可汗老师,也是为了他自己。

    那苏联产的军用小飞机颠啊簸啊,遇见了气流啊雷暴啊,夏明若恨不得连胆汁都能吐出来。楚海洋拽着保险带东摇西晃,夏明若闭着眼睛,喃喃说要交代后事:“……就跟我爹埋在一起,自有王国栋帮我们看坟,让他别在我们坟头插玩意儿……”

    楚海洋正竭力忍着吐,夏明若喊他:“喂,海洋啊。”

    “什么呢?有屁快放!”

    夏明若说:“老钱没什么希望了吧?”

    “别胡说!”楚海洋说,“这么多人找着呢,你他妈别和我说话了!”

    “你别哄我了,”夏明若苍白着脸说,“今天都第四天了。老钱上课时老拿我打比方,说我没水在沙漠里只能活一天。想我夏明若,号称不死之身,也只能活一天,何况老钱乎?”

    他长叹口气:“怎么办啊?”

    “别和我说话……”楚海洋捧起大桶,终于呈喷射状呕吐,夏明若说:“你这么一吐,我又要吐了!”

    他刚捂着嘴站起来,就听见驾驶室里骚动,过会儿一名空军战士掀帘子出来,嘴里说:“谁的猫啊?啊?”

    夏明若立刻钻座位下面去了,楚海洋吐完了擦擦嘴,埋头看地图。

    “谁的啊?”小战士嗓门儿还挺大,他拎着老黄等了一会儿,“没人认啊?没人认我拴起来啦!我真拴起来啦!”

    底下还是寂静一片。

    “嘿!奇了怪了!难道是凭空出来的?”小战士说,“那我拴厕所里了啊!”

    夏明若低骂:“缺德!”

    小战士说:“也不知谁这么缺德放只猫出来,逮都逮不住,你看看我这脸上被挠的!我再强调一遍啊!知识分子同志们,这可是飞机,不是拖拉机,纪律!注意纪律!”

    夏明若等着他回了驾驶室,偷偷溜进厕所解救老黄,表扬说:“挠得好,够贞烈。挠的就是这号人,动手动脚的,把咱们当什么了。”

    老黄被整得蔫了吧唧的,往背包里一窝就睡着了,夏明若一开始还有心思闹它,越往后人却越沉默,到了兰州下飞机,简直是眼泪汪汪了。

    结果人家说:找到了,哦耶!在敦煌。

    问是怎么找到的,人家说,敦煌文物所的工作人员早上进莫高窟临摹壁画,发现失踪人员裹着军大衣在十六国时期的275窟里头躺着呢。

    问怎么会回敦煌去的?

    回答说:几个人闲逛时遇见了建设兵团的卡车队,脑子一发热,就跟着跑了。

    营救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兰州也不待了,背起铺盖跳上飞机就往敦煌赶。到县城换汽车,一路上荒原莽莽,夜海茫茫,头顶上几点寒星,四下里风刀刺骨,等卡车行入一片黑黢黢的峡谷,有人说:“快到了。”

    敦煌所已经得到了消息,正举着手电筒油灯在路口迎接,钱可汗也位列其中。这高大壮汉激动得不能自已,张开双臂奔跑向前:“同志们!同志们!我的好朋友们!”

    营救队也争先恐后地跳下车,齐刷刷脱下胶鞋,往那人头上狠命抽去。

    “钱大胡子!你怎么不死在沙漠里头?”

    “他妈的胡子!你他妈的!”

    “我抽死你丫挺的!我抽死你丫挺的!”

    “……”

    钱大胡子被打得满地乱窜,嗷嗷告饶说:“我错了!我错了!”

    夏明若说:“呸!”

    钱大胡子这才发现了他,两眼湿润了:“夏明若!”

    夏明若冷冷道:“主公。”

    钱大胡子说:“我好想你!”

    夏明若拍拍衣服上的灰:“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钱大胡子冲上来熊抱他和楚海洋,楚海洋说:“钱老师,放手吧,太肉麻了。”

    钱大胡子很大一声哼:“你们汉人就是这个样子,矫情!”

    敦煌所的同志们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见了面就好。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睡吧,明天早上还得追赶科考队呢。”

    敦煌文物所在莫高窟边上盖了几间宿舍作为工作人员的居住地。环境当然是简陋的,条件也十分艰苦,尤其是喝水问题。莫高窟的水是从宕泉河引来的,咸中带苦,入口极涩,据说刚开始喝时还得拉几天肚子。但睡在这种屋子里,还真能体会几分西域的艰辛、豪迈与苍凉。

    北京的人员挤在一间宿舍里睡通铺,众人心情大好,说说笑笑,商量定了营救队两天后返回北京。

    有人轻轻议论说钱大胡子是个好人,真汉子,硬骨头,“文革”时批斗游街,被造反派捆在审讯室三天三夜,还不让睡觉,却愣是没说过一句违心话。

    夏明若支着头笑眯眯地听,突然发现钱大胡子老往门外张望,便问他:“老师你看什么呢?”

    钱大胡子说:“我的向导,他们去月牙泉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向导?”

    “哎,半路上遇见的本地人嘛,也是少数民族,两个人从来没有出过新疆,但普通话倒说得蛮好。”大胡子眼睛瞪大,笑起来,“好了!回来了!”

    他跑出去高声招呼:“喂――!朋友――!朋友――!”

    野地里有人答话:“哎!来了!”

    夏明若一听那声音,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到大胡子身后。

    正睡着的楚海洋被他一脚踏在肚皮上,惨叫着醒了:“别信,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

    夏明若回头说:“嘘――”

    “好朋友!”大胡子豪迈地笑,“快来!喝一口酒!”

    那两人渐渐走近,渐渐走近,走到不能再近,就在面前了,夏明若慢慢从大胡子背后露出脸来。那两人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定格,接着转身逃去。夏明若举起猎枪,咔嚓一声上了膛,奋起直追。

    逃在前头那人边跑边喊:“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呵呵呵呵!好嘛!”夏明若咬着牙,“我叫你少数民族!我叫你没出过新疆!我叫你会说普通话!”

    那两人终于齐齐号叫:“楚海洋――!海洋救命――!”

    楚海洋从屋里冲出来把夏明若一把拉住:“好了,别闹了!”

    夏明若又怒又笑:“他妈的骗子!”

    大叔远远狡辩:“谁谁谁骗你啦?我本是陇西布衣,只可惜命运多舛,所以人海漂航啊!”

    夏明若又把枪举起来。

    楚海洋把他拖走,塞回被窝,一屁股坐上去压着,然后对屋外喊:“好了!进来吧!”

    大叔心有余悸闪进来:“这小子,狠毒啊。”

    楚海洋笑着问:“长见识了吧?”

    大叔点头,凑过来在夏明若头上狠狠敲一记:“还你的!”

    豹子也不甘落后,卷起袖子报仇,夏明若吃痛,蒙着头假哭起来。

    大胡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海洋?我的朋友们,怎么了?”

    楚海洋摆手大笑说:“没事儿,遇见亲人了。老师,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舅舅,以后一路上有他,可就热闹了。”

    ※※※

    提到西域,提到丝绸之路,就不得不提到张骞。

    张骞曾两次出使,一次在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一次在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史记上评价其为“凿空”,即前无古人,开辟之举。后来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第一次使用“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时,便将张骞通西域作为这条东西方交流要道的开端。

    当然张骞走得还是很辛苦的,中途曾被匈奴关了十几年。

    学界一般认为地理上的丝绸之路是从长安始,抵罗马终,为了好理解,我们用王国栋的名作《我是一匹骆驼》来说明:

    〖长安烟一般轻盈的宫廷缪斯啊/你把我变成一匹孤独的骆驼,

    面朝着荒漠/和/慈悲的佛。

    边关的箭啊……/射向我/射向我/射裂了我!

    我的魂在沙漠北面/我的魄在沙漠南面。

    何时才能见到你啊/缪斯?

    难道只有越过高原/抵达爱琴海边?

    ……〗

    这首在《人民警察报》的“小星星”文学副刊发表(稿费两元三角)的划时代的伟大诗作,很好地解说了丝绸之路的南北两条路线问题。

    北线,从长安开始,经河西走廊到敦煌,过玉门关,穿过沙漠到哈密,沿着塔克拉玛干北面的绿洲城市吐鲁番(高昌)、焉耆、库车、阿克苏等,然后到喀什。

    南线,从玉门关出来,沿着大漠南边的绿洲经米兰、尼雅、克里雅、和田(于阗)等到喀什。

    会合后继续向西,翻过帕米尔高原(葱岭),穿过哈萨克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最后达到地中海沿岸――很遗憾不是爱琴海,借以此哀悼国栋死去的爱情――的罗马(大秦)。

    其实原来还有一条中路,并且是中路最早,张骞第一次出使取道天山南麓,走的就是中路。中路先到罗布泊,再沿着涸海北岸到楼兰,然后再北上到喀什,不过因为楼兰的废弃,中路也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次的科学考察,走得就是中路。

    科考队有十五个人,其中两个是向导;带了二十七峰骆驼,几乎一半用来背仪器和给养;一台大功率电台,这是联系外界的新式武器。可就算这样,过戈壁滩还是在拿命赌博,历年来因为科考牺牲在沙漠里的也是大有人在。

    茫茫戈壁,空中没有一只飞鸟,地下不见一点儿绿色。

    当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讨伐大宛,过罗布泊时损失惨重,到了大宛后惨败而归,抵达敦煌时十个人里只剩了一个。但当时罗布泊还是有水的,如今连水都没有了,凶险程度更胜以前。

    加上正值寒冬,一到晚上滴水成冰,也就是中午时候稍微好些。当然也没有路,没有驼队蹄印,向导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地形学才能,带领着考察队沿着胡杨枯枝和死去的兽骨缓慢前行。

    大部分时间赶路都在晚上,白天风沙大,有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太阳虽然没什么热量,可晃得让人发昏。而且据向导说,晚上更容易认路,除了有星象可看,沙漠里的月光明亮,甚至可以照着读书写字。最主要的是钱大胡子是夜行生物,天天鼓吹着运动产生热量,可以避免冻死。

    如此走了几天,豹子后悔了,一边吃干粮一边抱怨。

    夏明若在脸上蒙了块纱布,躺在帐篷里对他说:“轻松的方法也有,你现在往外走,不出三天,就能永登西方极乐。”

    豹子骂他:“去你的。”

    夏明若撩起面纱冲他笑,豹子立刻丢了干粮扑到他面前,磕头哀求说:“别信哥哥,求求你现在收拾我吧,别等以后了。以后沙海茫茫,保不定哪天就被你整死。”

    夏明若宽宏大量地说:“知错就好,注意吸取教训。”

    豹子说:“那是那是。哥哥您歇着,我先退下了。”

    夏明若说:“等等我,我去找海洋。”

    大叔正巧这时钻进帐篷:“还躺着呢,快起来,我要收帐篷了。”

    夏明若望望他背后:“海洋没跟你在一块儿?”

    “海洋在喂骆驼。”大叔坐下来喝口水。

    夏明若跑出去,老远就听到有人嗷嗷喊,钱大胡子正抱着一头躺倒的老骆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夏明若眨巴眨巴眼睛,裹紧军大衣,走到楚海洋身边,问:“又怎么了?”

    楚海洋说:“随他去,哭完了就好了,还不是一峰骆驼病了,我们要扔,他不肯呗。”

    豹子也过来看热闹:“非扔不可啊?”

    夏明若点头说:“有时候就得这样,留下来派不上用场还得浪费草料,别的骆驼也会受影响。”

    钱大胡子是多重感情的人,当然不愿意,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谁劝都不听。过会儿大叔从帐篷里出来,贴耳说了两句,他立刻答应了:“扔就扔吧。”

    夏明若喃喃:“什么呀……”

    他跑去质问大叔:“你用什么妖法把我们钱大胡子给迷惑了?”

    大叔说:“美貌呗。”

    夏明若咔嚓一声又把枪上了膛,大叔竖起兰花指向楚海洋方向逃窜,边逃边指责:“坏孩子!你讨厌!”

    楚海洋笑着把草料袋扔给他:“活该。”

    大叔接过来继续喂骆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月光照在崎岖不平的戈壁上,他给那头病倒的老骆驼多喂了些水,拍拍它的背,让它走。据说年老的骆驼和马一样,也能认得路。

    “走吧,”他说,“回家去。”

    老骆驼仿佛听懂了一般,摇摇晃晃站起来,钱大胡子看见了,便牵着缰绳送了一程。

    而后考察队拔营前行,驼铃声声,翻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其间夏明若一直在叫唤屁股疼腿疼,说自己看到骆驼鞍就想哭,最后发明了一种横向趴骑法,据说这个姿势比较潇洒,以前人家打死了狼啊、野狗啊、野猪啊,都这么挂着。

    但两三小时后,驼队便停下了。

    因为月亮下去了,而前方有一大片雅丹地貌,黑暗中通过很容易迷路,说不定会在这由狂风和水流造成的土堆迷宫中打转直到天明。

    于是再次搭起帐篷休息,收拾停顿,夏明若抱着老黄钻进睡袋。

    大叔羡慕地直咂嘴巴:“抱猫啊,真暖和,我脚指头都快冻掉了,怎么就没个猫陪我睡呢?”

    豹子立刻献殷勤说:“师父,我陪你睡。”

    大叔说:“滚。”

    “……”(宇文豹面壁)

    楚海洋嘿嘿笑,喊道:“老黄。”

    老黄从夏明若的睡袋里抬起头来,黑暗里就看到两只眼睛,一黄一绿,小灯泡似的。

    夏明若说:“老黄你去陪舅舅睡,舅舅冷。”

    老黄迟疑着,大叔一挺身坐起来:“还等什么?快来呀!”

    老黄喵呜一声钻进他的睡袋。

    豹子终于崩溃了,他扑到大叔跟前问:“师父,我和猫你选哪个?”

    他师父说:“猫。”

    “我和骆驼你选哪个?”

    “骆驼。”

    “嗷嗷!那我和哈密瓜呢?”

    “当然是哈密瓜,”他师父呵斥,“快给我睡觉!再唆小心我劈了你!”

    豹子哭着说:“呜呜……我还不如死了好。”一会儿不死心又问,“那我和沙枣呢?”

    他继续喋喋不休,纠缠不止,其他人堵起耳朵努力睡着了。

    明天,后天……

    过了这片雅丹群,楼兰就不远了。

    ※※※

    早上起来温度是零下十四摄氏度,队员们一个个自顾自哆嗦着小身子,唯有钱大胡子老实,喊冷。他的拇指早年被冻坏了,气温一低就不能弯曲。

    冷归冷,钱大汉他压根儿不在乎,从睁开眼睛起就活蹦乱跳地唱歌,说看中了一个姑娘,美得像天上的月亮,迎娶姑娘他带了五十头羊,结果娶了姑娘的娘……唱完了每日一歌,他宣布纪律:今天依然不许洗脸,不许刮胡子,不许刷牙,厨子做饭之外也不许洗手,谁要是受了伤,那就舔舔。

    于是大家都很羡慕老黄:猫洗脸它不用水啊。

    整理好后吃早餐,几十年不变的羊肉拌饭。

    天气冷,饭一出锅上面就迅速凝结起一层白乎乎的羊油,夏明若每咽一口都要挣扎半天,大胡子鼓励他:“要坚强,想想革命先烈……”

    夏明若于是钻进他的大帐篷,木然地嚼着,脑袋里想着松潘大草原上的红军。

    过会儿大叔掀开帘子送来一只铜盆,盆里是尚未燃尽的木炭:“做饭剩下的,让它上你们这儿发挥发挥余热。”

    大胡子挺高兴:“太好了,我刚刚还想这破手指今天怎么绘制路线呢!”

    大叔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胡子张开十指在火盆边上烘着:“等气温再升个几度……我说那个夏明若啊,你一顿早饭吃了四十五分钟了啊。”

    夏明若蜷缩在帐篷角落里,此时回头,嘴里鼓鼓囊囊,完全是一副立刻能吐出来的神情。

    胡子看了一怔:“哟,你继续,我不和你说话了。”

    大叔毫不客气地笑起来,夏明若一脸恼火地继续嚼着。

    大叔夸奖:“多好的孩子……”

    夏明若咽下羊肉饭,冷冷说:“我叉死你。”

    大叔如今打扮得与西域向导一般无二:裹皮袄,戴皮帽,脚蹬长靴。他摸摸自己颇具特色的小胡子,仰着脖子呱呱笑,夏明若则再也不答理他。

    钱胡子活动手指,觉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收拾东西。收着收着掏出一卷纸,皱眉看了一阵,恍然想起来,赶忙交给夏明若:“差点儿忘了,别弄丢了。”

    夏明若接过来:“什么?”

    “敦煌所的同志们在榆林窟秘洞里发现的,可能是北朝的东西,现在消息还没有公布,”钱胡子说,“原物是一个卷轴,正在修补,这是他们的临摹件。我们看了都认为是曲谱,你带回家让你爸看看。”

    “行。”夏明若接过来。

    “给你爸看?”大叔叉着腰问,“你爸搞音乐的?”

    “不是,”夏明若说,“我爸修收音机的。”

    大叔指着夏明若,转头向胡子:“啊?”

    胡子笑着说:“朋友,道在民间啊。知道那架战国编钟吗?”

    大叔问:“湖北那个?叫什么曾……曾侯乙墓吧?”

    “没错,”胡子说,“其实十年前也挖出过一架,年代比曾侯乙墓里的还要早,当然规模小,损毁重,部件完全散落,而且中途运输出了差错,其中四只钟叫人偷了,等发现时已经运到了外蒙古。”

    当时正在闹“文革”,事情太不光彩,当权派便要捂着,这件国宝便被藏在了某大学历史系的仓库里。1969年,历史系的教师基本上都被打倒了,死的死,残的残,入狱的入狱,进牛棚的进牛棚。钱胡子由于凶悍爱打架,谁也奈何不了他,于是因祸得福,光荣地踏上了扫厕所淘粪池的岗位。

    有一天开完了批斗会,两革命小将聊天说漏了嘴,钱大胡子便揣着一把柴刀夜闯历史系。结果看大门的正好是李长生老头儿,师徒俩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偷偷摸摸修补文物。

    但编钟毕竟是一件乐器,修补易,恢复铜钟原有排列难啊,并且这古代乐器还特殊,按敲击部位不同,一只钟能发出两个音。可这两人别说听音了,可能连简谱都不识,正烦恼间,遇见了闲人夏修白,当时还叫夏东彪。

    半夜里他们把仓库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夏东彪将铜钟蒙进棉被,贴着耳朵拿小锤挨个儿轻敲了几百遍,宫商角徵羽,总算定了顺序,可惜中间少了四只啊。

    “你爸不简单。”钱大胡子说。

    夏明若说:“那是那是,也讹了你们不少钱吧?”

    钱胡子拍大腿:“不说我都忘了!不但骗了我们三十斤粮票,还想骗我的姑娘去当儿媳妇!我告诉你夏明若,”胡子义愤填膺,“我姑娘可不能给你!”

    夏明若拱手说:“多谢师尊,你家姑娘酷似李逵,力能扛鼎,人称代战公主。夏明若从小体弱多病,恐怕不是对手,家父自不量力,高攀了。”

    大胡子点头:“知道就好。”

    他说:“我1955年上北京读书,老师关心少数民族学生,带我们去看戏,我第一次看见你爸,那时他才十四五岁吧?你家老老爷子在台上演什么……”

    “鲁肃。”夏明若说。

    “对,鲁肃,”钱大胡子说,“你爸就背着个手,站在幕布侧帘后面看。我哪里听得懂什么昆戏京戏,光顾着看他了,心想哎呀,这个人长得怎么这么精神啊……就是后来落魄了吧?”

    夏明若说:“岂止是落魄,差点儿抹脖子。幸好有一位工人阶级的女儿出现了,我们院儿里上年纪的都说是傻姑救佳人。”

    这些事夏修白可从来不对人提,夏明若印象中他爹也就哭过一次,那是1965年夏天,得知明若的爷爷没了。其实老爷子进了牛棚后没熬多久就去了,而始作俑者竟然瞒了家属整整七年。

    骨灰找回来后,夏修白大哭一场,哭完了满世界找酒喝,用筷子敲碗唱“秋江一望泪潸潸”,唱到后来哽咽不能言。夏明若感慨说:“幸好有我娘在啊,我爱我娘,我娘撑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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