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静夜听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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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紧紧握住华琼的手，低声问：“你怎么进来的？”</p>
她有点担心华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闯进来，那样大小也是个罪名。</p>
“刑部现在岂是好闯的？我便是不顾忌我自己，也得顾忌着你。”华琼道，“硬闯岂不是又给那些人加罪于你的机会？我才没那么傻，我跟着楚王进来的。”</p>
“哦？”凤知微目光闪了闪。</p>
“你的案子既然现在在刑部，他这个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要来查问，谁也没法拦。”华琼笑嘻嘻的道，“刑部一堆侍郎员外郎和大小主事，全部给他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要调卷宗一会儿要看证据，一会儿召集全员开会商讨如何办好此桩御办重案，我这个殿下随员四处走走看看也没人敢拦，‘一不小心’，走过来了。”</p>
凤知微忍不住一笑，华琼悄悄附耳在她耳边道：“我来了有阵子了，殿下叫我别急，等彭沛动刑再动手，哎呀听得我真是气炸了，好容易才忍住，嘿嘿，宰那个桂见周，真痛快！”</p>
凤知微拍拍她的肩，也悄悄道：“宁弈过来，怎么没人通知彭沛？”</p>
“那也得有人通知才行啊。”华琼嘻嘻一笑，“全给殿下护卫堵住了。”</p>
凤知微出了会神，笑笑，去撕自己衣袖，道：“还流血不，我给你裹裹。”</p>
“别。”华琼拦住，“就要他们的大夫来处理，我好装，我现在就住在这里了，谁也别想在牢里再动你们一根指头！”</p>
她转身懒懒的躺下去，跷起腿，招呼缩得远远的衙役，“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p>
“去，给我端碗乌鸡汤来！”</p>
“刑部这么穷，连乌鸡都没有？不是说经常有苦主给你们塞银子的？塞完原告塞被告的？不是说有的杀人犯根本就是宰白鸭，有钱人买了穷人替罪杀头的？听说替死的人市价三千两带一个三进院落的院子……哦乌鸡汤马上就来？好，我不说了。”</p>
“……”</p>
华姑奶奶躺在刑部大牢的方桌上，舒舒服服喝鸡汤唱小曲，把一群欲哭无泪的狱官衙役指挥得团团乱转，还遗憾的道：“唉，可惜人数不够，不然咱们赌牌九。”</p>
过了阵子凤知微那边送了被子大氅核桃仁来，燕怀石给他老婆送补品来，那哪里是送补品，就差没开药铺，人参燕窝鱼翅满地都是，燕怀石顺手还给所有在场狱官衙役塞了银票，衙役们被这夫妻俩一个大棒一个甜枣，哄得服服帖帖，还殷勤的帮着搬补品。</p>
凤知微一边吃着燕怀石送来的玫瑰金丝糕一边笑着指了指华琼臂上伤口，“心疼否？”</p>
“心疼！”燕怀石大大方方答，华琼正要瞪他，他嘻嘻一笑，道，“不过挨得对，就是要是挨在我身上就好了。”</p>
华琼将他啪的一拍，笑嗔，“就你这身子骨，经得起什么！”</p>
她眼眸流动，乌亮的眸子在灯光下鲜活明媚，满满笑意。</p>
凤知微含笑看着这对小夫妻打情骂俏，眼神里有浅浅喜悦和淡淡寂寥。</p>
一直不说话吃胡桃的顾少爷，认认真真的看着那对，偏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p>
燕怀石不能久留，送来东西便走了，临行前对凤知微眨眨眼，凤知微缓缓点头。</p>
“今晚早点睡。”华琼道，“听说今天内阁为这个案子到底是由刑部主审还是三法司直接会审，很是争得厉害，殿下今天也是忙得很，既要坐镇内阁得出有利决议，还要监控刑部不能在今天搞出幺蛾子，还得小心陛下耳边是否有人吹风，他是三法司主管皇子，不方便今天来见你，托我告诉你，他信你，你也信他便是。”</p>
“自然要信他。”凤知微懒懒伸个懒腰，“保不得我，这刑部以后也便不是他的，他们兄弟争得就差直接拔刀子了，皇权战场上，谁都输不起。”</p>
“我赖在这里，是怕晚上有人给你背土袋。”华琼舒舒服服躺着，笑道，“我知道你自己应该也有安排，但是总得亲眼看着才放心。”</p>
“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呆在这里？”凤知微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睡吧。”</p>
她慢慢躺下去，睡在自己柔软舒适的大氅上，大氅下是刑部牢房的稻草，簌簌有声，她在那样细碎的声音里想起娘和弟弟，当初她们在天牢里，垫着的是不是这样的稻草？娇惯的凤皓是不是很害怕？娘当时是怎么安慰他的？</p>
那个时候，没有人来探监，没有人为她们甘洒鲜血以身相护，没有人送来温暖柔软的大氅，一生里最后****，揣着一怀的惊恐忧伤，睡着霉烂的稻草。</p>
远处更鼓声响，远远传到此处，听来已是空旷寂寥，油灯淡黄的光芒昏惨惨映着暗牢里幢幢黑影，微微蠕动，看上去似是无数远去的人影，在沉默缓慢的行走。</p>
一片安静的鼻息里，凤知微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p>
半晌，她的眼角，渐渐汇聚出晶莹的水珠，越来越大，终于坠成一个沉沉的弧形，不堪那般风中的颤颤，缓缓流下眼角，无声渗入鬓发。</p>
那一角乌鬓，瞬间湿了一块。</p>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真正为母亲和弟弟的死落泪，当初宁安宫中所有当着天盛帝落下的眼泪，都是做戏，她在哭，心却被悲愤熊熊燃烧。</p>
后来那****的守灵，天明大雪里扶棺而去，京郊树林里亲手掘下两座坟茔，她都不曾落泪。</p>
最血色的记忆藏在心最深处，她不给自己放纵悲伤的机会。</p>
只让流在心底的眼泪，日日浸泡着苦涩的华年。</p>
今夜，同样的大牢里，往事纷至沓来，敲响那年落雪森凉的步伐。</p>
落泪无声。</p>
对面顾南衣，突然睁开眼睛，在黑暗里，静静听。</p>
明明什么都听不见，他却似乎将一切听得清晰。</p>
落泪无声。</p>
远处却突然传来悠悠箫声。</p>
凤知微怔了怔。</p>
第一瞬间她以为是宗宸，印象中他极擅吹箫，但是因为常听，她也熟悉宗宸的箫声，他的箫声空灵浅淡，如浮云迤逦，有浩然高妙之气。这箫声虽技巧不逊于他，却清越深幽，温存和缓，曲调虽幽凉，然并无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隐隐有超拔阔大气象，令人听了，心中温软而开阔。</p>
箫是空灵乐器，很容易便奏凄伤之调，这箫声却特别。</p>
刑部大院占地广阔，这地牢又深入地下，箫声能传入，证明对方使用了内力，以内力吹箫，时辰不会久，否则极易内伤。</p>
凤知微凝神在黑暗中静静听着，近乎珍惜的捕捉每一个曲调起伏，那曲子很陌生，不是朝廷市井间流传的那些，起调平平，微带游弋，让人想起试探犹豫徘徊那些欲近不敢欲退不能的微妙情绪。</p>
渐渐便沉缓厚重，一紧一沉一落一起间，突起轻灵愉悦之音，婉转悠长，光华大现，如云破月开，月下海潮奔涌。</p>
凤知微听着那调子，唇角渐渐勾起笑意，此刻和吹箫人心灵相通，心知这一刻那人必也沉浸于满心欢喜之中。</p>
然而那轻快灵动之音不过一瞬，突然一个转折，险险的便是一个裂音，听得凤知微心中一震，箫声突转高昂激越，银瓶乍破风雷滚滚，如电闪雷鸣于九天之上，光起、云生、火迸、星陨……天地间划裂巨大而难以弥补的鸿沟……</p>
凤知微茫然的睁大眼睛，眼角泪痕早已干了，她此刻只一心等候着那箫声，想知道，下一个乐章，会是什么。</p>
箫声又起，微微低沉，带着点茫然而无奈之气，令人心中一紧，凤知微手指微微扣起，在自己的心跳里等着那箫声陷入永远的悲沉。</p>
然而那箫声却没有一直低沉下去，而是渐转温存，柔和细致如三春细雨，随风潜入润物无声，不惊声撼动，不强势夺取，清浅而耐心，一遍遍徘徊迤逦，像微风游弋在苍茫宇宙里，无处可寻，却无处不在。</p>
那样若无若无的曲调里，凤知微突然觉得疲倦，听了这一场箫，像是听了一个人一生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临到头来繁华开谢，惟愿岁月静好。</p>
起伏的心海，如被月光照入，渐转宁静。</p>
她闭上眼，睡着了。</p>
梦中隐约，还有那箫音，那般幽幽的，不知疲倦的久久安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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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凤知微睁开眼睛，觉得精神饱满干劲十足，连目光都亮得可以杀人。</p>
两年来她虽然从不失眠，但非常多梦，噩梦缠身精神疲倦，也曾找宗宸开药吃过，效果不大，那是心病，她知道。</p>
昨夜暗牢夜听箫，不知怎的便契了心境，不知不觉沉沉睡去，连梦也没做一个，这暗牢****，竟是两年来最好的一次睡眠。</p>
想起昨夜梦中似乎一直隐约听见箫声，凤知微心中暗暗感激，不知道那人吹了多久，这种吹法十分伤身，可不要内伤才好，想来有这功力和水准的，也多半是宗宸了，也不知从哪学的新曲调，凤知微准备等这事结束，亲自当面感谢他。</p>
华琼看她气色不错，笑嘻嘻道：“昨夜总听见箫声，可吵着你？”</p>
“你觉得吵？”凤知微愕然看她。</p>
“也没，挺好听的，不过没啥感觉。”华琼伸个懒腰起身。</p>
凤知微默然不语，心想果然什么调子吹给什么人听，没有契合的心境，感触自然不同。</p>
昨夜她原本以为一定要出些事儿，没打算闭眼，不想风平浪静，甚至连自己都给吹睡着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布置守卫的宗宸付了多大心力。</p>
吱呀一声，上头牢门开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站在门口，高声道：“传礼部尚书魏知会审——”</p>
一听那句会审，华琼面有喜色，笑道：“好，会审！”</p>
三法司会审，最起码可以避免刑部一家在案卷供词上动手脚，想大刑逼供也不可能。</p>
一句会审简单，在这种情势下真正做到并不容易，凤知微又出了一会神，笑笑。</p>
阴着脸的彭沛带着一群刑部主事下来，手一挥，衙役上前开了牢门，手里掂着一套普通锁链，对凤知微举了举，有点为难的道：“这是规矩，大人委屈则个。”</p>
凤知微一笑伸出手去，对面顾南衣突然冷哼了一声。</p>
他昨天一块石子便断了衙役手指，那衙役吓得一颤，赶紧在身上又摸了一副小些的锁链。</p>
顾南衣又哼了一声，低头在地上找啊找，大概是在找石子。</p>
衙役没奈何，最后摸出个大概是女用的细链子，苦着脸道：“大人，这是最轻的了……”</p>
凤知微对顾南衣笑笑，做了个“等我一起回家”的口型，很合作的让人戴上镣铐，彭沛等人一直远远站在台阶上，离正在用火烤核桃仁的华琼远远的，生怕一走近，这个疯女人抬手便会把火盆掀到他们身上。</p>
华琼对他们咧嘴笑笑，心想算你们聪明。</p>
凤知微被拥在一大群护卫中出去，华琼突然大声道：“彭沛，听说你女儿嫁了闽南利氏，刚生了个儿子？恭喜恭喜，听说你外孙生下来七斤八两？挺壮实？恭喜恭喜，听说你儿子刚补了兵部武选司司库？肥缺啊，恭喜恭喜！”</p>
被华琼三言两语报出家中大小事的彭沛，蓦地一个踉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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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法司会审大堂还是设在刑部，刑部主审，大理寺都察院会审，胡圣山、吴元铭两大学士、所有皇子，及天盛帝身边九仪殿大太监贾公公听审——相当豪华的阵容，上次类似阵容，还是开国时武国公谋逆案的时候。</p>
几位皇子一人一案，在大堂左侧一字排开，都在慢悠悠喝着茶，其中宁弈不住咳嗽，二皇子斜眼睨过去，笑道：“老六今儿是怎么了，昨天太辛苦？还是昨夜根本没睡？”</p>
“哪有二哥辛苦。”宁弈手握成拳，搁在唇侧低咳几声，声音略有些沙哑，“听说王府几位新纳的夫人，近日串门子串得勤，想是春闺寂寞？二哥向来龙精虎猛，怎么现在也做不成雨露均沾了？哈哈。”</p>
二皇子脸上的笑僵了僵——皇子们的王府里都有姬妾，有自己纳的，也有兄弟们送的，前者也罢了，后者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密探，二皇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府中姬妾都清理过，宁弈送过来的都被想法子打发了，不想听宁弈的口气，敢情还没清理干净，他后院里小妾们时常走走夫人路线，和属下女眷们有所来往，老六竟也知道！</p>
他盘算着回府要如何如何再大清理一次，也就忘记继续冷嘲热讽，打了个哈哈便糊弄过去。</p>
“人犯带到——”</p>
座上一堆翎顶辉煌的大员皇子眉毛都跳了跳，忍不住坐正了，只有宁弈还是斜斜半倚着，微皱着眉头，觉得这个称呼加在凤知微身上真是听得不顺耳。</p>
清脆细微的镣铐声响起，宁弈眉头又皱了皱，随即便见堂门前日光的光影里，缓缓走来布袍清素的少年。</p>
脱了官衣，只着家常白色布袍的少年，神态从容的走在一群铁甲卫士中，步伐不急不缓，神情似笑非笑，那模样，不像被押解的犯人来受审，倒像平日她作为朝廷大员被拥卫着上朝。</p>
众人摆出一脸木然，心中都在赞叹这小子气度不折，只有宁弈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大到脸上的神情，小到手指的指甲，一瞬间都经过了详细的审阅，并得到了基本满意的结果。</p>
彭沛忍着一腔焦火，等凤知微一摇三摆的上堂来，惊堂木一拍，沉声道：“呔！堂下人犯，还不——”</p>
不等他说完，也不等四面大员愕然欲待阻止有点失态的彭沛，凤知微“啪”一声，非常顺溜的跪了。</p>
彭沛呆了一呆，本想给凤知微一个下马威，趁机羞辱一下，不想人家一点气节都没有，跪得那么主动自觉，倒似让他拳头打进了棉花里。</p>
“何方人——”</p>
“魏知，山南道柳州府长亭县落马村人氏，前成嘉隆十三年生，父魏景，母尹芙蓉。”凤知微把假履历背得滔滔不绝，“……长熙十三年青溟书院得陛下特简，历任朝华殿学士、右春坊右中允、青溟书院司业、《天盛志》编纂、礼部侍郎……”</p>
坐在一侧的九仪殿大太监贾公公笑道：“这魏大人，两年之内当了多少官儿呐。”</p>
众人立即都把含笑的目光看向他——贾公公虽是阉人，但却是自陛下登基便在身边服侍的老人儿，在那种杀人如草的地方，历多少年宫阙浮沉而不倒，从来便不会是简单人物，今天他被派来听审，其实就是代帝亲临，谁也不敢轻忽。</p>
老贾是天盛帝身边人，一向口紧谨慎，轻易不对任何事表态，今儿这一句话，彭沛等人听了眼神都闪了闪——贾公公的意思，莫不是指这小子升得太快，不妥当？</p>
贾公公的意思，有可能就是陛下的意思。</p>
某些人兴奋了，某些人却皱起眉头，贾公公呵呵笑着挥挥手，道：“老奴失礼了，不该胡乱插嘴，老奴什么都不懂，各位大人尽管审便是。”</p>
彭沛冷笑一声，等凤知微报完，厉声道：“魏知，还不将尔监守自盗，有负陛下爱重，偷窃春闱试题之罪，一一……”</p>
“罪臣魏知，收受江淮道人氏，青溟书院学生李长勇等人五千金贿赂，于长熙十五年三月初二夜，先借宴春酒楼饮宴之机，盗取尤、张、二位礼部侍郎随身钥匙，随即指使四品带刀御前行走顾南衣，夜入礼部，掳值夜官员礼部员外郎季江，将其绑缚于礼部后厨南墙下地窖，再潜入暗库密柜，盗窃长熙十五年春闱考题，由顾南衣将其转交李长勇，后李长勇将考题携至北四胡同附近，意图将之售卖，被帝京府巡夜兵丁查获……”</p>
凤知微在一堂目瞪口呆的大员中越说越快，语气平平毫无音调起伏，背书似的，末了突然一停，抬头，一笑。</p>
“……以上，为刑部尚书彭沛，昨夜指使所属六品狱官桂见周，事先拟好，意图以严刑逼迫魏知所认之‘罪状’全文！”</p>
“你！”</p>
满堂耸动里彭沛拍案而起，“一派胡言！”</p>
“怎么胡言了？”凤知微抬眼斜睨他，“你动大刑逼我，你手下桂见周以万蛇噬咬之刑刑我——”</p>
“胡说！”</p>
“无耻！”</p>
“临堂诬陷，你找死！”彭沛冷笑，反正昨日刑未动成，死无对证。</p>
“当众抵赖，你昏聩！”凤知微也冷笑，你以为没动刑姑娘奈何不了你？傻货。</p>
“彭大人。”内阁吴大人见两人梗脖子斗鸡似的杵在那里，忍不住提醒，“那个桂见周狱官现在何处？到底怎么说，传上来询问对质便是。”</p>
这摆明是要帮彭沛的，不问凤知微可有刑伤，却问桂见周，桂见周是彭沛手下，又是狱官，便是直接提上来问，也必然不会承认的。</p>
彭沛张了张嘴，怔在那里，桂见周已经死了，但是死因却没法说清楚，昨天他怕受责，没敢将这事对外声张，直接对帝京府报了个失足落水，这要扯出桂见周的死因，难免要扯出华琼，扯出华琼，便会扯到杀人由来，到时候，谁知道那张可怕的嘴会说出什么来？</p>
“桂见周昨夜失足落水。”他斟酌半晌，最终还是没管某人的眼色，冷声道，“尸身今日已经由家人下葬了。”</p>
“死得真巧……”十皇子手撑着头咕哝，声音不高，但谁都听得见。</p>
“砰！”</p>
他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鼓响，声音沉雄巨大，只有一声，众人都已听得清楚，随即一个衙役急冲冲的跑来，道：“各位大人，有人击鼓鸣冤——”</p>
“这什么时候了，鸣什么冤！”彭沛大怒，“交给书办先记录在案！”</p>
衙役却不走，嗫嚅着道，“说是试题被泄案鸣冤……”</p>
彭沛心中一紧，正要想理由推拒，上头宁弈抢先开口，“宣！”</p>
他就一个字，不容置疑，有人有心想阻拦，但宁弈是在场人中身份最高者，他真要摆出架子来，谁也说不了什么。</p>
随即便听见有人大步而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这哪里是刑部？这是龙潭虎穴！从暗牢走到正门口，十批人拦我！”</p>
凤知微听见这个声音，心底顿时涌出一股温暖。</p>
彭沛脸色却变了变。</p>
门前光影一闪，出现英姿飒爽的华琼，手里抛着个鼓槌，一上一下抛着玩，看见彭沛，抬手将鼓槌砰的扔过来，笑道：“你这登闻鼓太不结实！槌一下就破了！你们刑部，经不起推敲！”</p>
鼓槌风声呼啸的砸过来，来势汹汹，彭沛吓得脸色都变了，再也不敢端着架子，唰的向后一跳，鼓槌落地，碎成两段。</p>
“华琼！”二皇子沉声喝道，“你要鸣冤便鸣冤，若再大闹公堂，就叉你出去！”</p>
“谁说我要鸣冤？”华琼斜眼睨过去，堂上的人都一怔。</p>
“那你……”大理寺卿疑惑的开口。</p>
“我来自首！”华琼头一昂，不像是自首倒像是受封，“我杀了桂见周！”</p>
满堂又默了一刻，十皇子又很及时的咕哝了，“咦，不是说失足落水的吗？”</p>
“谁在当堂胡扯告诉你们失足落水？”华琼狞然一笑，“失的是狗命，落的是浑水！昨日六品狱官桂见周，在刑部暗牢受彭大人指使，试图以万蛇之刑逼供当朝大员魏知，恰逢我探望魏大人撞见，我意图劝说，桂见周竟丧心病狂持刀刺我——”她唰一下捋起袖子。露出故意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伤口，胳膊上三寸伤被包成了棒槌，“我被逼无奈，躲避中误杀桂见周——今儿自首来了！”</p>
“你！”彭沛气得几欲晕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华琼突然退后一步，抓起凤知微衣袖一捋，道，“口说无凭，刑伤在此！”</p>
众人伸长脖子一看，凤知微胳膊上密密麻麻，一片深深浅浅的伤口，泛着血色，看上去很像是什么东西噬咬所致。众人看着那血红一片，都倒抽了一口冷气。</p>
“万蛇……”贾公公白了脸，“刑部有这么可怕的刑罚？”</p>
“万蛇！”十皇子欲呕状，愤愤，“杀人不过头点地！用得着这么恶毒？”</p>
华琼捋凤知微袖子的那一刻，一直斜靠着的宁弈立即坐直了身子，眼光唰的落过来，仔细看了两眼之后，眼中露出好笑的神色，用茶杯遮了脸，又靠了回去，口中却在怒喝，“彭沛！谁许你会审未始，便滥用私刑？”</p>
“各位大人，各位殿下，贾公公——”凤知微只哀切的唤了这一声，便满眼泪花的俯下身去。</p>
她清瘦的肩膊像一只凌空欲起却被折翼的鹤，在风中不胜委屈的瑟瑟。</p>
除了某些人，满座尽唏嘘，看见前不久还被百官盛迎进京的国家功臣一品大员，突然沦落下狱横遭此祸，众人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p>
凤知微不着一字，尽得****。</p>
彭沛早已愣在那里，呆了半晌霍然跳起，怒喝：“你胡扯你诬陷！我们根本没对你动刑——”</p>
“彭大人！”凤知微悲愤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眼见为实，你还好意思抵赖？”</p>
“你在诬陷！”彭沛气急败坏，“当堂诬陷，你也算一品大员？”</p>
“临事不认，你也算国家刑狱第一人？”</p>
“我为什么要刑你？”彭沛被这当面无耻的诬陷给气疯，脖子上青筋梗起，“你自己招得飞快，根本无需刑你！”</p>
“昨天你逼我招这个！”</p>
“你哪里招供的是这个！”</p>
“我怎么没招这个？”</p>
“你明明招的是你是大越暗探，说什么直属大越安王殿下千机卫……”彭沛怒极之下冲口而出，待到发觉上当说错话已经晚了。</p>
“大越暗探？”宁弈唰一下坐直了身体，神色严肃，“彭尚书，这等重要案情，你为何没有立刻对我上报？”</p>
“千机卫？”十皇子睁大本来就很圆的眼睛，“我听说过！大越第一暗探，专门派驻各国！”</p>
“此等要案，怎么没有立即上报内阁？”胡大学士眯着眼睛。</p>
彭沛额上冒出汗来。</p>
“诸位。”一直插不进话的二皇子忍不住开口，“魏知如果真是大越暗探，其案情严重更甚试题被泄案，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魏知又不是傻子，怎会轻罪不认，认重罪？”</p>
“二哥很有道理。”宁弈立即接口，二皇子却没有松下气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果然听见他漫不经心的道，“但既然人犯有此招供，按我天盛律例，无论人犯招供为何，都必须随堂录供，并上报有司进行查证——彭大人，我在魏知案卷里，并没有看见过这个招供，昨夜我召见你询问案情，你也并没有向我提起此事。”</p>
“殿下……”彭沛额上细细的渗出汗来，声音低低的道，“该犯一派胡言，满嘴荒唐言语，说什么代号‘越爬越高’，被俘浦城千辛万苦逃回都是苦肉计，目的就是取信陛下，窃取重臣大位，意图搅乱天盛国家抡才大典，以试题被泄案煽动学潮，串联反动，联合天盛边军将领，对方以清君侧为名直下帝京，大越出兵百万北疆以为呼应……满纸荒唐，怎敢上呈天听，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p>
“听起来很合理啊。”十皇子忍住笑，大眼睛眨啊眨，“我觉得一点漏洞都没有，为什么彭大人你就觉得荒唐呢？”</p>
“彭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都察院指挥使葛元翔进士出身，新进提拔，倒还没有介入官场浑水，纯粹就事论事的道，“人犯供述再荒唐，也应该如实记录并查证，这也是刑狱重典公正光明所在，并没有控轻罪报重罪便可以不查这一条，也没有你刑部觉得荒唐便可以不查这一条，彭大人你虽然不是老刑名出身，也应该清楚国家律典，此行此说，实在难以让人心服。”</p>
“彭大人最后一句，本王也不甚心服。”宁弈饮茶，悠悠道，“什么叫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陛下英明天纵，智慧强绝，是真是假，谁是谁非，真到了他老人家面前，自然是如白染皂一眼分明的事，何谈妄动？难道彭大人认为陛下是那种臣下胡乱一言便妄动干戈的庸君？”</p>
这话说得极重，贾公公及时的冷哼一声，二皇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求助的向七皇子看了一眼，七皇子专心的打量着他的折扇囊儿上新绣的扇坠子。</p>
文官出身的彭沛的窄肩，怎么担得起宁弈轻描淡写加上的重罪，赶忙下座，南向一躬，颤声道：“微臣绝不敢如此想……”</p>
“你已经如此做了。”宁弈还是笑容淡淡语气轻轻，每句话都是杀人刀，“我真不知道彭大人如此胆量，军国大事，也敢以一句荒唐了结，若有一日晋思羽当真兵临帝京城下，我们是不是该派出彭大人，城头一句怒斥荒唐，便退了大越百万兵？”</p>
彭沛被他步步紧逼逼得心慌手颤，抖着嘴唇，连连后退，砰一声撞到七皇子案几，七皇子立即起身，扶住了他，转头笑道：“这事彭大人有错，逼供是因为急于破案，过于心急，尚可谅解，问案不录，却是轻率，回头记得将记录补上，并给陛下递个请罪折子，如今这事也算报给六哥您了，还得您向陛下直报，另案处理，但咱们今日奉圣命来审春闱案的，陛下还等着听结果，不如各归各案，其余的先搁一边，先审了这个再说。”</p>
内阁吴大学士也笑道：“七王真是老成持重之言！便当这样才是。”</p>
凤知微刚才趁宁弈发难，抓紧时间小憩了一会，此时睁眼看看笑得温文的七皇子，心想老七号称贤王，朝野声名极佳，如今看来果然滴水不漏，一番话在情在理，既轻描淡写开脱了彭沛又不动声色转回了正题，厉害。</p>
她半抬起头，和上座宁弈对视了一眼，宁弈斜斜半靠着，手撑着额，宽大衣袖半落，露出腕骨精致如玉，凤知微却觉得，他似乎看来瘦了些，忍不住便对他淡淡一笑，眼神里露出点“辛苦你”的意思。</p>
宁弈看她一眼，咳了一声，赶紧转过头去，又咳了一声，脖颈浮现淡淡的红，衬着如玉的肤色，看来****鲜明。</p>
凤知微有点愕然，心想这人怎么今天这么弱，多说了几句，也这付力竭的样子，难道昨天奔波三司会审真的这么难？</p>
“魏大人。”彭沛在那里抹汗，大理寺卿章永只好暂代问话之责，“刑部所控你泄露春闱试题之罪，你可有什么要说的？”</p>
“有。”</p>
“请讲。”</p>
“既然我没有招供此罪，顾南衣也至今未审，”凤知微一笑，“我想请问各位大人，这段条理清楚，完全阐明了一场试题泄露案前因后果的供述，是怎么知道的呢？”</p>
满堂都露出深思神色，是啊，当事人都未供述，哪来的这一段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罪状？</p>
“只有参与其事的人，才最清楚来龙去脉，不是吗？”凤知微意有所指，森然一笑。</p>
“你这话却又错了。”彭沛终于冷静了一点，用足可杀人的眼光看着凤知微，狞然一笑，“别以为在那东拉西扯便能逃脱罪责，你不招，自然有人认！没听过旁证也如山？”</p>
他带点得色，转身上堂坐回，一转眼却看见本主拧眉坐着，神情有犹豫不安之色，这令他心中一震，然而此刻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p>
他“啪”一声将堂木拍响。</p>
“传人证！”</p>
衙役悠长的传报声，一声声幽深的叠传开去。</p>
“传——人证——”</p>
</p>
凤知微紧紧握住华琼的手，低声问：“你怎么进来的？”</p>
她有点担心华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闯进来，那样大小也是个罪名。</p>
“刑部现在岂是好闯的？我便是不顾忌我自己，也得顾忌着你。”华琼道，“硬闯岂不是又给那些人加罪于你的机会？我才没那么傻，我跟着楚王进来的。”</p>
“哦？”凤知微目光闪了闪。</p>
“你的案子既然现在在刑部，他这个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要来查问，谁也没法拦。”华琼笑嘻嘻的道，“刑部一堆侍郎员外郎和大小主事，全部给他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要调卷宗一会儿要看证据，一会儿召集全员开会商讨如何办好此桩御办重案，我这个殿下随员四处走走看看也没人敢拦，‘一不小心’，走过来了。”</p>
凤知微忍不住一笑，华琼悄悄附耳在她耳边道：“我来了有阵子了，殿下叫我别急，等彭沛动刑再动手，哎呀听得我真是气炸了，好容易才忍住，嘿嘿，宰那个桂见周，真痛快！”</p>
凤知微拍拍她的肩，也悄悄道：“宁弈过来，怎么没人通知彭沛？”</p>
“那也得有人通知才行啊。”华琼嘻嘻一笑，“全给殿下护卫堵住了。”</p>
凤知微出了会神，笑笑，去撕自己衣袖，道：“还流血不，我给你裹裹。”</p>
“别。”华琼拦住，“就要他们的大夫来处理，我好装，我现在就住在这里了，谁也别想在牢里再动你们一根指头！”</p>
她转身懒懒的躺下去，跷起腿，招呼缩得远远的衙役，“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p>
“去，给我端碗乌鸡汤来！”</p>
“刑部这么穷，连乌鸡都没有？不是说经常有苦主给你们塞银子的？塞完原告塞被告的？不是说有的杀人犯根本就是宰白鸭，有钱人买了穷人替罪杀头的？听说替死的人市价三千两带一个三进院落的院子……哦乌鸡汤马上就来？好，我不说了。”</p>
“……”</p>
华姑奶奶躺在刑部大牢的方桌上，舒舒服服喝鸡汤唱小曲，把一群欲哭无泪的狱官衙役指挥得团团乱转，还遗憾的道：“唉，可惜人数不够，不然咱们赌牌九。”</p>
过了阵子凤知微那边送了被子大氅核桃仁来，燕怀石给他老婆送补品来，那哪里是送补品，就差没开药铺，人参燕窝鱼翅满地都是，燕怀石顺手还给所有在场狱官衙役塞了银票，衙役们被这夫妻俩一个大棒一个甜枣，哄得服服帖帖，还殷勤的帮着搬补品。</p>
凤知微一边吃着燕怀石送来的玫瑰金丝糕一边笑着指了指华琼臂上伤口，“心疼否？”</p>
“心疼！”燕怀石大大方方答，华琼正要瞪他，他嘻嘻一笑，道，“不过挨得对，就是要是挨在我身上就好了。”</p>
华琼将他啪的一拍，笑嗔，“就你这身子骨，经得起什么！”</p>
她眼眸流动，乌亮的眸子在灯光下鲜活明媚，满满笑意。</p>
凤知微含笑看着这对小夫妻打情骂俏，眼神里有浅浅喜悦和淡淡寂寥。</p>
一直不说话吃胡桃的顾少爷，认认真真的看着那对，偏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p>
燕怀石不能久留，送来东西便走了，临行前对凤知微眨眨眼，凤知微缓缓点头。</p>
“今晚早点睡。”华琼道，“听说今天内阁为这个案子到底是由刑部主审还是三法司直接会审，很是争得厉害，殿下今天也是忙得很，既要坐镇内阁得出有利决议，还要监控刑部不能在今天搞出幺蛾子，还得小心陛下耳边是否有人吹风，他是三法司主管皇子，不方便今天来见你，托我告诉你，他信你，你也信他便是。”</p>
“自然要信他。”凤知微懒懒伸个懒腰，“保不得我，这刑部以后也便不是他的，他们兄弟争得就差直接拔刀子了，皇权战场上，谁都输不起。”</p>
“我赖在这里，是怕晚上有人给你背土袋。”华琼舒舒服服躺着，笑道，“我知道你自己应该也有安排，但是总得亲眼看着才放心。”</p>
“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呆在这里？”凤知微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睡吧。”</p>
她慢慢躺下去，睡在自己柔软舒适的大氅上，大氅下是刑部牢房的稻草，簌簌有声，她在那样细碎的声音里想起娘和弟弟，当初她们在天牢里，垫着的是不是这样的稻草？娇惯的凤皓是不是很害怕？娘当时是怎么安慰他的？</p>
那个时候，没有人来探监，没有人为她们甘洒鲜血以身相护，没有人送来温暖柔软的大氅，一生里最后****，揣着一怀的惊恐忧伤，睡着霉烂的稻草。</p>
远处更鼓声响，远远传到此处，听来已是空旷寂寥，油灯淡黄的光芒昏惨惨映着暗牢里幢幢黑影，微微蠕动，看上去似是无数远去的人影，在沉默缓慢的行走。</p>
一片安静的鼻息里，凤知微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p>
半晌，她的眼角，渐渐汇聚出晶莹的水珠，越来越大，终于坠成一个沉沉的弧形，不堪那般风中的颤颤，缓缓流下眼角，无声渗入鬓发。</p>
那一角乌鬓，瞬间湿了一块。</p>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真正为母亲和弟弟的死落泪，当初宁安宫中所有当着天盛帝落下的眼泪，都是做戏，她在哭，心却被悲愤熊熊燃烧。</p>
后来那****的守灵，天明大雪里扶棺而去，京郊树林里亲手掘下两座坟茔，她都不曾落泪。</p>
最血色的记忆藏在心最深处，她不给自己放纵悲伤的机会。</p>
只让流在心底的眼泪，日日浸泡着苦涩的华年。</p>
今夜，同样的大牢里，往事纷至沓来，敲响那年落雪森凉的步伐。</p>
落泪无声。</p>
对面顾南衣，突然睁开眼睛，在黑暗里，静静听。</p>
明明什么都听不见，他却似乎将一切听得清晰。</p>
落泪无声。</p>
远处却突然传来悠悠箫声。</p>
凤知微怔了怔。</p>
第一瞬间她以为是宗宸，印象中他极擅吹箫，但是因为常听，她也熟悉宗宸的箫声，他的箫声空灵浅淡，如浮云迤逦，有浩然高妙之气。这箫声虽技巧不逊于他，却清越深幽，温存和缓，曲调虽幽凉，然并无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隐隐有超拔阔大气象，令人听了，心中温软而开阔。</p>
箫是空灵乐器，很容易便奏凄伤之调，这箫声却特别。</p>
刑部大院占地广阔，这地牢又深入地下，箫声能传入，证明对方使用了内力，以内力吹箫，时辰不会久，否则极易内伤。</p>
凤知微凝神在黑暗中静静听着，近乎珍惜的捕捉每一个曲调起伏，那曲子很陌生，不是朝廷市井间流传的那些，起调平平，微带游弋，让人想起试探犹豫徘徊那些欲近不敢欲退不能的微妙情绪。</p>
渐渐便沉缓厚重，一紧一沉一落一起间，突起轻灵愉悦之音，婉转悠长，光华大现，如云破月开，月下海潮奔涌。</p>
凤知微听着那调子，唇角渐渐勾起笑意，此刻和吹箫人心灵相通，心知这一刻那人必也沉浸于满心欢喜之中。</p>
然而那轻快灵动之音不过一瞬，突然一个转折，险险的便是一个裂音，听得凤知微心中一震，箫声突转高昂激越，银瓶乍破风雷滚滚，如电闪雷鸣于九天之上，光起、云生、火迸、星陨……天地间划裂巨大而难以弥补的鸿沟……</p>
凤知微茫然的睁大眼睛，眼角泪痕早已干了，她此刻只一心等候着那箫声，想知道，下一个乐章，会是什么。</p>
箫声又起，微微低沉，带着点茫然而无奈之气，令人心中一紧，凤知微手指微微扣起，在自己的心跳里等着那箫声陷入永远的悲沉。</p>
然而那箫声却没有一直低沉下去，而是渐转温存，柔和细致如三春细雨，随风潜入润物无声，不惊声撼动，不强势夺取，清浅而耐心，一遍遍徘徊迤逦，像微风游弋在苍茫宇宙里，无处可寻，却无处不在。</p>
那样若无若无的曲调里，凤知微突然觉得疲倦，听了这一场箫，像是听了一个人一生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临到头来繁华开谢，惟愿岁月静好。</p>
起伏的心海，如被月光照入，渐转宁静。</p>
她闭上眼，睡着了。</p>
梦中隐约，还有那箫音，那般幽幽的，不知疲倦的久久安抚。</p>
==</p>
天亮的时候，凤知微睁开眼睛，觉得精神饱满干劲十足，连目光都亮得可以杀人。</p>
两年来她虽然从不失眠，但非常多梦，噩梦缠身精神疲倦，也曾找宗宸开药吃过，效果不大，那是心病，她知道。</p>
昨夜暗牢夜听箫，不知怎的便契了心境，不知不觉沉沉睡去，连梦也没做一个，这暗牢****，竟是两年来最好的一次睡眠。</p>
想起昨夜梦中似乎一直隐约听见箫声，凤知微心中暗暗感激，不知道那人吹了多久，这种吹法十分伤身，可不要内伤才好，想来有这功力和水准的，也多半是宗宸了，也不知从哪学的新曲调，凤知微准备等这事结束，亲自当面感谢他。</p>
华琼看她气色不错，笑嘻嘻道：“昨夜总听见箫声，可吵着你？”</p>
“你觉得吵？”凤知微愕然看她。</p>
“也没，挺好听的，不过没啥感觉。”华琼伸个懒腰起身。</p>
凤知微默然不语，心想果然什么调子吹给什么人听，没有契合的心境，感触自然不同。</p>
昨夜她原本以为一定要出些事儿，没打算闭眼，不想风平浪静，甚至连自己都给吹睡着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布置守卫的宗宸付了多大心力。</p>
吱呀一声，上头牢门开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站在门口，高声道：“传礼部尚书魏知会审——”</p>
一听那句会审，华琼面有喜色，笑道：“好，会审！”</p>
三法司会审，最起码可以避免刑部一家在案卷供词上动手脚，想大刑逼供也不可能。</p>
一句会审简单，在这种情势下真正做到并不容易，凤知微又出了一会神，笑笑。</p>
阴着脸的彭沛带着一群刑部主事下来，手一挥，衙役上前开了牢门，手里掂着一套普通锁链，对凤知微举了举，有点为难的道：“这是规矩，大人委屈则个。”</p>
凤知微一笑伸出手去，对面顾南衣突然冷哼了一声。</p>
他昨天一块石子便断了衙役手指，那衙役吓得一颤，赶紧在身上又摸了一副小些的锁链。</p>
顾南衣又哼了一声，低头在地上找啊找，大概是在找石子。</p>
衙役没奈何，最后摸出个大概是女用的细链子，苦着脸道：“大人，这是最轻的了……”</p>
凤知微对顾南衣笑笑，做了个“等我一起回家”的口型，很合作的让人戴上镣铐，彭沛等人一直远远站在台阶上，离正在用火烤核桃仁的华琼远远的，生怕一走近，这个疯女人抬手便会把火盆掀到他们身上。</p>
华琼对他们咧嘴笑笑，心想算你们聪明。</p>
凤知微被拥在一大群护卫中出去，华琼突然大声道：“彭沛，听说你女儿嫁了闽南利氏，刚生了个儿子？恭喜恭喜，听说你外孙生下来七斤八两？挺壮实？恭喜恭喜，听说你儿子刚补了兵部武选司司库？肥缺啊，恭喜恭喜！”</p>
被华琼三言两语报出家中大小事的彭沛，蓦地一个踉跄……</p>
==</p>
三法司会审大堂还是设在刑部，刑部主审，大理寺都察院会审，胡圣山、吴元铭两大学士、所有皇子，及天盛帝身边九仪殿大太监贾公公听审——相当豪华的阵容，上次类似阵容，还是开国时武国公谋逆案的时候。</p>
几位皇子一人一案，在大堂左侧一字排开，都在慢悠悠喝着茶，其中宁弈不住咳嗽，二皇子斜眼睨过去，笑道：“老六今儿是怎么了，昨天太辛苦？还是昨夜根本没睡？”</p>
“哪有二哥辛苦。”宁弈手握成拳，搁在唇侧低咳几声，声音略有些沙哑，“听说王府几位新纳的夫人，近日串门子串得勤，想是春闺寂寞？二哥向来龙精虎猛，怎么现在也做不成雨露均沾了？哈哈。”</p>
二皇子脸上的笑僵了僵——皇子们的王府里都有姬妾，有自己纳的，也有兄弟们送的，前者也罢了，后者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密探，二皇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府中姬妾都清理过，宁弈送过来的都被想法子打发了，不想听宁弈的口气，敢情还没清理干净，他后院里小妾们时常走走夫人路线，和属下女眷们有所来往，老六竟也知道！</p>
他盘算着回府要如何如何再大清理一次，也就忘记继续冷嘲热讽，打了个哈哈便糊弄过去。</p>
“人犯带到——”</p>
座上一堆翎顶辉煌的大员皇子眉毛都跳了跳，忍不住坐正了，只有宁弈还是斜斜半倚着，微皱着眉头，觉得这个称呼加在凤知微身上真是听得不顺耳。</p>
清脆细微的镣铐声响起，宁弈眉头又皱了皱，随即便见堂门前日光的光影里，缓缓走来布袍清素的少年。</p>
脱了官衣，只着家常白色布袍的少年，神态从容的走在一群铁甲卫士中，步伐不急不缓，神情似笑非笑，那模样，不像被押解的犯人来受审，倒像平日她作为朝廷大员被拥卫着上朝。</p>
众人摆出一脸木然，心中都在赞叹这小子气度不折，只有宁弈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大到脸上的神情，小到手指的指甲，一瞬间都经过了详细的审阅，并得到了基本满意的结果。</p>
彭沛忍着一腔焦火，等凤知微一摇三摆的上堂来，惊堂木一拍，沉声道：“呔！堂下人犯，还不——”</p>
不等他说完，也不等四面大员愕然欲待阻止有点失态的彭沛，凤知微“啪”一声，非常顺溜的跪了。</p>
彭沛呆了一呆，本想给凤知微一个下马威，趁机羞辱一下，不想人家一点气节都没有，跪得那么主动自觉，倒似让他拳头打进了棉花里。</p>
“何方人——”</p>
“魏知，山南道柳州府长亭县落马村人氏，前成嘉隆十三年生，父魏景，母尹芙蓉。”凤知微把假履历背得滔滔不绝，“……长熙十三年青溟书院得陛下特简，历任朝华殿学士、右春坊右中允、青溟书院司业、《天盛志》编纂、礼部侍郎……”</p>
坐在一侧的九仪殿大太监贾公公笑道：“这魏大人，两年之内当了多少官儿呐。”</p>
众人立即都把含笑的目光看向他——贾公公虽是阉人，但却是自陛下登基便在身边服侍的老人儿，在那种杀人如草的地方，历多少年宫阙浮沉而不倒，从来便不会是简单人物，今天他被派来听审，其实就是代帝亲临，谁也不敢轻忽。</p>
老贾是天盛帝身边人，一向口紧谨慎，轻易不对任何事表态，今儿这一句话，彭沛等人听了眼神都闪了闪——贾公公的意思，莫不是指这小子升得太快，不妥当？</p>
贾公公的意思，有可能就是陛下的意思。</p>
某些人兴奋了，某些人却皱起眉头，贾公公呵呵笑着挥挥手，道：“老奴失礼了，不该胡乱插嘴，老奴什么都不懂，各位大人尽管审便是。”</p>
彭沛冷笑一声，等凤知微报完，厉声道：“魏知，还不将尔监守自盗，有负陛下爱重，偷窃春闱试题之罪，一一……”</p>
“罪臣魏知，收受江淮道人氏，青溟书院学生李长勇等人五千金贿赂，于长熙十五年三月初二夜，先借宴春酒楼饮宴之机，盗取尤、张、二位礼部侍郎随身钥匙，随即指使四品带刀御前行走顾南衣，夜入礼部，掳值夜官员礼部员外郎季江，将其绑缚于礼部后厨南墙下地窖，再潜入暗库密柜，盗窃长熙十五年春闱考题，由顾南衣将其转交李长勇，后李长勇将考题携至北四胡同附近，意图将之售卖，被帝京府巡夜兵丁查获……”</p>
凤知微在一堂目瞪口呆的大员中越说越快，语气平平毫无音调起伏，背书似的，末了突然一停，抬头，一笑。</p>
“……以上，为刑部尚书彭沛，昨夜指使所属六品狱官桂见周，事先拟好，意图以严刑逼迫魏知所认之‘罪状’全文！”</p>
“你！”</p>
满堂耸动里彭沛拍案而起，“一派胡言！”</p>
“怎么胡言了？”凤知微抬眼斜睨他，“你动大刑逼我，你手下桂见周以万蛇噬咬之刑刑我——”</p>
“胡说！”</p>
“无耻！”</p>
“临堂诬陷，你找死！”彭沛冷笑，反正昨日刑未动成，死无对证。</p>
“当众抵赖，你昏聩！”凤知微也冷笑，你以为没动刑姑娘奈何不了你？傻货。</p>
“彭大人。”内阁吴大人见两人梗脖子斗鸡似的杵在那里，忍不住提醒，“那个桂见周狱官现在何处？到底怎么说，传上来询问对质便是。”</p>
这摆明是要帮彭沛的，不问凤知微可有刑伤，却问桂见周，桂见周是彭沛手下，又是狱官，便是直接提上来问，也必然不会承认的。</p>
彭沛张了张嘴，怔在那里，桂见周已经死了，但是死因却没法说清楚，昨天他怕受责，没敢将这事对外声张，直接对帝京府报了个失足落水，这要扯出桂见周的死因，难免要扯出华琼，扯出华琼，便会扯到杀人由来，到时候，谁知道那张可怕的嘴会说出什么来？</p>
“桂见周昨夜失足落水。”他斟酌半晌，最终还是没管某人的眼色，冷声道，“尸身今日已经由家人下葬了。”</p>
“死得真巧……”十皇子手撑着头咕哝，声音不高，但谁都听得见。</p>
“砰！”</p>
他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鼓响，声音沉雄巨大，只有一声，众人都已听得清楚，随即一个衙役急冲冲的跑来，道：“各位大人，有人击鼓鸣冤——”</p>
“这什么时候了，鸣什么冤！”彭沛大怒，“交给书办先记录在案！”</p>
衙役却不走，嗫嚅着道，“说是试题被泄案鸣冤……”</p>
彭沛心中一紧，正要想理由推拒，上头宁弈抢先开口，“宣！”</p>
他就一个字，不容置疑，有人有心想阻拦，但宁弈是在场人中身份最高者，他真要摆出架子来，谁也说不了什么。</p>
随即便听见有人大步而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这哪里是刑部？这是龙潭虎穴！从暗牢走到正门口，十批人拦我！”</p>
凤知微听见这个声音，心底顿时涌出一股温暖。</p>
彭沛脸色却变了变。</p>
门前光影一闪，出现英姿飒爽的华琼，手里抛着个鼓槌，一上一下抛着玩，看见彭沛，抬手将鼓槌砰的扔过来，笑道：“你这登闻鼓太不结实！槌一下就破了！你们刑部，经不起推敲！”</p>
鼓槌风声呼啸的砸过来，来势汹汹，彭沛吓得脸色都变了，再也不敢端着架子，唰的向后一跳，鼓槌落地，碎成两段。</p>
“华琼！”二皇子沉声喝道，“你要鸣冤便鸣冤，若再大闹公堂，就叉你出去！”</p>
“谁说我要鸣冤？”华琼斜眼睨过去，堂上的人都一怔。</p>
“那你……”大理寺卿疑惑的开口。</p>
“我来自首！”华琼头一昂，不像是自首倒像是受封，“我杀了桂见周！”</p>
满堂又默了一刻，十皇子又很及时的咕哝了，“咦，不是说失足落水的吗？”</p>
“谁在当堂胡扯告诉你们失足落水？”华琼狞然一笑，“失的是狗命，落的是浑水！昨日六品狱官桂见周，在刑部暗牢受彭大人指使，试图以万蛇之刑逼供当朝大员魏知，恰逢我探望魏大人撞见，我意图劝说，桂见周竟丧心病狂持刀刺我——”她唰一下捋起袖子。露出故意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伤口，胳膊上三寸伤被包成了棒槌，“我被逼无奈，躲避中误杀桂见周——今儿自首来了！”</p>
“你！”彭沛气得几欲晕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华琼突然退后一步，抓起凤知微衣袖一捋，道，“口说无凭，刑伤在此！”</p>
众人伸长脖子一看，凤知微胳膊上密密麻麻，一片深深浅浅的伤口，泛着血色，看上去很像是什么东西噬咬所致。众人看着那血红一片，都倒抽了一口冷气。</p>
“万蛇……”贾公公白了脸，“刑部有这么可怕的刑罚？”</p>
“万蛇！”十皇子欲呕状，愤愤，“杀人不过头点地！用得着这么恶毒？”</p>
华琼捋凤知微袖子的那一刻，一直斜靠着的宁弈立即坐直了身子，眼光唰的落过来，仔细看了两眼之后，眼中露出好笑的神色，用茶杯遮了脸，又靠了回去，口中却在怒喝，“彭沛！谁许你会审未始，便滥用私刑？”</p>
“各位大人，各位殿下，贾公公——”凤知微只哀切的唤了这一声，便满眼泪花的俯下身去。</p>
她清瘦的肩膊像一只凌空欲起却被折翼的鹤，在风中不胜委屈的瑟瑟。</p>
除了某些人，满座尽唏嘘，看见前不久还被百官盛迎进京的国家功臣一品大员，突然沦落下狱横遭此祸，众人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p>
凤知微不着一字，尽得****。</p>
彭沛早已愣在那里，呆了半晌霍然跳起，怒喝：“你胡扯你诬陷！我们根本没对你动刑——”</p>
“彭大人！”凤知微悲愤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眼见为实，你还好意思抵赖？”</p>
“你在诬陷！”彭沛气急败坏，“当堂诬陷，你也算一品大员？”</p>
“临事不认，你也算国家刑狱第一人？”</p>
“我为什么要刑你？”彭沛被这当面无耻的诬陷给气疯，脖子上青筋梗起，“你自己招得飞快，根本无需刑你！”</p>
“昨天你逼我招这个！”</p>
“你哪里招供的是这个！”</p>
“我怎么没招这个？”</p>
“你明明招的是你是大越暗探，说什么直属大越安王殿下千机卫……”彭沛怒极之下冲口而出，待到发觉上当说错话已经晚了。</p>
“大越暗探？”宁弈唰一下坐直了身体，神色严肃，“彭尚书，这等重要案情，你为何没有立刻对我上报？”</p>
“千机卫？”十皇子睁大本来就很圆的眼睛，“我听说过！大越第一暗探，专门派驻各国！”</p>
“此等要案，怎么没有立即上报内阁？”胡大学士眯着眼睛。</p>
彭沛额上冒出汗来。</p>
“诸位。”一直插不进话的二皇子忍不住开口，“魏知如果真是大越暗探，其案情严重更甚试题被泄案，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魏知又不是傻子，怎会轻罪不认，认重罪？”</p>
“二哥很有道理。”宁弈立即接口，二皇子却没有松下气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果然听见他漫不经心的道，“但既然人犯有此招供，按我天盛律例，无论人犯招供为何，都必须随堂录供，并上报有司进行查证——彭大人，我在魏知案卷里，并没有看见过这个招供，昨夜我召见你询问案情，你也并没有向我提起此事。”</p>
“殿下……”彭沛额上细细的渗出汗来，声音低低的道，“该犯一派胡言，满嘴荒唐言语，说什么代号‘越爬越高’，被俘浦城千辛万苦逃回都是苦肉计，目的就是取信陛下，窃取重臣大位，意图搅乱天盛国家抡才大典，以试题被泄案煽动学潮，串联反动，联合天盛边军将领，对方以清君侧为名直下帝京，大越出兵百万北疆以为呼应……满纸荒唐，怎敢上呈天听，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p>
“听起来很合理啊。”十皇子忍住笑，大眼睛眨啊眨，“我觉得一点漏洞都没有，为什么彭大人你就觉得荒唐呢？”</p>
“彭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都察院指挥使葛元翔进士出身，新进提拔，倒还没有介入官场浑水，纯粹就事论事的道，“人犯供述再荒唐，也应该如实记录并查证，这也是刑狱重典公正光明所在，并没有控轻罪报重罪便可以不查这一条，也没有你刑部觉得荒唐便可以不查这一条，彭大人你虽然不是老刑名出身，也应该清楚国家律典，此行此说，实在难以让人心服。”</p>
“彭大人最后一句，本王也不甚心服。”宁弈饮茶，悠悠道，“什么叫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陛下英明天纵，智慧强绝，是真是假，谁是谁非，真到了他老人家面前，自然是如白染皂一眼分明的事，何谈妄动？难道彭大人认为陛下是那种臣下胡乱一言便妄动干戈的庸君？”</p>
这话说得极重，贾公公及时的冷哼一声，二皇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求助的向七皇子看了一眼，七皇子专心的打量着他的折扇囊儿上新绣的扇坠子。</p>
文官出身的彭沛的窄肩，怎么担得起宁弈轻描淡写加上的重罪，赶忙下座，南向一躬，颤声道：“微臣绝不敢如此想……”</p>
“你已经如此做了。”宁弈还是笑容淡淡语气轻轻，每句话都是杀人刀，“我真不知道彭大人如此胆量，军国大事，也敢以一句荒唐了结，若有一日晋思羽当真兵临帝京城下，我们是不是该派出彭大人，城头一句怒斥荒唐，便退了大越百万兵？”</p>
彭沛被他步步紧逼逼得心慌手颤，抖着嘴唇，连连后退，砰一声撞到七皇子案几，七皇子立即起身，扶住了他，转头笑道：“这事彭大人有错，逼供是因为急于破案，过于心急，尚可谅解，问案不录，却是轻率，回头记得将记录补上，并给陛下递个请罪折子，如今这事也算报给六哥您了，还得您向陛下直报，另案处理，但咱们今日奉圣命来审春闱案的，陛下还等着听结果，不如各归各案，其余的先搁一边，先审了这个再说。”</p>
内阁吴大学士也笑道：“七王真是老成持重之言！便当这样才是。”</p>
凤知微刚才趁宁弈发难，抓紧时间小憩了一会，此时睁眼看看笑得温文的七皇子，心想老七号称贤王，朝野声名极佳，如今看来果然滴水不漏，一番话在情在理，既轻描淡写开脱了彭沛又不动声色转回了正题，厉害。</p>
她半抬起头，和上座宁弈对视了一眼，宁弈斜斜半靠着，手撑着额，宽大衣袖半落，露出腕骨精致如玉，凤知微却觉得，他似乎看来瘦了些，忍不住便对他淡淡一笑，眼神里露出点“辛苦你”的意思。</p>
宁弈看她一眼，咳了一声，赶紧转过头去，又咳了一声，脖颈浮现淡淡的红，衬着如玉的肤色，看来****鲜明。</p>
凤知微有点愕然，心想这人怎么今天这么弱，多说了几句，也这付力竭的样子，难道昨天奔波三司会审真的这么难？</p>
“魏大人。”彭沛在那里抹汗，大理寺卿章永只好暂代问话之责，“刑部所控你泄露春闱试题之罪，你可有什么要说的？”</p>
“有。”</p>
“请讲。”</p>
“既然我没有招供此罪，顾南衣也至今未审，”凤知微一笑，“我想请问各位大人，这段条理清楚，完全阐明了一场试题泄露案前因后果的供述，是怎么知道的呢？”</p>
满堂都露出深思神色，是啊，当事人都未供述，哪来的这一段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罪状？</p>
“只有参与其事的人，才最清楚来龙去脉，不是吗？”凤知微意有所指，森然一笑。</p>
“你这话却又错了。”彭沛终于冷静了一点，用足可杀人的眼光看着凤知微，狞然一笑，“别以为在那东拉西扯便能逃脱罪责，你不招，自然有人认！没听过旁证也如山？”</p>
他带点得色，转身上堂坐回，一转眼却看见本主拧眉坐着，神情有犹豫不安之色，这令他心中一震，然而此刻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p>
他“啪”一声将堂木拍响。</p>
“传人证！”</p>
衙役悠长的传报声，一声声幽深的叠传开去。</p>
“传——人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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