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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2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52节

    叶尉缭望着众人离去,颇有些唏嘘之情,更觉得肩负重任需得尽力尽早把此事办妥,偏头看向封平平,不由地赔了个笑,问道:“初六,咱们,仪山……”

    “黑蛇幼蛇不在仪山。”封平平道。

    “咦?”叶尉缭故作惊诧,问道:“那要去何处寻觅?”

    “大堰安固山,”封平平瞥他一眼,道:“小时候一路逃命,各处都呆不长,在那里留得最久。覃中吕寻了一条小黑蛇回来,然后开始拿我试毒。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一处山峰,哪一处谷底寻到的,去了也未必等得到她,她也未必会再去了。”

    “……初六,难道你不想找她了?”叶尉缭奇道。

    “遇见王莺时之后我就没想了,我不想再让你被蛇咬,再送去半条命。”封平平手臂展开抱住他,紧贴到他身侧,把脑袋摆到他肩上,低声道:“杀她没有救你要紧,你活着最要紧。”

    叶尉缭抬手摸到他手背上,再探上去点摸到他脸上,偏头亲了他一口,道:“就知道初六最喜欢我。”

    封平平嘴巴往前凑又讨了一个吻,这才说道:“师叔可能也不会再去捉黑蛇了,她随身那条黑蛇一半是我养大的,后面那一条交给王莺时养着,黑蛇养起来太费心力,又凶险,她说过好多回,等我出师了,她把黑蛇交给我就再也不管了。”

    “她那个古怪人,说得出,只怕也真做得到。”叶尉缭道。

    “万一让我遇见她,我还是会杀她,只是我不想跟你一起去找她了。”封平平道:“之前我都没跟你说,我不想让你来齐云擂,不想让你到处管闲事,我想拉着你走得远远的。不过,现在我们一起决定帮他们了,还是跟你说了。”

    叶尉缭偏头想了想,古怪师叔到底教出一个古怪师侄,还好还好,这个师侄古怪得没那么不近人情,可爱许多许多。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二人从墓地出来,绕过齐云派所在的一片山峰,徐徐南行,果然漫山搜捕的众人都已经散去,只有几处人来人往的热闹山道上零星守着几个道士,改走偏僻小路也就是了。

    叶尉缭在齐云擂大大地露脸,到底怕看过热闹的路人认出来,给自己抹得灰头土脸,顺手将封平平也抹了,不许他独自白净。躲着人走了一路,到出山之后渐渐少了些担忧,叶尉缭故态复萌,又去跟途中遇见的各色人等聊起上来,问了许多相干不相干的。

    跟齐云山民问着了那一座墓的来历,大约两代人之前当地有一个归隐的大官,中年丧妻,那大官夫妻情重立志要给妻子守坟,就做个活死人陪着他妻子一直到死。后来他入墓x,ue住了三五日,耐不住寂寞就出来了。众人茶余饭后只当一桩笑谈,传得久了,也没人当真事来听,要不是叶尉缭问到一个老婆婆还没人能说明白。

    众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齐云擂开擂的一桩桩江湖奇事,各人都有一套说辞,不用问也滔滔不绝地吹嘘起来。

    叶尉缭同仲家数人连场拼斗还好些,只是将双方武功说得天花乱坠神仙中人一般,还演绎了其中许多恩怨情仇。三尸门门主、长老先后现身齐云擂更加被众人传得神乎其神,三尸门本就神神秘秘有许多传闻,这一回愈发增添了许多谈资,有说锦妍妍用妖术迷惑了前相爷的公子又迷惑了谷大人,有说侯府跟三尸门勾结,也有说齐云派跟三尸门勾结,还有说仲家跟三尸门勾结一气图谋深远……最荒唐的是有人说锦妍妍同封不闻的遗孤孤儿寡母如何含辛茹苦相依为命十余载,如今来寻武林正道报仇,不日就要掀起血雨腥风。

    叶尉缭听了,看着封平平笑了好一阵,笑得他着恼,气鼓鼓一个人往前走好半天不理人。

    这么些荒诞不经的传闻里头,赵延之倒是清清白白一点也没沾惹,他装作被锦妍妍陷害,仍是跟随谷大人出山回府,没人能拦,没人能证赵延之就是洪一一。叛出三尸门的人不能去证,侯府的人避嫌还来不及,张竹影和游墨华也不能交代怎么跟封平平一道大战三尸门,一个说不清还得把自己赔进去。于是赵延之就安安稳稳地从谷大人府中择日出门,不见了踪迹,想来跟锦妍妍碰面去了。

    虽然乱了这么一场,齐云派仍是收拾停当,安抚各方,再开齐云擂。

    仲鲲仲鹏因为扰乱擂台,齐云老道不许他们再上去,带着受伤的同伴灰溜溜走了。

    开擂第一日打得太过惨烈,又出尽了许多功夫,后来人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连日都没什么高手上台过招,众人兴致缺缺,看热闹的都没多少,台下各门各派也没人坐镇了。只是怕有变故,都留守望仙楼,一个也没离开。

    侯府这一遭出了一个跟着三尸门门主跑的门客,却也揪出了三尸门长老,苏管家还亲手劈死了一个锦长老的护卫,各门各派虽然疑心也不好公然指摘侯府的不是,虽然认了苏管家的功劳也还是疑心,于是侯府更加不能妄动,一言一行都盯在众人眼中,只得老老实实留在齐云派一段时日,去了旁人戒心。叶尉缭想起苏水朝关在望仙楼,一定急得抓耳挠腮偏偏又跟老道们说不清,不禁莞尔。再想到忽红叶必定忍不住要骂人,韦青卉必定拉着官承茂跟她一起偷偷溜并且屡次不成,大约只有沈为富呆得安乐,有酒即可。

    叶尉缭一直说到那对双生兄弟柳牵风同柳歇雨,也不知他们安危如何,封平平终于忍不住打断一句:“侯府逐你出门了。”

    “嗯。”叶尉缭偏头看着他,示意他接着问。

    “你还说得这么高兴?你真不怕他们翻脸不认你了,就跟当年……”

    叶尉缭听着,隐约想起些久远事情来,收了笑意,神情略有些恍惚。封平平于是不再往下说,怕他伤心。

    “这跟仲家不同,他们为了维护门楣名望不惜置崇堂先生于死地,可也终究是个虚名,终究止不住衰落。天下事分分合合,起起落落,有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想来想去,不能只以一门一派来划分,还是得看一个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仲家也有崇魏叔那样的人,更有崇堂先生。我跟苏管家他们相交至今,不是因为他们是侯府的人,只因为他们是他们。他们人在侯府,多少仍是要维护侯府这么个名头,不是真对付我。有朝一日侯府都散尽了,这些朋友仍是朋友,我信他们。”叶尉缭缓缓说来,倒是头一次在封平平跟前没跟侯府一众撇清,细细分说同众人的交情。

    “红叶她们,”封平平竟也没有“哼”上一声,只是别别扭扭地说道:“挺好。”

    “是吗?”叶尉缭望着他笑。

    “她们对你好就挺好,对我,也好。我不记得苏管家了,更不记得沈为富,他们不算,改日见过再说。还有,韦性玉不好!哼!”封平平到底找补回来一声冷哼。

    “你还生玉玉的气?到现在你还生玉玉的气?气性真大。”叶尉缭笑得好大声,差点打跌。

    “别笑了!”封平平一手提着他胳膊拉住,一边沉声道。

    两人正走在一片青草坡地,从坡上看去前方城郭在望,隐见炊烟袅袅,入城的官道上行人车马来去,还有十几里路程,也不忙着赶路,叶尉缭笑得累了索性坐下来喘口气,也让封平平歇歇腿。

    初时只在树荫下头坐着,风和日丽,几缕暖阳透过枝叶洒在脸上,还有微微的风吹过面颊,两人索性躺倒下来懒洋洋地眯着眼,无思无虑,仿佛不知自何处来往何处去。封平平挪了挪手,捉到叶尉缭手腕上翻过去以指肚轻按,闭眼给他号脉。叶尉缭被他扰了清净,有些恼,抬腿压到他小腿上,用自己腿肚给他来回揉揉腿骨。

    “痒。”封平平小声道。

    叶尉缭撇嘴一笑,把腿撤回来,看看他腿骨愈合不错还是放过他了。封平平看他脉象尚算平稳也放下心来,一侧身,上面那条腿反倒追过来压在叶尉缭腿上,摆到他两条腿中间,手臂也老实不客气地横过胸前,就趴在他跟前看着。

    “初六,你好沉。”叶尉缭仍是眯着眼望天,微微笑道。

    “在看什么?”封平平问道。

    “看云,”叶尉缭道:“刚才树梢上有一片白白的云彩,风一吹,散得没有一丝痕迹,只剩下蓝蓝的天。亘古长空,仿佛从来没变过,去年,今年,许多年之前,天仍是这么一片天,无论多么盛极一时的云霞,却是转眼即散,无迹可寻。”

    “你想起崇堂先生?”封平平轻声问道,问了又觉得有些不甘心,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一口。

    叶尉缭双目一睁,一双乌黑的眼眸定定看着封平平,眼中渐渐漾起些许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封平平的脸,道:“还好有你,聚一起聚,散一起散,看天也一起看,总是有你在我身边。”

    封平平听来欢喜,抱紧了他埋头到他肩颈间好一阵乱蹭,自己也觉失态,于是稍稍退开些,咳了一声,平躺回他身边,只是手掌暗自捉住他手掌,牢牢握住。

    “傻初六,也不知道你哪里冒出来的聪明……”叶尉缭笑了笑,又道:“我是在想崇堂先生,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崇堂先生那么样一个人就那么样去了,那么多人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不知道他有多好。大家渐渐都不再提起他,忘了有过一个叫仲崇堂的人。我去齐云擂大声报上他的姓名,我想找仲家的麻烦,我更想让人人都记得一个叫仲崇堂的大英雄,大侠士。”

    “我没忘,我是……”封平平原本想宽慰他,说到一半却也说不下去。

    “你是傻初六,傻着闹别扭。”叶尉缭摇摇他手,道:“在齐云山听那些山民行人江湖客说起齐云擂的奇事,也说起崇堂先生。有人说起他当年于齐云擂连战十场扬名天下,有人说起他后来被逐出仲家身败名裂可见武功同人品未必相关,也有人说无非仲家嫉贤妒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些更难听的就不说了,哪怕是这些我听着也觉得古怪,就像,说得不是崇堂先生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只是一段逸事,一道模糊的影子。还有更多人从没听过也不会从此记得崇堂先生,已经逝去的,终究是挽不回了。”

    “他也未必想要,他要计较,也不用带着我们逃出仲家。”封平平道。

    “是,是我想,是我不甘心。”叶尉缭笑得哭一样,摇了摇头,仍是仰头望着天,道:“崇堂先生要是能活到今时今日也要骂我一句‘傻初五’,想要挽流云,想要追逝者,痴心妄想,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那你快活吗?”封平平问道:“你在齐云擂喊他的姓名,你顶着他的姓名打赢了仲家人,那时候你快活吗?”

    叶尉缭偏头看着他,认真想了好一阵,点头道:“嗯。”“那就是了。”封平平道。

    叶尉缭又想了想,笑容渐露,如道道亮光穿云而出渐渐荡开漫天y霾,侧身过来在封平平脸上狠狠亲了一下,道:“初六你真是,你怎么这么聪明!”“你就是想太多!”封平平义正言辞地斥道,说完又忍不住偷笑一下。

    “崇堂先生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吧。”叶尉缭躺回去,静静闭目,任斑驳暖阳照在脸上。

    “你傻,他不会。”封平平闭眼继续斥责他,叶尉缭嘴角一弯,无声地笑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算着余恹恹翁包包他们行程周折,两人倒也不急于赶往渭北侯府,一路信马由缰缓缓行来,到一处地方叶尉缭就领着封平平看一处风光世情,途经幼年时候到过的城镇就更加啰嗦些,封平平有时看景,有时看他,还是看他时候多些。

    这一日行至扬州城外,叶尉缭想起韦性玉在此地也有一处宅子,就在瘦西湖边上。

    “咱们去蹭玉玉的大宅住,有酒有r_ou_好吃好喝,守宅的郝同好是教玉玉弹琴的先生,他不会赶我们。”叶尉缭偏头问封平平,央道:“去吧?”

    “哼。”封平平道。

    “就当你答应了。”叶尉缭笑道,当先打马进城,封平平从后跟上。

    下马过城门时候耽搁了一阵,叶尉探头往城墙一侧看过去,微微一怔,封平平叫了他一声这才牵马往前去。入城也没上马,站着等封平平到了身前,这才轻声道:“奇了,砖石下头有斜划的三横一勾,是侯府的标记。”

    “城里有侯府的人,有标记又怎么了?”封平平问道。

    “标记是斜倒的,有难。”叶尉缭眉头微皱,道:“笔划还有些熟悉,加上刻入砖石中的深浅,倒像是玉玉留下的,可是不该,他留标记还要带三个点。”

    “他不是回侯府去了吗?”封平平眉头皱得比叶尉缭还用力,很是不乐意。

    “别忙着跟他生气,多半出事了,咱们先过去宅子看看,路上小心在意,有形迹可疑的人记着低头躲一躲,别瞪眼看回去。”叶尉缭仔细跟他交代了,这才上马领路,当先往韦性玉的宅邸赶过去。

    穿街过巷,上阶下桥,沿途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偶然看到几个江湖人物携着兵器立在街角,目光扫过二人,视若无物一般又转去后面行人。

    叶尉缭越看越是疑惑,这些人也不像在追杀什么人,更像是把守街巷。

    有几人从兵器服饰还能看出门派来历,都是正道上的,也有几人拿不准是什么人物,面相带着戾气,龙蛇混杂,还都是三五成群,更不便上前试探。

    叶尉缭特意绕了个远路,虽然心中焦急,仍是不紧不慢转过了整个瘦西湖,这才施施然来到韦宅所在的石板街道上。宅子不大,地势极好,同街上其余建筑一般的白墙黑瓦,十分素雅,只有“韦宅”一块乌木描金匾显得厚重些。

    两人刚刚转过路口到了街巷这一头,正看见另有一人从街巷那一头走过来,低着头,弓着背,怀抱着一大包东西连连回头,小心地贴着墙往韦宅的大门跟前走。他只顾看身后有没有人跟着,没曾想前方两人驻马站定,一声不出地等着他。

    直到其中一匹马挪了挪蹄,磕在石板路上清脆的几声响动。

    来人忽然一惊,猛地抬头向前看,又是一惊,倒着退出去一步,再一步,想想又退了一步,干脆一转身迈开大步就要逃走。

    “韦性玉!”叶尉缭喝了一声,纵身从马上下来,一个起落就到了他身后探手揪住衣领。

    “阿缭你别叫!”韦性玉匆忙回头,皱着脸,伸手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封平平紧跟着过来,恰好站到他两个跟前,抱臂看他一手往叶尉缭脸上捂,缓缓地冷哼了一声。韦性玉听得一哆嗦,匆忙把手掌放下来,很是不甘,也只能委屈地瞪了封平平一眼。叶尉缭揪着他衣领把他摁在墙上,低声问道:“你又干什么好事了?惹什么人了?怎么连我都要躲?”

    “我没……你们,你们怎么在这!你们不是去齐云擂看你们的热闹去了吗!还管我干什么!放开,你放开,我还不是怕你这个野地里捡来的弟弟动不动就下毒,我能是躲你吗?”韦性玉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阵,还找着一个理由。

    叶尉缭全然不信,道:“说实话,不然就让初六给你下毒。”

    封平平抽了抽鼻子,略略低头往他身前包裹一凑,再抬头跟叶尉缭说道:“胭脂水粉,药材,药材的味道有些奇怪,跟那间石室里头的药材是一样的。”

    “赵延之的药?”叶尉缭一惊,手下更加捉紧了韦性玉的衣领把他给提起来,沉声问道:“玉玉,说清楚。”

    “你们,”韦性玉被叶尉缭勒得有点憋气,一手拍打他手让他松开些,反而被封平平捉住手,两个欺负他一个牢牢地把他拍在墙上,只得投降,惨兮兮地低声喊:“好啦!我说!别真拿我当仇人!”

    叶尉缭手上稍稍卸力,偏头叫封平平放开,还给他抚平了衣领。

    韦性玉大喘了几口气,甩着自己手腕,没好气地说道:“就知道遇见你们没好事,能不躲吗?你们竟然这么快就猜着了,服气……别站在大街上说话了,进门再说。”

    两人也明白外头凶险,跟着韦性玉进去韦宅大门,看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看过左右无人,关门落闩。

    “让我知道你又干出什么蠢事,我也不收拾你,我告诉苏管家。”叶尉缭道。

    “这事也不能全怪我,也不是我硬要揽下来,是你教我的。”韦性玉关好门,抱起包裹,这才回头说道。

    “我怎么你了?”叶尉缭奇道。

    “你非让我担当,非让我看顾好鲁丰霞,我不就听你的嘛!”韦性玉愤愤不平地说道:“原本是把他装到车里,要带着他回侯府,上路第三天就不见了他人,我跟王鲜艳他们找来找去,最后找回了洛阳城,这个痴情种子又回去找越姑娘。”

    “痴心无救,既然如此就随他去吧。”叶尉缭道。

    “你怎么又换了说辞!我可是记着你说的,拼了命去帮他!”韦性玉更生气了,几乎要跳起来打叶尉缭一顿,只是看见旁边封平平就不敢。

    “然后呢?”叶尉缭问道。

    “我们回到长乐府,正遇上鲁丰霞挟着越怜怜从府中跳墙出来……”韦性玉说到此处,叶尉缭不由奇道:“鲁大侠竟然强抢?”“别打岔,还让我不让我说了!”韦性玉喝道,叶尉缭伸手相请,韦性玉哼唧了两声,跟着说道:“他是救了越怜怜,他赶到的时候,长乐府正好出了一桩大惨事,有人叛了冯夫人,趁夜发难,捉住了冯夫人的儿子冯慢慢,百般折磨,要她交出什么册子。冯夫人不忍见冯慢慢受苦,亲手打死了他。”

    “唉……”叶尉缭轻轻叹了一声。

    “冯夫人交出来换冯慢慢的册子也是假的,那叛贼一气之下将她杀了,接连杀了许多个不肯背叛的人,越姑娘挥剑自杀却被拦下了,接着逼问她册子的下落。要不是鲁丰霞赶到,越姑娘只怕生不如死。”韦性玉道。

    “那人,是石由由吧。”叶尉缭忽道。

    “你又知道?”韦性玉奇道。

    “我想起他是谁了,当时一见只觉得面熟却没想到他究竟是谁,到了齐云擂,我到底想起来他是谁了。”叶尉缭微微叹声,说来竟隐隐有些伤怀之意。

    “谁?”封平平抢在韦性玉前头问了一声。

    “等一阵再说,还得找人证一证,”叶尉缭神色一肃,向韦性玉说道:“玉玉你就说你是怎么把三尸门前门主赵延之藏到你这处宅子里的,我想想,在书房里头?”

    “你,”韦性玉不由地缩了缩,嘟囔着问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吗?”

    “冯夫人一死,越姑娘定然痛不欲生,鲁丰霞必定不离左右。越姑娘要去找赵延之和锦妍妍告诉他们门中生变,图谋复仇。鲁丰霞一路护送,你跟三个鲜也跟着去了齐云擂,去得晚了数日,正赶上赵延之和锦妍妍逃出齐云山……然后呢?”叶尉缭斜斜望着他,波澜不惊地说道。

    韦性玉缩得越来越小,仿佛想要往地里钻,偷眼看他一回又一回,最后忍不住说道:“错了,我们只遇到锦长老,还是重伤的锦长老。她可真是个美人,骨r_ou_风姿无一不具,连说话声息都如春风醉人一般,发怒时候更是美得人心颤……好了好了不要瞪我,你也美!不比她差多少!我本来听说你打齐云擂的事迹很是担心,后来知道初六把你拐走了也没人抓着你们,只好算了。”

    叶尉缭险些要一掌拍向他,韦性玉到底说回正事:“锦妍妍重伤在身,不停呕血,说是中了苏管家一掌。不管她是何等的女魔头,我们总不能对这么一个弱女子赶尽杀绝,胜之不武啊!”

    “弱女子……”叶尉缭听得也想吐血。

    “锦长老还说,她知道石由由他们叛乱的事情了,他们趁着齐云擂两下发难,把洪门主也给扣住了,关起来逼问那个什么册子,她伤重,救不了人。越姑娘一定要去救人,鲁丰霞就跟她去了,然后,我们就劫了三尸门前门主一路逃亡。半道上鲁丰霞跟越姑娘扮作他们夫妇,引走了三尸门叛徒的追兵,王鲜艳他们三个扮作轿夫,也跟着去了。锦长老夫妇二人易容成我大哥大嫂,坐着马车跟我到了此处,我大哥常年生病吃药也来这里将养过,锦长老的易容手段十分厉害,应该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是不是赵延之把你哄住了,他好多话。”封平平道。

    “他没说什么,光是咳得要死一样。他被扣住的时候也吃了许多苦头,病得没有多少时日了,我看他辛苦,还是照他给的方子,多跑了许多家药铺分开抓药,还用了许多胭脂水粉遮盖,怕有人看出来。”韦性玉暗自得意了一番自己心思细致,办事妥帖,可惜对面两个人都没有要赞赏他的意思,两张脸凶巴巴看着他。

    “追兵分兵追来了?城里大小街巷都看见有人。”叶尉缭问道。

    “路上确实摆脱了追兵,我们到这里也有五六天了,我留了暗记给鲁丰霞,他们还没找过来,这两天城里忽然多了些来路不明的人各处守着,我想着,可能是鲁丰霞他们被追上了,那些人知道追错了,于是掉头找来。没找到韦宅来,可见鲁丰霞他们没被抓住,或者……”韦性玉忽然说不下去了,叶尉缭接道:“……或者到死也没说出这个地方。”

    “不会!”韦性玉怒道。

    “你们贸贸然掺和进三尸门门中乱斗,全不知其中凶险,就为了鲁丰霞那一份痴情……你们……”叶尉缭一时也不知说他什么好,倒是韦性玉重重摇了摇头,道:“不是,是越姑娘。鲁丰霞从长乐府救她出来,她哭得像是天塌了一样,到一夜过去就再也没哭,再也没笑,也没有出言求恳,只是看着她那个样子,谁都会想帮帮她。”

    叶尉缭探手拍了拍韦性玉肩膀,意气为重,生死为轻,此事再荒唐竟也不好责备他什么。

    “阿缭,”韦性玉伸手按住他手,柔声道:“别生我气,别告诉苏管家,他们夫妇一个重伤一个重病,我收留他们也就是一点慈悲,到底也是江湖前辈,穷途末路,不过让他们去得体面些。”

    封平平伸手把他两个的手都从韦性玉肩头拿下来。

    “初六,我知道他们之前都想害你,还是别杀他们吧。”韦性玉也跟封平平央道。“不杀,”封平平道:“除非初五说可以杀。”“走吧,见见三尸门前门主夫妇去。”叶尉缭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还没进院门就听见一阵咳声,撕心裂肺一般,幸而书房所在的小院清幽,树木也茂密,不至于传到外面街巷去。

    封平平听见咳声,左手捉上弯刀刀柄,拉了叶尉缭一把探身便要抢在他前头进去。叶尉缭顺着他力道转过去反扣他身侧,抵着他脊背转了半圈两个换过位置,仍是自己紧跟着韦性玉走进小院。

    韦性玉听见身后些微动静,回头看见二人争先不由地有些嫌弃,道:“别这么如临大敌,我跟他们相处多少天了,没事,怕什么……”

    说着经由石径绕过丈许宽阔的一池水,迈步上到门廊,抬手敲门。两扇镂花门应声而开,一只粗壮手臂伸出来,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扯了进去。叶尉缭紧跟在他身后正要说他一句,眼见不好,一把拿住他背后衣裳,一刀从他身侧撩出去划向门中那条手臂。

    封平平挤不到门框中,索性一刀破开一旁花窗,一跃就团身进去,单膝落地,右手扬起猎刀横扫正正好架在门中那人膝弯。

    叶尉缭的刀指在那人肩上,进一步断臂退一步断腿,那人就被两把刀给制住了。

    封平平左手弯刀也已经出鞘半寸,只等叶尉缭一声首肯就能杀人取命,叶尉缭还没来得及出声,各人都听见“哧”一声响,前后两个人捉着韦性玉衣裳,同时拉扯,将他一袭锦袍都撕作两片,中衣里衣也被指尖力道破开几个大洞,袒胸露背地立在当场,嘶声怒道:“你们干什么!都住手!”

    剑拔弩张的三人都顿了顿,叶尉缭从韦性玉身侧微微偏头,看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面相敦厚,神情坚韧。封平平倒见过,知道是赵延之跟前一名轿夫。

    “放开。”里间传来一个女子声息,夹杂在接连不断的咳声中,轻飘飘一句却听得真切分明。

    守门的轿夫当即松手,侧身从两人刀下让开一步,弓身低头微施一礼,仍不出声。韦性玉一手捂着自己身前背后的碎布,一手把包裹砸到轿夫怀里,道:“拿去熬药,真是,一个二个不爱吭气的都爱一声不吭就动手,我带朋友来,你要跟他们拼个生死吗?”

    回头又跟叶尉缭说道:“这人也跟着走了一路,我到现在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还有两个兄弟都折在路上了,也不知道叫什么。”

    轿夫抱着药包直挺挺站在三人前头,仍是挡着往里间去的路,一双眼满是疲惫也满是戒备地扫过封平平和叶尉缭,直到里间又传来一声轻柔的“去吧”,轿夫这才躬身告退,抱着包裹从叶尉缭身侧挤出门,到灶间熬药去了。

    韦性玉一手前一手后按着衣裳往里间走,虽然一副狼狈形状,仍是风度翩翩地低头为礼,昂首道:“锦长老,赵先生,我带来两个朋友,你们也是认识的,事已至此,大家有话就互相说开了,别动手吧。”

    这一回是封平平抢先进去,还把韦性玉也撞开一些,叶尉缭紧跟着迈步进了里间,把想要发脾气的韦性玉拖到一边。两人这么来回一拽,韦性玉衣裳挂不住,“嗤”“嗤”两下前胸后背袒露得愈发敞亮,当即钻出里间,缩在一旁门框后头红着脸探头出来看,不想在锦妍妍这等美人面前失了气度。

    “你去穿件衣裳吧。”叶尉缭偏头嫌道。

    “还不是你给我扯开的!”韦性玉气得骂他。

    “哼。”封平平道。他手不离刀,仍是紧盯着房中二人。

    叶尉缭也跟他一道盯着,头一回见到真正的赵延之,跟擂台下头那个也相似也不似,清瘦得两颊都陷进去,面色苍白,咳得隐隐带着红晕,泛灰紫,见了死相。

    他歪歪地坐在书桌后头,一手用一块帕子捂着嘴,另一手却捉着一支笔,手腕抖颤,一时咳得整个人都抖颤,仍是尽力书写下曲曲折折的几笔,几不成字。他像是写了很久,已经有一叠纸放在一旁,只是手边空白纸面还有更厚的一叠,远远没写完。

    锦妍妍就站在他身旁,一手拢袖,一手研墨,三人进来里间这一阵,两人看都没有看过来一眼,一个咳着写字,一个静静相伴,仿佛视来人如无物,又或者,明知穷途末路反倒浑不在意。

    她也比齐云擂所见有些不同了,那天是夜里,映着煌煌火光看去,美得不似人间颜色。现下缕缕日光透窗而入,看来眉目仍是动人,却也见了风霜痕迹。她微微抬头,满含烟雨似的一双美目瞥过二人,仍是面无表情地垂目看着赵延之落笔的纸面,听他咳得厉害,抬起手轻抚后背徐徐给他顺气。

    “洪门主写得是禄册还是寿册?”叶尉缭客客气气地问道。

    赵延之微一顿,挪开捂嘴的帕子又闭嘴咳了几回,这才哑声道:“果然跟你说话更痛快些,咳咳咳,可惜,咳,没早些遇见,咳咳咳咳……”“别说了。”锦妍妍打断他说话,从他手里掏出染着血迹的帕子,又换了一块新的递到嘴边叫他吐进去,再换过一块仔仔细细给他擦干净唇角。

    “还有一件事只能问洪门主,”叶尉缭说着,锦妍妍皱眉看他一眼,十分不悦,叶尉缭摆手示意并非有诈,问道:“禄册寿册原本已经毁了是不是?所以洪门主只能凭着记心一一誊抄出来,也只能问洪门主,石由由原本是什么人?”

    “你也猜到了吧?”赵延之盯着他看了一眼,病容瘦削,两只眼睛倒分外亮些,仿佛棋逢对手一样ji,ng光闪动。

    “他原本,可是叫仲维?”叶尉缭语句虽有断续,却也没有半分犹疑,径直问道。

    “仲家的人?是三尸门的叛徒?”韦性玉听来惊奇,不由地连声追问:“那他是故意潜入三尸门的吗?然后作反?仲家居然图谋这么深远?虽然仲家人都挺坏的,可是,我是不是真的跟武林正道对着干了……诶呀。”

    “玉玉你闭嘴,穿衣裳去!”叶尉缭道。

    “我不说了!我听着!”韦性玉从脑袋旁边举起一只手讨饶,“嗤”一声又扯开一片破衣。

    叶尉缭转头看向赵延之,要想让他吐实,少不得自己得有一桩说一桩先交代些,于是原原本本说道:“我在长乐府看见他就觉得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中间隔着许多年月,他的形貌神情也跟幼时全然不同,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到了齐云擂,见到仲家一个叫仲昂的小辈,依稀有些面熟,这才想起来,石由由或许就是仲家人,跟仲昂同属一支的堂兄弟。”

    “还有。”赵延之道。

    “他是崇堂先生的儿子。”叶尉缭想了想,还是说出来了。

    “啊……”韦性玉叫了半声,捂住自己的嘴。“嗯?”封平平也听得有些惊讶,偏头看着叶尉缭。

    “崇堂先生少年负气走出家门,游历江湖多年,成名之前家人许久没有他的音讯,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由长辈做主给他娶进门一个带着儿子的寡妇,给他那一房继承香火。”叶尉缭微微叹声,接着说道:“那孩子叫仲维,生父也是姓仲的,只是不在主家。后来崇堂先生回到仲家,觉得此事胡闹,退了亲,交代那寡妇的娘家人给她另择佳偶。那寡妇却不愿意,惦记着孩子仍要姓仲,就耽搁下来,仍是住在仲家一处偏宅。我跟着崇堂先生到了仲家,仲维见过我几回,他那时候比我高半头,总要寻衅跟我打架。崇堂先生在的时候,他虽然不服气,日子好歹过得下去。后来崇堂先生被举家追杀,逃亡在外,他们母子想必也过了一段极艰难的时日。几年后我终于顾得上探问他们母子的消息,也只打听到他们离开了仲家,不知所踪……却原来是进了三尸门。”

    “冯安安收进门……”赵延之刚刚接上话又咳,锦妍妍拿一块帕子给他擦嘴,自己往下说道:“他被人打断了腿,他母亲背着他一路乞讨,冯安安自己有个残废儿子,看着可怜,多给了些赏钱,还领进府里好吃好喝安排了下人的差使给他母亲做。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仲家逃出来的,才知道他还给仲崇堂当过儿子。”

    “两位留着他,是想着他记恨我们,将来会想方设法找我们的麻烦?”叶尉缭问道。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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