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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6节

    胡莲声不跟他打嘴仗。他寻思这个杨少廷手里做一套,嘴里说一套,真是奇也怪哉!他本来一时间疼得表情狰狞,这时候缓和了一些,反倒更想笑,故而表情扭曲的,顺着他的力道起来了。

    杨少廷纡尊降贵,拖着胡莲声要去找人力车。他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被迫耳鬓相贴了。杨少廷四周环顾,形容急切:“怎么到处找不着一辆!你还笑得出来?”

    胡莲声低着头,一步一拖地,也不答他,半晌自言自笑:“少爷哪里都好,只是常常嘴巴坏。”说罢,他脱开杨少廷,试探走了几步:“也没有伤着,”于是将东西抱了好:“走一走,还是能回去的。”

    胡莲声较少发表如此的长篇大论,杨少廷话听半截,愣了神:“你说什么?”

    胡莲声不敢讲了,转身要走,结果走得太慢,被杨少廷一把抓了回来:“你讲我嘴巴坏?”

    胡莲声以为他又要气得五颜六色,忙道:“少爷哪里都好,只……”

    话没讲完,又被杨少廷截了一半儿:“我哪里都好——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他一双长眼睛看着胡莲声,似笑非笑的,鼻子冻得发了红,显得一张脸瓷模样似的。

    莲声直直地看着他,嘴巴半张着,不驳他也不是,驳他也不是,自己仿佛说漏嘴,脸上挂不住了:“少爷,你……”

    杨少廷伸手将他揽了过来,手臂横在胡莲声的腰间,也不找车了:“你不是很能走么?走呀!”

    莲声慢慢地被他推着,脸也发红了:“我、我自己也能走。”

    杨少廷笑:“你自个儿走也能崴了脚,我怕你再崴一遭!”

    胡莲声听他笑,胸膛里亦是跳得欢快。只好跟着杨少廷,小声地:“少爷,慢一些、慢一些……”

    及至两个人磕磕绊绊地到了家,头顶上已是云翳散去,能见着一弯弦月了。

    夫人见二人总算回来,便问:“买的年货在哪里?”

    胡莲声还未开口,杨少廷冲她扬起眉毛:“我拉着他看烟花,给忘了!”

    “忘了?”杨夫人话音方落,却见杨少廷拉着胡莲声便往佣人房里走,只好冲他的背后喊:“你干什么去?”

    杨少廷不答她,后脚跟儿一翻,将门给带上了。

    没有别的事情,杨少廷将胡莲声向榻上一推,胡莲声跌坐在床,还没讲话,却见杨少廷在他的跟前蹲着,冷不丁 起他的裤管儿,一双手生凉,握着胡莲声的脚踝,上下地捏:“疼?”

    莲声脸上发热,木愣愣地,却不讲话。杨少廷心里作痒,将胡莲声的脚心儿悄悄地一挠:“说话!”

    胡莲声最怕如此招数,当即向后一倒,闭着眼,急急地笑了出来:“少爷,别!”

    杨少廷松了他的脚踝,追着俯了上去。

    莲声脸上笑还未完,抬眼见了杨少廷,眉眼间仍是怯怯,然而却有些新鲜东西从眼睛里漫出来。他微微地张了嘴,喊:“少爷……”

    外头又有闷闷的烟花响,是寻常人家放的几粒小炮仗。东一点儿西一点儿,时远时近的,更显得夜里深静。

    夜深易引旧事。

    杨少廷默然地将胡莲声打量了个遍,旋即垂着眼睛,他极少垂着眼睛:“往后要是想去宝通楼,就去。”他没头没脑地讲了一句,话如此地说,手却将胡莲声的胳膊箍紧了:“青云路随你去住,家里的事情,也不用你去多管。”

    胡莲声听不明白,只眨眼睛。末了他从这段软和话里琢磨出味儿来:“少爷,你这是、你不用我啦?”

    杨少廷为他匪夷所思的理解而折服:“我当然是——”他一口气憋着,没好意思往下说,只一拍胡莲声的脑门:“傻!这是给你好日子过!”

    莲声仰着脸,口水险些呛进了气管儿:“可是,我、我打小跟着你的,夫人和老爷……。”

    杨少廷端详了胡莲声半晌,翻身坐在床上,背朝着胡莲声,外头的月亮泻进来,勾出一个宽阔的轮廓。

    “你合该生来什么都有的。”杨少廷的声音罕见地轻,很有些悲天悯人的意思:“原本见了我,也不必喊少爷的。”

    胡莲声跟着他坐了起来。他两岁来杨府,爹娘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何谈什么往日富贵!他从小被杨少廷折磨惯了,这时候反而心胸宽广,谁也不去追究,谁也不去记恨。故而他沉默良久,却只问个最不要紧的问题:“那该喊什么?”

    杨少廷不答他,莲声思虑一时,咽了口唾沫,他从未喊过这个名字的:“少、少廷?”

    杨少廷背对着他,脖子猛然地一僵,耳朵根子爬了红。

    莲声挪了位置,和杨少廷并排坐了:“少爷,我、我乱喊的。”

    杨少廷皱着眉毛,脸给扭到了一边儿。

    胡莲声低顺着眼睛,很有些话讲,却又恨自己嘴巴笨,于是只挑了最寻常的,絮絮地说:“要是、要是我做了妃子糕,我头一个给少爷送来,”他抓着自己的褂子,两个手指慢慢地搓:“熟栗子儿少放糖,得大袋儿的,合着桂花茶,我记得。还有云卷糕,少爷不爱吃,我就不拿了。”

    床头亮床尾暗,一轮新月挂乌窗。本来一场很好的意境,杨少廷生生地给气笑了:“你当我光是会吃!”他作出气模样,手却探过去,覆在胡莲声的腿上。

    胡莲声听他笑,自己也赧然,他低着脑袋,大着胆子,将杨少廷的手握住了。杨少廷微微地偏了头,回了力去,两厢交握着,坐在床边儿,好似十几年的光y,皆在掌中凝聚起来,不再流逝了。

    二十、

    杨少廷这几天过得迷迷糊糊,很不真切。

    他早起见着莲声,莲声便冲他笑。接着给他端茶递水穿衣,也是笑。且他这笑,是眉开眼笑,两道眉毛浓而粗地舒展开来,眼睛对着他弯着,笑完了还要讲:“少爷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杨少廷以为自己大限将至,回光返照,眼前出了幻影,其佐证亦有之,他走路飘飘然,仿佛踩了云端。后来他发觉此胡莲声乃是真实的,于是呵斥莲声道:“你傻笑什么?”

    胡莲声莫名其妙:“我没有笑。”他没发觉原来自己现今见了杨少廷,竟是满心欢喜,一直在笑。

    杨府上下受此二五眼儿气息感染,皆是愉快地为过年忙活起来。

    杨府的老爷这几日也回了家。他长久没有见杨少廷,一时心血来潮,晚上按着杨少廷和他一同喝酒,要修缮父子关系。

    杨少廷觉着这个破茅房本也无需修缮,然而拗他不过,两个人对半儿分了三斤的汾阳,喝得杨少廷眉头松散,迷迷瞪瞪地:“莲……”

    胡莲声端着茶叶水,跟着夫人来收拾酒局,见此情形,想动不敢动,面色为难。又听见他喊,于是走上前扶住杨少廷,哄道:“少爷,我在,我在。”他眼疾手快,赶紧倒了茶来:“少爷,你喝一口。”

    杨夫人侧身去看老爷,恨恨地喊了杨老爷的大名:“杨良辅,你再多喝一些呀!你自己也算了,还要将少廷搭进去!”

    杨老爷熏熏然状,睁不开眼睛,只是摆手。

    杨少廷浑不在意,抬起头,握着胡莲声的胳膊,将他拉矮一截,他附过唇齿去,贴着莲声的耳朵,小声道:“你得喂我。”说罢自己胳膊一软,往桌子底滑。

    胡莲声一愣,听得耳朵发红,赶紧拉住了杨少廷,战战兢兢地冲夫人道:“少爷喝得太多了……我、我带少爷上楼去。”

    杨少廷不甚合作,七手八脚地阻碍莲声,却不讲话。末了握了胡莲声的腰,低着脑袋,仿佛在笑。莲声不好在老爷夫人面前直接将其拍晕带走,于是磕磕绊绊地提溜着杨少廷,上了楼。

    到了杨少廷的卧房,莲声将他往床上轻手放了,又快手快脚地端了茶水过来,要给他喂下。

    杨少廷乖乖地任他托扶着,喝了。莲声摸了摸杨少廷的脸颊,寻思打水来洗一洗,谁知刚一起身,杨少廷便搂着他的脖子:“不要走。”

    莲声纵是知道醉人醉语,也顺其道:“少爷,要做什么?”

    杨少廷望着他,先是不作声地笑,末了直起身去,一口咬上了莲声的耳垂。他刚喝了一杯乌龙,酒茶交融,热气腾腾地咬。莲声的耳朵边儿只听得见舌头与一层薄薄皮r_ou_摩挲的黏腻响声,先是耳朵,再是脸颊,渐渐地,杨少廷便握了他的肩膀,占了高地,俯过身去。反而是莲声很觉不好意思,要抵着他:“少爷……”几近是伏在床上了。

    杨少廷听见他喊,只不回答,一手将他的手臂箍了,一手顺利地解了他胸口的结扣。待杨少廷低下头,结结实实地在莲声的胸口上咬了第一口,莲声反s,he地向前一挺腰,这才恍然大悟,红了脸,慢慢挣扎着要起来,却将衣服挣得越下,越发袒露了胸口的紧实肌肤来:“少爷啊!”

    杨少廷借着蛮力将他摁住了,他的喉头滚动:“不许动。”

    莲声听话,还真不敢动了。却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慨,仿佛是又羞又愤地,可又不敢让夫人听见:“发的酒疯——哎啊!”杨少廷的虎牙擦过一点儿,咬住莲声的一块儿柔软地方,生生地咬了牙印出来,仿佛一个兽环。莲声喘着短气,轻轻地抓了杨少廷的头发,面上泛了红颜色,他的眉毛顺从地垂下来,眼睛却带些胆怯,声音低低地:“少爷真的醉了!……”

    谁知杨少廷忽而抬起脸,捏着他的手腕,一字一句地:“我没醉。”

    莲声偏过头,好气好笑地:“好,没有醉、没有醉。”

    杨少廷笑:“莲声,真是傻!我懒得跟他喝了,我没有醉。”

    莲声的手这才一顿,将信将疑地摸了杨少廷的胸口,他一张脸回过味儿来,愈发地红得滴血:“少爷,你、难道你真……”

    杨老爷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杨夫人埋怨个没有完:“你也上了岁数,真当和以前一般地海量呀?少廷也还小,哪里能……”

    杨老爷一睁眼睛,目光炯炯地开了口:“少廷还小么?”

    杨夫人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我以为你喝得昏头了。”

    杨老爷侧过头,冲她一笑,捏了她的手:“夫人,我自打年轻喝了一回成仙酒,我不是和你说,再也不胡来了吗!”

    他脸上笑,眼睛却追着去了二楼,逡逡巡巡,落在了杨少廷的门前,那门锁是雕了花儿的,他看着花儿,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惘然旧日。

    二十一、冬窗

    陈府年下无人拜访,是很难得的。陈宝琴乐得空闲,有功夫将自己拾掇拾掇。她才将玛丽赶了走——这很费功夫,但能够将少廷敲打敲打,也值得了。然而最要紧的不是这个小洋人,陈宝琴想着心事,在府里闲得无聊,梳妆打扮着,头发打起了结:“讨厌呀!”不晓得是在说谁。

    她正烦着,忽听得电话铃声,于是抓着梳子匆匆去了客室,将它接了起来,没好气:“陈司长不在家——是谁呀?”

    电话沙沙了几声:“正好,宝琴,我是李宗岱。你今晚方不方便见面?之前的事情,我有话和你商量。”

    宝琴一愣,不敢怠慢,将一个梳子捏紧了,当即答应下来。

    此二人相约了贝伦路的一间茶座。

    李宗岱打扮齐整,神色自若,他等来陈宝琴,不紧不慢,条分缕析地夸奖她香蜜粉气味好闻,待统统寒暄完了,才云淡风轻道:“我爹和我讲了件事情,和少廷有干系。”

    李宗岱的父亲官居总署高位,是通了总长的。

    陈宝琴一听这消息,即刻将茶杯放了下:“是什么?”

    李宗岱不紧不慢地,叹一口气:“少廷弟弟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居然屯藏了烟土。”

    陈宝琴眨了眨眼,松口气似的:“宗岱哥,你说的什么呀!哪家做生意的不有个一些的呢?算什么事情……”

    李宗岱端起茶杯,轻轻一吹:“海货走私,”他见陈宝琴变了脸色,才抿了一口:“量大且足。”

    陈宝琴顿时失了神采,香蜜粉扑簌簌掉了二斤,慌里慌张地:“宗岱哥,少廷可不会干这样的……”

    “他不干,青云路的房子是怎么来的呢?”李宗岱yy地:“这事情由我爹讲,是必定要查一查的。”

    陈宝琴吓得不敢说话,只觉天旋地转,少廷是她的指望啊!她无心喝茶,磕磕绊绊地:“宗岱哥,令尊、令尊总能看在你的面子——你要我做些什么?但凡我能做的……”

    李宗岱望着她,总算一笑:“宝琴,我今日告诉你,你不必慌张。我知道你中意少廷,”他摆一摆手:“到时候杨府必定有求于你父亲,岂不是正中你的下怀?就算败些钱财,也总算得偿心愿了。是不是?”

    陈宝琴立时愣怔,眉宇间带些困惑:“宗岱哥,你究竟、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宗岱向后仰了座位,朝着天笑:“我可晓得你现在恨谁,”他转而看向陈宝琴:“可是我要他。到时候杨少廷和你结了伉俪,他自然就是我的了。”

    陈宝琴的肩膀一抖,眼睛慢慢地垂了,默然良久,只道:“少廷真不会有事么?”

    “只要天知地知,”李宗岱讲话轻轻地:“我是为你出了主意,你不要节外生枝。”他又笑:“否则涂了香粉,却没有人能看了!”

    陈宝琴点头,抓紧了她的毛氅边儿。她的头脑是热的,然而寒从脚下,使她打了个冷战,她急急地抓了茶杯,一饮而尽了。

    李宗岱见她如此,依旧是笑,于是按了两张钞票,道:“你要想喝,就接着喝罢,我先告辞了。”

    李宗岱当然要告辞,因他不多时还约了孟五同去檀堂,要与他把酒言欢,好好谢一谢他去。

    二十二、

    李宗岱的确没有食言。

    风波骤起,时值大年初四,杨府事发。

    城中官兵干净利落抄了城南库房,未免事端,竟还拘了杨少廷,说要留他的口供。三祥城各路消息顿起,唯恐避杨府之不及,单单有两个人,却如雪中送炭,绝渡逢舟:一位是陈府的宝琴小姐,一位是严先生。

    严在芳在初四时候,连夜里见了杨府的老爷。

    他既知事出,倒也不如热锅蚂蚁,只交代一件事情:“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快将少廷捞出来,”他顿了一句:“他们不过是要钱,我愿意帮你。”

    杨老爷经此骤然风波,倒没有一夜白头,杨夫人身子本就不济,这会儿倒下了,老爷两头兼顾,却也消瘦憔悴。他这时候只瞧着窗子,仿佛思虑良久,这才缓声道:“在芳,为当初的事情,你是不是还要报复我?”

    严在芳一怔:“你说些什么?少廷都……”

    “少廷这次事情,你知道他藏烟土是为了什么?”杨老爷转过身来,眼睛底下发了乌:“是为了青云路的那幢房子,是给莲声的——他为了这个胡莲声。”他垂了眼皮,脚步虚浮,几近摇摇欲坠。

    严在芳上前一步,将他轻轻地一揽。杨良辅定睛看着他:“在芳,少廷打小跟着你,是我错了。”

    严在芳眼中闪烁,嗓音低沉:“你急疯了。”

    杨良辅将他慢慢地推了开:“我得了报应,”他朝严在芳看,面色灰白的:“你的钱,我不要,咱们两清了。还有一件事,”杨良辅的手微微地颤:“你也不要再来了。”

    严在芳被他推开,脸上平静,仿佛很习惯被如此对待:“不要说气话。”

    “陈宝琴来找过我了。我看她宝琴就很好,有她以后看管着少廷……”

    严在芳低下眉目:“从前也是这样,还要让你儿子覆辙重蹈?”

    杨良辅靠在桌子上,脸隐了一半儿在灯影里头。他瞥一眼严先生,不说话,一只手软绵绵地垂下来,被严在芳握住了。

    “李司长怎么说?”

    杨良辅陡然一声冷笑:“李司长!李司长……他不见我,倒好像要公事公办!狗东西,老子给了那么多的好处,他这时候全忘了!”

    严在芳晓得这个杨良辅在危急关头是很有不顶用的浪漫情绪的,他顺手抚了一把杨良辅的背,将眼睛盯着楼底下:“莲声哪里去了?”

    杨良辅还没有浪漫完毕:“我早该知道胡莲声是祸种!我养虎为患……”

    杨少廷不久前被带离的时候,夜色已近昏暗。

    其实杨少廷对这些士兵不陌生,小时候陈府日日被警卫队包围守卫,他见得多了,本应该免于慌张的。然而他毕竟是年轻的,做贼心虚,心知自己铤而走险,险便来了。

    杨少廷被几个警卫锁着关节,佣人前呼后拥地要与警卫队扭打。他反而不紧不慢,朝身后唤:“莲声!”

    莲声由于身强力壮,正被两三个警卫队员压制着,还很有些以一敌二的意思。

    杨少廷的力气倒不大,故而扭头对警卫队道:“我有话要和他讲,你带我过去,讲完了,我即刻就走。”

    胡莲声被一名警卫队员一拳直中面门,晕头转向地跪坐在地。他被击得满眼发泪,抬头一看,只有杨少廷模糊的黑袄的影。

    他恍然间听见杨少廷气急败坏地开始胡乱骂人,末了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莲声,你谁也不要去找,只当与你无关,知道么?!”

    胡莲声的手向前一伸,努力地将眼睛睁大了,然而他眼里窝着泪,实在是看不清楚:“少爷,等……”他抓了个空,杨少廷被反剪着手,带走了。

    他的黑袄拧成一个古怪的形状,愈来愈小,继而茫茫地隐去了。

    李司长不见人,李司长的儿子见人。不光见人,他还见得春光满面,意气风发。他听见底下人来报,说杨少廷被带离的时候,杨府乱作一团。杨少廷还有些理直气壮,只不过他身边有个不听话的,撂倒了两三个警卫,好容易拿枪比着,给了几拳头,才给逼退了。

    李宗岱先是点头,而后立刻反应过来:“给了几拳头?”他站起身,火冒三丈地:“我叫你抓杨少廷,你打旁的人做什么?”说罢上蹬一记窝心脚,该名警卫一个趔趄,急忙滚了。

    李少爷踹了一脚,还觉对不起胡莲声。他望一眼座钟,见时候尚早,于是平复心绪,慢慢腾腾地找来烟丝,坐在沙发上搓揉起来。他搓揉得极轻慢,柔肠百转地,舍不得将它点了。想今日良辰吉日,自己须得细细品味。他握住烟斗,在桌边儿慢慢地敲,仿佛与时钟的走动吻合了。

    他朝后一仰,低低地笑。他在等人,等一位他的佳人。

    胡莲声来的时候,夜已深沉。

    李宗岱本是心如止水,昏昏欲睡,听闻胡莲声终于来了,立刻心花怒放起来。

    胡莲声没有听杨少廷的话,他是偷偷跑来的。

    他这时候脸上挂彩,颧骨破了皮,眼眶乌里发红。李宗岱把他接到客厅里,两厢坐下来:“莲声,”他凑过去,捧起莲声的脸,痛心疾首,明知故问:“你这是怎么搞的?”

    莲声的脸色苍白,他抬起眼,慢慢地推开李宗岱,继而将自己的脸掩住了:“李少爷,我、我不知要怎么求你……”

    李宗岱被他一叫,心里发软:“好莲声,你有什么求我?”

    莲声把脸从手心儿抬起来,语无伦次:“李少爷,今天的事情闹得这么的大——我晓得我家少爷和你有过节,可我、我只能……”

    “莲声,”李宗岱将他往自己的怀里揽,伸手摸他部分干净的脸颊,摸得心满意足了,才悄声道:“这事情,我不瞒你,是陈宝琴的主张。”

    他感到莲声在他怀中一僵,又缓声:“亏得这个傻丫头忙前忙后,好大的阵仗,痴狂了!”

    莲声的脖子一梗,他茫然地侧过脸,轻轻地:“是她?”

    “你就算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我只怕这事情波及无辜,把你给包了囫囵。”李宗岱在他身边耳语:“我最心疼你呀!”

    莲声的脖子被他的气息拂得通红,同时对此暧昧氛围一头雾水,悄悄挣扎着要起来;“李少爷,你的好意——”

    “你往哪里去?”李宗岱拦着他的腰,不让他起:“你回去羊入虎口,”他低头看着莲声,莲声的灰白长衫上沾了泥,坐在李府绒缎的沙发上头,显得底气不足。“你留在这里,这件事情,我来替你摆平,好不好?”

    他捏着胡莲声的手,将后句咽了下去。

    莲声没有料到李宗岱竟然主动地要替他解难,一时愣在当场,情真意切起来了:“李少爷,我、我不晓得怎么感激你了,我……”

    李宗岱笑,握着胡莲声的腰际,仿佛隔着粗糙的布,他也能感受得到胡莲声蓬勃而紧实的腰腹。

    “不要讲感激我,来日方长。”

    胡莲声如此莫名其妙地,要在李府安顿下了。

    李宗岱招呼来府内的管家,柔声细语地:“他这样看着凄惨,你带他上楼去理一理。”又招手管家附耳,几近唇语:“不要让他跑掉了。”

    管家是个伶俐的,他知道这个胡莲声是李少爷梦寐以求的情人,故而小心地打点,直要把莲声当做少n_a_ai似的,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了,裹了绒里绸面的睡袍,又把伤口仔细地上了药,才算完事。

    莲声坐在李府的大床上,手足无措,心中没数,嘴里木讷:“李少爷对我这么好,”他问这个年逾四十的管家:“我得如何报答他呢?”

    管家看不懂他是真天真还是假烂漫,只是揶揄地笑:“还能如何报答?”

    然而胡莲声的确是个天真烂漫的,他不敢将衣服和得太紧,怕给再弄脏了:“管家爷,您替我再谢过李少爷,我明日就走……”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胡少爷,您要是想报答我们爷,就别走啦。”管家说完了,顺手将门给锁了上。

    莲声丝毫不知。他独坐着,将床头的灯一关,便成了一片儿的漆黑,唯余窗户边有些光亮,是晚星。

    晚星摇树影,是难眠的。

    他打眼往窗外瞧,想着从前似乎也有这样的光景。那时候他还小,日子过得多么的苦!门一响便是少爷,少爷话说得急,仿佛是憋了一夜,见着就要讲。讲完了,又直直地盯着自个儿看,喊他道:莲声,发什么楞?过来……

    莲声蜷缩在床头,脸上有些笑,愈是想,愈是笑起来。窗外头响了一声风,是三更天。莲声向外一看,笑也木然了。他悄悄地抱紧了膝盖,将脸埋了下去。

    李宗岱不动声色地说去办事,实则出去喝茶遛鸟,遛了一日,就再回来。见了莲声,便以焦头烂额面目示人,将莲声揽在怀里——他是揽惯了的,再婉言道:“莲声,事情难办,你还要再等一等。”

    莲声纵是心急如焚,却还要道:“李少爷,有劳你了……”

    如此以来,莲声寝食难安,想要回府瞧瞧,却总被李府的人拦下,荷枪实弹地比着他,他便有十二条命,也只能作罢了。

    二十二、如夫人

    李宗岱的事儿办了四五天,仿佛毫无起色。

    是日吃了晚饭,李宗岱瞧见胡莲声连筷子也不动,于是吩咐底下人收拾了东西,又把管家屏退了,将胡莲声拉在怀里,往楼上走——他这几天是彻底地与胡莲声熟络起来:“莲声,”李宗岱的脸上云淡风轻地:“你这样地作践自己,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开了自己个儿的房门,亮了灯,握着莲声的手,坐在床上。他的床铺的法兰绒底,软而暖和。莲声低着头,絮絮起来:“李少爷,总这么拖着,不是办法。我要回府里去……”

    李宗岱望着他笑。

    “我的宝贝莲声,你还看不清楚么?你回去,哪里有你的位置呢?”李宗岱伸手抚莲声的后颈:“杨少廷迟早要成家的,”他手上微微地使劲:“莲声,你跟着我,是最好的。”

    莲声的手一停,慢慢地侧了脸。

    “你住了这几天,有哪里不好么?”李宗岱咧了白牙。

    “李少爷,你、你让我走吧——”

    李宗岱的笑没有散,手却放了下:“是底下人不好吗?”

    莲声结结巴巴地:“李少爷,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是我、我得去找我们家少爷。”

    李宗岱的眉眼一低。

    莲声匆忙地站起来:“李少爷,这几天、这几天你奔走前后,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可我还是……”

    他翻来覆去地讲,句句不离杨少廷。话还未尽,李宗岱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他用了力气,莲声一时掣肘,不能动弹。

    “妈的,他从前那么对待你的——又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你傻不傻?”李宗岱的耐性有限,他的眼睛瞪过来,一张白脸上略略地发了红。

    莲声停了脚,眉毛畏惧地撇下来:“李少爷……”

    “你去找他,你找他做什么?”李宗岱站起来,是比莲声稍稍地高上一些:“没了你,他才能脱身——你知道今日我府上的警卫去了哪里?杨府现在就是牢狱,你当陈宝琴和你一样傻?”

    莲声见他神色不对劲,愈发地结巴起来:“李少爷、我……”他想将李宗岱的手脱开,谁知李宗岱忽然一笑,嘴角扬得高高地:“我是不忍心告诉你的,再过几日,杨少廷说不定就得发婚帖了,你知不知道?”

    莲声本来还和李宗岱两手交缠扭拗的,这会儿一听,登时凝住了。

    李宗岱深深地喘气,一个用力,将胡莲声拖到了床上,一松手,让他摔了下去。李宗岱翻身,两手撑着,向下望着胡莲声,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他对你有心吗?他真对你有心,就是拖着你使唤你,自己去成家立业么?”

    莲声毫无防备,被他一搡,刘海儿散落下来,眼神有些涣散模糊。

    李宗岱握着他的肩膀,见他神色恍然,声音便又软下来,一手去抚他脸上的疤:“莲声,你当我的人,好不好?我和他不同,我只和你一个——好不好?”

    莲声半晌无言,末了握住了李宗岱的手臂。

    “真的吗?”莲声嗓音低沉,眼皮慢慢地抬起来,盯着李宗岱,缓缓地:“少爷发婚帖,是真的吗?”

    李宗岱被他气得发笑,一时血冲头脑:“你只听进去这一句?”他两手伏在莲声的脖子上:“是又如何?我若是不让你走,你能怎么样?”

    莲声扭过脸,握住了李宗岱的手腕:“李宗岱,这有什么意思?”

    李宗岱一愣:“莲声,你……”

    胡莲声的手向上抓紧了李宗岱的小臂,用力地一反拧,李宗岱顿时失了声,还未作出反应,莲声当即抬起背,膝盖顺势狠顶了李宗岱的腰腹。

    李宗岱防备不及,仰栽下去,冒着冷汗,侧眼却见胡莲声大步流星,冲出了房门。

    他伸出手,却疼得讲不出话。

    待到管家觉着蹊跷,才来敲了门:“少爷,您把他放走啦?”

    李宗岱支撑着开了门,他对胡莲声毫无戒心,这时候实在是拼了命才能讲出话来,嘶声竭力道:“去追呀!还余多少警卫?去追他呀!”

    莲声下楼见了管家,倒还神态自若着,也不多言语,说去散心。他穿的是李府配给他的皮面绒里的袄,底下拖了一双羊羔毛的拖鞋,这拖鞋笨重暖和,是跑不快的,莲声行至房后头一转,最终索性将两只鞋向院里一扔,赤着脚,捡了小后门儿跑走了——这小后门元是有警卫的,然而李宗岱讲了今日警备不足,果然就没人了。

    亥时三刻,夜奔。

    三祥城中还有一些余雪,莲声踩上去,饶是身强体壮的,也打了寒噤。他朝后头一看,还无人追着上来,于是顾不得太多,脚趾头抓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不多久便觉出脚上异常地发热,跑得快起来了。

    他擦着低矮的灌木过去,抖落了雪水下来,心里尚盘算着李宗岱什么时候呼喊出来,脚下不停,渐渐向灯不及的地方去,便只余枯叶缠枝的声音。

    杨府如今回不去,莲声愈是跑,胸膛里愈是磨得发痛,末了在个胡同旁边儿停了脚,气喘吁吁地发汗。

    他脑子里翻江倒海地,勉强想要思考,低了头,却见趾r_ou_里楔了不少细碎的尖锐石子,血r_ou_已冻得乌紫了。他想将石子拔将出来,却又害怕雪沾了血,叫人看见了。莲声脚上已是麻木无知,不觉得痛,只是胡乱地想:若是少爷见了,要怎么说呢?少爷——还能有谁供他去求呢?有谁能见少爷一面儿,能晓得少爷在哪里呢?

    莲声抬起脸,忘却了双脚之创孔,即刻闪身进了月影里头:只有他了,唯有他了。严先生,得去找严先生。

    二十三、夜无梦

    莲声的脚在遇了暖后,渐渐地解了麻木,十趾连心地,即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严先生端了热水与纱布,将他的脚端在膝上,在壁炉边儿上,小心地拿镊子将石子剥了。脚心儿有些石子刺得深,怕是伤了筋骨了。

    莲声长夜奔来,跑得额发散乱,纵使再能忍痛,这时候也痛得闭了眼睛,脸色惨白的,却还要喃喃:“严、严先生,少爷他……”

    “忍着些。”严在芳膝上滴了一滩的血,那条京巴围着他的腿转圈儿,叫得婉转,仿佛也知疼痛。

    纱包了一半儿,再有创口,有溃烂的征兆,不能包了。严先生推了眼镜:“莲声,你预备往哪里去?”

    “少爷他、他究竟如何了?我被李宗岱、我被李宗岱困着,我……”莲声咽了唾沫,声音虚弱起来。

    严先生望着他,眼皮悄悄地垂下了。他这个人心地是善良的:“少廷被看管起来,陈李两家不松口,的确没有办法脱身。要是脱身,想是再过不久,就要和宝琴——”他看着京巴的尾巴,不说了。

    莲声躺在椅子上,仿佛听不真切。他的眼神飘到壁炉的上头,盯着一条细碎的砖缝。

    螳臂当车,无地转圜。如何地奔走挣扎,原来也是徒劳。

    一时沉默。

    壁炉的火烧得不旺,奄奄将息了。

    “莲声,我明白的。你要晓得长痛不如短痛,”严先生轻轻地踢京巴的肚子,口对心地:“当一辈子的冤家,水中月镜中花,既然总是一场空,又何苦呢?”

    莲声茫然地转了头,捡着严先生的话尾:“是冤家,”他好似力有不逮,嘴角抬了一抬:“从前追不上少爷,少爷嫌我慢,”莲声的眼皮微微地翕动着:“严先生,是不是因为我、我今天跑得太慢了?我已经……”

    严先生握着莲声的手,不言不语,眼见着他渐渐睡着了。

    风声走漏得很快。

    李家的少爷因为胡莲声的一记重击,伤了脾脏,如今卧病,只说要将胡莲声捉回来,捉回来怎么着,是治罪还是收府,没有讲,谁也不敢讲。

    严先生亦不知莲声捅出了这样的篓子,然而事已至此,他告诉莲声这些消息,却见莲声躺在椅子上,已是木然:“严先生,我待不下去了吗?”

    严在芳叹息一声,“去奚平,好不好?明早有一趟火车,我帮你去打点……”

    莲声困顿地摇一摇头,末了却怔住,眼神缓缓地流转,点了点头。

    “少廷、你还想去见少廷吗?”

    莲声站不起来。他的腿脚溃烂,痛得钻心,昨夜明明还能忍着痛,囫囵着睡去,这时候却也不知是否忍不住了,垂着头,前襟袍子上疼得落了泪,先是一颗,接着断了线,洇shi了。

    “不见了。严先生……我不见了。”

    次日早晨,是严在芳送莲声去了车站。

    胡莲声的脚没有好转,凭他自己,颠着脚一瘸一拐,是难去的。三祥城没有火车站,赶了约五十里的路途,严在芳又刮了莲声的眉毛头发,怕有人将他认出来了。其实这担心多余,他们走得太急,打伤了总长公子消息尚未传到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来。

    严在芳硬塞给了他一箱子的盘缠。莲声垂着头,穿着严在芳的黑夹袄,手指上亦生了冻疮,有些红肿。他搂着箱子,神色疲惫,面无血色地,只问他:“严先生,我什么时候能还给你呢?”

    严在芳苦笑。他握着莲声的肩膀,将莲声向车厢里扶了一把,自己退了后:“你去吧。”

    严在芳其实打心里是带些羡慕莲声的:莲声是有运气,他狠了心,没有最终见杨少廷一面。倘若是见了,但凡讲个两三句——只要是情人的两三句,说不准就和自己当年如出一辙,西装革履打扮着,在杨良辅的婚房外头站了一夜。最终心中不甘,囿于自困,无可逃脱了。

    火车鸣了汽笛,绵长而低沉的一串。

    严在芳听见莲声喊:“先生!……”

    他没有应。白雾腾腾地散下来,有如幕落帘垂,隐没了月台与心事,尔后便再无其它了。

    莲声离了三祥城。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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