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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5节

    “我有件事情。”

    胡莲声咽了口唾沫:“哎。”

    杨少廷将脸正对着他,这时候端详了起来:胡莲声的眉毛粗,眉心松着,眼睛有些怯。这点儿怯是天生的,尤其对着杨少廷,是改不了了。

    “我晓得我从前是惯坏了的,”杨少廷慢慢把眼睛扫着地上,也不知是在思虑什么,斟词酌句,想说的都咬了碎,搅在肚子里打结,末了斟得留声机重开一轮,他倒好似是咬牙切齿了:“胡莲声——你不要记恨我。”

    胡莲声睁着眼,望着杨少廷发愣。

    敢情是日头西升,月亮东沉,公ji抱了蛋,请黄鼠狼作客。

    杨少廷低着脑袋,脚在地上踏得一下一下地响,仿佛自己和自己生气:“我那时候多小,懂个什么?何况——”

    胡莲声没忍住,肩膀一耸,笑了。

    杨少廷猛一抬头,见胡莲声脸上笑得通红,顿时也挂不住了:“你笑什么?”

    胡莲声不答他,只是红着脸摇头。

    “胡莲声,你敢笑我?”杨少廷也没了正形,两手向下,伏在胡莲声的腰际,用力地一掐:“你当我忘了?”

    这回是一发不可收拾,莲声最害怕这个笑x,ue,顿时向后一仰,倒在沙发上:“少爷,我不记、我不——哈哈哈!”

    杨少廷俯身追过去,手直直地撑在他脸侧:“还敢不敢笑了?”

    胡莲声立刻捂着嘴,呜呜地,口齿不清:“不敢了。”他说不敢了,眼睛却还弯着,长褂前头翻得零落,沙发上原有一叠报纸,压在他身下,蹭得一团乱。

    杨少廷鬼使神差,将胡莲声的手抓了起,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胡莲声几时这么爱笑?

    留声机里头唱的什么,杨少廷听不真切。他心中涌动,然不知所措。握了半晌,杨少廷一偏头,结结实实地在胡莲声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哎啊!”

    十六、女儿红

    翌日,杨少廷上严先生的课,上得走神。他抬着笔,眼睛看着窗户。这窗户凹凸不平,使得外头的景色光怪陆离。

    严先生将书卷了,敲他的脑袋:“少廷。”

    杨少廷不讲话。严先生不紧不慢地,把他的笔拿过来:“做什么?大冬景天,有什么好看?”

    杨少廷这才偏过脸,眉头皱出了印:“没有。”

    严先生知道杨少廷这个肠子,直问是问不出个道理的,于是夹起他的衣服袖:“莲声早上没看管看管,你这袖扣漏别了一颗。”

    杨少廷回手去摸自个儿的袖扣,这时候乐意讲话了:“他忙得很。比我这个少爷还忙得多,多新鲜!”

    严先生不声不响,看着他笑:“你送他去,又要反悔?”

    杨少廷的纽扣扣了半天,最终将头低着:“不。”

    他低得脖子酸了,一仰头,先是一句不相干的话。

    “我是不是非得结婚?”

    严先生撑着脸看他,似笑非笑地:“谁知道?”

    两厢面前隔了一层窗户纸,严先生心思透亮的,只看他什么时候要去捅。

    “你也不结,不是很好么?——先生,你怎么不结?”

    严先生笑了一声,打禅机似的:“你当如何,我就如何。”

    杨少廷不懂。严在芳看他的侧脸,一时觉得恍惚,垂了眼睛,不再看了。他将书翻了开,老生常谈,仿佛自言自语起来:“有什么要讲,就去讲;有什么要做,就去做,”严先生扶了眼镜,“悲欢离合,你总要试一试的。”

    杨少廷不应,只觉严先生讲话不大中听:悲欢离合,y晴圆缺,话是不假。然而他才十七,何来悲离,何来y缺?他前几日又回了账,私囊饱满,春风得意,他想读书人是喜欢妄自菲薄的,好在他不是。

    说起杨少廷的钱,来源亦广。杨老爷的茶叶盘口分了他一半,又因之结交三教九流,也动过别的心思:绸缎布匹,洋土杂膏,广泛地瞎掺和。他拥着钱,先前不多,只够他回家见着胡莲声,嫌他:“胡莲声,你这破裤子,我看能当柴火烧了,拿钱去买新的!”继而钱略略地多了开,便在杨老爷的授意下进行一些胡乱地投资,一些存了票号,一些拿在手里,回到家中,继续嫌胡莲声。胡莲声既知他一张狗嘴,心中也替他高兴,只是答应:“少爷有了钱,也不好乱花。”杨少廷躺在他的腿上,闭目养神:“不要管——云片糕还有没有了?”

    胡莲声思忖道:“我当少爷不乐意吃,我明早起得早些,去拿一包回来。”

    杨少廷睁着眼睛:“干脆在宝通楼边上买间屋子下来,省得天天地跑了!”

    胡莲声想他是水池里长草,荒了唐了,只笑道:“要真买了,少爷,你、你可饶了我,我得做多少云片糕啊!”

    除此以外,杨少廷没有什么旁的娱乐爱好,全仰仗孟五撺掇着他出门。

    譬如他是日邀杨少廷去了光辉戏院,二楼的雅座,两边儿垂了帘子,多不是拿来听戏的。

    杨少廷好整以暇,只看他今日又有何吩咐。果不其然,折子戏刚完,孟五凑将过来,二八分的头发发着蜡光,絮絮地讲:“少廷,我近来有一批海货,一时周转不动,须得找个地方放了——”

    杨少廷瞧着台下:“什么海货?”

    “英国来的东西,我记得你在城南管了你爹那个库房……”

    他抬眼看杨少廷,却见杨少廷仿佛没有兴致,只不讲话。

    孟五将手一拢,在杨少廷的手上写着字:“这个数。你嫌少,就这个数。”

    杨少廷的手摊着,向后一靠,总算转过眼瞧着孟五:“你是下了棺材本了。”

    孟五叫苦不迭:“我爹那个脑袋——唉哟,少廷,你哥哥我这回是没办法啦!”

    杨少廷看着手心儿:“什么时候能脱手?”

    孟五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地按住了:“过了年三十,最迟三月中。”

    杨少廷鼻子里一哼。

    他当然晓得是什么东西,也晓得孟五打的什么算盘。然而经商逐利,天经地义——或许严先生听见这话,要揍他。可惜杨少廷这时候记不起严先生,却记起来胡莲声。胡莲声低着脑袋,望着他问,宝通楼边儿的一块地,能装多少云片糕啊!

    杨少廷将手捏了,抬起脸来:“好。改日,我去看。”

    十七、燕子口

    杨少廷是不想声张这巨额的一笔的。杨老爷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必自寻麻烦;杨夫人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反而问杨少廷:莲声到哪里去了?

    杨少廷敷衍过去:“他那师傅事情多得很,我给他租一间房子,省得吵我。”

    杨夫人点点头,只道:“你倒舍得——可往后谁来照顾你呢?”

    杨少廷不以为然:“你当我多大,澡也不会,饭也不会,真要人伺候吗!”

    半月后的冬日傍晚,胡莲声简单地提点了行李,被杨少廷连哄带骗地,搬了走了。

    杨少廷嘴巴硬,梗了半天的脖子,说这房子是替他一位朋友备下,要胡莲声看管打理着,该名朋友近日要来的。也不知是如何的巧法儿,这地方坐落青云路,距宝通楼约有一百来步。

    二人进了楼,胡莲声将行李放在了角落,打量这房子:小,然窗明几净,五内俱全。他扭头看杨少廷,还是怯的:“我去打扫,少爷先行回府里……”

    杨少廷不紧不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睛打上看着胡莲声:“你想得美,上这里过好日子来了——谁伺候我洗澡?”

    胡莲声恍然大悟,也不多话,答应一声,预备先将浴室打扫了。然而他一打眼便发现了问题:这浴室小得可怜,洗手池子排着个小浴缸,一条道横着,只够一个人走。他回头喊:“少爷,这澡缸子小,不然、不然还是家里去洗吧!”

    杨少廷进来扫一眼:“得了,不够麻烦的,凑合洗了!”

    要凑合,那就凑合吧!

    胡莲声脱下笨重衣服, 起袖管,两刻钟的功夫,天刚黑完了,便招呼杨少廷进来,自个儿只拿着澡巾,抬一条腿,勉强坐在浴缸边儿上。

    这浴室里塞个大个儿的胡莲声已是拥挤,又进个大摇大摆的杨少廷,挤得胡莲声缩成一团,险些栽进缸里去。

    热气善聚,不多久便是一片白雾蒸腾。胡莲声卖力,这时候发了汗。杨少廷坐在浴缸里,仿佛一点儿不挤,手上得空,还削一片水花儿去撩胡莲声的闲:“喂!”

    胡莲声闪躲不及,身上shi了一片:“啊?”

    杨少廷不咸不淡地:“咱俩以前老在家里浴室打架。”

    胡莲声shi着个衣服,老老实实地想,那都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少爷那时候爱打架。”

    谁知杨少廷来了兴致:“哈!”他用手又削一刀:“我爱打架?我看明明是你爱和我闹别扭!”

    亏得胡莲声脾气好,这时候也忍不住辩道:“少爷,你可真是……”

    杨少廷一转身,朝着胡莲声:“我可真是什么?”他一脸的义正言辞:“胡莲声,胆子不小,敢说你少爷的不是?”杨少廷说一句,便朝胡莲声拍一道水花儿,其讨嫌功力之深厚,实在令人咋舌。

    胡莲声满脸的水珠,忍无可忍,抓着杨少廷的肩膀,把他往水里按,试图制住他:“少爷,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杨少廷肩膀一松,趁机握住胡莲声的一手,用猛劲儿一拽,使他一个重心不稳,真栽了半边进缸里,拍出的水花儿jian了半墙。

    杨少廷唯恐天下不乱,光着个身子,要去捞胡莲声,笑他:“笨死你得了!小时候吃的亏,你全不长记性么?”

    胡莲声shi了头发,底衫也浸了个透,他通红了脸,嘴巴抿着,一言不发。杨少廷在缸里就着半桶子水,接着泼:“怎么,要揍我?你敢来——”

    胡莲声真来了。他卷着裤管儿,踏一只脚进了浴缸,要去抓杨少廷的肩膀:“少爷,你、你不要再玩了!”

    胡莲声的蛮力虽不可小觑,杨少廷斗争经验丰富,脚下却偷偷一扫,缸中shi滑,叫莲声打了个晃荡。杨少廷一把抓着他的手臂,脚背弹他的腿胫,值此无力可着,一气呵成,将胡莲声调转个个儿,反锁在了怀里:“傻不傻?从小到大,你哪里赢……”

    胡莲声滑坐在缸中,一声闷响,裤子也shi了个透。两个人塞在浴缸里,胡莲声的腿还悬在外头。他的关节被杨少廷横锁着,挣也不脱,终于认命了:“少爷、我——”

    两人打斗完毕,搅得室内雾气迷蒙。

    杨少廷不答话。胡莲声想扭头去看,却觉屁股抵着个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一蹭,杨少廷这厢却猛地松了手,将他一把推开了。

    一推不要紧,杨少廷手脚伶俐,腾地站起来,一句话不讲,飞快地将宽松浴袍一披,一溜烟儿摔门跑了。

    胡莲声莫名其妙,在背后喊他:“少爷,做什么?冷啊!”

    他被杨少廷折腾得七荤八素,倒霉催的,洗完了杨少廷就得洗自个儿。他不知杨少廷今天是发的什么兴致,他两个几年不动手,这是忆往昔来了。

    他站起来,一边儿放了脏水,一边儿洗了浴缸,一边儿把裤子脱了。这么一脱,他眼睛往下一瞟,仿佛开了悟,后知后觉,耳朵上一根软筋一跳一跳地:原来如此,原来杨少廷他——

    十八、话不尽

    胡莲声替他臊了一会儿,最终想:都是男的,谁没有过呢!

    于是他自己洗完了,便若无其事,要去打扫各处。谁知杨少廷倒好,竟仿佛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缩进屋子不出来了。

    不出来是不行,就这么一张床,胡莲声晚上也不能挂在墙上。他四处拾掇完了,只好去敲门:“少爷,可不早了。”

    杨少廷没动静。

    胡莲声待了一会儿,又喊:“衣服在外头……”

    没人应。

    胡莲声忍无可忍,只好自己把门推了开,谁知打眼一看,杨少廷在床上抱着个棉枕头,颇有千年王八之定力,也不扭脸,只是趴着。

    胡莲声哭笑不得,走去床边,手搭上杨少廷的肩膀:“少爷,你这是……”

    杨少廷伏身在床,穿个薄袍子,被他一摸,面上更是龇牙咧嘴:“别动我!”

    “哎、哎,好,”胡莲声借坡下驴,预备将衣服给他端来了:“太太兴许还等着,不如少爷先换了——”他悄悄地一侧头,发觉杨少廷侧了眼睛,在看他。他心下一回环,结结巴巴道:“少爷,也、也不是什么丢人的……”

    杨少廷一听这话,顿时脸上涨了红,一个鲤鱼打挺,脚上不轻不重,蹬上胡莲声的大腿:“胡莲声,你是不是真傻?”

    这么一踹,倒是把胡莲声踹懵了:“啊?我……”

    杨少廷看他睁着眼睛,傻里傻气地眨巴,立即气血翻涌,然而他这血气走岔了道儿,不往脑袋里冲,直往下去了。

    他翻身下床,浴袍的几片摆子,一朵花儿似的飞了个圈,踏前一步,用力将胡莲声的领子一揪:“要不是你——”

    胡莲声立刻缩了脖子,明明比杨少廷要大个尺寸,却向后扶了门,心惊胆战:这又是哪一出,要不是我?

    杨少廷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捏着他的领子不放,将他搡得抵了门,盯着他只是肺里蹿火,这火里的念头却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想咬胡莲声一口。不是恨极了要去咬,却仿佛是望梅止渴已久,陡然到了梅子林,恨不能生吞了它。

    杨少廷从来不是怀柔的主,末了真嘴巴一张,一口咬在了胡莲声的耳朵上。

    这一口咬得不轻,胡莲声的耳廓上即刻浮了个齐整牙印出来,尤其耳垂r_ou_上被杨少廷的虎牙尖儿咬了个红印,像极了三祥城中太太们的耳坠子。

    胡莲声惊惧之下,竟也叫不出来,捂着耳朵,眉毛松垮着,颤声道:“少爷……”他听闻人被狗咬了,就会去咬别人,他怕杨少廷不知是上哪里跟狗打了一架。

    杨少廷将门拍得一震:“看什么?”

    胡莲声脑袋一白,语无伦次地:“狗、狗……”

    杨少廷一愣,望着他,咽了口唾沫,肺里头这无名火,一口唾沫,火上浇油,脸上五颜六色的,气得发笑。

    两人再续前缘,又打了一架。说是打架,七手八脚,胡莲声招架不及,又被掀翻在床,连连叫屈。如此一来,杨少廷的火消了大半儿,打得天翻地覆,反而又打又笑了。他按着胡莲声的腰,自己也喘短气。

    胡莲声早就筋疲力竭,平躺着一侧脑袋:天黑尽了。他絮絮地求饶完了,蚊子似的:“少爷,该走了……”

    杨少廷不应,盯着胡莲声看了一会儿,最终鬼使神差,抬手揉了揉胡莲声的耳垂,一团粉r_ou_,充血着,和脸一样的红。

    他又捏又揉,忽而没头没脑地:“还疼不疼?”

    胡莲声仰躺着,心中奇异,慢慢地应他:“不、不疼了。”

    夜披星衣时候,杨少廷终于走了。走前又拌了嘴,说不多日再来教训胡莲声。

    胡莲声好说歹说,送走了该名阎王,松口气来,整理了床铺,预备放心睡觉。

    谁知今日上得床来,却很反常,胡莲声辗转反侧,蜷着身,细细一闻,恍然大悟:打了半天的滚,全是杨少廷!

    他急急忙忙地平躺过来,将眼睛闭紧了,仿佛杨少廷就在旁边儿。

    这房子不太漏风,保暖良好,故而胡莲声摸着耳朵,愈摸愈热了。

    杨少廷言而守信,隔三差五地就要往这儿来。他既来,也不做什么正事,只是要吃一吃胡莲声做的东西,有时来得晚,将就用了饭,一边挑他的毛病,一边吃得碗清碟净的,也就回去了。

    胡莲声起初不知道他是打的什么算盘,小心提防他又恶狗咬人,而后时间一长,见杨少廷也没有旁的心思,就渐渐将杨少廷y险的形象淡忘,反而自然地将东西准备着,准备前还想一想:卷酥他讲太咸了,马蹄糕又讲没有味道,——上一次吃得他挤鼻子弄眼的,不能再做了。

    倘若杨少廷事情多了,不得空过来,胡莲声自己一个人吃饭,倒百无聊赖起来了。

    胡莲声搬到青云路的事情,杨少廷没有同谁讲,然而不过一个月,三祥城中便全都晓得了:杨少廷光明正大地开他的克莱,直往那小巷子里去,巷子口一横,谁不认得?

    时间一久,有一日孟五前来拜访杨府,也不禁问他:“你到底在青云路搞什么东西?”

    杨少廷莫名其妙:“搞什么?”

    孟五小着声儿:“你不是讲只有胡莲声住在这里么?”

    杨少廷点头,又听他问:“那你一天到晚跑那做什么来?”

    杨少廷理直气壮:“我的人,难道我见不得!”

    孟五长长地“哦”一声,拍他的肩膀,又嬉皮笑脸起来:“我还当你安排胡莲声在那里,伺候你的小姨太太呢!”

    杨少廷听见这个词儿,心里一跳,反驳他:“狗屁!”

    “不是我说,你小时候那个德行,我总以为你要把胡莲声打死——谁知道你如今倒和他这么好了?”

    杨少廷扫他一眼:“管闲事。”

    “你当我想问,”孟五手一掰扯,伸个懒腰:“你那个陈宝琴,哈哟,少廷弟弟,快些去跟她讲,她以为你金屋藏着娇,我要被她烦死了!”

    杨少廷眼瞧着案几,倒没想到是陈宝琴在撺掇,不讲话了。

    陈宝琴既然晓得,玛丽小姐当然也知道。

    玛丽小姐自诩与杨少廷天作之合,不屑于去急这些事情,只是一封一封地写相思信,待杨少廷拿在手上,闻着一股香粉味儿,放在书房一边,开车去了青云路,车子外头冷风一吹——就忘了。

    胡莲声开门见了他,一看他脸色发白,急了:“少爷,你穿得太少了,我去给你拿——”他话一停:“拿、拿我的衣服,”胡莲声一脸的怯相:“少爷别嫌……”

    杨少廷未料到这小屋子着实是冷,一身黑的西装衣服,进了门一跺脚,哈一口白气,瞪他:“去拿!”

    胡莲声忙不迭进了卧室,杨少廷跟在他后头,不紧不慢地,看他东翻西找,在背后幽幽地道:“小姨太太。”

    胡莲声找出一件,抖开来:“什么?”

    杨少廷接过来衣服,一边穿,又是一脸要笑不笑:“他们讲我在这里有姨太太。”

    胡莲声一听,先发了会儿愣,继而回过味来,脸红了。他只是当没听见,走过去扣杨少廷的领扣子:“有、有点儿大。”说的是衣服,裹在杨少廷身上,显得莲声的体量显然地要大一些。

    杨少廷低着眼睛,看他系。

    “陈宝琴托了孟五来问,问青云路的房子里住的是谁。”

    胡莲声系完了,头却还垂着,不敢看他,只道:“宝琴小姐是最对少爷上心的……”

    杨少廷不搭话,黑的棉衣服裹紧了,显得他的脸愈发白净而分明,他扬一道眉毛起来:“那你呢?”杨少廷弯腰坐在床上,对着他的脸:“你对你少爷就一点儿不上心?”

    这话说得偏颇,引得胡莲声立即道:“不是,我也——”

    他没说完,说不完,不好意思再说了。杨少廷促狭地一笑:胡莲声心地软,好骗,待他回过味儿,他就发窘,他就要跑。

    杨少廷将腿往前伸了一只,拦了胡莲声的去路。

    “我手冷。”杨少廷把手往前抬着,看着他。

    胡莲声本来绞尽脑汁,要去辩驳一番。谁知一听到杨少廷的话,他也不去绞了,立刻蹲下来,接过杨少廷的手,解开夹袄扣儿,窝在了胸口,接着抬起脸问他:“少爷,还是冷?”

    杨少廷也望着他,他这时候不安分地取暖,反而伸手一抓,在胡莲声的怀里,将他的手攥住了。

    他从前也握他的手,嫌他慢吞吞,嫌他不机灵,胆子小。

    “是,冷。”

    胡莲声任他握住,脑袋乖乖地垂着,将杨少廷的手合拢了。

    杨少廷的手背贴着莲声的胸口,仿佛要去探他的心跳。他想起儿时拉着胡莲声满城地去跑,笑胡莲声:没用!抓了我的手不敢松么?

    杨少廷默不作声,捏得用力:现如今,倒变成他了。

    十九、夜半钟

    年前的日子总是好过的。三祥城的雪籽抽芽,发了雪花。花开得长久,于是积雪渐厚,道有坚冰。

    值此寒冬时候,胡莲声终于得了宝通楼的恩赦,将他放回了杨府。他在青云路的房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收拾,倒是杨少廷的衣服七七八八地落了几件。

    胡莲声正拾掇着,忽听得有人敲门,他心想着少爷来得正是时候,且将门一开,定睛去瞧。

    一头卷发,歪戴个软呢帽子,毛领子连着红的大衣,鼓鼓囊囊地进来了,一张脸抬起来,冻得发白,便更显得嘴唇饱满而鲜红,这嘴巴向下略略地撇,撕开了:“胡莲声,你还真在这儿。”

    胡莲声万没料到会见到陈宝琴。

    她踢踏着进来,皮靴的雪落在地上,化了一片水。莲声愣着,半晌才回过神:“宝琴、宝琴小姐。你怎么……”

    陈宝琴转着身,丝毫不见外地打量屋内上下,末了眼睛定在胡莲声的身上:“我路过宝通楼,想起来少廷提过,顺便来瞧瞧。”

    胡莲声将门合上,嘴巴不伶不俐地:“那我倒杯水来……”

    陈宝琴脱了一双反绒手套,不耐烦,将他拦着:“我立刻走了,不要你倒。”

    莲声定在原地,手也不知往哪放了:“立刻走么?少爷、少爷许是晚上再来的。宝……”

    “我晓得他晚上来,他可不是日日晚上都要来么!”

    陈宝琴迈了前一步,像是被胡莲声的这句话所激怒,踩了几寸的高跟儿,踮起脚也只到胡莲声的肩膀。

    她这趟有备而来,单刀直入:“少廷他总是来,究竟来做什么?”陈宝琴歪着脑袋,脸上的r_ou_绷着,竭力地做出个笑来:“你是给他唱歌,还是跟他——玩儿?”

    陈宝琴讲话没有铺垫,泼辣惯了,打了胡莲声措手不及,心里一跳,仿佛是生生吞了口冰:“什么?”

    陈宝琴踮起脚来,指头尖抵着胡莲声的领扣,慢慢地向里戳:“有没有,你自己明白。胡莲声,少廷还不懂事,你少自作多情——你凭什么自作多情?”

    说罢,还不等胡莲声讲话,陈宝琴横他一眼,干净利落,天外飞仙似的,还客气一句:“再会了!”,便笼起手套开了门,鞋尖儿一转,哪儿来的又哪儿去了。

    胡莲声还未从这快板戏里醒过神来,摇摇脑袋,只几个字余音绕梁:你少自作多情。

    杨少廷晚上确实来了,且来得步履生风,高声地喊:“莲声,走了!”

    胡莲声拎着行李见了他,先是笑,然而笑了不久,脑袋不自觉地一低,笑也僵着,脚却不停,跟着上了车。

    杨少廷浑然不觉,将车开着了,闲闲道:“玛丽,她回去英国了。”

    胡莲声眨眼:“这、这是……”

    杨少廷摩着下巴:“警局的查了她娘两个,不知怎么地,给打发回去了。”

    “警局……”

    杨少廷的嘴巴古怪地一翘:“警局里头还有谁?陈警长听她女儿的话,好好地走了一遭!”

    莲声的脖子一僵,心里却被掏了一块儿,仿佛见识了陈宝琴的神通,令他不寒而栗。这是奇怪的:胡莲声往常尊敬则已,从不怕她,井水不犯河水,怕她个什么?

    然而如今,胡莲声抓紧了衣服角,闷闷地:“噢……噢。”

    杨少廷默不作声,分过神一瞥他,想完了,他自己先笑:“陈宝琴自个儿不会唱,三祥城里谁唱得好,她怕要挨个儿去查!”

    胡莲声的脑袋更低:“少爷爱听她,这、这是宝琴小姐……”

    杨少廷皱着眉毛,脸扭到一边儿,打完车盘子,终于低低地:“我哪里是爱听她?”这车窗外头仿佛是有泼天的好景色,使杨少廷始终不扭脖子回来:“她有些像你罢了。”

    本帖最后由 池问水 于 201881 07:05 编辑

    虽不下雪,天却乌着,乌云缝里头,蒙蒙地晕一团光出来。

    车往前头开,挂着冰的硬枝丫子划过车顶,接着冰掉下来,咔啦地一声脆响,车里听得动静大。

    杨少廷扭脸:“什么东——”

    谁知这么一看,他却只见胡莲声在一旁,背挺得直愣愣的,两手捏了拳头,望着前边,耳朵红到脖子,仿佛一只蒸虾。

    杨少廷握着车盘子,本来也发紧,可一见胡莲声这个模样,心下一软,想笑了:“胡莲声,你热得很哪?”

    胡莲声一听他喊,胸膛里打鼓,然而这鼓轻飘飘地,很高兴地慢慢浮起来,将心头压的一个陈宝琴给拂了去。他的眼睛瞟着杨少廷的下巴,白而瘦,搁在檀黑的衣领里,玉菩萨似的,让他又喜又怕。

    车至杨府,府内佣人上下见了胡莲声,极为亲热:莲声一回来,杨少廷总算不用折腾他们了!

    杨夫人从楼上下来,见着莲声,只点头道:“回来了,”说罢记起来:“老爷过几天回家,你得空,要去办些年货。”

    胡莲声还没讲话,杨少廷先答应下了:“晚上我和他上东街口。”

    杨夫人一抬眉毛:“你很闲嘛!”

    东街口乃是三祥城中商户聚集地,其所在位置特殊,一条小护城河这时候结了冰,将街口隔了两半。

    上有一桥,左右商埠以桥作为联系,桥栏雕了各式的石狮,脑袋顶出来,被人给摸了秃,夜里霓虹一打,发光。

    胡莲声穿的麻利衣裳,他从前和陶管家来,买得熟练了,两个人脚也伶俐,买完了再回去,还能吃一口温饭的。

    可是杨少廷不同,杨少爷今日身着绛紫的袄,戴个狐绒的耳罩子,很有些闲庭信步的气韵。他平日里不怎么到这种市井地方来,于是这时候不急着买东西,只情不自禁四处打量,见了些ji,ng巧的玩意,诸如小贩子托挂的瓷佛陀,摆道儿车上的木头翠鸟,要仔细多看几眼,招呼胡莲声道:“你瞧瞧,漂亮么?”

    胡莲声跟在他后头,没有什么见解,只觉得这些个东西栩栩如生的,于是眉毛不自觉地扬起来,点头道:“漂亮。”

    谁知一语成谶,二人逛了约有三刻钟的功夫,年货是没有买到,末了胡莲声揣着一堆胡七八糟用不着的摆设,想笑不敢笑,只能悄声道:“买得多了……”

    杨少廷扭头一看,自己也不好意思,同时狡辩:“是你讲漂亮的。”

    胡莲声连连道:“是我讲,是我讲,”说罢一抬头,一手遥指着天上:“少爷,烟花!”

    光辉戏院在腊月时候,隔几日就要放一次烟花。

    杨少廷听见声响,也抬头。这烟花亮堂,将东街口照了大半,原本桥上晦暗,此刻河中冰结如镜,共天一色,亦斑斓起来。

    二人步至桥上,杨少廷将手伸出来,摸了桥栏的狮子一把,头微微地仰着:“小时候也看过。”

    胡莲声也仰着头,回忆起来:“少爷没有桥洞高,我抱着少爷……”

    他没有讲完,眼见着天上笑了笑,不再讲了。

    桥上有人驻足,人声渐显,嘁嘁喳喳着,配着烟花喧闹,使得此二人淹没在一派热闹祥和中,毫不显眼了。

    杨少廷侧了脑袋,胡莲声抱着东西,额上略出了汗,眼睛里反着烟花光亮,他想不出来像些什么,从前向严先生学习许多华美修辞,这时候一句也记不起来,只怕要将严先生气死:眼睛圆而透亮的,像小猫小狗。

    一炷香功夫,烟花响了最后一声,花瓣儿散开,桥上复又暗了下去。才见了亮,这时候忽然没了,桥上吵嚷着,s_ao动了起来。

    莲声怕他瞧不见:“少爷,小心啊……”便要从旁抓他的衣角,却恰好听见杨少廷喊他:“莲声。”

    他摸索过去,低了头——杨少廷要比他略矮一些的——应道:“少爷?你……”

    胡莲声话没说尽,也说不尽了。

    他的嘴唇旁边儿先是觉察了冷,像是陡然贴了两片冰。贴久了,便感到温温地软化了,再是一团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拂得他将呼气儿也屏住了。

    东街口的霓虹在烟花散尽后闪烁得微弱,这时候也足以见人了。

    杨少廷龇牙咧嘴,仿佛是在牙疼。

    他心烦意乱得很,拨开了胡莲声的手:“看完了,走罢!”说完了,果真是健步如飞,一头钻进人堆儿了。

    胡莲声一时脑子发空,被他一句话吓了一跳,才记起来:“滑,慢一些啊!”

    说罢便匆匆地追过去,脚步却很轻快地,带了些跑,长褂的后摆子上下翻动着,扬起化了不久的雪水,里头融了星星点点的烟花沫子。

    杨少廷往前走,走得快,心里跳得更快:他没忍住,这时机太好,烟花黑了那么一会儿,正好够他凑过头去,所以本就不该他的错!

    杨少廷闷着头,只听见后面追来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拖泥带水,亦步亦趋。除此以外,他身后这位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

    胡莲声这时候倒不是不说,是真说不出来。他脑子里神仙打架,一个喊:“哈!好家伙,杨少廷臭不要脸!”一个喊:“你讲他臭不要脸,你摸摸自个儿的脸,到底谁脸烫?”

    胡莲声暗自激烈地进行思考,走得也就慢下来,杨少廷留了个耳朵,听这脚步声音竟越来越远了,不得不一扭头:“莲声!”

    胡莲声闻言一望,见杨少廷站在霓虹底下,这红的灯一映,脸色倒看不分明了。于是他迈开腿,急急地奔过去,顾不上踏进一滩子浅浅的雪水:“哎,我这就——”

    他这就把脚给崴了。

    这暗沟要是仔细走着,是看得见的。胡莲声顿时打了趔趄,歪在路边儿,抱着一堆的东西,一屁股坐了下,把头给低着,倒吸了一口长气。

    杨少廷看他忽然矮了一截,手也不揣袖子了,匆匆跑了来:“做什么?”他的眼睛一往下:“崴着了?”

    胡莲声本来是很能忍痛的,可这时候一抬头见了杨少廷,也不知怎么,只愣愣地点头:“疼。”

    杨少廷一听,立刻蹲了下:“疼?”他的眉毛拧着,眉心现了一道沟。杨少廷抬手放上莲声的绑腿,指头覆上去,长而白的,左右小心翼翼地摸:“不像是折了……怎么没笨死你?”

    “起得来么?”杨少廷将他的手臂抬起来,扶了他的腰,托着向上提:“你自个儿站起来!”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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