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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天一少年行 作者:南风歌

    第10节

    “柳、柳叶儿!”他高声惊叫道,似乎这个名字是一个比他自己更可怕的东西。

    那女子被这样一吓,再也没有刚才的趾高气扬,流著泪踉跄扑到柳先生的床前,连哭都不敢出声。

    “柳叶儿?!你就是二十年前的那个玉面公子柳叶儿?!刚才下面那群怪影里面,不是还有一个柳叶儿麽?!”信云深道。

    柳先生咳了几声,笑道:“想不到你年纪幼小,知道得竟然不少。刚才我是小看了你了。”

    这是他刚刚从高放那里知道的,信云深听到这种夸奖,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看了高放一眼,高放却皱眉凝思,开口道:“柳先生,看起来那些怪人对您很是惧怕。在下想──”

    “你是想让我送你们离开?!”柳先生道,“这是不可能的。”

    “为何不可能?!”高放疑道,“您难道不想离开这个荒镇?!”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柳先生叹道。

    高放更加疑惑了。

    “小公子,你去把灯都点亮。”他向著高放道。

    高放依言将那惟一燃著的蜡烛拿在手上,将屋子里散布在各处的灯都点了起来。

    火光越来越亮,渐渐将整个屋子都照处如同白昼一般。

    那始终处於黑暗中的柳先生,也终於暴露在众人眼前。

    信云深和那女子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那女子更是手脚并用地远离了她刚刚还寻求保护的地方。

    高放皱眉打量著他。并非是那柳先生长得有多麽可怖,实际上他容颜秀美,可想而知当年那玉面公子的称号名不虚传。高放以为燕其那祸水草包的脸蛋已经是顶极的豔丽了,比起这柳叶儿,却还差著几分冷冽华美。

    他身上只穿著一层单衣,不知道多少年未修理过的黑发长过脚腕,缠缠绕绕地铺满了他的全身。他并非是躺在床上,那张在黑暗中看起来高得奇怪的床并不是床,却是一个琉璃剔透的巨大的棺材。

    柳先生便被缚在那个巨棺上面,绑著他的不是铁锁,不是木枷,却是一道道粗细不一的青藤。那些青藤缠绕著他赤裸的手脚,藤上变细的头部却钻入他的皮肤之下。在明亮的火光照映下,这些藤条闪著青翠欲滴的色泽。

    他身下的那个棺材里,却还躺著一个人,一个女人。她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即便是如此安静地躺在那里,也能令人感到心驰神往。如果她醒过来,又该是如何的致命魅惑。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那位极乐宫主吧。”信云深看了片刻,出声道,“果然是极美的。”

    柳先生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高放,笑了笑道:“我这样,如何走得了。”

    “你──是在用血滋养极乐宫主?!”高放不确定地问道。这极乐宫主明明已经死了,难道还有什麽邪法能令人起死回生?!高放是绝对不相信的。

    “我只是要她容颜不腐。”柳先生看向巨棺中的那个女子。只是那眼神却不像男人看著女人的爱意,又似乎对那极乐宫主的美貌也无动於衷。一个男人如果有他那样的容颜,理应不会被任何人的美貌打动了。

    “况且,就算我走得了,我也无法把你们安全带出去的。”柳先生叹道,“那些人──不,那些鬼,都是被极乐宫主制成的盅人。他们爱慕极乐宫主,所以前赴後继地走入极乐宫主的局。这麽多年,他们迷失了自己,忘记了前尘旧事,却只记得一件事。”

    “是只记得对极乐宫主的迷恋了麽?!”信云深望向那有著惊心动魄的美貌的女人,却觉得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整到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也实在是蠢得很。

    “不,是只记得恨。”柳先生道,“这世上再没有什麽东西,比恨更可怕,比恨更有力量。所以他们是傀儡的时候并不可怕,可怕的却是记起仇恨的时候。他们现在半醒半昏,还活在自己的世界,你们不可去戳破他们,不可去点醒他们,也许,还有一丝生机。”

    “那到底要怎麽做?!”高放有些急切地道。

    柳先生黑眸一转,却看向一旁的信云深。

    信云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莫名其妙地道:“先生看我做什麽?!”

    柳先生道:“你可知外面这些人是怎麽变成这副模样的?!”

    信云深联想起那情花山庄将江湖各派人士聚在山庄里随意摆布,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设下了什麽陷阱,但看情形跟这地下荒镇的怪影倒有几分牵连。

    信云深说了自己的猜测,末了又道:“情花山庄出口被封,所有人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无处可逃,只能日日自相残杀,倒像苗疆流传的制蛊之法,只不过是用活人代替了毒虫。”

    柳先生闻言倒是一怔,半晌才叹道:“你说得不错,可不就是以人为虫的制蛊之法。外面的那些人,全都是在厮杀当中活下来的人。可看他们如今这些模样,倒不知道是活著好,还是死了更好了。至於我,便是那最後的胜利者。”他自嘲地笑著,这胜利者的身份比什麽都好笑。

    高放问道:“你们为什麽要自相残杀?!这极乐宫主的美貌就如此令人著迷,连身家性命都可以不顾?!”若是极乐宫主还可以靠美貌魅惑众生引人争斗,今日的情花山庄里那些厮杀又是从何而来?!

    柳先生道:“极乐宫有一种毒,中了毒的人不会立刻死去,却会对它产生销魂蚀骨的渴望。极乐宫主用药物控制了众人,又放言说活到最後的人便可以成为她的丈夫。”

    “你也想成为她的丈夫?!”信云深嗤笑道,“为了她变成这样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先生还真是情深似海。”

    柳先生只是苦笑,并不反驳。他道:“我是最後的胜出者,因为那邪毒侵袭,我的血已与那邪毒溶为一体。刚才那个人会怕我,全因为他们对我的血还有一丝忌惮。但这样的忌惮也不会持续太久,他们昔日都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就算一时为了美色沦落至此,也不会变得胆小怕死。何况,一旦他们记起了当日被愚弄的血海深仇,任是谁也抵挡不住了。”

    一直瘫软在一旁的女子痴痴道:“难道我们今日只能死在这里了?!”

    “这是你母亲犯下的罪孽,你这妖女本该替她偿还。”信云深嗤道。

    高放道:“别争这一时口舌之快了。到底有什麽办法可以出去,还请先生明示。”

    柳先生笑道:“那便要看你舍不舍得了。”

    高放有些疑惑,柳先生继续道:“我本有一身神功,但奈何被困此处,无法施展,更无法逃脱。”

    高放道:“玉面公子的绝世功力,晚辈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不知道要如何破开先生身上的束缚?!”

    “你们破不开的。”柳先生叹道,“如今惟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逃走。”

    他说的是你们,却不提自己。高放眉头微皱,想要说些什麽,却被信云深拉住。

    “先生到底有什麽办法,但请直言。”信云深道。

    柳先生自然看到他的小动作,也不点破,只是笑了笑,道:“我看你这少年的功夫,跟我是同出了脉。我若将一身的功力传给你,想来你应该能够及时地融会贯通。”

    信云深一听,圆圆的眼睛都发亮了。

    高放却担忧地道:“先生将一身功力传了出去,自己又要如何呢?!”

    柳先生低头看著那极乐宫主诩诩如生的美丽脸庞,低叹道:“极乐宫主死而不腐,全靠在下以全部功力和一身的毒血相养。”

    信云深立刻警觉道:“你便是把全部功力传给了我,也别想我替你照顾这个女人。”

    柳先生笑道:“你这小子虽然贪图我的武功,倒是诚实。你放心,我与极乐宫主的孽缘,我已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人死灯灭,她执意要死後也要保持美丽容颜,又有什麽意义呢。只是,你受我一身功力,却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先生但说无妨。”信云深道。

    “我当初服了极乐宫的邪毒,经过那一场场厮杀,至今已经是毒深入骨,世间都无药可解了。惟一的解法,便是废除一身功力。”他看向信云深和高放,“我将武功传给你,那无药可解的毒,也便传给你了。我这些年被缚此处,除了能保极乐宫主容颜不腐之外,这里亦能够压制毒性。而你出去之後,一旦毒发之时,便是生不如死,人性全失,你一生都要受这邪毒的折磨。”

    信云深道:“那有什麽,我们现在要逃出这个鬼地方,才需要你的功力和毒血。等我出去之後,大不了再将你传给我的武功废去。”

    柳先生听了,差一点维持不住面上的淡然,他瞪了信云深半晌:“我传你武功,本就是想让我这一身的功力有个传承,不至於就此失传於江湖。你说废就废,置我於何地?!再说,你以为自废武功是什麽简单的事?!到时候不只是我传你的武功,连著你自己的一身功力,都要尽数废去。我才不信你这小子下得了手。”

    柳先生的声音稍微大了些,他话音一落,小楼的外面又突然响起了鬼气森森的敲门声,又轻又慢,仿佛怕惊扰了夜间熟睡的邻人。

    “有人在吗?!”那声音幽幽地道,“我在此地迷了路,请好心的主人收留一夜吧。”

    那声音一响起来,连高放和信云深心里都忍不住发寒,那女子更是顾不上别的,扑到高放和信云深的身後,瑟瑟发抖地寻求一丝庇护。

    信云深沈默不语了片刻,将李帅将给高放,向柳先生道:“请先生传我武功。”

    “云深不可,也许还有别的法子。”高放急道。

    “没有时间了。”柳先生道,“等到门外的傀儡醒悟到这是何处,记起了曾经被愚弄的深仇大恨,他们便是世间最可怕的厉鬼。我们谁也别想逃脱此处。”

    高放还要再说什麽,信云深看向他道:“不用说了,我意已决。小放不用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今日必须得活著走出去,才能再图以後的事。”

    这样的信云深有些陌生,高放咬唇止住了话头。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信云深走到柳先生的面前,单膝跪下。

    “先生将功力传我,也是我半个师父。请受徒弟一拜。”

    柳先生向著跪在地上的少年微微俯身,黑色长发层层铺散下来,盖了信云深满身。

    他鼻端闻到一股异香,柳先生那张绝世俊美的脸慢慢地向他靠近过来。後背和胸前突然一痛,信云深低头看去,却见几支青翠藤条已经钻入他的皮肤之下。

    第二十集

    信云深只觉先是一股股暖流通过那青藤传入体内,在经脉中流转不休。不过片刻,又突然变成了极冷的寒冰之气,刺得他疼痛难忍。

    信云深咬紧牙关,将一切痛呼都闷在喉中。

    高放在外面只能看到信云深的身体被柳先生尽数笼罩住,却看不清他现在的模样。信云深垂在袖下的手却紧紧握著,用著将指甲扣进肉里的力量,显然很是痛苦。

    高放觉得心疼,却不能说话。

    似乎自从他做了那个梦醒过来之後,他和信云深之间就和从前有了微妙的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却说不出来,也许是他的心情变了,也许是信云深显露了些微他从前未曾表现过的一面。那一面让高放感到陌生,甚至不敢触碰那样的信云深。

    绝世的武功,信云深毫不遮掩他的渴望。那种渴望是如此急迫,像是任何人都无权置喙的,高放觉得即使是他也不行。所以他不能多说,惟有在一边看著。

    高放心中百转千回之时,柳先生那一边已传功完毕。他比之前更加虚弱苍白,那一头黑缎一样的墨发也似乎变得干枯了一些。他低垂著头颅,长发披散在信云深的身旁。

    信云深猛地一抬头,仰天发出无声的呼啸,面上汗水涔涔。

    高放终於忍不住开口道:“云深──”

    信云深双眼有些赤红,没有回应,他将柳先生推开,又将刺入皮肤下的青藤扯断。那青色的藤蔓里流出的居然是暗红的汁液,如同鲜血一般。

    信云深踉跄著到一边坐下,闭上了双眼,开始运功融汇。

    高放将李帅放到一边,走到信云深身边,却不敢碰他。柳先生突然虚弱地开口道:“公子不用担心,传功很成功,他很有天分。等他将我交给他的功力融汇贯通之後,你就能看到他的改变。”

    高放点了点头,房间里开始陷入沈默,在场的活人谁也没有开口。原本点著的灯火有几盏已经熄灭,屋里的光线变得暗了一些。借著阴影的掩护,那女子向李帅身边靠近了些,依偎在他的身边,显出几分小鸟依人的羞涩。

    高放看在眼里,只觉分外唏嘘。这女子从小生活在情花山庄,却根本不懂情为何物,更不懂得如何爱人。她也许是真的爱著李帅,只是她追求爱情的方式,恐怕世人都不会接受。

    只是,李帅即使被她的手段吓怕,但他们二人看上去,也是男才女貌十分相配的,就算是家世,也算得上门当户对。而他和信云深,任谁看都会认为是他居心不良。这样的姻缘,又有几分成就的可能?!

    高放看著信云深即使皱紧眉头一脸严肃却仍显幼稚的脸,只能叹息一声。

    在这又深又黑的地下,似乎连时间都无法计算。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一室安静。

    “主人在家吗?!我是过路的旅人,但求主人收留一夜。”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著一丝茫然的呆滞。

    那女子已经受不了了,伏在李帅身旁嘤嘤地低声哭了起来。到底是为著自己的命运担忧,还是为著那声音当中含著的悲哀和凄凉而难受,她却完全说不清楚。

    即使那些男人因为贪图母亲的美色才入了那险恶的局,可是贪图美色,就真的应该受到这麽残酷的惩罚麽?!明明是人却失去了魂魄,终日游荡在这地狱和人间的交界之处,活不了也死不了,永远在这里守著极乐宫主的躯体。

    那一声落下的时候,信云深像是受到惊动,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温润的眼睛闪著精厉的光,一看就知他所怀的功力已深厚到无法估量的地步。

    高放又忧又喜,低唤了一声:“云深。”

    信云深看向他,眨了眨眼,突然鼓起了嘴巴,一把搂住高放的腰。

    “小放,我中毒了,那个青藤的汁液里,全是毒。”

    不等高放开口,柳先生又用虚弱的声音道:“小鬼,不要撒娇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那些人恐怕就快要记起前尘旧事,到那时你们便走不了了。带上你的朋友,快些离开吧。”

    “柳先生,那您呢?!”信云深走到柳先生身旁,担忧地道,“我们不会把你留在这里的,我马上扯烂这些藤条,我会带你走的!”

    他欲动手,却被柳先生喝住。

    “我若想走,早就走了。我留在这里,只为当年一个承诺。你有这个心,我便已经很高兴了。只是你把我带走了,却是陷我於不义之地。”

    “柳先生,你怎麽这麽固执!”信云深叫嚷道,“承诺有命重要吗?!你就愿意一辈子留在这个鬼地方隔著棺材对著这个毒妇?!”

    柳先生苍白的薄唇微颤,却只是叹息一声:“你果然是太年轻。有些承诺,的确重於生命。你们走吧,再不走,我也不再管你们了。”

    信云深倔脾气一下子上来。他要救谁走,又何需征求别人的意见?!只要把这个倔老头带回阳光普照的人间,他到时候只会感激涕零自己带他离开这处阴森之地,谁还惦记那见鬼的无聊承诺?!

    信云深抽出匕首,就将柳先生身上束缚著的几条青藤斩断,鲜血一样的汁液四处飞散,柳先生的脸又苍白了一层。

    高放急忙制止信云深:“云深住手,你这样会要了柳先生的命!”

    信云深闻言急忙停下劈砍的动作。柳先生向著高放点点头道:“你年纪比他大,应是识时务的。我若不愿走,谁也无法带我离开。你们若执意留下来陪我,我也不介意多几个夥伴。”

    信云深恨恨地看著柳先生的脸,最终冷哼一声,不再管他。

    信云深又转而逼著那女子给李帅喂了解药,李帅懵懂地醒了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信云深向他简要地讲明了几人的处境,又将剑交到他的手上,让他垫後,保护好四人後背不会受敌。

    一切准备完毕,听著小楼外面越来越急切杂乱的脚步声和喁喁絮语声,信云深最後看了柳先生一眼,便自己带上高放,让李帅带上那女人,向外冲了出去。

    信云深带著高放出了小楼,便见面前的街道上已经聚集上不知道多少个傀儡人。听到他们这边的声响,原本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傀儡全都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扭头望著他们,仿佛被人点了穴道。

    被一双双冰冷的灰暗的眼睛注视著,信云深已经适应,刚刚清醒的李帅却是头一次面对,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

    信云深尽可能将动作放轻,慢慢向街道尽头的出口走去。若是可以,能够不惊醒这些傀儡自然最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信云深不想在他们身上试验自己新得来的功力够不够深厚。

    乌泱泱的黑影中突然有一个影子动了,他径直向信云深走了过来。

    他伛偻著身躯,背上背著一口钢刀。刀身虽已锈蚀,上面繁复霸道的装饰却依稀可见。当年这柄刀一定也是极为风光的,和它的主人一起在江湖上留下了英雄侠客的传说。如今那人已不知在这地底深处徘徊了多少年,忘记了一切,却依然记得将它背负在身上。

    那人走出人群,走到信云深面前,浑浊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我是过路的旅人,我迷了路,你的家在何处,可否收留一晚。”

    信云深刚要开口,高放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回答他,也不要多说别的,只说你也是旅人。”

    信云深会意地点点头,不问不答,便可避免让这些人想到自己的身份。

    “我也是过路的旅人,我的家很远,恐怕不能收留你。”

    “我又累又渴,可否施舍给我一些食物和水。”

    信云深和高放互望一眼,只觉得这人真是难缠,做了傀儡也这麽难缠。

    他们二人还未有行动,李帅拉著的那女子便已忍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包著的东西,扔给那个人,口中小声抱怨道:“他要吃的就给他吧,我有上好的糖,打发了他我们快点走。”

    “不可!”高放低呼一声,信云深也几乎同时身形一动,将那手帕截了下来。

    “你这千金大小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信云深恶狠狠瞪了她一眼,那女子吓得往後一缩,不满地嘀咕道:“我哪里又做错了?!”

    高放拉住信云深:“别管她了,幸好已经拦了下来。先应付了这个人是正经。”

    高放话音一落,那人原本呆滞的身形突然灵活了起来,他像一只野狗一样,探著脑袋向四周狠狠嗅著。

    “这是什麽味道?!是什麽味道?这麽香甜 ,这麽美味,好像已经、已经许多年没有闻到过了……”

    眼见著周围的人影也开始躁动起来,信云深低头一看,那手帕竟然松开一角,露出几点碎屑来。

    “糟了!快走!”信云深再顾不上会惊扰这些失去时间的灵魂,一把拉住高放,迅疾地朝前方掠去。

    李帅也急忙带著那吓得怔住了的女子跟上。四人刚刚奔出片刻,那片躁动的怪影犹如黑色的潮水,向著四面八方涌了出去。

    喁喁的低声絮语变成了尖利的吼叫,带著无尽的悔恨和仇怨,冲击著四个活人的耳膜。

    没人听得懂他们在吼些什麽,那已不是人的语言。请求收留和施舍的那两句话似乎是他们仅存的生命当中最後留下的属於人的东西。除此外之,复仇之火已将他们皮肉下的灵魂燃烧一尽。

    信云深知道躲不过这一战,便将高放往最近的屋顶上一放,便飞身下去,挡在了後方涌来的人潮前面。

    李帅想要帮他,却被信云深一把捉住衣领,也扔到了房顶上。

    “小师弟!”李帅还要下去,却被高放一把拉住。

    高放担忧地望著信云深略显稚嫩的身影,却向李帅道:“不要去,你只会拖累他。他可以的。”

    李帅一愣,再想到这一切似乎真的都是因为他轻信了那个女子的话,中了那个女子的圈套,才生出这许多波折,不管高放有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都没有脸面再面对自己的小师弟。

    信云深得了柳先生的功力,又中了柳先生的毒,却不知道自己的血对付这些傀儡有没有作用。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掌,狠狠吸啜自己的鲜血,一口喷在剑身上。多余的几丝血雾喷向前方,几个怪影长嚎一声,四下奔逃。马上却又有数不清的人围堵上来。信云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力,将长剑横在身前。这里是他要守住的界限,後退一步就是高放所在的房顶,他一步都不能退。

    傀儡似乎只是对那毒血有本能的俱怕,却不怕信云深手上的兵刃,只知使著蛮劲冲撞过来。

    信云深松了一口气。若这些傀儡只有蛮力,他便有十足的把握凭著手中的剑解决他们。信云深一连杀了十几个傀儡,感觉摸清了他们的底,心底更是信心满满。他刚得了柳先生的一身功力,浑身精力充沛,更是连疲惫都感觉不到。对付这些只靠一把子力气的行尸走肉,简直易如反掌。却不知道那柳先生一直说醒了的傀儡更可怕,又可怕在哪里?!

    信云深心中有疑惑,也不敢叫李帅下来帮忙,反而抽空向李帅传音入耳,让他照顾好高放。

    信云深杀到兴趣,正是舒了一口气时,傀儡人群中却陡发突变。一个傀儡突然从地面一跃而起,长啸冲天,猛然向著高放所在的屋顶俯冲过去。

    “极乐宫主,极乐宫主!既然得不到你,那便不如毁了你!”他口中狰狞叫道,含糊得几乎听不清他的话语。

    然而极乐宫主那四个字,却落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四个字犹如投入沸锅中的冷水,登时炸了个滚油四溅。

    “不好!”信云深心急如焚,不敢恋战,飞身往高放身边赶去。他身形快如闪电,疾闪几次,总算及时赶在那个人碰到高放之前,将高放护在了身後。

    信云深一剑刺入那人心脏,看著他的尸体滚落屋顶。眼看著街道下的傀儡人群没子信云深的压制,更加猖狂起来。比起方才的蛮力冲撞,现在的他们似乎才是真的醒来了。

    第二十一集

    高放望著下面街道上的情景,已经有不少人嘶吼地运起轻功向他们所在的屋顶疾奔过来。比之先前无知无觉空有蛮力的傀儡模样,现在的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清醒了过来。

    “原来柳先生说的是这个意思。”高放凝眉道,“他们昔日都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侠客,武功不可小觑。如今我们要对付的不是木讷的傀儡,而是千百个被仇恨蒙了心的武林高手。”

    “没有胜算。”信云深脸色苍白了一层,紧紧握著手中长剑。此刻他竟一点办法也想不出。人数的悬殊太太了。

    “云深,你将我们送回小楼。”高放突然开口道,“这里离出口太远,你不可能护得我们所有人周全,加上你师兄也不够。但是你一个人要突围却很容易……”

    “你住口!”信云深突然面色一冷,朝高放吼道。

    高放怔了一下,信云深从未这样对待过他。信云深的眼神却仍旧冰冷,紧紧地盯著他:“我不会独自逃走的!”

    “不是独自逃走,你出去之後,可以多带些人手,回来救我们。”

    “你觉得现在以情花山庄的情况,能找来几个帮手?!”信云深看著高放,“小放,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哄,我知道的。”

    高放原本还想诱哄的话尽数咽了下去。信云深也不再看他,转头向著街道,飞身掠向前方,长剑挥洒,将追至近前的几个疯人毙於剑下。他不敢恋战,一击得手便飞身回来,落在高放身边。

    “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信云深口中喃喃道。

    李帅不愿再托庇於师弟的保护,也长啸一声,飞身冲向前方。

    “李帅!”那女子一手伸向前方,凄然叫道。

    信云深眼望著李帅效仿他刚刚的做法,得手即回毫不恋战,回来的李帅却也禁不住地苍白了脸色。

    只是过了一回招,李帅便觉心惊胆颤。他借著地势的优势,加之下面那些怪人仍旧不甚灵活,他才能轻易得手。然而手上感受到的巨力,还有那些人双目当中遮天盖地的刻骨仇恨,毫不惜命地冲锋陷阵,还有他们越来越灵活的身形,都让李帅看不到丝毫逃脱的希望。

    他看向小师弟,却见他阴沈著脸色,看不清他心中所想。似乎到了这个时候,几个人当中惟一可以依赖的,就是这个稚嫩的小师弟了。李帅心中愧疚,始终认为这件事是因他而起,因此他竟不敢问小师弟有没有想出法子来。

    眼见著新的一波人已经冲到近前,信云深握紧了剑,正欲再冲杀一番,却见不远处突然有一股火光冲天而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极乐宫主的尸身在此。她已死了,如今也将要尘归尘土归土,你们的仇怨也可散了。”柳先生的声音从火中传了出来,虽然虚弱,却用内力推至每一个人的耳边。

    街道上的傀儡人一听到极乐宫主四个字,就再也顾不上面前的信云深几人,犹如闻到新鲜血肉味的野兽,纷纷掉转了头,向著小楼冲了过去。

    “柳先生还在里面!”高放急道,“云深,怎麽办!”高放也不知道他唤信云深能做什麽,他既不想让信云深为救柳先生涉险回去,也不想放弃柳先生不管。无论柳先生初衷如何,他都救了他们,甚至为此舍了性命。

    高放此刻甚至什麽都没想,他只是就这样依赖著信云深,只是觉得唤了他的名字都能得到一丝安心。

    信云深抓著高放的手握了一下,将他推到李帅身边。

    “师兄,你保护好高放,无论发生什麽事情都保护好高放。”信云深沈声道,“趁现在没有傀儡挡道,你们到出口外等我,我去救柳先生。”

    不等李帅和高放开口,信云深已经如箭一般向著著了火的小楼疾掠而去。

    “云深!”高放望著那决然果断的背影,脚下向前跄踉了一步。

    李帅一咬牙,抱起高放:“高公子不用担心,小师弟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带你出去!”

    “那我呢?!李帅,你不可以丢下我!”那女子突然扑了过来,一脸惊慌。

    李帅虽恨这女子算计於他,害几人落於这般凶险的境地,却也无法放弃一个人在这黑暗地底。他咬牙道:“你在这里等著,我会回来接你的。”

    本以为她会不依不饶地哭闹,李帅已经做好准备决绝而去。没想到她竟然擦了擦眼泪,後退一步,点头道:“你说了我便相信,我在这里等著你。”

    李帅一怔,轻叹一声,抱著高放顺著街道向出口处奔去。

    信云深一路疾奔,不过片刻便到了小楼外。不知柳先生用了什麽法子点著的火,此时火已经将整个小楼吞没。

    信云深停在小楼下,却找不到能够进去的入口。

    “柳先生!”信云深叫道,“柳叶儿!你还活著就出个声!你如果已经死了,也省得我白进一趟。”他一边叫著,一边在火中找著进去的路。

    柳先生的声音轻叹一声,悠悠传来,安然得仿佛并非处在这烈火之中。

    “我好歹是你师父,你就这样对我,真是逆徒。”

    信云深在小楼後面居然看到三个大缸,缸里盛著满满的清水。想起柳先生被青藤束缚无法动弹,他却也不可能这麽多年不吃不喝地活著。却不知这水他又是如何弄来的?!

    信云深心底闪过一丝疑惑,也不及多想,便跳进一个水缸里,将自己从头浸没,又湿淋淋地钻了出来,冲破一个窗户,进了小楼。

    小楼里面已经被浓烟浸透,信云深用袖子掩著嘴,屏住呼吸,眼睛却无法遮避,直被熏得眼泪直流。他按著记忆往柳先生的地方摸过去,一钻出浓雾,却见柳先生所在的那处像是被什麽东西阻隔住,不但火烧不过来,连烟也透不过来。柳先生便在那方寸之地,神态怡然地看著狼狈的信云深。

    此地暂时安全,信云深看著周围的火势,却知道这里也撑不久了。

    他一把抓住柳先生细瘦的手臂,咬牙道:“你自己脱开身来,我带你走!”

    “徒弟,你真是不死心。”柳先生笑道,“你愿意回来救我,就说明我没看错你,这个徒弟我柳叶儿收得值了。其他的你莫要强求,高公子在外面还不知道要如何担忧你。你快些走吧。”

    “你知道我的朋友会担忧我,那你的朋友又岂会不担忧你!有什麽承诺比命还重要?!你一个人死在这里有什麽意义?!”信云深急怒道。

    柳先生微微一怔,却又摇头笑道:“你懂什麽。我只有死在这里,才有人会为我担忧,才有人会记得我。再说,有极乐宫主这样的美人陪在身边,便是下了黄泉路,也不枉我柳叶儿这一生。”

    信云深听不懂他话中的那些曲折,却也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跟自己走。信云深一咬牙,持剑便去劈砍柳叶儿身上那些青藤。

    “你既然要死,死在我的剑下也好过死在这大火里!”

    信云深刚刚砍断一根青藤,突然被一股大力甩到了一边。一个黑影猛然覆在柳叶儿身上,信云深甚至看不清来的是人是鬼,那黑影便已经一把挥开柳先生身上的束缚,抱著他冲出了小楼。

    一个嘶哑的声音响在耳边:“小子快滚,别等老夫杀人!”

    信云深心下惊骇。他得了柳先生一身功力,再加上他自身的内力,除了他大师兄,在江湖上只怕也鲜少敌手。然而这个人的武功,竟然深厚到让他连看都看不清的地步。若是交上手,他定然只有吃亏的份。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上到底还有多少隐在暗处的绝顶高手,看著他们这些身处俗世的凡人做著自以为是的高手梦。

    然而信云深从不只看他人威风,转念一想,他有再高的武功又如何,孤身一人藏在这情花山庄的地底,面对那人数众多的复仇傀儡,也只有逃窜的份。

    归根结底,在这江湖上个人的武功修为只是一个片面,甚至只是一个手段,一个达到权利顶峰的手段。高坐庙堂的皇帝又有多高的武功?!那个人却一手掌握著天下人的生杀大权。

    武功是习武之人的追求,却不是有志之士最终的目标。

    想通了这一层,信云深原有的一丝沮丧也一扫而光。他心念急转,这一切想法不过是在转瞬之间。柳先生已经被救走,信云深也不再停留,立刻窜出小楼。眼见著楼外有千百傀儡人赤红著双眼向著大火中扑来,却不知他们眼中所见的到底是这无情烈火,还是多情含笑的美人?!

    信云深难得地心头起了一丝感慨,手上却仍旧利落地扫开挡路的傀儡,向著街道尽头奔去。

    柳先生被那人抱在怀中,那人轻功极好,怀中抱著一个人也身形迅疾。

    柳先生不依地挣著:“我不能离开小楼,我不会打破承诺。”

    “柳叶儿,你够了。”那人用粗哑的嗓音斥道。

    “哪里能够,极乐宫主是你的心头肉,我不但不再保她容颜不腐,我还放火把她烧了,你能放过我?!”柳先生冷笑一声。

    那人沈默了片刻,长叹一声,道:“罢了叶儿,别再拿自己跟我赌气了,我认输了。”

    “你不再想著你的极乐宫主了?!”柳叶儿问。

    “有你这麽不要命地折腾我,我还有什麽功夫去想别人。”

    “你不嫌我是个男人了?!”

    “你是柳叶儿,就够了。”

    “我要的,可不只是老老实实过日子。我要你,亲我,抱我……”柳叶儿在那人耳边低笑道,“和我做爱……对男人,你真的可以吗?!”

    那人未答,一双铁臂却将柳叶儿紧紧抱住。

    柳叶儿笑了,舒服地窝在那人怀中,墨色的长发融入深黑的环境当中,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容。

    极乐宫主,你有绝世的美貌又如何?!你能魅惑尽天下的英雄豪杰又如何?!最终你得不到自己爱的男人,连爱你的男人,也最终属於我的。

    柳叶儿用手指在那人钢铁般的胸膛上轻轻点了点。说起来,这个男人根本是占便宜的。他柳叶儿的美貌,比之极乐宫主也不惶多让。

    信云深离开小楼一二里地之後,路上便再没碰上阻碍。他运起轻功,很快便奔到出口。

    穿过几道微不足道的机关,从地板下飞身而出的时候,久违的阳光终於又出现在眼前。

    “云深!”一个人影猛地向他扑过来,将他揽在怀中细细观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高放紧张地将信云深上下打量,信云深感受著阳光的暖意,看著一脸紧张担忧的高放,心中更是涌上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舒适和惬意。他也不管李帅和那名女子仍在旁边,将手中染满鲜血的长剑一扔,钻到高放怀中扭了扭,咳了咳嗓子:“烟熏著了,嗓子可难受呢。”

    高放急道:“快让我看看。”

    作为罪魁祸首的情花山庄大小姐此时一脸震惊地看著信云深。眼看著在险恶之境时主导一切的信云深这会儿抓著高放撒娇卖乖装柔弱,李帅也暂时有点不能直视这个小师弟。

    信云深站定,任高放摆布,视线却撇向李帅身边的女子。

    那女子感受到信云深不善的视线,早没了先前的嚣张,身子一缩,就欲向後退去。

    “站住,你想去哪儿啊。”信云深出声道。

    那女子对信云深十分惧怕,简直视之如洪水猛兽,尽管他看上去是最小最无邪的那一个。

    她求救地看向李帅。李帅却对她的偏执霸道心有余悸,他皱眉道:“方小姐,我原看你柔弱无依,救你於危难,你却如此恩将仇报,将我们带入险境。我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待。”

    那女子顿时泪盈於睫,委屈道:“我将你们带入险境,我自己就没有遇险麽?!李大侠,我只是爱慕你,又有何错?!我并未存有害人之心,这一切都只是个意外,你要我给你什麽交待?!”

    信云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冷冷道:“我问你,你跟这个情花山庄到底什麽关系?!那陆情和方小可是你什麽人?!情花山庄使诡计邀来江湖众人,到底有什麽企图?!”

    那女子对著信云深倒是老实了,她收住泪水,低声道:“我叫方小月,方小可是我的大姐,陆情是我姐夫。姐夫他们在做的事,根本不会让我知道。”

    信云深见问不出什麽,就让李帅将她带走。方小月双目灼灼地望著李帅,李帅苦著一张脸,却也只能将这只烫手山芋接了过来。

    信云深将李帅拉到一边,低声道:“师兄,这情花山庄发生的事太过诡异,而且背後又有一个人总是针对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这方小姐虽然心思毒辣了些,但是很愚笨天真,没什麽手段,她又对你有情,你可同她虚与委蛇,将来或许有能用得到的地方。记得提防著她,一个字也不要相信她,别因为她是美丽柔弱的女人就掉以轻心。你自己斟酌把握。”

    李帅不由得苦笑。他本不是大意之人,这次是一时不察中了方小月的毒,没想到便领教了小师弟这一番殷殷教导。虽然他有些卖师兄的嫌疑,李帅也只能认了,将小师弟吩咐给他的活计乖乖地接下来。

    信云深和李帅这般那般地合计了一翻,便让李帅带著那个方小月先行离开。

    高放走到信云深身边,道:“情花山庄的做法,应是效仿极乐宫主,想要用这些江湖侠士炼成傀儡。只是不知道目的何在?!”

    “管他们有什麽目的,反正没安好心。”信云深道。

    高放道:“还是要想法子救了这些人才好。”

    信云深嘴角一撇:“若不是他们贪心不足,又蠢到中计,怎麽会落入这般境地?还要我们费神去救他们。”说完哼了两声,一脸的不甘愿。

    高放向来了解他,知道他只是嘴上这样说,该救人还是会救,因此只是笑了笑,并不说他什麽。

    这机关密室到底不是久留之地,信云深和高放很快离开。信云深也不敢再回那个怪老头给他安排的地方,他带著高放在情花山庄里四处探查了一番,最後在一处废弃的院落里暂时安顿下来。

    这院落位於情花山庄的一角,位置十分偏僻,四周杂草丛生,不见人迹。情花山庄历经百年,庄院占了整个山谷,近些年又十分没落,像这样荒废的地方定然不止这一处。

    高放随便收拾了其中一间屋子,却见一直跟在他身後的信云深抹著眼睛,哈欠连天,一脸困倦。

    高放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道:“你很累了吧,先去睡一觉。”

    信云深点了点头,高放拉著他走到床边,让他坐下,给他脱了外衣靴子。

    信云深一直乖乖地不动,只是哈欠打得更勤了,泪水涟涟,眉头揪成一团,喃喃地道:“小放,我好难受……”

    高放见他这样,心里有些疑惑,信云深向来精力充沛,从来没有过这麽困倦的样子。想到柳叶儿将一身功力传给他,高放担心是信云深的身体受不了。

    “云深躺下,让我看看。”高放劝慰道。

    “恩。小放,我浑身都不舒服。”信云深来来去去就只有这一句话,抓著高放的手往脸上蹭。

    高放又担忧又心疼,按住信云深的手腕仔细号脉。信云深却不愿老实地躺著,在床上扭来扭去,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难受,却又说不清到底哪里难受。

    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渴求,渴求一种可以缓解他的痛苦的东西,他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

    信云深的眼前闪过一阵阵血色,闪过柳先生身上那些青翠藤条里鲜红如血的汁液,此时此刻想起来,竟让他感到分外饥渴,似乎闻得到那汁液散发的特殊气味,诱惑得他几乎发狂。

    信云深抓著高放的手臂,抱住高放的身体,在他怀中难受地蹭来蹭去,哭著道:“小放,我好难受,我想要喝……想要喝……那个……”

    高放看他这副模样,心里隐约想起什麽,对上信云深的症状,只觉得越想越像,不觉心下大骇。如果是中了那种药性,那就当真是无药可解的。柳叶儿所说的毒,难道便是这种东西?!

    高放向来温柔平和,想到柳叶儿让信云深中了这种毒,心里也不禁升起一丝怨忿来。

    眼下却没有什麽好的办法,高放只能抱紧信云深,轻轻拍抚著他,先忍过这一次药性。

    索性信云深只是被柳先生间接地过了毒性,他也从未尝过这毒的好处,因此只是难受了一会儿,便慢慢平复下来了。

    信云深在高放怀中难受地哭闹了片刻,便慢慢安静下来,白皙的面色透著红润,脸侧的乱发被汗水湿透,黑浸浸地贴在颊边。高放低头,正对上信云深也看向他的水润的眸子。

    “不难受了?!”高放环抱著他,拍了拍他的後背。

    信云深不作声,却怔怔地看了高放片刻,久到高放把心又悬了起来,信云深才开口道:“小放,你真好看。”说著嘟起嘴唇亲了高放一下。

    高放微微一怔,面色染上一层薄红。当日给信云深纾解春药时,万般亲昵相拥都没有今日这一个浅吻来得甜蜜羞涩。高放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心境已经改变。

    信云深看著这样的高放,心里更觉得喜欢,忍不住又追过去亲了好几口才算罢休。

    高放无奈地纵容他的胡闹,等他自己罢了手才道:“起来找点东西吃吧。”

    信云深点点头,坐起身来,用手在脸上一摸,嫌恶地道:“出了好多汗,好难受。小放,我刚才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柳先生传给我的功力出了问题?!

    高放不知道怎麽向他说明。这种毒虽然无药可解,发作时又十分难忍,但是只要忍过几次,不去碰那所谓的解药,日後便会慢慢好起来。尤其信云深不曾尝过那种药的销魂滋味,应该更容易坚持下来。

    高放想到那些武林人士的种种异样,想来便是被这种毒所控制。这情花山庄实在是罪孽深重。

    信云深已经穿好靴子外袍,他本想将高放留下,独自出去找些吃食。高放怕他在外面碰到那所谓“解药”的诱惑,自然不能让他一个人出去。

    高放执意要同去,信云深也便应了,反正以他的功力,带上高放实在不是什麽难事。

    两人一起离开院子,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又顺著路找到一个小厨房。信云深将高放藏好,自己潜进去偷了一堆点心糕点出来,用一块笼布包著,拿回来塞到高放怀里,又抱起高放往原路返回。

    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却碰到了一桩争斗。又是两个江湖门派,为著那不知名的理由斗了个你死我活。

    信云深带著高放藏在暗处,望著外面的惨烈情景,也只能皱紧眉头看著,等他们自己分出个胜负。

    眼前这两夥人实力相距悬殊,争斗很快结束,留下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然而活下来的那几个人却没有立刻就走,反而像是急躁的野兽,俯身趴在那几具尸身上咬破血管,大口地吸起血来。

    高放一惊,忽然感到身边的信云深喘息也猛然粗重起来。高放看向他,却见信云深双眼直直地盯著那鲜红的血液,透出一股渴望来。

    “云深!”高放紧握住他的手。

    信云深看向高放,神色有些疑惑和茫然。

    高放轻声道:“我看他们已经无暇他顾了,我们快走吧。”

    信云深点了点头,最後回头望了一眼,抱起高放飞身远去。

    信云深和高放回到那座院子,高放看信云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心里焦急,便哄著信云深吃了东西,让他上床睡了。

    高放故意瞒著他,就是怕他知道了其中原委,少年心性会受不了诱惑。一旦沾染过了那种药,将来就更难忍了。

    没过多久,信云深又难受地醒了过来,哼哼唧唧地在床上翻来滚去,折腾出来一身汗水。

    高放将信云深抱在怀里,细致地哄著。信云深隐约知道高放一定清楚他所中的毒,拉著高放的衣袖百般恳求,却不知道自己想求些什麽。

    高放由著他又哭又闹,心里将这情花山庄诅咒了千百遍。

    他见过这种毒性发作之人,清醒时再是理智平和的人,到了那一刻为了求得一时解脱,连尊严都可抛弃。他绝不会让信云深落入那种境地。至於那些被控制了的各派诸人,如果不靠著他们自己的意志力,怕是谁也救不了他们。即使能活著走出情花山庄,也逃不开那种折磨。

    信云深闹累了,便又沈沈地睡去了。高放望著他的睡脸,抬手抚净他额上的汗水。即使被这毒药折磨著,信云深也只是像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哭闹一番就罢了。高放看在眼里,只觉得天真又惹人怜爱。

    高放庆幸著信云深没有露出一丝丑态,那样的姿态不适合出现在信云深身上。即使只出现过一瞬间,也是在白纸上染上的墨迹,是不该存在的亵渎。幸好,幸好。

    高放望著信云深沈睡的脸,直到夜很深了才沈沈睡去。

    第二天一早,高放也因为睡不踏实,很早就醒了。他担心信云深醒来之後会问他关於那毒药的事,没想到信云深神清气爽地起了床,关於昨夜的第二次毒发,连一个字也没提起。

    两人草草地对付过了早饭,信云深道:“小放,我看这情花山庄的阴谋诡计,也不是一两天之内能够解决的。我们需得从长计议。柳先生传给我的功力,我还不能熟练驾驭。我们先在这里休养几天,也顺便收集情报,等到万事俱备了,我们再行动也不迟。”

    这本就是高放所想的,他并不是要从长计议什麽,只是需要时间让信云深身上的那种毒慢慢地弱化下去,直到消失。既然他自己提了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说得不错,一切都依你的意思行事吧。”高放道。

    这话显然取悦了信云深,踮起脚尖捧著高放的脸又狠狠地香了一口,很满意地看著那张秀雅的面庞又染上一丝红晕。

    两人在这荒废的小院里暂时安顿下来。信云深从前过的都是被人捧在掌心里疼宠的富贵日子,现在每天练功之余干些小偷小摸的毛贼勾当也没有丝毫的不习惯。他自己嘴刁,点心糕点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便想著法地偷些大鱼大肉来满足口腹之欲。

    一连住了十几天,高放在心里小心地计算著,看到信云深毒发的间隔越来越长,毒发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直到最後一连著好几天信云深都没有再那样地难受过,高放心头的那块石头才终於重重地落了地。

    他们在这偏僻的小院子里“从长计议”的十几天里,这整个情花山庄,却已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原本因为聚集了许多江湖人士而显得分外热闹的庄园,现在却是一片凄清。信云深还未往情花庄主的住处探过,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个什麽情景。单是他看到的那些院落屋宇,几乎十室九空,在争斗中落败死去的江湖人不知凡几,仍旧活的那些也再不敢光明正大地住在明处的那些院落房间里。他们藏在暗处,用著恐惧又贪婪的眼神搜寻著每一个落入视线的猎物,估量著胜负和生死的可能。

    这一天信云深出外寻找食物,路遇争斗,他试图阻拦两个互相残杀的门派,却不想他们竟然丝毫听不进他的劝阻,反而停止了争斗暂时联手,一齐向著信云深痛下杀手。

    信云深顾不上他们,自己脱了身跑回小院。高放听了信云深所言,心里知道他们受那些毒性祸害太深,信云深的血对於他们来说只怕也是渴求的良药。

    高放道:“别管他们了。云深,不管这个情花山庄要做什麽,你都不要管了。我们还是尽快出去,这件事必须要告知你的父亲和你大师兄,还有袁盟主,让他们来作个定夺。”

    信云深听著听著便不乐意了。这是他遇到的第一桩大事,怎麽能轻易放弃,就这样求助於长辈?!何况背後还有一个无缘无故针对他的不知名的人,不亲手把他揪出来,他如何甘心?!

    高放看他神情就知道他的想法,既不知如何劝导,便想著将那种毒的原委告诉他。这实在不是凭他一人之力能够力挽狂澜的。

    高放再欲解释,却被信云深掩了口,一手示意他噤声。高放安静下来,不多时便听到小院外不远处传来一阵疾奔的脚步声,迅速地靠近了又迅速地远去。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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