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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岭南团伙 作者:歌平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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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岭南团伙

    作者:歌平

    文案

    岭南犯罪团伙简介:由一群流放至岭南地区的犯人组织而成,偶尔欺压官府,无聊打劫官饷,五讲四美,流犯楷模,现缺一名师爷。

    急缺!

    不管用请的、劫的还是抢的,马上给我找一名师爷来。

    ——老大语录

    1、简单地说就是寨主拐了个被流放的御史回家,然后御史帮助寨主带领一群流犯们一步步夺取天下的故事。

    2、1v1,武惟扬x苏北秦,腹黑霸气攻x温润微面瘫受,可能有副cp,最后he,温馨文!内有情感与理智的基情对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坑,请不要大意地跳坑吧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平步青云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武惟扬、苏北秦 ┃ 配角:白子瑕,殷不在 ┃ 其它:温馨,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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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半道遭劫

    茶铺老板看了看天色,正要收摊,便见远远官道上来了一行人,一看装束,便知是朝廷押解罪人的,他揉了揉眼睛,仔细张望了一番,嘀咕道:“就这么一个犯人?”

    为首的官吏远远地吆喝了一声:“老丈,且先慢一步!”

    老头儿慢悠悠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又回到老位子坐下,等了一会儿,那几人才到了茶铺。官吏以手做扇,一面拿衣袖抹了抹汗,大咧咧在茶铺子里坐下,道:“多谢老丈,麻烦上两壶茶水来。”

    老头儿应了一声,站起来进去后头拎了茶水,摆在桌上,道:“要收摊了,茶水凉了,官爷莫怪。”

    官吏松了松衣领,摆摆手道:“这鬼天气,热成这样正该喝凉的。”

    他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水,囫囵饮下,舒畅地喘了口气,才将另一壶放到另一桌上,道:“给他也喝点儿,别地方没到,人就先熬死了。”

    和犯人一桌的兵卒啐了一口轻声道:“嗐,历来死在路上的还少么,薛吏未免太小心了。”

    坐在另一边的兵卒瞪了他一眼,道:“就你话多,这位名声在外,当然不能轻待,喝你的水罢!”

    说毕,给坐在两人正中的囚犯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道:“苏先生,喝点水罢。”

    一直垂首默不吭声的囚犯这才抬起脸来,他长得很是俊秀,甚而有些偏于精致,现下虽穿着囚衣,发髻散乱,略显狼狈,然而一双轮廓流畅修长的凤眼中,眼神却十分平静坦然,全无流放一路的狼狈辛酸。

    “多谢。”他低声道了谢,将被枷锁拷着的双手放到桌上,仔细小心地捧起了茶碗,礼仪端正地喝了几口,将水喝完了,方才放下。

    老丈摇着蒲扇,好似有几分好奇一般,打量着那位囚犯,过了片刻,便凑到独个儿坐一桌的官吏那头,打听道:“诶,这回又是犯了什么事儿?”

    官吏看了眼老头儿,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着……莫要多问了。”

    老丈却不甘心,继续问道:“官爷别瞒着了,这位看起来年纪尚轻,怎的就到了这个地步?”

    官吏一气儿喝下大半茶水,沉默片刻方才道:“老丈今年高寿?”

    老头儿困惑地回道:“七十有五了。”

    官吏笑了笑,道:“那老丈应当听过苏清柏苏太傅的名字吧?”

    老头儿怔了怔,忙不迭颔首:“自然听过。”他面上浮现出感叹崇敬之色,“若不是苏太傅推行国学,像我们这穷山僻壤的地儿,娃娃哪里找得到地方念书。”

    官吏叹道:“是啊,这犯人便是苏太傅的独子。”

    说罢也不待老头儿反应,便向后不耐地敲了敲后头的桌子,道:“不早了,快走罢,前头尚有好几里路才到驿站!”

    可是后头桌上却全无动静,官吏疑惑地转过身去,却见手下已然东倒西歪地趴在了桌上,犯人也垂着头,显然失去了意识。

    “这是……”官吏尚未反应过来,后脑一阵剧痛,便也倒了下去。

    老头儿将蒲扇扔到一边,蹲下身搜了搜官吏的衣襟,搜出好些银票来,嘿嘿笑道:“便是你再钦佩苏太傅,若不是有这些银两打底,怕是那斯斯文文的小公子也走不到这儿来,便宜了我们老大。”

    他此时的语态神气全不似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老头儿”将官吏推到一边,一面在脸上扒拉着什么,一面向那囚犯走去。

    只见一声令人齿酸的声响之后,一个身材瘦小,面容平淡无奇的男人出现在破旧茶铺里,他将手上的易容面具扔了,慎重地检查了一番两个兵卒,这才打了个呼哨。

    呼哨过后,这片荒郊野地也不知怎地呼啦一下多了五六个人来,个个膀大腰圆,一看便知是不是善茬。为首的那个抹了把汗,埋怨道:“那谁?你怎么这么慢!热死俺们了。”

    男人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道:“什么那谁?我叫殷不在,你怎么老是记不住。”

    大汉摸了摸后脑勺,目光转到那趴在桌上昏睡的囚犯身上,纳闷道:“老大便是叫我们把这人劫了?他身板比你还小,进了咱们寨子能干啥子啊?”

    殷不在慢悠悠地道:“说了你也不懂,你们几个都给我当点儿心,别把他磕着碰着了,不然老大要是一个不高兴……”他音调拖得长长的,眼角瞥着那几个汉子都打了个激灵,原先困顿的神态一扫而空,方才满意地停了下来,示意他们动手。

    很快,这路边破旧的茶铺里头便只剩几个昏睡不醒的官吏兵卒,不管是沏茶的老丈,还是斯文俊秀的犯人,都不见了踪影。

    半夜时分,白日的酷热早已消失殆尽,山林中凉风习习,晚间若是不盖一床薄被,怕是有些身子骨弱的还扛不住。

    殷不在坐在桌边,撑着下巴似睡非睡,半晌耳朵尖动了动,便道:“苏先生醒了么?”

    简陋床铺上的年轻犯人慢慢坐了起来,他眼神清明,仿佛从来没有被迷晕过似的,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薄被,问道:“这里是哪儿?”

    殷不在打了个呵欠,睁着一双满是睡意的眼睛,懒散地答道:“这里是无人寨,敢问苏先生大名?”

    年轻犯人默念了一遍这寨子的名字,才低声回答道:“在下苏北秦。”

    “苏北秦……”殷不在摸着下巴,嘀咕了两句,摇了摇头,道:“苏先生且先歇着罢,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苏北秦抬手看了看手上依旧拷着的枷锁,问道:“这枷锁能去掉么?”

    殷不在咧嘴笑了笑,道:“这我可办不到,苏先生忍着罢,明日见到了老大,自然会给你弄开。”说罢便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苏北秦在床上默然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倒真的躺下,将被子盖好,合上眼,径自睡了。

    门外殷不在站了一会儿,啧啧道:“这么淡然……”

    苏北秦醒来时,正是晨光熹微,他坐起身,打量了一番屋内,便默默地将薄被叠好,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门外的景象让他有些怔然,走廊外是一方花木葱茏的天井,甚而还有一池泉水,里头活泼地游了几条唐红色的锦鲤。他向左右望去,这天井两边的檐廊下各是两间房,向后则是正厅,此时也不知是否是时辰尚早的缘故,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只有锦鲤游动时偶尔扬起的水波声。

    他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在一旁道:“苏先生起得好早。”

    他侧过脸,便看见昨夜坐在房里的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装束整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苏北秦沉默片刻,道:“昨夜失礼,尚未询问阁下尊姓大名?”

    殷不在忙道:“不敢不敢,在下殷不在。”

    苏北秦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轻声道:“是个好名字,很适合阁下。”

    殷不在的笑脸僵了一僵,旋即道:“苏先生说笑了。”

    苏北秦注视着天井里那方小小泉水,道:“我这一路行来,只见岭南蛮荒苦痛,倒从未见过这等屋舍。”

    殷不在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叹道:“这几条鱼……唉,不提也罢,苏先生未曾见过这样的地方,不过是因为自来押解流放囚徒,从来不往繁华处走罢了,你若是进了广州城,这样的民居比比皆是,根本算不得稀奇。”

    苏北秦微微笑了笑,他仍旧穿着破败不堪的囚服,身形瘦削,乌发蓬乱,但姿态神情却全无潦倒之意,“你会错意了,能住这样的屋舍自然是好事。”

    殷不在总觉得他话语中尚有未尽之意,然而老大的吩咐他却不得不听,便道:“苏先生,我们老大想要见你一面,这才劫了你来,现下苏先生若是方便,便与我走一趟罢。”

    这话虽说的客客气气,却不容苏北秦拒绝,何况苏北秦压根不知道这伙人将他劫来作甚,他用带着枷锁的双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殷不在带路。

    穿过天井,便到了正厅,夏日天亮的快,方才还有些黯淡的天色,此时已然明亮起来。正厅里头还有些暗,苏北秦一进门便看见有个人大咧咧地坐在上头,一双眼睛在昏暗处亮得出奇,叫他想起以前家里养的猫儿来。

    殷不在领他进了厅,很快就退了出去。坐在上首那人似乎是打量了一番,才开口说了话,“想不到苏太傅的独子年纪竟如此年少。”

    苏北秦怔了怔,道:“听声音,阁下年纪似乎也不大。”

    上头那人沉默了,过了半晌,他站了起来,走到苏北秦身前,苏北秦这才看清这人的模样,犹豫片刻,才道:“阁下……可有十八?”

    那人挑了挑眉,不怒反笑,“我虚年二十,倘若我记得不错,苏先生当比我小了一岁。苏太傅老来得子,退隐归乡后就在家中悉心教子,苏先生小小年纪便得了魁首,入职御史台,怎的才两年却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苏北秦默然,他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人,眼瞳大而乌黑,笑时脸颊一侧甚而有个浅浅的梨涡,端得一副纯然无害的好相貌,然而话语中却处处暗指,让苏北秦不得不严肃以待。

    “不知阁下是……”

    “在下武惟扬,苏先生直呼我姓名便可。”武惟扬笑眯眯的说,眼瞳表面好似浮着流光,内里却冰凉一片。

    ☆、第2章 师爷之职

    室内一时静寂无声,武惟扬负手而立,与苏北秦对视,见苏北秦一脸平静,即便带着镣铐依旧腰背挺直,微颔下颚,似万顷波澜倾斜而下亦不能使他改变面色,倒真是有胆色的人。

    这厢苏北秦却是琢磨不透武惟扬将他劫来此处的用意,因而只是静观其变。

    如此沉默一阵,倒是武惟扬先退开,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到大堂内唯一的一把椅子前,转身坐下,一只脚搭到椅子前的矮凳上高高地翘着,懒懒散散地端起茶几上放凉的茶水喝了一口,道:“殷不在真是招待不周,也不晓得让先生换身干净的衣裳,回头我得好好教他一番待客之道。”

    苏北秦从武惟扬上挑的眼角和双眸中偶尔流露出一丝笑意中看出这句话不过是为了嘲弄他罢了,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自顾自地寻了一张矮凳坐下,微微放松了身体,道:“外表皮相罢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武惟扬嘴里叼着一根茶叶梗,双手环抱在胸前,不住地点头道:“苏先生可真是豁达,我看过好些被发配到岭南的人,要么愁眉苦脸,要么连声喊冤,唯有苏先生平淡如常,安于现状,在下着实钦佩。”

    说罢还向着苏北秦拱手以示敬意,仿佛方才对苏北秦言语挖苦的人不是他一样,奈何苏北秦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方才连讽带刺的阶段,因而只是扯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来。

    “哎呀,我真是糊涂,”武惟扬拍了拍额头道:“竟然忘记了苏先生手上的枷锁,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取下。四儿,四儿你还不快进来……”

    他扬声喊了两句,从门外跑进一个少年来,看年纪大约只有十五六岁,长的挺机灵,跑到苏北秦面前,从袖中摸出一根铁丝,三两下就把枷锁的锁眼给捅开了。

    “多谢。”苏北秦轻声道。

    因为长期带着枷锁的缘故,手腕上的皮肤早已蹭破,还凝结了一圈紫红色的淤血,幸而时间久远,苏北秦已然麻木,并未觉得有什么痛楚,只是将衣袖往下拉了一些,遮住手腕上的伤痕。

    四儿开完锁刚要走,就被武惟扬叫住道:“对了,四儿,你上次跟我说苏先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流放来着,我给忘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四儿便在大堂中央站定,抓了抓后脑勺,道:“我听首府的差爷说是苏先生诬告当朝丞相,主上大怒,但又念着苏太傅的情分,才饶他一命,流放到岭南来的。”

    “瞎说,”武惟扬一拍茶几道:“苏家世代为官,满门忠烈,你再瞧苏先生,一副轻廉正直的模样,怎么可能诬告丞相,分明是有人陷害。”

    “就是就是,”四儿连连点头道:“我跟老大你想的一模一样。”

    从方才的谈话来看,武惟扬似乎对他的情况很是了解,然而现在又让小厮讲了一遍对于苏北秦来说最难堪的经历,除了挖苦他,苏北秦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他冷冷一笑,道:“苏北秦已到如斯境地,也请武君有话直说,莫要再云里雾里地绕了。”

    武惟扬两只脚都搭上了矮凳,几乎呈半躺的姿势,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直直地望着苏北秦道:“你以后就是我的师爷了。”

    这句话中气十足还带着命令的口吻,且内容不是一般地跳脱,即使平静如苏北秦者也不禁稍稍一愣。

    武惟扬总算坐起来正色道:“我这寨子里都是些山野鄙夫,斗大的字不识半个,平时寨子里的收入支出等等之类的事也没个心细的人管,这不听说从长安来了个学问非凡的人,所以半道就把苏先生请来了,我看苏先生也是个爽快人,今后就在此住下吧,武某人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请?苏北秦从未见过用蒙汗药请人的,他从先前的怔忪状态中回过神来,道:“北秦恐怕不能胜任,还请武君另谋贤才。”

    武惟扬摸了摸下巴,道:“你以为岭南这条路那么好走么,何况现在是酷暑之季,能走到这儿的文人,也就只有苏先生一个,其他的,多半已经死在半路上了罢。”

    从长安到岭南这条路有多艰辛,苏北秦再明白不过,从他们出发时的四人,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重重跋涉,来到此处,不死已是万幸。不过此处尚处广西钦州,离他所要去的琼州还有一段距离,若是再走下去,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活下去的可能。

    “北秦兄无需多虑,无人寨虽不比长安繁华,却也不缺吃少穿,今后便在此住下罢。”武惟扬拍拍苏北秦的肩膀道,竟已自然熟络到称兄道弟的地步了。

    苏北秦沉默半晌,适才叹了一口气道:“多谢武君美意,只是北秦理应前往琼州,等待主上下一步发落,不能在此停留。”

    武惟扬闻言收起面上熟络的笑容,微微眯起的狭长凤目叫他在此时看起来犹为严肃,他嗤笑了两声,道:“等候主上发落?等着他发来赦旨,说冤枉了苏先生,官复原职,你便可以乐呵呵地回到长安继续做你的御史?哼,那我便告诉你,只怕你等一辈子,都等不来那一张纸。”

    苏北秦敏锐地察觉道武惟扬的变化,若说他之前只是语气讽刺,现下却是到了生硬冷峻的地步。这人喜怒无常,前一会儿还是嘻嘻哈哈,转眼便冷漠了起来,叫苏北秦越发琢磨不透。

    四儿见势头不对,趁着武惟扬转身的时候蹭到苏北秦身边道:“苏先生,我们老大说的可都是实话,像你这样的文人,我见得多了,每一个都郁郁寡欢,终日等着主上降旨,结果呢,主上可能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委身在蛮荒之地的角落里对他翘首以盼呢。”

    苏北秦敛着眸子道:“我作为朝廷官员,理应遵守朝廷律法,既然主上将我流放至琼州,我便应当遵守主上旨意。”

    四儿还想说些什么,被武惟扬抬手打断了,只能向苏北秦投去一个识相些的眼神。

    “朝廷官员?”武惟扬啧了一声,狭长的眼眸在苏北秦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他囚衣的囚字上头,“被贬为庶民,流放至荒无人烟的琼州,这境地比阶下囚还要差不少,若不是你父亲在朝中还有些势力,只怕你早就死在某个阴暗角落了。”

    “那又如何?”苏北秦反问道,一双清明的眸子毫无惧意地迎上武惟扬,他自认自己所作的决定还容不得不明状况的他人来评论。

    武惟扬靠在门边,晨曦自他身后投射进这间向阳的屋子,苏北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他冷冷地说道:“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只是琼州你也去不成,你愈是不喜欢这里,我便越是要你留在这里。四儿,带他下去,让他好生享受流犯应有的生活。”

    “苏先生,跟我走罢。”四儿都不敢再去看武惟扬,他显然也想快些离开这里,语气里有些急切。

    苏北秦到底是个文弱的书生,真要动起手来,他肯定敌不过武惟扬,何况押解他的官差醒来后找不见他,怕是早当他“病死”途中了,大约现下也已经启程回去了,他没有路引,即便到了琼州,也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如此一想,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暂时先留在无人寨中,等待下一步走向。

    “哎,苏先生你何必跟我们老大硬碰硬呢,”四儿抓着头发,稚气的脸上很是苦恼,“他那人,得顺着他,他一高兴,什么事儿都好说,但是一旦倔起来,那是生硬地叫人可怕。”

    苏北秦微微一笑,道:“你们老大又不是傻子,倘若他看出我在敷衍他,岂不是更生气。”

    四儿皱着眉头,更苦恼了,“苏先生说的也是,不过无人寨也没什么不好的,师爷是个轻松的活计,平时只管琐事就行了,寨子里的人都想干,但是老大非要找个有学问的,千挑万挑地挑上你,结果你还不乐意。”

    苏北秦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四儿带着他走了好一阵,直到周围的树木逐渐稀疏,才看到几处简陋的窝棚,窝棚的门外坐着一个满面虬须的大汉。

    “这是新来的吗?”大汉搓着手中两个圆润的鹅软石道。

    四儿点点头,对着苏北秦道:“苏先生,多保重。”

    “多谢小兄弟。”苏北秦颔首谢过

    。

    大汉打开一间窝棚的门,让苏北秦进去,时已至中午,窝棚内空无一人,里面是大通铺,狭小的茅草房内竟有十二张床铺,过道只容一人通过,在进门的位置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一个茶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你就睡那张床。”大汉看着苏北秦的眼神十分轻蔑,他指了指角落的那张床,道:“今天就让你休息一阵,明天跟着窝棚里的人,一起去矿山开工。”

    ☆、第3章 劳改生活

    酷暑之季最是燥热,即便还只是四更天,空气中的阻滞湿热就足以叫人胸闷难忍,天际方才泛白,目光尚且只能看到对面人脸的地步,管理着几间茅草棚的虬须大汉魏大成便一脚踹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大声嚷嚷着叫一众犯人们起床。

    为了防止犯人逃跑,苏北秦被带上了脚铐,随着其余的犯人一并站着,等魏大成将麻绳跟栓蚂蚱似得将他们栓在一起,才在他的吆喝下,和其他犯人一起出发,前往几里之外的采石场进行魏大成口中所说的劳改工作。

    这条长长的麻绳将一众二十来个人栓的又紧又近,几乎到了接踵擦肩的地步,稍有脚步慢的便会拖累他人,因着绳子的牵动,累的众人都跟随他的脚步变得歪歪扭扭,魏大成却不管这些,自顾自地吹着口哨,拽着绳子跟拽牲口似地使劲往前拉,偶尔往脚步慢的人身上抽上一鞭子。

    苏北秦不是脚步最慢的那个,却是时常挨打的那个,不论他是表现如何,魏大成在抽完别人之后鞭子一甩,总会擦着他身上的某一个部位,留下一条暗红色血痕,若说他头两天还会忍不住皱起眉,现下于此已然变得麻木了。

    这种对于新来犯人的欺凌,是他早应该想到的。

    到了采石场,守门的官吏打开木栅栏放他们进去,魏大成则解开捆绑着囚犯们的绳索,命令他们去领工具,自己则靠在栅栏上跟官吏闲聊。

    官吏锁好门,望着苏北秦的背影道:“那新来的可真是个硬骨头。”

    魏大成从怀里摸出几个野果丢到嘴里嚼着,颇有些幸灾乐祸道:“再硬的骨头,过不了两天也得被那群人给拆咯。”

    苏北秦的工作地点在山顶位置,他带着工具爬了半个时辰的山路才得以到达,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湿,他拭去额角的汗,太阳正与此时升起,朝霞布满天际,天地间染上了一层壮美的金色,绚丽夺目叫人睁不开眼。

    这是苏北秦每天最为平静的时刻,他半眯着眼眸去欣赏眼前的壮丽场景,仿佛与天地相融合,不过这难得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个破篓被掷在苏北秦脚下,扬起一阵尘土,几个衣衫褴褛的大汉蹲在高高隆起的土堆上,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道:“新来的,那边的工作也由你负责。”

    这几个人苏北秦认得,他们经常在采石场内对着其他囚犯呼来喝去,虽然同样穿着囚犯衣服,却俨然一副老大的模样,他们暗中观察了苏北秦几天,起初还只是言语上的试探,后来大概是觉得苏北秦没有威胁性,所以也开始明目张胆地使唤起他了。

    苏北秦对此并不理睬,他拿着自己的工具走到稍远的树荫下,开始了无聊单调的工作,将整块的石头敲碎,再将沙石放到篓中,背着篓到半山腰处,用绳索将篓放到山脚,待人取掉沙石再重复之前的工作。

    为首的大汉显然被苏北秦的漠视激怒,上前一脚踢翻他篓中的沙石,恶狠狠道:“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那大汉的话好似耳旁风刮过,苏北秦不慌不忙地将篓扶正,继续方才的工作,紧接着左脸颊就狠狠地挨了一拳,那大汉使了全力,他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耳朵里尽是嗡嗡的鸣叫声。

    他偏过脸时看到监工的官吏正坐在不远处,悠闲地扇着蒲扇,似乎在看一场好戏,看来那官吏并不想管这事儿,苏北秦瞥了一眼动手的大汉,比他壮硕许多,站在他面前跟座小山似地挡住刺目的眼光。

    “被打懵了?”大汉哄笑起来。

    然而笑声很快戛然而止哽在了咽喉里,因为苏北秦也狠狠地往他脸上揍了一拳,他们根本没料到面前这个看似瘦弱的书生会还手,且力道如此之重,硬生生将高出他许多的人打的扭过头去。

    大汉捂着半边肿起的脸,双目圆瞪道:“上,都给我上。”

    单挑很快发展成了群殴,大汉的几个同伙从不远处跑来加入了打人的行列,苏北秦被几个人束住手脚,那些人大概是真的想将他打死,拳脚都往他的要害招呼,苏北秦却是咬着牙,双手握住地上凸起的石块,手心被石子坚硬的棱角给磨破,几缕鲜血从指缝里留下来,却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直到监工的官吏端着茶壶慢悠悠走来,驱散了打人的人。

    那大汉啐了一口道:“你给我等着。”

    “别装死了,起来干活。”官吏用脚踢了踢苏北秦道,之后又慢悠悠地找树荫乘凉去了。

    血水混着汗水淌到衣襟里,苏北秦缓缓地坐了起来,面部的肿胀使得他目光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景物,柔和的山风拂过面颊,稍稍缓和疼痛,或者说他对于疼痛早已麻木。

    苏北秦重新站了起来,拾起那把残破得只有半截木棍的锄头凿开碎石,太阳早已攀升至头顶,烈日焦烤着大地,即便是躲在树荫里,那股从地底下升腾起的燥热足以令人头晕目眩。汗水从额上滑下,又很快被风吹干。

    汗水过度挥发,又没有补充水分,苏北秦口干舌燥,唇上起了一层干燥的表皮,一般一个时辰,官吏会来送一次水,囚犯们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苏北秦也是有水的,只不过别人的水是澄澈的,而他的是绿油油的,也不知是官吏从哪儿弄来的,上头还飘着一层绿色浮萍。

    苏北秦端起那个有豁口的碗,吹开上面那层浮萍,将水一饮而尽,他本以为喝了几天好歹习惯了,却还是忍受不了那股怪味,险些吐出来,最后好歹还是咽下去了。他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透过树叶的间隙遥望碧蓝的蓝天。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他想,只有活着他才能有机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将那群朝廷蠹虫一网打尽。

    时近日中,太阳越发猛烈,那沉闷的空气叫人觉得窒息,苏北秦领了饭,独自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歇息,说是饭,其实只是一碗菜叶汤,不过好歹味道比之前那碗绿油油的水要强许多。

    一个馒头放到苏北秦的空碗里,苏北秦转过头,见到一个面目和善的老人,老人指了指他碗里的馒头,示意他快些吃。

    正常囚犯的伙食是一碗稀粥配两个馒头,不过苏北秦是没有的,起初他不知自己为何会遭到这般对待,后来从犯人们的言语里隐约听到是武惟扬的意思,也就释然了,知道即便是据理力争也没用,索性就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差别的对待。

    “这位老丈,这个还是你自己吃吧。”苏北秦正欲谢绝老人的好意,老人却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身旁,一块干净的手帕上摆着好几个白面馒头。

    “是我从自己家里带的,多的是,”老人笑道:“年轻人快点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苏北秦这才看到老人穿的是普通百姓的衣裳,他着实饿惨了,便收下馒头,谢过老人,问道:“老人家,您也在这里干活吗?”

    老人点点头道:“我原先在这里干活,后来老大念我年纪大了,又有改过之心,便让我重入市井,分了我两亩田地独立门户,我是个闲不住的人,于是农闲时节便会来这儿干些零活,攒点棺材本。”

    苏北秦微微皱眉,他倒没听说过流犯还有这种待遇,“您说的老大可是武惟扬?”

    “对啊,就是他,”老人提起他,便目光烁烁道:“年纪轻轻,却识大局,我们这儿原先乱成一锅粥,然而自老大来了之后,凡是钦州流犯聚集的地方,那都是管理得井井有条,很多被冤枉的人得以昭雪,虽然不能返乡,却能得到跟普通百姓一般对待,也知足了。”

    苏北秦觉得自己越来越听不懂老汉说的话,来不及嚼碎的馒头噎在喉咙里,老汉取出自带的水壶给了倒了一碗干净的水,又道:“我看那些官差好像在针对你,不然这场地上谁要是敢动手,那一准得被拉到山顶绑在树上暴晒,这规矩也是老大定下的,从没有人敢触犯。”

    苏北秦想笑,但是一笑就扯到伤口,疼得紧,“恐怕就是武惟扬授意的罢。”

    这下轮到老汉疑惑了,“我见过老大,他那人向来赏罚分明,怎会叫人凭白欺负你去?”

    约摸是沉默太长时间,难得遇到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能够交谈的人,苏北秦便将自己先前与武惟扬的事与老汉说了。

    老汉沉思了一会儿,道:“这位郎君,你大概对老大有些误会,其实我们老大是个难得好人,你若是愿意,可以去找那些来采石场做散工的人打听打听,其实跟在他身边也不是坏事,能帮很多受冤枉的人洗清罪名,收拾那些犯上作乱的人,护一方百姓平安,难道不比在这里用执笔挥毫的双手挖石头强吗?”

    苏北秦一怔,正欲说些什么,那边的官吏已经在大声叫着开工了,老汉将几个馒头塞到苏北秦怀里,道:“小郎君,这里并不只有穷凶极恶之人,同样也有清白之人,你和他们多接触接触也不是坏事。”

    苏北秦敛着眸子,缓慢地点了点头。

    “老大……老大……”四儿站在树下扯着嗓门大喊道。

    坐在高高树枝上休憩的武惟扬揉揉眼睛,没好气道:“什么事?”

    四儿双手放在嘴边继续喊道:“我听说苏先生差点叫人给打死了。”

    “那与我何干。”武惟扬说着阖上眼睛又要睡觉。

    “你千方百计地把他弄来就是为了看他被人打死么?”四儿不依不饶地在下面继续喊道。

    武惟扬折了根树枝扔下去,准确地扔到四儿头上,道:“那是他自作自受,快走开,莫要打扰我休息。”

    他抬头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瓦蓝天空,撇撇嘴道:“书生就是麻烦。”

    ☆、第4章 命悬一线

    傍晚收工时,苏北秦只觉眼前一片昏黑,与来时一般,官员吆喝着让犯人们绑上麻绳,苏北秦勉强站着,待出发时,手上的麻绳一拽,他一个踉跄,竟是险些没站住。

    魏大成握着鞭子从队首走到苏北秦这边,一双细小的眼睛在压得极低的眉毛下看起来十分凶狠,他盯着脸色惨白的苏北秦,一边嘴角向上扯动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接着扬起鞭子,在苏北秦身上抽了一下,这一下并不重,苏北秦也没有感觉到多少痛苦,但下一刻,他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魏大成哈哈大笑,对懒洋洋跟在后头的官差道:“我还当这小子有多硬骨头,你看,这不是朝爷爷我跪下了嘛!”

    那官差皮笑肉不笑地应和了两句,用靴子尖抬起苏北秦的下巴,打量了一番,道:“悠着点罢,若是把他弄死了,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魏大成脸色阴郁下来,他将苏北秦粗暴地拉了起来,呵斥道:“别装死,走了!”

    苏北秦只觉太阳穴处疼得厉害,疼得他几乎失去了意识,等他从疼痛中稍稍恢复过来时,已然身处那处狭隘拥挤的棚屋中,他躺在简陋的床铺上,棚屋中十分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他一面轻轻地呼吸,以免牵扯到胸口的伤处,一面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减缓疼痛,手指一触到额头,他便怔了怔,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好似能蹦出火星,让他瑟缩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看起来因着连日来休息不足,再加上各处外伤,让他的身体彻底垮了下来。

    他放松身体,重新躺了下去,眯着眼看着棚屋破败的屋顶,这几日经历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在脑海中被他缕析条分地拆解开来。

    “看来武维扬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喃喃道,无论是这毗邻无人寨的官府采石场,还是老人口中称呼的老大,无一不显示出,武维扬的这个无人寨在钦州的影响力要远比他最初设想的大得多。

    他觉得此时口渴难耐,一旦发觉自己正发着高热,饥渴感便比以往还要放大数倍,让人无法忍耐,煎熬得好似在油锅上一般。

    但苏北秦仍旧一动不动,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只因他明白,现下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只能平白消耗他的体力,让他的身体愈发虚弱,因而他只是静静地躺在支棱着木刺草渣的木板床上,乍一眼看去,若不是胸口尚有起伏,像极了一具尸体。

    四儿进门时便着实被这幅场景吓着了,他奔到床边,惶急地推了两下,“先生,先生?!”

    苏北秦不得不□□一声,微微皱起眉,睁开眼道:“怎么了?”

    四儿见他醒来,顿时松了口气,瘪嘴道:“我还当先生你死了呢。”

    苏北秦哭笑不得,但此时却连牵起嘴角都做不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几乎将他湮没,苏北秦动了动嘴唇,好容易才发出声来,“水。”

    他的声音微弱至极,四儿倒是机灵,看他的形容便明白现下不是耽搁的时候,连忙先给他端来了茶水,笨手笨脚地喂他喝了两口,急惶惶地道:“先生你可撑着些,我去跟老大说一声,为你请个大夫来!”

    说罢便一溜烟地窜出了屋棚。

    苏北秦闭着眼,才喝过水的喉咙很快便又烧干了。他一动不动,连蚊虫在他身上嗡嗡作响也毫无反应,若不是胸口还略有起伏,真和死尸没什么两样。

    当四儿将大夫连拖带拽地拉进这简陋的棚屋时,连一把年纪的老大夫也被苏北秦吓了一跳。

    “四儿啊,老吴我不是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可没法医死人肉白骨啊!”老大夫哆哆嗦嗦地道,回身便要往门外走。

    四儿正要出声拦他,老大夫却在门口被人撞着了。

    武惟扬一把拉住向后跌去的老大夫,不耐烦地道:“老吴,你打算上哪儿去?”

    老吴好容易站稳了,抬头看见武惟扬的表情,顿时打了个哆嗦,他揪着自个儿下巴上没几根的白胡子,苦着脸道:“这个,武寨主啊,这我真治不了。”

    武惟扬抬了抬眉毛,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天真稚气,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一点儿也不天真,“怎么老吴,你终于也觉着活够了?四儿,拿两张草席来,把他们两个一起丢到后头松山岗上去。”

    老吴手一抖,原本稀疏的胡子又被他拽了两根下来,“别别,我再看看,再看看。”

    说罢他苦着脸终于坐到苏北秦身旁,正要将苏北秦放在身侧的手执起把脉,却听苏北秦忽然道:“有劳了。”

    这句话像是耗费了他巨大的气力,一说完原本便微弱的呼吸几乎到了弱不可闻的地步,老吴怔了怔,他原以为这人不但身上伤痕累累,血气不足,还高烧不退,定然已经昏迷过去了,倘若救不过来,就这么直接死了也毫不奇怪,却没料到这人竟然撑到现在都没有失去意识。

    也不知是否是因着那句细若游丝的“有劳”,老吴收起了不情不愿的神情,仔细诊了脉后,又小心地掀开了苏北秦的衣服,轻轻摁压他的胸口和腹部,如此一番细细检查之后,他直起腰,长叹了一口气。

    武惟扬靠在门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方才一直盯着苏北秦□□出来的肌肤,那苍白的皮肤上遍布着青淤紫痕,看起来十分凄惨可怜。

    见老吴开始伏在桌上写药方,武惟扬便懒洋洋地道:“别让他死了。”轻飘飘地留下这句话后,他便离开了。

    四儿从一见面便十分喜欢这个俊秀的先生,此时也不跟着武惟扬,而是凑到老吴身旁,小声道:“老吴,苏先生要不要紧?”

    老吴用笔杆狠狠敲了敲四儿的额头,瞪眼道:“老吴也是你叫得的?喊吴老!”

    四儿皮实,嘀咕了两句,便又眼巴巴地瞧着老吴,老吴蘸了蘸墨,叹道:“便是治好了又如何,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折腾废了。”

    四儿琢磨了一会儿,眉眼舒展开来,兴致勃勃道:“这便是苏先生死不了的意思?”

    老吴又瞪了他一眼,道:“你少跟着武惟扬罢,一个两个嘴里都说不出好话来!这孩子便是救回来了,怕是也要落下病根,若是好好调养也罢了,跟着那个武惟扬,能得什么好去?”

    四儿撇了撇嘴,道:“这不是还有你么。”

    老吴冷哼一声,他那硬黄纸上已然密密麻麻写了一大串药材来,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一面写一面道:“从今往后,他不能得风寒,平日里不能快走,也不能做什么重活儿,阴雨天时怕是腰腹和膝盖会疼痛不已,必得有人给他用虎骨酒揉按疏通气血。”

    将最后一笔落下,老吴长吁了一口气,神色悯然,“这孩子真真是可惜了。”

    四儿将老吴的方子抢了过来,笑吟吟地道:“我去抓药!”说罢便跑了出去。

    老吴摇了摇头,叹息道:“没心没肺,都是武惟扬教的!”

    他将桌上的东西收好,走到苏北秦床边,也不嫌弃那床铺简陋肮脏,坐了下来,仔细看了看苏北秦的神色之后,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来,小心地倒出一个棕褐色的小药丸,掐着苏北秦的下颚,将那药丸压在苏北秦舌根处,喃喃道:“熬一熬罢,一定能熬过去的,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死了好。”

    苏北秦一直勉强维持着意识,他知道若是真的昏迷过去,说不定便再也没有机会睁开眼了,老吴压在他舌根下的药丸,味道醇厚浓烈,随着药丸渐渐融化,他只觉那股沉重的疲惫感减退了许多。

    他抿了抿唇,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首先出现的是草棚的屋顶,他眨了眨眼,视线清晰了一些,这时却听身旁有人道:“别乱动,免得好不容易保住的一口生气散了去。”

    他微微侧过头,只见一位青衣布鞋的老先生正在草棚门口熬药,他的神色十分愁苦,下颌处挂着零零星星的几根胡须,看起来颇有些可怜。

    这时四儿抱着柴火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他将柴火扔在老先生身旁,气喘吁吁地道:“老……吴老,还要柴火吗?”

    那位吴老掀了掀眼皮,愁眉苦脸地道:“用不着了,你去给他倒杯水喝,不能是冷水,也不能喝茶。”

    四儿向床上的苏北秦望去,见苏北秦睁开了眼,气色也好似比先前好了一点儿,顿时喜笑颜开,“苏先生,你醒了!”

    苏北秦谨遵医嘱,没有动弹,只是慢慢眨了眨眼,四儿按照吴老说的,给苏北秦端了一杯温水,笨拙地喂他喝下,一面喋喋不休地道:“苏先生,你可吓死我了,吴老开头还说,你活不了啦,若不是老大要吴老一定要把你救回来,恐怕苏先生你就得去松山岗呆着啦!”

    苏北秦没有什么反应,倒是熬药的吴老,响亮地嗤笑一声,道:“小兔崽子,你倒是会给武惟扬脸上贴金。”

    四儿不理会吴老,眼巴巴地瞅着苏北秦,撒娇卖乖道:“先生,你可别跟老大对着干了,老大其实是个好人,我爹娘死得早,若不是老大收留,我怕是早就饿死在街上了,这寨子里像我一般被老大救下的人多得是,他可真是个好人!”四儿顿了顿,像是怕苏北秦不相信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大好人!不信你问吴老!”

    吴老又冷笑了一声,但却没说什么,只是闷不吭声地熬药。

    苏北秦微微笑了一笑,他自觉已然有些气力,便哑着嗓子道:“我想见见你们老大。”

    ☆、第5章 潜龙在渊

    过了几日,待苏北秦能稍微下地行走时,他才终于见着了武惟扬。

    此时他已然不在那破旧衰败的棚屋中,因着吴老对那儿实在不满意,吹胡子瞪眼地便将苏北秦挪到了另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虽然依旧简陋,但好歹有房有窗,比起数十个人挤挤挨挨住着的草棚,不知要好上多少。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药香,苏北秦执着一卷医书,神情倦怠地倚靠在床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睫懒洋洋地垂下,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武惟扬推门进来时,动静并不小,然而苏北秦好似真的睡着了,细长的睫毛一动不动。武惟扬皱着眉捂了捂口鼻,道:“怎的也不开开门窗,屋子里一股子药味。”

    他的语气熟稔亲昵,好似之前一言不合便将苏北秦扔到采石场的不是他一般,苏北秦睁开了眼睛,他的眼里还有些许残留的睡意,但很快便清明起来,“抱歉,吴老嘱咐了我现下不能受风受凉,烦请阁下将门关上。”

    武惟扬早已经大马金刀地在他床边坐下,闻言顿了顿,对上苏北秦白得仿佛瓷器一样的脸,武惟扬还是站了起来,将门合上。

    待他重新坐下来,苏北秦已将医书小心收好,他身上穿的早已不是囚衣,而是四儿不知从哪儿捯饬来的一件鸦青色的深衣,衬得他肤色愈白,几乎有一种单薄欲碎的感觉。

    武惟扬打量了一番苏北秦,莫名地心生怜惜,他微微撇下嘴角,神情看起来十分真诚同情,“我原本只是想让你瞧瞧寨子中的人如何生活,却没料到竟有那等鲁莽粗俗之人,害得先生生了一场重病,改日我定然好好拾掇拾掇他们。”

    苏北秦大病初愈,精神并不好,看着便比初见时少了几分清高锐气,他轻轻笑道:“不必了,左右都是看人眼色行事,何必为难他们。”

    武惟扬大惊,“我可没有让他们折腾先生,先生本就文弱,我怎会忍心?!”

    苏北秦稍稍抬眼看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道:“武君多虑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他那一眼,细而黑的睫毛向上一掀,露出掩在下头的线条流丽的凤眼来,那眼珠黑得令人心中泛寒,却叫武惟扬不知怎的隐隐兴奋起来。

    他圆润的眼睛在紧闭着门窗的房间里显得极亮,看起来便如同一只丝毫不掩饰的野兽,“四儿说苏先生想见我一面,不知有何要事?”

    苏北秦稍稍坐正了身子,轻声道:“武君,你需要的可不是一位师爷罢?”

    虽是问句,但苏北秦的语气却十分肯定,武惟扬笑了起来,露出一个酒窝来,“此话怎讲?”

    苏北秦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要这天下,师爷怎么够?”

    武惟扬毫不避讳地回视着苏北秦,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莫名让他心头痒痒的,以后若是这苏北秦不识好歹,留下这双眼睛倒也是可以的,武惟扬一面漫不经心地想着,一面笑吟吟地道:“苏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苏北秦极其细微地皱了皱眉,将视线转开,他停了一会儿,方才道:“我这几日在采石场劳作,那魏大成同为犯人,却和那些官吏有着同等的地位,甚而他要做的事,官吏从来熟视无睹,这已经远远超过官匪勾结的地步了。”

    武惟扬眨了眨眼睛,他长得本就稚气,露出这幅神情更显得纯然无辜,“是么?我可不知道魏大成竟有这样的能耐。”

    苏北秦对他装傻倒并不意外,只是平稳冷清地继续道:“前些日子,我还遇着了一位好心的老人家,他对我说,你为不少人洗清了冤屈,还了他们一个清白干净的身份,好在这儿安稳地生活。”苏北秦停了下来,他闭了闭眼,脸颊上隐隐浮现出一丝红晕,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你不过是个土匪头子,哪里来的权力竟能让流放犯人洗清罪名?!武惟扬,你到底是什么人?!”

    武惟扬见他隐隐激动起来,连忙上前扶着他为他顺气,一面道:“先生何必如此较真,你身子还虚着,可不能这样动气。”

    苏北秦不过是一时气急,他缓过气来,便又是一副冰凉凉的模样,他让了让武惟扬为他拍抚的手,正色道:“还请武君为在下释疑。”

    武惟扬一脸惋惜地坐回原处,道:“苏先生真想知道?若是我将这些事都告诉了先生,先生又拿什么来回报与我呢?”

    苏北秦冷冷道:“你不是缺个师爷么?”

    武惟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北秦,叹道:“我原本以为苏先生却是个正直廉洁的君子……不过我实在对苏先生很是中意,倒是不妨向你告知一二,你说的没错,我缺的可不止是名师爷,你知道我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苏北秦没有说话,武惟扬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他笑意盈盈,两颊深深的酒窝显得他既稚气又天真,“我想要唐泽霖的首级。”

    苏北秦悚然动容,唐泽霖是当朝顺光帝的名讳,这句话中蕴含的血腥意味让武惟扬此时的笑容仿若修罗。

    不等苏北秦开口,武惟扬继续道:“苏先生知道了我的目的,是不是打算过两日便寻机逃走,再忠心耿耿地向唐泽霖汇报岭南这儿有一批乱党的事儿?”

    “若真是这样,可太叫我失望了。”武惟扬仿佛很怜惜似的握住了苏北秦搁在被子上的手,那只手修长白皙,食指上有着柔软的茧子,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相比之下,武惟扬的手却与他的脸截然不同,他的手比苏北秦还要大上一圈,指腹和关节处满是粗糙的老茧,右手手心里还有两道留了疤的伤,看起来粗犷狰狞。

    苏北秦身上一片冰凉,他虽然年纪尚轻,却明白这样一双手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有的,他曾经在振国将军的府邸上做过客,老将军不入沙场多年,将行大礼的苏北秦扶起来的手上却有着与武惟扬一样的触感,那是多年戎马留下的痕迹,即便在纸醉金迷的京城呆上多少年,那手上的沧桑与血气也无论如何消减不去。

    “你是……”他心中有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然而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

    武惟扬咂了咂嘴,这动作很是粗鲁,他做来却平添率性,“苏先生若是愿意老老实实呆在无人寨里,我定然好好对待你,绝不会像那昏君一般,平白浪费了先生的才华。”

    苏北秦微微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忽然反手紧紧捏住了武惟扬的手,武惟扬一惊之下,下意识便要去捏苏北秦的手腕,但很快控制住了,苏北秦像是毫无所觉似的,急促地问道:“你……你是惟武王。”

    惟武王五年前三次大败阿吉那杜尔汗王,将突厥赶回燕山以北,班师回朝后主持编纂顺光大典,囊括历来名家经书,注释明晰详实,历时两年编纂完成之后,便被奉为国书,然而之后不久,便被诬陷有谋逆之嫌,顺光帝不顾满朝臣子乃至举国学子百姓的请告反对,将与他同为皇室血亲的惟武王贬为庶民,流放岭南。

    那时苏北秦还未入朝,曾经也写过一封陈情表,想要改变帝王的想法,然而他的父亲却拦下了他,当时苏太傅说的话他曾十分不以为然,但现下想起,却不得不承认或许的确如此。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苏北秦喃喃道。

    “恩?”武惟扬扬了扬眉,他对于自己的身份被发现毫不在乎,反而殷切地追问道:“苏先生考虑好了么?”

    苏北秦回过神来,他松开了手指,神情平静下来,“武君,你能给我一个理由么?”

    武惟扬睁大眼睛,“什么理由?”

    “纵使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也要取代顺光帝的理由。”苏北秦直视着武惟扬的眼睛道。

    武惟扬张了张口,他发觉原本想要敷衍了事的回答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怔了怔,慢慢地道:“我不知道。”

    他收敛了那纯然的笑意,有些慎重甚而是笨拙地道:“我想,我以前的理由一定不能让你留下来,那么,如果我是为了这个天下,为了所有百姓才想取代他,你觉得如何?”

    苏北秦微微笑了,“骗子。”

    “但是,我可以留下来。”苏北秦身形消瘦,他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但兴许是因着他习惯性挺直的腰背,看起来并不违和,甚而带着凛然的意味,“我并不是愚忠,我也明白这天下总有一天必会易主,你可能并不是最适合的那个人,但我愿意尝试一次。”

    “为了天下苍生?”武惟扬有些嘲讽地道,他面无表情,没有了笑意,他看起来有些冰冷。

    苏北秦郑重地回答道:“为了天下苍生。”

    ☆、第6章 从一至终

    苏北秦这次大病足足休养了两个月才让吴老点了头,放他去了武惟扬那儿。

    尽管按照月份已然入秋,但这里依旧日日晴日高照,只不过那股子夏日才有的潮湿感散去了不少,苏北秦身子骨弱,这样的天气反倒叫他舒适了许多。

    武惟扬给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子,虽不及最初来时见着的那个精致写意,却布置地格外舒适,卧房地面上甚而铺了一层绒绒的软毯。

    “老大说苏先生不比我们这些粗人,一定要小心对待,所以这院子里收拾的时候可费了殷大哥好一番功夫,四儿也帮了不少忙,像这盆莲花,还有书房里那个多宝格都是四儿挑的,不过多宝格上头放的东西是老大送来的,老大说了,苏先生这里什么都要最好的,可不能放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四儿带苏北秦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脸献宝似的神情。

    苏北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旋即温和地笑了笑,道:“辛苦你了。”

    四儿得了一句淡淡的夸奖,便高兴地乐开了花儿,他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苏先生,那两个月有事没事便往苏北秦养病的房间摸,苏北秦病中无事,便也教他认些字,读些诗词。两人的关系愈发亲近,反倒是武惟扬,自那之后极少出现在苏北秦附近,也不知成日里在做些什么,但每当苏北秦问起,四儿便做出茫然不知的模样,竟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苏北秦在院子中的石桌旁坐下,石桌上放着一瓷碟香梨,苏北秦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他现下无事可做,除了读书,便是由四儿陪着在院子附近走一走,这样过了几天,他自觉已然怠惰至极,心中思忖着是否需要主动去寻武惟扬,好找些事做。

    四儿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见苏北秦眯着眼似乎快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四儿离开没多久,苏北秦便睁开了眼,他掩着口打了个呵欠,喃喃道:“差一点便真的睡着了。”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从干干净净的瓷碟里取出两只梨来,便离开了院子。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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