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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与君缘 作者:若花辞树

    第11节

    如此情形,再明白不过了。暮笙垂下头去,没看到孟脩祎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与脆弱。

    “陛下都已决定了,好歹教臣知道,臣做错了什么,要让陛下眼不见为净。”她终是要问个明白的,她是臣,只能被迫接受,不管是情起,还是情灭,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既然如此,总要让她做个明白鬼,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让陛下厌憎至斯。

    孟脩祎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看向暮笙,波澜不兴的眼眸有了情绪,她张口,心口撕裂一般的痛。

    “你心中,没有我。”孟脩祎淡淡地说道,极力掩藏话中的灰败。

    暮笙眼睛通红地盯着她,话中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怒意:“你凭什么说我心中没有你。在你看来,这两年来,我所有的爱慕都是虚与委蛇?”

    孟脩祎撇开头,冷冷道:“是真是假,我不想知道。但你不信任我,你对我百般防备,却是实实在在的。若不是我说出来,你定会瞒我一辈子,若不是我看出来,我永远不会知道你还活着。”

    她把藏了许久的怨言都说了出来,心都随着说出去的话空了。孟脩祎觉得自己撑着一张外强中干的人皮,鼓足了劲说了这些话,说罢了,她不觉得怨恨,不觉得委屈,只想听到暮笙否认,想听她温言软语的安慰,但暮笙无言以对的躲闪将她鼓足的劲都卸了去。

    孟脩祎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你走吧,临安是个好地方,你可以从那里开始,建功立业。就当你是真的薄暮笙,裴昭的那点事,与你无关。”我也忘了这两年,忘了薄暮笙,我心中有的只是裴昭,那个对我没有一丝温柔,只会用冷漠的眼神看我的裴昭。

    暮笙身形一晃,心中酸涩得厉害。她终是无言以对,陛下没有说错,若不是她自己看出来了,她今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出那几乎能要她命的秘密。

    她无言以对,便不能再在陛下身边了。

    暮笙转过身,走到殿门前,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张了张口,喉咙不知怎么堵塞地发痛,连嗓音都沙哑起来:“当日,你要我入宫,酬我以上卿之位,彼时我没有答应,而今想来,追悔莫及。”

    那是她最后的天真岁月,不知道亲生父亲是个伪君子,不知道最能托付信任的人转过头来就会杀她,不知道天翻地覆、家破人亡其实那么容易。

    殿前是广阔的天空,身后是今生唯一挚爱。暮笙抬起头,看那望不见边的天际,她大步走了出去,将心留在这小小的宫殿。

    ☆、第五十二章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江南四月,暮春之际,姹紫嫣红的风光逐渐被墨绿的色彩掩盖。纵目望去,生机勃勃,诗意盎然。

    运气好得很,一路过来都是微风拂面的晴朗,一到浙州境内,却开始下起细雨来。江南的细雨就如江南秀丽细致的女子,下得斜斜密密,很快便沾衣欲湿。

    暮笙坐在马车中,不时掀起窗帘来看看到何处,受灾的村庄田园恢复如何。眼见雨势不减,哪怕是细雨,走上一个时辰,也要寒意入体。

    “薄林。”

    马车外一骑马的青年仆役忙一夹马腹,靠了过去:“小姐?”

    “前方可有歇脚处?我们歇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这里距临安城差不多一日路程,明日傍晚前定是能到的,就不必如此紧赶慢赶的了。

    薄林极目朝前张望,片刻,便躬下身来,恭敬道:“再往前耆老,就有一处庄园,却不知是主家是谁?能否招待过路旅人。”他们每日行路前都会寻一当地耆老问路,由此决定宿头,这会儿看看四下景物,再算算时辰,差不多也该遇上耆老口中的大庄园了。

    “你去问问,客气着些,就说是过路行商,讨口茶吃,想必主人家不会拒我们于门外。”暮笙不喜扰民,一路过来,除却需出示身份的驿站,一律声称自己是过路行商。

    薄林恭声应诺,纵马而去。

    薄家家仆不多,加起来也就那么十来人,但不知原先的家主是如何挑人调、教,个个都忠心可靠。暮笙此番出京,只带了七名青壮的奴仆,再加两个侍候衣物的丫鬟,余下的老仆便留在京中看宅子。这七人当中,便以薄林为首。

    在京时,暮笙偶尔也会受邀往达官贵人府上赴宴或看诊,她有意培养一个帮衬得上的仆役,便时时都带了薄林去,几次下来,他已很能得体应对,并懂得举一反三,十分机变。让暮笙省心不少。

    这回,就让他做郡守府的外管家吧,应对人情往来,待人接物,至于内管家,横竖就她一人,轻省的很,丫鬟就能胜任。

    攘外必先安内。府上安排好了,才能无后顾之忧。暮笙在心中一个个盘算她带来的家仆,安置到适当的位置上去,确保她的郡守府能够固若金汤。

    不消片刻,薄林便回来了,那庄园主家不在,管事答应了让他们歇上一会儿。一行人立即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雨虽小,淋在身上也是湿腻腻的,很不舒服。

    暮笙站在檐下,吩咐薄林道:“晚上到了驿站,你们就煎剂药来服下,莫着凉受寒。”

    薄林立即笑道:“小姐是医正出身,倒是便宜得很,只是到时还请小姐赐方。”

    暮笙嗔他一眼:“这有何难。”

    她生得好看,一张脸如雪似玉,身姿高挑,气质出尘,薄林素来是知自家小姐容貌出众的,这会儿映着绿树掩映,细雨霏霏,也不禁倒吸了口气,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暮笙倒没注意,她的目光挪去了别处,看到南面主屋挂了张牌匾,上书“明瑟旷远”。她不禁问道:“这家主人姓甚名谁?”

    薄林不知她为何有这一问,便道:“姓黄,名谁却不知。”

    姓黄?江南四姓,朱、程、黄、崔,不知是不是这个黄。

    回想适才走进来,一路所见格局精致,仆从肃穆,台阶路径皆一层不染,那一角的翠竹品相名贵,打理得甚为精心,一看就是有底蕴的世家做派,弃用真金白银,在细致处巧费心思。

    暮笙垂眸细思片刻,吩咐薄林道:“吩咐下去,就在原地休憩,不许四处乱走,待雨一停,咱们就上路。”

    地方官难做,不止要主政一方,还要与当地豪强交好,强龙不压地头蛇,郡守只任三年,哪怕连任,也不过六年,当地豪族却是祖祖辈辈都在此经营,与他们处的不好,他们有的是法子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敷衍政令。更何况,还有不少如崔氏那般,家中多得是在外为官的子弟。

    暮笙不愿节外生枝。临安的情形,她一路过来也探听了不少。做官不可太独,她也想过交好其中一两家,采用制衡之法,提一压一,至少让她能腾出手去为百姓做些实事,而不是日日周旋在这些豪族的利益中。

    不过,就算要交好也不是现在。现在她□□门都未入,更不曾交接政务,这时候若与豪族接触,势必给人上赶着巴结的弱势,一开始就示弱,后面想将印象逆转过来就要事倍功半了。

    有过两刻,雨方止。翠绿的树叶上就如蒙了一层薄雾,路面也都的。

    暮笙走下台阶,外面空气清新。她一面大步朝前走去,一面头也不回地与身后诸人道:“启程。”

    接待他们的是一老翁,是黄家老奴,在此看守园池。

    暮笙与他道谢,又令薄林留下一金,方率众离去。

    走到门前,却遇见有一男子,从马上下来。

    这男子生得俊朗万分,满身书卷气却不显呆板,反而意气非常。他甫一下马,恰遇上一清婉女子从家中大步行来,举止气质,说不出的光彩夺目。

    男子愣了一愣,就要上去拜见一番,便听得那引暮笙出来的老翁惊呼一声,上前道:“七公子?七公子怎生来了?淋着了不成?还不快快随老奴去换身衣裳!”

    安叔是他祖父的忠仆,年老后便安置在此,让他颐养天年,他一见小辈,总是疼爱非常,七公子平常不觉,此时在佳人面前,不禁有些赧然,他忙道:“安叔,安叔,稍安勿躁。”

    安叔这才想起还有客在,忙介绍道:“这是我家七公子,姓黄名况,字奉直,十二岁便中秀才,十五岁已是举人,乃是文采满江南的少年举子。”老人家一面说,一面显出骄傲的神色来,而后介绍暮笙:“这是薄小姐,过路行商,遇上了雨,在家中歇息。”

    听得安叔一连串夸奖,介绍这位小姐时却不甚恭敬,黄况唯恐怠慢,忙作揖道:“敝门寒窄,怠慢了小姐,望海涵。”

    暮笙自刚才便伫足含笑,她倒不介意老翁客不客气,不过过路客罢了,黄家这样的门第,每月不知要招呼多少过路客。见这位公子很客套,又见他虽着蓑衣,发上却是一层晶莹的雨水,想是不愿多谈的,便回了一礼道:“黄公子客气,行至宝地遇雨,多亏贵府施以援手,教我等不致狼狈赶路。”说罢,不等黄况开口,又道:“天已放晴,不敢多扰,就此告辞。”

    说罢拱了拱手,便朝外走去。马车就停在近旁,暮笙也不需人扶,便动作利落的上去坐好。几名家仆皆是训练有素,姿态矫健的上马,各护在马车四周,朝官路奔去。

    黄况驻足看了一阵,忽然皱起眉来,问道:“这位小姐说她是过路行商?”

    “是啊。虽是商户,礼仪倒是周全的很。”安叔道。大晋风气开明的很,越是富贵人家,越不会拘束女儿,富户有女公子在外行商的,也不奇怪。

    黄况摇了摇头,道:“前两日听父亲讲新任府君是名年方二二的女子,恰好姓薄,算着路程,这几日也该到临安城了。”

    安叔惊诧地“啊”了一声,转而又道:“府君又能如何?她没亮身份,咱们也不算无礼,倒是七公子,还是快快随老奴去换了衣裳罢。”

    黄况仍注视远方,听他这般说,不禁回过头来笑道:“这就去,您别念叨了,回头我家去告诉祖父,说您在这还不断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看祖父可饶你。”

    说罢就将手中的马鞭丢给一旁的小厮,往里走去。

    安叔笑呵呵地跟在后头,不住地问:“老太爷可好?老夫人可好?还有老爷太太并公子小姐都可好?”

    隔日午后,暮笙便到了临安,在城门口将任命书与印信示于守将,再由守将派人望郡守衙门传信,衙门中一干官吏皆出外迎候。

    暮笙到达衙门,便马不停蹄地进行交接。前任郡守被淮安君拿下押解京城,如今,那位郡守的满门尸骨都在山上埋着了。之后的一干事务皆是郡丞暂代。暮笙便听那郡丞率领主簿、功曹、典签等官吏汇报大大小小一干事务,又有本郡人口、土地籍册,历年租赋收缴账册,还有徭役征发,往来文书,等等等等,都要交割清楚。

    这么些事,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做不完的。

    暮笙在心里一划拉,她还要拜见使君,临安,州治所在地,刺史就在临安;这个时候春耕已经完了,倒不需她组织,但防夏日雨水,还有堤坝要修建,就得征发徭役。时间并不宽裕,交割需尽快完成才好。

    第一回外放,她也是一步一摸索,万事都小心。

    到晚上,印信之类的是交接完了,暮笙令隔日先交接历年徭役、民夫征发的状况,功曹主簿心里都有数,这是防止交接上出了什么事,先交割了这部分,也不妨碍修堤坝。

    这位府君年虽少,却不是不识庶务,她还会防微杜渐,做两手准备,一干官吏暂收起轻视之心,他们已在当地最豪华的酒楼设宴,为郡守大人接风洗尘。

    ☆、第五十三章

    “啪!”

    奏本狠狠掷于地,厚重的闷响如一道钝雷,击在殿中大臣心上。

    户部尚书林泰腿一软,便跌在了地上,难掩仓惶:“陛下息怒。”

    左都御史汲盎面不改色,与他一同伏地。

    孟脩祎双臂撑着御案,森冷的目光落在林泰身上,她的面容因盛怒而沉晦如水。

    此事绝难善了。

    林泰惧极,一面暗骂汲盎这死老头胡乱攀咬,直如疯狗一般,一般在脑海之中堆砌言辞,竭力想从眼前困境中脱身。

    殿中气氛沉沉如山岳压顶,林泰几番思索,也不过寥寥数息,他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妥善的法子,喉间越发干涩,拢在袖下的双手满是冷汗。

    为今之计,唯有竭力脱责了。官定是做不成了,好歹要留下一条命来。

    打定主意,林泰忙往前爬了两步,带着沮丧的颤音:“陛下,臣失察,臣失察。裴伯安在时,为人强势,甚为蛮横,六部之事,事事干预,臣白担了一个户部尚书,在户部,却是步履维艰,哪怕看一本账册,都有人呈报裴伯安。”

    林泰一面说,一面万分惭愧的磕了个头,接着,那份深刻的惭愧便变作了毅然之色:“然,臣虽无能,亦不愿失臣节……”

    说到此处,满腹狡辩推诿之词还没道尽,却已让孟脩祎恨甚:“你是打量着裴伯安如今没法儿与你对质了是吧?”裴伯安家都给抄了,还有什么底细是不知道的?

    林泰心中咯噔一声,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凉凉的渗了一头,喉咙仿佛被石块堵住了一般,艰涩地道:“臣不敢……”

    “朕只问你,”孟脩祎怒击御案,喝道:“账面上的银子,都到哪儿去了!”

    经天子这一怒喝,林泰哪儿还敢再砌词狡辩,伏在地上,哭丧着脸道:“陛下,银子去了哪儿,臣委实不知啊。当初,都是裴伯安以中书令职务之便提走,臣,臣哪儿敢多问。”

    话说到这份儿上,还不说实话。国库的银子,倘若真是这么好挪用,还设什么户部,直接摊街巷中得了。

    孟脩祎怒极而笑:“裴伯安的家都给抄了,你还想赖到他身上,朕告诉你,你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昏聩无能的官就别做了,这条命也别要了!”

    国库账面上分明写有六百万两白银,实际却不足百万,余下的五百万两平白不翼而飞,倘若不是汲老头意外得知,上折参劾,孟脩祎至今还蒙在鼓里。堂堂天子,让臣下蒙的团团转,叫她如何不生怒火!

    林泰惶惶不已,双臂也止不住的打颤,额上的冷汗低落在澄亮的金砖上。皇帝虽年轻,也是一言九鼎,从做太女起就是说得出做得到。她说要他命,便是命悬一线。

    说还是不说?

    说了是欺君,株连满门,不说,他上哪儿去找补那巨额的亏空?

    这是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陛下,如此庞大数目的银子自国库不翼而飞,实乃旷古未闻之奇事,臣请陛下彻查到底。”一直沉默的汲老头说道。

    林泰的一番支吾早已将孟脩祎的耐性耗尽,她冷冷瞥他一眼,如黑云翻滚,山雨欲来。

    “来人!”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动作利落一致:“陛下!”

    “带他下去,明日天明前,让他将知道的都吐出来!”孟脩祎淡淡道。

    林泰脸色煞白,两名侍卫齐应一声,扣住他的肩头便将他拖了出去。

    大臣失德自有大理寺刑部审问,从没有使侍卫折辱的。汲老头微白的眉头抖了抖,正欲分辨,抬头看到皇帝阴沉的神色,又默默咽下了进言,陛下正在气头上,是听不进谏言的,此事,过一阵再提方为妥善。

    孟脩祎看了他一眼,道:“各地修缮道路,江南堤坝稳固,军备也要革新,样样都要银钱,国库骤然空虚,之后必将应接不暇,卿速带人往户部彻查此事。”

    汲盎立即下拜:“是。”

    国库今年支出早就已有规划,原先还算充裕,现在则是捉襟见肘。

    汲盎直起身,又道:“大晋立国至今,年成好时,一年税收有六百万两,歉年却只三百万两。江浙两地独占三分之一,去年浙州水患,又减赋免税,其他各地也有大大小小的天灾,国库亏空已成事实。林泰既嘴硬不肯说实话,那五百万两银子,应当是花销干净、追讨不回了。陛下,填补亏空,是当务之急。”

    孟脩祎冷着脸道:“朕知道。”

    汲盎见此,施了一礼,恭声道:“臣告退。”

    待汲盎退下,孟脩祎挺直的脊背便弯了下来,分外疲惫的闭上眼,抬手拧了拧眉头。

    麦荣恩忙上前提了按摩肩膀。

    长久坐在案前处理政事让她的肩膀僵直难受,这一按便酸疼难忍。孟脩祎咬了咬牙,脑海中一件件亟待去办的事穿梭而过,现在又加上一件国库亏空。

    其他事便都得压一压,填补亏空才是当务之急。

    那起子奸佞之臣惹下的祸事,却要她这君王来善后,孟脩祎心下憋屈得很,恨不得将这些不思为国为民,只知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都下狱问斩。

    “陛下,李医正请平安脉来了。”小宦官入内来禀。

    孟脩祎睁开眼,道:“宣进来。”

    麦荣恩便退到了一旁。

    数息间自外走入一个中年妇人,身着绯色官袍,手提医箱,双目微敛,拱手下拜:“拜见陛下。”

    孟脩祎看了她片刻,道:“免礼。”

    李医正做医正不久,此番头一回给皇帝请脉,自是紧张的。幸而她这年岁,尚算有点阅历,哪怕紧张,也能克制,不泄露出来。

    李医正稳稳走上前,从医箱中取出脉枕来,孟脩祎伸出手,将手腕置于那脉枕之上,医正的指腹便搭了上来。

    孟脩祎闭着眼,面色沉静。

    过了片刻,李医正收了手,禀道:“陛下有忧思过度之象。”她顿了顿,续道:“多思伤脾。脾主肉,多思过虑易消瘦,脾属土,心属火,火生土,子病犯母,可引起心经之病。望陛下珍重自身,劳逸结合为要。”

    她说罢,停顿数息,却不闻皇帝回应,又停片刻,仍不闻声响。李医惴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却见皇帝闭着眼,呼吸极为绵长,比常人要长上一倍有余。她是医者,自是知道陛下不是睡着了,人多在平心静气之时,才会做这个深呼吸的动作。

    她又犹豫了片刻,唤了一声:“陛下?”

    孟脩祎蓦地睁开眼,微微蹙了下眉,平静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这步骤不对,李医正正要说还未言治疗之法,就见麦荣恩朝她打了个眼色,这是让她勿多言之意。想来是陛下今日不顺。李医正便收拾了药箱,退了出去。

    殿中又静了下来,麦荣恩轻手轻脚地泡了盏参茶来,奉到皇帝跟前,皇帝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透彻而犀利,仿佛能钻入人心,麦荣恩手一抖,忙垂下头去。

    “召崔云姬来。”孟脩祎没去接,淡淡说了一句。

    麦荣恩心惊胆战的应诺,忙退了出去。

    殿外小内宦一见他出来,忙笑着上前:“麦大人可有差遣?”

    麦荣恩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将手中那盏参茶塞进这小内宦手中,道:“你亲自跑一趟,快去将崔云姬崔大人召来,陛下急着要见她。”

    小内宦道了声诺,便小跑出去。

    麦荣恩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他顺着玉阶而下,直到没了影,方轻叹一声。自薄大人赴江南后陛下心情便一直不好。他自以很能揣摩圣意,现在却越来越猜不准陛下的心思,就如方才,也不知戳到陛下哪一根弦了。

    这情情、爱爱的,他真的不懂啊。也不知要如何劝着陛下一些,何况他根本摸不准君心何意,麦荣恩缓缓回转过身,忧愁着摇了摇头。

    陛下急召,崔云姬来得甚为及时。

    从江南归来,崔云姬经受历练,敛去了不少斯文的书卷气,磨出了一丝成熟实干,连带她身上时不时显露的青涩情致也变得风情动人。

    皇帝没什么停顿地将适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淡淡道:“盐铁专营已是刻不容缓。”国库等不得了。

    出了这档子事,的确是等不得了。且有了国库亏空之事,朝廷上原本仍不赞同的大臣怕也不好再大肆反对了,归根结底,国库之事,才是重中之重。

    崔云姬想了一想,道:“臣往江南一行,事虽未成,却已颇有成算。推行食盐官营,阻碍有三。其一,盐商。江南盐商,富可敌国,他们贿赂官员,资助仕子,结成了一张令人心惊胆战的关系网,轻易,已是动不得他们;其二,盐丁。盐丁煮盐贩卖给盐场,他们以此谋生,改为官营,便是断他们生路;其三,先帝时便有前鉴,官营之盐卖得贵,百姓未必愿意,加上江南去年刚遭灾,百姓生计艰难,定也不愿有所动荡。”

    解决了这三件,推行官营就不难了,盐能官营,铁就容易的多,前两者能成功,茶叶便不那么重要了。

    凡涉变革,总是困难重重。皇帝静静听完,道:“此三者,最可虑唯最后一件。官营之盐卖得贵,是因先帝时盐政台官员冗杂,层层盘剥,盐价自然就上涨了,此番朕严格把关,定会精简,到时盐价不涨反降,你设法将此事宣扬即可。”至于如何宣扬,又如何取信于民,自是大臣们去伤脑筋。

    盐商看来富贵,实则无权,浮萍也,不足为惧。盐丁继续产盐,只要让他们将卖给盐场的盐卖给官府就是,也不必畏惧。

    一件大事,一步步往细处拆分,一步步将问题解决,便容易得多。崔云姬在心中盘算了一番,道:“确是如此。臣在江南探访数月,以西溪、草邺两地盐井最多,臣以为,从这两地入手最佳。”

    西溪、草邺?孟脩祎拧眉:“这两县隶属临安府……”

    “正是,临安郡守薄暮笙为陛下心腹,自是能信得过的。”崔云姬小心地看着皇帝的脸色,语气柔和。

    孟脩祎不语,自敛眉思索。

    崔云姬也不敢扰她,但凡与那位薄大人相关,陛下多用几分心思也是当然。只是不知为何,这位薄大人好端端的参政却不做了,去了千里之外的临安为郡守。崔云姬原以为是陛下为官营之事率先布下的人手,可现下看来,分明不是。

    她不禁开始猜测其中缘由。

    ☆、第五十四章

    孟脩祎将林泰交予她身边侍卫,是嫌弃大理寺与刑部动作缓慢,将人送进去,左审右审,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了结果,交予侍卫,却是能施展多了。

    隔日一早,那两名侍卫便拖着伤痕累累的林泰回来了,并奉上画了押的供词,国库如何亏空,上头写得一清二楚。

    孟脩祎接过,看了一遍,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她轻轻巧巧地便顺手将供词递给麦荣恩,抬手掀开冠前的十二旒,看着趴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林泰,道:“何必自讨苦吃。”最后一丝尊严都剩不下。

    林泰受了大刑,雪白的中衣如在血水中浸过一般,红惨惨的,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听见皇帝此言,恍若未闻,死气沉沉地趴在那里。

    孟脩祎一挥手:“送去刑部,革职查办。”

    果然,不受衙署拘束,侍卫办起刑讯逼供的事儿来,快得很。刑部大理寺虽是历朝历代沿袭下来的衙署,一直这么用着并无大过,却因自有一套章程,太过中规中矩,倒关键时刻未免有些靠不住,更不必说但凡朝臣总有各自的打算,判起案子来,未必合她心意。兴许她该设立一处只听令君王的禁卫军,分去大理寺与刑部的职责。

    皇帝暗暗琢磨着此事可行与否。

    昨日动作这般大,大臣们自有不少人听闻国库中五百万两白银不翼而飞之事。

    国库中存银,为天下百姓所有,一年支出,或拨款修路,垦田造桥,或军备军饷,赈济灾民,笔笔支出,必有账目可查,每一处都要做得细致严谨。

    现在,巨额库银不翼而飞,如此骇人听闻,直教人气愤难当!

    一上早朝,大臣们便纷纷弹劾林泰。

    罪魁祸首要查处,问题也得解决。

    裴伯安死后,他的党羽的确没有连根拔尽,但牵连甚深的那几个却是逃不过去。经这一场有选择的清洗,大臣们乖觉了许多,皇帝的威信远比从前高。

    大臣们见端坐高处的皇帝听得仔细,又得到消息,昨日陛下召见崔云姬,密谈至深夜,便知陛下打的什么主意。想来想去,也的确没什么比盐政来钱快的。

    汲老头在底下看看四周大臣们的脸色,便知陛下此番必要如愿了。接下去朝里朝外将有一场大刀阔斧的变革,众人都有的忙了。

    老头皱巴巴的脸上划过一丝悲色,陛下的终生大事让他揪心多年了,原想趁这段时日朝中平静提出来,催一催陛下,已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该为老孟家留下血脉了,谁知又出了这么件大事,也不知何时才能寻见好时机提起。

    孟脩祎端坐在御榻上,一看到汲老头那皱巴巴的老脸就知道他又在想着怎么给她添堵。撇开眼不去看,点了几位臣子的名。

    众臣倒是不约而同的主动提了盐铁官营一事,上回为人阻拦耽搁了,现在便该重新拾起。朝臣间或政见不同或利益攸关,总归少不了私底下别苗头,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本朝自也不遑多让。不过,大约是开国之时,谢相开了好头,这数代下来,大臣们私底下争权夺利归争权夺利,一旦事涉至关重要的朝廷大事,大臣们皆以要事为先。朝廷倘若不好,他们身在其中,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此番与上次不同,上次收回盐铁私营,是在可或不可两者之间,而此次却是不得不为。

    不过,派谁去,去后如何将事儿办了并为自己谋利却又是一场争执。

    吵吵嚷嚷的早朝素来是详谈不了什么事的,真正能决定天下大事的是散朝后建章宫中的小会。

    孟脩祎将林泰的供状交予汲盎,令他照上面说的去查,林泰好歹也是二品尚书,知道的定然不少。如此,便可事半功倍。

    汲盎恭敬接过,细细看了一遍,收入袖中,道了声“陛下英明”。

    接下去,便是商议推行官营的具体事宜了。

    此时已入秋,新旧交替的那段时日让暮笙安安稳稳地度过去了,郡守府内外皆甚为驯服。今夏雨水不及去水,加上堤坝是去冬新修的,暮笙不过征发徭役稍稍加固,这一夏便顺利度过去了。

    “府君,今早黄家、赵家、林家、刘家四家送了名刺来,欲于明日申末于荷园宴请府君。”薄林手中拿了三张烫金名刺,跟在暮笙身后,一面走,一面禀道。

    暮笙思忖片刻,这四家都是盐商,突然宴请,莫非朝廷有动作了?

    盐商无权,要护住偌大家财,便少不得建起纷杂交错的关系网,京师中的消息,他们自有渠道知晓。暮笙接过名刺看了一遍,递还给薄林:“回复四府,本君应下了。”

    书房就在眼前,薄林见无事要禀,便没跟进去,转去庑房令丫鬟煮茶侍奉府君。

    暮笙走到书案前,想了想,拿出一张纸笺来,提起毛笔,正要往砚中舔墨,便见漆黑的砚池已干涸,凝神一观,中间还有几粒白色的物事。

    那物事不多,细细的分布的极散,不细看看不出来。细看便觉它们样子白的有些通透,如那品相下乘的琉璃一般。砚池中怎么有这东西?暮笙甚是不解,将毛笔搁回笔架,拖过砚台来细看。

    郡守府关乎一郡安宁,自有许多机密,自来了此地,暮笙便极为谨慎,书房中为何平白多出这不知名的东西来?她拧眉想了想,用手指轻轻划过,抬起,指腹上便沾了一些。

    暮笙端详良久,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

    咸的?

    暮笙思索着,漆黑的双眸一点点沉晦下去,片刻,她抿着小嘴,高声唤了人来:“研墨的水是打哪儿来的?”

    在她书房中侍奉的是她的丫鬟,水自也是她们取来的。

    丫鬟想也未想,便道:“自是府中的井中打上来的……”

    暮笙拎着那砚台,歪着脑袋翻来覆去的看,摇了摇头:“不对,你再细想想,往日墨干后,不是这样的。”

    “婢子想起来了。”丫鬟果真细细回忆了一番,赧然道:“府君恕罪,这水是海水,那日厨下送了鲜活的海鱼来,装在木桶中养着,婢子本是取府君研墨用的水,便从头舀了一盏。”

    她生怕暮笙怪罪,声音越来越低:“那水清澈的很,且府君正急着唤婢子,婢子便取巧了……”

    暮笙拧紧的双眉却慢慢的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这时——

    “府君,圣上降诏!”

    暮笙倏然睁大眼睛。

    手中的砚台滑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此为密诏,来宣诏的是礼部官员。

    宣读完毕,那官员将写在玄色锦帛上的诏书收起,笑着伸手扶起暮笙,道:“下官出京之时,齐王殿下、原先的那位崔大人,还有几位熟谙盐事的大人都已准备启程,想必不出几日便会到临安。”

    暮笙接过诏书,好生收进袖中,拱手道:“多谢大人告知,”她顿了顿,不解道,“只是不曾想到,竟还惊动了齐王?”

    这位齐王是先帝皇帝,陛下王叔,早早就辞了差使在家安享天伦,许久不问朝事了。

    那位宣旨的大人闻言一笑,并未隐瞒道:“听闻,原也没想劳动这位的,只是陛下为稳妥起见,用他德高望重、宗室贵胄的身份压一压阵。”

    暮笙若有所思地听了,继续客气寒暄:“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招待不周,甚是惭愧,舍下寒窄,还望大人不弃,在此歇上一夜。”

    一群人一路风霜,现下终可好生休整上一夜,自是欣然答应。

    当夜,郡守府便好生整饬了一桌宴席,宴请了几位使者。

    暮笙不擅饮酒,几位使者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的,也不宜放开饮宴,这一顿颇具江南精致温情的小宴倒是正好。

    米饭粒粒饱满,软糯晶莹,菜肴清新,米酒温醇香甜,夜凉汤暖,虽无整坛整坛的美酒助兴,也称得上宾主尽欢。

    及宴散,暮笙吩咐仆从送了这几位使者回房,自己则慢慢的踱着步,在月下行走。

    米酒温柔,并不醉人,只是饮得有些多,这一走,不免就上头了。暮笙双颊略有些烫,她抬手摸了摸,想到离京已有五月,自小就甚少离家,而今竟是在与北国豪迈截然不同的江南水乡,暮笙一时生出怅然来。

    她伸手从袖中取出诏书来,就着月色,慢慢展开,一字一句,已听人念过一遍,此时再看,却是更为深刻的心思。

    这是陛下亲笔写就,看似圆滑的笔锋,比上回在御案上见到时,更多了几分外泄的锋芒,踌躇满志。想必,她心中计划之事,多半已有起色。

    她能得偿所愿,这很好。

    暮笙弯起唇角来笑了笑,目光温情,为她高兴,也仿佛看到她曾话语描摹的太平盛世。适才那抹淡淡的怅然却不知怎么包裹了她整颗心,密不透风,让她眼眶濡湿。

    隔日一早,送走这行宣旨的官员,暮笙便独自跨上快马,往海边跑去,直到下午,方回府。回来时一身泥泞,还有咸腥的海风气息。

    府上诸人都让府君大人突如其来的反常弄得一头雾水。

    暮笙却管不得他们,沐浴盥洗,换了身便服,便去赴宴了。

    ☆、第五十五章

    荷园位处西子河畔,每至夏日风起,一眼望去,莲叶田田,菡萏妖娆。清风徐来,又有荷香扑鼻,如美酒醉人。每每使游人流连忘返。

    此时已过了赏荷佳季,湖面上只剩了满池枯枝烂叶,看上去颇有些潦倒之象。

    刘家家主刘惠民行至窗前,朝外面看了一眼,便满腹牢骚:“怎么选了这么个地儿?四下漏风不说,连花都开败了,扫兴得很!”

    听他这般说,赵家家主赵成自顾闭目,黄家家主黄永济但笑不语,都不理会。刘惠民神色一凛,满面愠怒,倒是林家家主林潭深以为然,连连颔首:“正是正是。”

    闻此言,刘惠民不觉容色稍霁,正要再附和几句,便听得林潭又笑眯眯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刘兄纵然委屈也只能忍一忍了。”

    宴饮之所是他们四家一起商定的,此处枯败是枯败了些,可他们此番也不是来向府君展现财力雄厚、富贵荣华的,倒是想求得府君怜悯,能稍稍庇护一二。

    这些计量,刘惠民自是知道,只是他这人素来便好个面子,爱讲排场,心里怎么想不知,口上必是要争个先的。

    “胳膊来拧得过大腿去?来的可是圣上委派的大人,我看,府君未必肯援手。”刘惠民愤然道。

    林潭泰然自若:“圣上委派又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

    刘惠民嗤笑:“她算什么地头蛇……”

    一直闭目养神的赵成忽然睁开眼,冷冷打断道:“她不是,我们是。废话少说,来都来了,便按商定好的来办。”顿了顿,他咬出几个字来:“莫要节外生枝。”

    这警告分明就是冲着他去的。刘惠民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林潭见此,笑了笑,执一把象牙折扇悠然地摇。

    不论四府平日里如何争利,当前关头却是站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赵成见刘惠民不乱嚷嚷了,便转过头去,望向黄永济道:“黄兄。”

    黄永济正与七子黄况低声说话,听得这一声,转头过去,正看到赵成炯然有神的目光,他温雅一笑,微微颔首。

    赵成与黄永济打交道最久,早已知晓他的为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满腹诡计。现下见他如常平稳的笑容,赵成微微心定,思量起别的事儿来。

    京中传来的消息并不多,但正因不多,更显得事态严峻!可惜郡守到任不久,还摸不清性情。能肯定的是郡守出自政事堂,必是天子近臣,要拉拢定是不易,然则,他也探明,这位郡守大人父母不在,六亲死绝,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比起为家人所掣肘不敢变更立场的官员而言,她便容易拉拢的多,财帛动人心,盐商最不缺的便是金银之物!

    天色渐暗,答应赴宴的郡守始终不见人影。

    刘惠民坐不住,焦躁地站起来踱了两圈,又伸着脖子望了望门外,无丝毫动静。京师那边已显出指望不上的迹象了,眼下除了两州盐政,薄暮笙这掌一郡军政的郡守便至关重要了。

    “该不是唬我们的吧?”刘惠民咕哝了一声。

    余下三人皆神态沉重,故意哄骗是不可能的,若是郡守爽约,只可能是临时变更主意,倘若如此,那麻烦便大了。

    黄永济与黄况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晦暗。

    这时,却听得外面有一道清婉的女声,穿门而入。

    “四位家主设宴,某岂能不至?”

    这一句寥寥数字,听在众人耳中不啻为之音。一群人顿时心情略松,不过瞬息便皆恢复了往日在人前的形象。

    赵成为首,几人一同起身相迎。

    暮笙带着一名下属一身松快地踱步进来,见了人便拱手告罪:“实在抱歉得很,一早起来便听闻有刁民违令出海,本官不得不亲去查看了一番,这才迟了,还望几位原谅则个。”

    值此关头,谁还为她迟来计较?刘惠民笑道:“府君能来,便是我等荣幸,说什么原谅不原谅这等见外话?”

    “正是如此,府君勤政,事事亲力亲为,实乃我临安黎庶之幸,还请快快入席,吾等代临安百姓敬府君一杯。”赵成不失时机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暮笙也不推却,笑吟吟地带着薄林入席。昨日天使宣的乃是密诏,故而人皆不知,而她有了这道告知官营之事势在必行,命她全力配合老殿下与崔云姬的密诏,便知该如何行事。

    见她行止镇定,刘惠民顿时就觉得定了心。他们能得到的消息,郡守或多或少也能听闻一点风声,但她非但来了,还是这般从容不迫,可见有商量的余地。

    刘惠民看了林潭一眼,林潭已入座,见他看过来,挑了下眉。

    赵成如方才所言,举杯相敬。

    暮笙笑道:“本官酒量不行,一杯黄汤下去便不知东西了。就让他代饮吧。”说罢,便抬手示意薄林。

    赵成与黄永济不动声色,依言朝薄林举杯。刘惠民倒有些不忿,奈何倘若真把府君灌醉了,接下去的话便不好说了。林潭则是若有所思,继而微含笑意,格外又敬了薄林本人一杯。

    这四人,倒是各不相同。

    酒过三巡,黄永济便介绍起身旁的儿子来:“这是小犬黄况,侥幸中了个举人,才蒙胡老先生赐字奉直。”

    黄况立即随父亲的话见礼道:“奉直见过府君。”他们早前便见过一回,此下黄况却摆出初次拜见的模样来,“早该拜见府君,只是听闻本郡事务不断,府君贤明,仁心爱民,故不敢轻易上门搅扰。”

    暮笙笑吟吟地打量了他一番,先前那回见得匆忙,第一印象便是一个年少有成的才子,眼下看来,可不尽于此,在心中思忖了片刻他家的情形,再一想黄永济今次携子同来的含义,暮笙显出一丝亲近来:“奉直是闻名浙州的才子,他日必成大器,有空不妨来府上坐坐,我虽不是科举出身,总算也拜读过不少进士文章。”

    黄永济忙道:“能得府君指点,实是小犬之幸。”

    这四府中,赵成出身码头苦工,后落草,积累大批家财后,涉盐事,洗白身家,早年吃苦最多,经历最多,人自也谨慎。林潭是祖上传下了点东西,原做的布商,衣暖饭足,小富之家,后不知让他搭上了那条路子,贩起盐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盐商。至于黄永济与刘惠民则都是家学渊源,两家的父亲那辈便是盐商,不同的是刘家暴富后便不伦不类地学起世族的体统来,刘惠民以嫡长继承家业,黄永济则是斗败前头的几位哥哥,又将父亲从家主的位置上赶了下去。

    临安城中的豪门望族,暮笙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同黄永济叙过话,便听得赵成歉然道:“本想着荷园临湖,满池碧莲芬芳扑鼻,如此清雅之地,临之便可心旷神怡,也好让纵日案牍的府君解解乏,不想,竟忘了夏日已过,只剩了满池枯败,是我没想周全。”

    暮笙很不在意道:“这有什么,夏日有夏日的潋滟风光,秋日也有秋日飒爽气势。”

    刘惠民闻言忙接了句:“正是,何况,来年仍有春夏,不过一时蛰伏,总有盛况如昔之日。”

    林潭忍不住皱眉,去看府君,果然府君亦是神情凝滞。

    他们本不想这么快便露出锋芒,奈何刘惠民已经急不可耐地在话语中带出来了,再遮掩也遮掩不住。林潭心下骂了句竖子不足与谋,便要看着赵成眼色行事。

    赵成是他们之中资历最长者,赵家在盐道也比其他三家更举重若轻,此番自然由他执牛耳。

    想缓缓道来是不成了。赵成也没自乱阵脚,开门见山道:“此番请府君,不止感谢府君对临安百姓厚爱,还有我等骤遇困境,恳请府君怜悯,施以援手。”

    说出来了。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暮笙。

    暮笙讶然道:“赵家主何出此言?四位家大业大,子孙兴旺,哪怕偶有困境,也总能遇难成祥,何至于向本官求助?”

    她不接茬。

    刘惠民一拧眉头,正欲再言,便被林潭在底下扯了下衣袖,不满的转头,就看到这位叔叔辈的家主,眼中明明白白写着“闭嘴”二字。

    “家大业大四字实在当不起,我等也只薄有家产,衣食无忧罢了。”黄永济叹道,“府君事务繁忙,有所不知,京中有传言,要将官营之事落实了。这事,先帝时就闹过一回,最后不了了之,先帝也未曾重提,可见不是什么好事。今上承嗣先帝血脉,自以先帝为主。”

    言下之意,这回再来势汹汹,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暮笙但笑不语,看来他们还不知当初她也是力主官营的。

    见她不搭腔,林潭想了想,试探道:“府君自京中来,可有什么消息可赐教一二否?”

    很是谨慎,也很有眼力。暮笙看了看他,思忖了片刻,道:“我出京之时也不过五品参政而已,虽有幸得见圣颜,究竟人微言轻。只有一条,圣上决心,甚于先帝。”

    众人皆默然。

    片刻过后,刘惠民见不得自己士气低落,轻蔑道:“决心甚于先帝又如何?陛下终究年轻,怎比得上先帝统制四海,说一不二。先帝到了晚年都未曾再提起之事,陛下又能如何?”

    暮笙扫视过来,眼中精光一现,冷笑一声,道:“陛下如何,岂是尔等小民可议?某初来乍到,不比诸位在临安枝繁叶茂,诸位所求之事,某怕是帮不上忙了,告辞!”

    眼见郡守动怒欲走,五人终于慌了神。刘惠民亦悔自己说得太透。

    几人纷纷阻拦相劝,暮笙见此,无奈叹道:“不是本官不肯帮忙,实在是,君不密使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莽撞冲动固然得一时意气,却与大事无益。”

    一番话说得刘惠民满面通红。

    暮笙说罢,便摇了摇首,不待众人再劝,便走了。

    剩下五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赵成不发一语,拂袖而去。黄永济父子与林潭、刘惠民拜别,也上了自家马车。林潭理都不想理刘惠民,原先说得好好的,就是他,不知轻重,胡言乱语,刘家老二比他强上不知几倍,可惜了晚生了三年。

    林潭一走出荷园,便看到前方阴影处,赵家的马车停在那里,他心念一动,忙走上前去。

    暮笙滴酒未沾,自马车上下来时,神色甚为清明。

    薄林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嘴角微扬,显然心情很不错,便思忖着问了:“这一趟去,什么都没说成,府君是白跑一趟了。”

    “哪里白跑了?各家的立场不是都摆明白了?”

    薄林回想了一下,似乎摸到一些命脉,但仍不清晰:“府君是说?”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暮笙轻吟,见薄林眉目微展,方道:“黄七公子若上门,好生招待。”

    薄林不再多问,恭敬答应了。

    除却这件事,更让暮笙惊喜的是另一件与千秋万代皆有利的大事。适才在宴上,不好显露,此时回到自己书房,她不由神采飞扬,抖出一本空白的奏本,飞笔而书。

    当她这本奏疏送到御前,孟脩祎立即便推开其他事,迫不及待地展开。

    “臣临安郡守薄暮笙恭谨拜奏皇帝陛下……”孟脩祎逐字逐句地看下来,及读罢,已是喜上眉梢,欣喜拍案道:“大善!”转头问麦荣恩:“齐王叔他们出京了么?”

    “回陛下,老殿下他们今早走的。”顿了顿,麦荣恩又道,“此时派人去追,还能追上。”

    孟脩祎摇头:“不必了。”待她修书一封就是。

    说罢,她又低下头去,将那道奏折逐字逐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乍然惊喜的那股劲头过去,便是无尽的怅然。

    奏疏上呈禀,暮笙意外得知一种比煮盐法更为便捷的晒盐法,改以此法,可多产盐,可降盐价,哪怕没遇上官营的事,也是功在千秋的喜事!如此于国于民皆有裨益的盛事,出在她的治下,由不得她不大喜过望。

    孟脩祎提笔批朱:“知道了,卿可视势酌定。”

    朱笔下的字苍劲有力。待字迹干透,孟脩祎方合上奏本。此事一旦告知天下,暮笙便是大功一件,如此功劳,史书上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到时赐她什么好?她会想要什么?给她什么,才能给到她的心坎儿上?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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