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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雪浮图 作者:白墨楼

    第2节

    “有何不可?”方既白自斟自酌,语调散漫,却已是饮了一杯。

    少女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胡说!方既白,你不过是第一次见他!”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竟没有听说过吗?”

    他声音既低且缓,将少女尖利声音压下,倏尔斟酒,十成的漫不经心:“况且,你怎知我是第一次见他?”

    字字句句,皆如万斤巨石沉沉压上苏暮秋心尖。

    少女立得笔直,可细看来,樱唇上早多了一排细小牙痕。

    “……你认识他?”

    “我瞧他眼熟的紧,说不定,便是一位故人。”

    坐者斟酒手未落,立者却已霍然转身。寥寥几语若刻骨刀,一刀刀刺下嫉妒与愤怒,滔天火海心中烧,到头来,全浇到那跪倒少年身上。

    羊皮短靴一脚踏上长凳,软红长鞭刹那破空而出,若游龙上天,凌厉风声几欲刮破人耳膜,伴随着少女厉喝:“也好!叫你美人也罢,故人也罢,我都将他变成个废人!”

    翩若惊鸿。

    婉若游龙。

    而当身法“惊鸿”与鞭法“游龙”含着十成十怒气结合使出的刹那,那鞭下少年命运一望而知——

    那是几可预知的,痛苦与折磨的来临。

    而那少年呢?!

    他为何要承担这般痛苦!

    他为何要承担这般折磨!

    他只不过是因为在长街上救了一名幼童,只不过因为心中不忍与善良舍身相救,却让自己落到这般悲惨境地!

    他难道没有不甘?

    他难道没有后悔?

    不经意间侧头,却教他对上了少年双眸,氤氲雾气来如春水去如风,唯见浓如墨,深如夜,一点瞳色,却是臻至极致的纯粹——

    平静得近乎坦然,却有万般折不断的执拗。

    他在凝视着谁?

    抑或是,等待谁出手相救?

    这样的眼神,决计不是市井凡人所能拥有,那是即便在常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灵修也渴求的——

    刹那间方既白心中砰然一动,脑中念头呼之欲出。不及其他反应,手腕翻飞,瓷盏一击如白虹贯日,直袭软鞭而去!

    那一式也正叫做白虹贯日,足以挡下这游龙惊鸿的一击!

    以这一式,以他修为,当击飞少女鞭梢,当带退少女身体,当将那少年完完整整保下!

    方既白算无遗策,心中自是万无一失的笃定。

    孰料,事与愿违。

    鞭折盏碎,却是玉石俱焚的惨烈。

    薄胎瓷盏被劈成无数碎片,甚至窜入软红长鞭。而苏暮秋双眼瞪圆,万分不可思议中,转头嘶声:“你居然要救他?你居然要救他!方既白,你竟然为了这么个人对我出手?”

    ——甚至伤了她爱逾性命的软鞭。

    “……他算是个什么人,值得你这般对待?”

    然而方既白如若未觉。

    他甚至还保持着先时提壶斟酒的模样,未曾分与苏暮秋半分目光。

    便是他改变主意想要保下的少年,也没有分得一点半点。

    他脖颈微微抬起,正定定凝视着二楼,便连他自己也未曾发掘,这正是先时那少年凝视的方向。

    这是连风都将要停滞的寂静。

    座中客、杯中酒一刹那间尽皆远去,只留下眼中人——

    于雕花窗棂的间隙里,教人看得清清楚楚的纯白衣袍。

    古怪的气氛在这一刻缭绕整座酒楼,苏暮秋蓦地抿唇,手指不自禁扣住软红长鞭。

    她看到了二楼中的白衣,然而更吸引她的是方既白紧绷的手指。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姿势,亦是少女全然陷落的缘由,即便从相逢至今见得不过一次——那年于南荒中面对凶兽时,青年便这般挡在她身前。

    如临大敌。

    ——鞭折盏碎,玉石俱焚。

    纵使一时不查,此刻也冷静下来,辨出并不属于他两人的气息。

    那个人,那个一击之下,竟让他俩都吃亏的人——

    倏尔,方既白低声一笑:“阁下何人?这般藏头露尾,不敢与我一见?”

    而那人回答,不过简单三字:

    “我姓傅。”

    ☆、第7章 欺人甚

    傅。

    这世上有无数人姓傅,却有多少人,能够一击之下,使他二人都吃一暗亏?

    方既白修为在太初同辈之中已属顶尖,苏暮秋纵使骄纵太过,也优于常人,以这人的修为,这般的年纪——

    碎金切玉,斫冰积雪,泠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却分明年岁与他二人相差无多。

    方既白脸色已然变了。

    他想起来一个人,一个数年前曾有一面之缘,却传言早已殒身南荒惊涛怒海中的人。

    酒客们脸色精彩纷呈,明月楼内那说书先生脚底抹油不久,先前说那故事余音犹在耳边。

    相传那人人如琼枝堆雪,一剑却有风雷之烈。

    渊山傅。

    便是一味骄纵如苏暮秋,此刻也咬住了唇。

    她虽然被家中人宠的紧,可到底并不是蠢货,听了这姓氏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那包围圈里一时剩的就只有一人,此刻满心惊疑不定,只盯着二楼。

    渊山这一代的传人,不是说已经葬身南荒了吗?

    ——不,那人只是说失踪,并无确切死讯传来。

    那他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这湘水繁华之地,距离南荒北漠几可说万里之遥,他又怎会千里迢迢奔波至此?除非、除非——

    苏暮秋脑海间灵光一闪,霍然间想起一事,暗觉便是这人来木城缘由,忍不住便生出几分得意。

    纵使你天纵之才、名声在外,可不也要去小镜湖参加辛夷花会么?

    可巧,自己这一路,也是要与方既白一同回小镜湖。

    七年前这人成名在东莱一方,与太初门下诸多弟子切磋,方既白乃是其中佼佼者,说不定当年便与这人交手过。切磋之情,砥砺之谊,有这一层关系在其中,她难道还怕这人为难她么?

    当下毫不客气出声:“喂,姓傅的,你就这么几个字,真当人人都得认识你么?”

    既然这人不说破,她索性就当着自己也猜不出好了。

    少女嘴角噙着丝笑意,小算盘拨拉得哗哗,一语毕见二楼上并无甚反应,心里更加得意起来:“就算你厉害的紧,也没得理由这么平白出手折了我的鞭子……”

    她一顿,手扣着软鞭,道:“哼,哑巴了么,连话都不会说了么?”

    “住嘴!”

    “慎言!”

    不同话语相同意思,出自两人之口。方既白沉下的脸色慑得苏暮秋噤声,她不敢去寻心爱男子麻烦,却不代表她会放过另一人。

    “哟,病痨鬼,先前还恭恭敬敬的,现在都敢呛声了?”

    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另一个出声的,就是跪在楼梯上那灰衣小子。

    一声冷笑,众人听得明明白白:“胆子倒是不小,还真以为有人给你出头?”

    事已至此,那少年反而平静下来。先前他还在不住颤抖,此刻整个人却奇异的镇定,半抬起头,脸上脏污,却不掩从容之色:“苏姑娘,您是小镜湖少主,出身高贵。姑娘说小人没有半分干系,小人本就出身卑微,不值一提,可姑娘,您不该这样说……傅公子。”

    末三字轻且缓,若风过花间,颤颤悠悠,散落楼内,微不可闻。然而苏暮秋却听懂了,明白了——

    泥沼里的是他自个儿,云端上的是那姓傅的。

    而那所谓的“出身高贵”,字字听来,全然讽刺。

    这小子,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她出身小镜湖,轮得到他来评说?难道他还真的以为,姓傅的会给他出头?再说了,难道她会害怕么?!

    一念起,心火起,鞭行如蛇挥卷而去,却被异物陡然打落。

    少女一声痛呼,踉跄后退数步,紧紧握住手臂,眸含怒色,厉声道:“傅少棠,你真以为我怕你吗?!”

    她终于说出了那人名字。

    风声戛止,满堂俱寂。

    “仗势欺人。”

    那嗓音清冷极了,如若昆山巅顶掬起的一捧终古不化的冰雪。然而苏暮秋也气急了,浑然不察其中寒意,冷笑道:“我就仗势欺人了,你又把我怎样?”

    小镜湖的少主,苏暮秋的幼妹,生来便是金尊玉贵,在万千宠爱里长大。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唯一的一个跟头也就栽在方既白身上。这世上可以有万千她不想做的,却绝没有她不能做的。

    纵然傅少棠是渊山传人——

    “你也拦不了我。”

    她若是要做什么事情,那必然会做到。她想要给那少年教训,那旁人决计拦不了分毫。

    然而却有人按住了她。

    也只有这个人能够按住她。

    方既白示意她稍安勿躁。

    年轻的男子神情已不复先前凝重,俊朗面容上甚至漫起淡淡笑意,之前如临大敌模样如若从未存在,就仿佛他一直都这般轻松。

    毕竟多年前曾有缘相见,而对方的性情,方既白也多少了解几分。

    或许对他有利,也说不定。

    “傅兄,一别七年,却未想在此处相见。”

    此言一出,便连他自己,也是几分恍惚。

    彼时少年英气勃勃,而今青年风华正茂。七年,足以让自己成为太初门下这一辈最顶尖的存在,而当年便已经横扫一干同辈的他,如今,又成长到了怎样的地步?

    春醺日暖,弹指七年。

    窗外风拂花动,摇摇簌簌,仿佛当年模样。

    傅少棠略一默然,方才低声道:“我亦未曾。”

    未料在湘水明月楼内再遇,却是眼下这般光景。

    名门骄子。

    欺人太甚。

    ☆、第8章 尘埃定

    然而方既白却没有明白。

    抑或是,明白了,却不曾点破。

    太初的骄子含笑悠悠,有心叙旧,却又一时不知如何说起,毕竟眼下还是这尴尬场面。于是他便将话题转向了那少年:“傅兄,你也瞧那孩子可怜么?”

    傅少棠的脾性,他也略知一二。眼下既然撞到他手上,顺水推舟又何妨?

    甚至推波助澜,也无大碍。

    “饶过那孩子吧。”方既白缓声道,他不知想到何处,微微一顿,方才续道,“苏姑娘。”

    苏暮秋眼中有怔色划过。

    “……什么?”

    “我说,饶过那孩子吧,他原本也没有什么差错,不是么?”

    苏暮秋嘴唇颤抖,小声说:“你叫我什么?”

    “苏姑娘。”

    苏姑娘。

    只有最初的最初,他们刚刚遇见的时候,方既白才是这么称呼她。彼时一人太初俊彦,一人苏家娇女,长辈有意为之,促成二人相遇。孰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苏暮秋身陷无边情海,方既白却在岸上冷眼旁观,他唤她,从来都是硬邦邦的名字。

    然而她宁愿方既白如往常一般直呼她名,也不愿听到“苏姑娘”这三字。

    生疏,且尴尬。

    而一切,都不过源于这少年。

    源于这个卑微的、下贱到骨子里的少年。

    “你要我饶过他……”少女杏眸中水汽渐起,“饶过他,只因为这个姓傅的,你就要我饶过他。他算是个什么人,凭什么要我饶过!”

    方既白以手支额:“傅兄说的总归没错,这孩子原本就是个可怜人。”

    余光里瞅见少女不忿神色,方既白倏尔一笑:“何况,我也并不算你什么人,你没的必要去寻他麻烦。”

    凤眸轻挑,眸光清湛,却是无意无情。

    这样冷漠而疏远的话语,几乎要将两人间的联系斩得一干二净。

    苏暮秋蓦地红了眼眶,一双眼只定定地朝着他:“不算什么……方既白,你说不算什么?”

    她的眼眶已盈不住泪水,可她仍倔强地咬住唇,只想得到回应。然而沉默许久,久到那个人笑意淡下去了,凤眸冷下去了,也没有半分言语。于是,眼底一点光芒若风扑烛灭,只余遍地灰烬。

    方既白。

    她心里默念这名字,每一字都如刀割,待得三字念罢,已然痛得不能自已:“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何必救我?不如就让我死在南荒罢……”

    她花容惨淡,眸里竟然落下两行泪来,扑簌簌落到绯色衣衫上,水渍晕染开,一点一点,有如泪血。

    堂内鸦雀无声,四下死寂。

    唯见那俊朗男子一脸复杂,却终究不曾出声。

    苏暮秋惨然一笑,胡乱抹去脸上泪痕,忽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刹那间又变得如初时那般肆意跋扈:“滚吧,你当时怎么没死在南荒!本姑娘瞧上你真是瞎了眼!”

    她说的又急又快,却掩饰不住哭音,又高昂着头颅,仿佛不愿意在青年面前低下一点半点,犹恐折损了自己的骄傲。话音一落,竟然头也不回,径直朝着大门去了。

    一番干戈,此时尘埃落定。

    少年仍跪原地,少女低泣而去,方既白自斟自饮,由始至终,傅少棠也未曾露面。

    方既白目送绯红身影跑远,低叹口气,回转头,倏地一怔。

    明月楼二层雅间,那白影,竟然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就这般不耐么?

    方既白思及先前,一声苦笑,也是,依着傅少棠性子,原本就该如此。

    终于逼走苏暮秋,可心中也无多少喜悦。

    偶遇傅少棠,那人却连见也不愿一见。

    一时间意兴阑珊。

    此时酒楼内人走的走,散的散,还有些坐在桌上,虽是喝着酒,但一双眼有意无意,到向着楼梯上那少年扫去。

    楼梯上少年原本匍匐在那里,衣袖忽而动了动,仿佛捏住了什么东西,艰难地爬起来,回头望了望二楼,一瘸一拐地走到楼下。

    原来他在街上那一扑,也伤着了自己的脚。

    少年沉默着走到方既白桌前,又退了几步,唯恐自己衣袖脏了别人地方。他俯身做了个揖,嗫嚅着,似乎想要道谢。

    方既白心中一动,轻笑道:“低着头做什么,难道我会吃人不成?”

    少年似乎吃了一惊,连忙否认:“自然不是,只是小人姿容卑陋,不敢污了公子眼睛。”

    然而那天之骄子打定主意不如他所愿,嘴里吐出两字来:“抬头。”

    少年只得抬起头,露出那张平庸无奇的面容。

    “公子?”

    他眼里微微疑惑,可掩不住深处的怯懦与畏惧。仿佛只要方既白再说一句话,就会把他吓得跪倒在地。

    或许是他看错了。方既白难掩心中失望之情,眼前这人,哪里有半□□具先天之灵的影子?

    罢了。

    方既白甚无意趣地叹气,挥挥手让那少年退下。

    想也知道先天之灵何等珍贵,哪里便会在这市井间寻常见到?这少年……估摸着也只是个普通人,既然傅少棠都插手了,那他,自然也不会再管。

    而他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少年朝着明月楼内退去了。

    原来这少年正是明月楼内的伙计,此刻从争端中脱身,自然向着明月楼后、自己住的地处去了。

    “小顾,小顾,你的伤没事罢?”

    少年抬起头,认得是自己同房的伙计,还没有说话,又听他说道:“唉,你也真是倒霉,平白摊上这么一桩事儿。这些江湖人打打杀杀的,从来不把咱们的性命当一回事儿……”

    可不是么?他们这些人,可不是生死性命,都掌控不在自己手里?今天若不是傅少棠出声,恐怕他就真的死在那里了。

    “小顾,我偷偷告诉你,掌柜的好像有一些不满,我方才听他说,要把你给辞退了。”

    辞退?少年换衣服的动作一顿,随即咕哝道:“没什么,反正我也不想呆了。”

    那伙计吓了一跳:“诶,小顾,你可别说气话啊,你不在明月楼,还能去哪儿呢?”

    少年此刻已换好衣衫,闻言微微一笑:“天下之大,自然有我的去处。”

    ——何况,他已经找到了。

    伙计一愣,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犹自记得这少年初来时,那瘦瘦小小的狼狈模样呢。

    “诶,小顾,你要去哪儿……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是了,就是这里,廊檐末端与花园相接处的客房,最是幽静不过。

    先前他已经问明了伙计,那人住的客房,这是这间。

    数日守株待兔,今朝得偿所愿。

    千般紧张万般忐忑,融于心田,终归不过一丝期待。

    傅少棠过来时,便见一少年抱膝坐于拐角处,半边侧脸沉静安然。听得脚步声,陡然侧头来,眸中惊喜期盼之色如春日梨花次第绽开。

    “傅公子?”

    ☆、第9章 沧浪水

    他并不识得这少年。

    可这少年,分明认识他。

    少年眼里纯粹的、油然的喜悦,因着他的到来而生出,做不得半分假。

    傅少棠蓦地伫足。

    他已然辨出来,这少年就是楼内卷入方、苏两人争端的那位,先前他衣衫灰旧,狼狈不堪,此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人也瞧着齐整精神许多,与先时大相径庭。

    “你认得我?”

    非怪他如此发问,渊山傅少棠名头虽大,可能将他认出的人却绝对不多,何况先时在明月楼上,由始至终他都不曾现身。

    少年点头,仿佛极力压抑,连声音都在发颤:“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死而无憾。”

    他并不掩眸中景仰期冀之色,明亮得满园□□都为之黯淡。这样干净纯粹的情绪教人纵然谈不上喜欢,也决计生不出恶感。

    而且少年之前还在长街上奋不顾身救了一名幼童。

    便是冰雪其身的傅少棠,容色也柔和了些。

    “既然见过了,那就起来罢。”

    虽是无意瞧见,他也知道这少年腿脚上有伤,在这寒凉地上坐久了,恐怕不好。

    然而少年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清秀面容上全是忐忑,像是陷入十分艰难境地。

    这当有为难之事,傅少棠并不出声,只等少年自己做出决断。

    他咬唇良久,忽的神色一定,似是心意已决:“傅公子,我愿随侍公子左右,端茶倒水,鞍前马后,还请公子收留我!”

    一字字掷地有声,傅少棠却满心愕然。

    少年这番话端的是没头没脑,前一刻还在倾诉心中景慕喜悦,下一刻却求他收留左右。这前后搭不上半分关系,除非这少年奉承在前企图在后,妄想与他攀上关系。

    傅少棠却不愿这么揣测他。

    略作沉吟,心中便有猜测:“你怕那苏暮秋?”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般才能说通。

    那少年有些犹豫,点点头,却有摇摇头,倒教人不明白他究竟怕还是不怕。

    “傅公子,我害怕苏姑娘是真,可想跟随你左右,也是真。”

    然而傅少棠并不需一人随侍左右。自七年前前往南荒取石铸剑始,穷山恶水行多,风吹雨打走惯,向来都是独身一人。

    于是他不过默然不语,却也将自己态度显露无疑。

    “傅公子,我今日惹到了苏姑娘……她定然不会放过我。”

    “她既已因方既白离开,你大可不必担心。”何况小镜湖辛夷花会在即,身为少主想来她也当迅速赶回去。

    那少年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嘴唇翕张,喃喃自语。然而以傅少棠耳力之敏,又如何会听不到?

    傅少棠眉峰轻挑:“你如何说‘她那般睚眦必报的人’,莫非早已相识?”

    少年低声道:“在楼内这一出也足够我知道了,若不是您出手,恐怕我早就死在她鞭下。”

    他双手环着自己膝盖,目光茫然,仿佛想到那一幕,禁不住瑟缩:“……我会死掉的。”

    “砰砰砰!”

    三记响头极重极沉,少年脊背弯下,匍匐跪倒在他身前:“求公子允我随侍左右,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傅少棠凝视着跪地的少年。

    这是极卑微的姿势,已将己身置之于尘埃。

    空气中隐约有鲜血腥味,想是这少年已磕破额角。

    足见少年心意之诚。

    他似乎已不能拒绝这少年,因为那样极有可能将之送至死地,而以他之脾性,绝不会眼睁睁见着这少年去死。

    然而他就必须带走这少年么?

    眸光一转,□□暖好,一如方、苏两人未至之时。

    “你有许多法子可以避开苏暮秋,可你偏偏要选最难这一种,你大可在木城内寻一偏僻场所,躲避风头。以她之性,当不会费尽心思搜索。”

    少年声音闷闷:“可我只想跟随公子左右。”

    傅少棠被他这般言语弄得愕然,一时间竟不知说何是好。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死缠烂打之人,真是不如不见,当下一挪步子就要离开。孰料身下一沉,那少年两条细瘦胳膊迸出无限力量,紧紧拽住他衣角。

    劲力吞吐,想要将这少年震开,又恐伤了他,先收三分力道,到头来,这少年双手仍牢牢拽住他,不曾松动分毫。

    傅少棠抿唇,当真被挑起三分火气,这时少年却动了动另一只没有抓着衣角的手,缓缓抬起来。傅少棠此刻方才看见,他这只手一直未曾张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那少年似乎极为爱惜手中那物,紧紧握着,又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摊开。

    是一颗珠圆玉润的深色珠子,繁复花纹外,包浆莹润沁人。

    然而傅少棠却是心中一震,忍不住眼神复杂,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正巧也在看他,一双眼明净且专注,黑白分明,透彻之至,其中感情做不得半分虚假,一望而见底。

    “龙骨莲子,多谢您救我。”

    那正是被傅少棠飞掷而出的莲子,于千钧一发之际,击碎了飞来瓷盏,带偏了凌厉软鞭,却也救下来那少年性命!

    这一串莲子他佩戴已久,今日忽然断裂,情急之中掷出,本以为寻不回来,未想却在少年手中再见。

    傅少棠只道少年只知晓方既白瓷盏,因而才下楼致谢,却未曾想到,对方竟是将这一颗莲子紧捏手内。

    是了,那时候少年还转头看向自己,只不过自己并不在意。

    “傅公子,我看见它的时候,就明白了……”少年轻声说着,半垂着头颅,于无人可见之处,微微动了动唇角,“您的人是冷的,但是心却是热的。”

    他直想说荒谬,目光触及莲子,终究未曾出口。这一时,他忽然想起将莲子佩上自己手腕那人,那时候,在惊涛骇浪中救下自己,那人可曾说过半句荒谬?

    这少年说的又是什么?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他分明看着这少年,然而思绪却到天边之外,“你若能取来这两物,我便答应你。”

    少年身体一颤。

    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一者为茶,一者为水。

    前者生于湘水君山,向来是供给人间帝王家,且只有君山巅顶那一片,方才称得上是“玉堂春”。若是傅少棠这般修为高深之人,自然取摘无碍,而于他这般弱质之人,想要于绝顶之处取一瓣玉堂春,何止有登天之难!

    便是如此,若是重金相求,或以其他宝物相易,也许能够求到那玉堂春。但傅少棠提到的另一物“沧浪水”——这沧陆天下,有谁敢说自己可取得一捧沧浪水!

    东莱西极,南荒北漠,沧陆上修炼者颇多,也以灵修和武修作为两分,前者修炼灵气,后者修炼武力,各有寻求大道之法。灵武向来不能兼修,除却沧陆上最神秘那一处碧空涯,而那沧浪水,正是位于碧空涯内!

    碧空之上,三山相绕,沧涯剑瀑,飞流而下!

    剑起渊山,灵始沧涯。渊山有九重剑路,登一重而知一剑,登九重则知天下剑,已是横绝古今。而于那碧空涯内,却有沧浪剑瀑,浩浩汤汤,悬天而下。沧浪清水于天之上,沧浪浊水于涯之下,乃是化灵气为水之体,以剑意为水之源,以成百上千无数剑气所化!

    与其说取沧浪之水,还不如说取沧浪剑气。那沧涯剑瀑号称炼神以下莫可抵御,他不过一区区凡人,连碧空涯踪迹都寻不到,又如何去取那沧浪剑气。

    那少年半抬起头,脸色一阵青白,嘴唇咬破犹不自知。

    这要求的确强人所难,而他不过想着少年知难而退。

    若到现在他还看不出这少年只是想跟随他,那当真枉活了前生二十余载,而少年这般纯粹的、干净的情绪,又教他生不起厌恶。他有千般方法来应对仇睢,却无法用到这柔弱少年身上。

    “你若能做到,我必言而有信。”

    说罢,他再不留手,劲力一吐,将那少年扶起来,自己却绕过他,径直向房内去了。

    ☆、第10章 相望冷

    晚时乌云密布,夜里忽的下起雨来,初时淅淅沥沥的,尚有春雨润物之意,后来便渐成瓢泼之势。半夜里冷雨击窗,敲得屋檐哗啦作响,雨丝透过细缝飘进,润湿了窗前一片空间。

    这样冷清的雨夜,不闻人语,唯有呜咽风声。傅少棠下床斟茶,伸手去关窗户,却不经意间有人影入眼。

    他几怀疑自己看错了,静心凝神,那人影依旧贴在墙角下,他抱膝缩成一团,一身单薄衣物早被这冷雨淋透,瘦弱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窄窄屋檐遮蔽不了半分风雨,只能由他这般狼狈落魄。

    这样毫不顾惜地作践自己……

    傅少棠唇抿成一线,心里有说不清的恼怒。他平生最烦毫不相干之人缠上自身,然这少年许是长街救人烙下影子,教他有些许好感,此刻他又有些恼少年这般作践自己。

    不过是苦肉计。

    沉默一瞬,他身形一动,却是与床榻相反方向,然而行得不过一步,又蓦地止住。

    终究还是折向床榻而去。

    第二日起来时,傅少棠下意识向屋外看了一眼,少年人影不知何时消失了。小二适时送来了早膳,一盅百合薏米绿豆粥,一碟冰糖山楂,还有两三碟小巧点心。分量不多,但胜在精致。

    傅少棠用过早膳,便去明月楼里等人。他于南荒归来后,便与旧友谢清明约好在此处相见,只是不知何故现在也未至。

    楼下大堂内说书人并不是昨日那位,卖弄唇舌本领较之前人却又上层楼,朝那堂上大马金刀一坐,捡起来沧陆一众旧事传说,直说的唾沫飞溅,吊得众多酒客目不转睛。

    傅少棠闲来无事,亦分出一点心思听他闲侃,听到说书人对灵修推崇之至,将西极、东莱款款说来,也不过就是一笑。

    沧陆尚武,但习武者百不过一二,有向武之心,却不一定有习武根骨。而纵使如此,也依旧有无数人家将家中幼子送去各大武者门派,只求得能被垂青。而灵修较之武修,恰如武修较之常人,更显得灵修珍贵稀少。况且灵修大多虚无缥缈,踪迹难寻,莫不是被各国王室奉得高高在上,因此于百姓之间,也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东莱太初,西极太始,乃是沧陆上势力最强的两大灵修派别,一阳一阴,两相对峙。除此外尚有大大小小灵修门派,不知凡几。而他所在的北漠渊山,虽地处边陲,却是武修中的最秀一支。

    这说书人七七八八天南海北一通杂说,中间真真假假对对错错有的没的,十成里至多不过三四成可信,剩下六七都是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偏偏他口舌功夫颇好,一堆陈年八卦竟听得人津津有味。

    这说书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无知者无畏,兜兜转转,竟又说起来小镜湖辛夷花会。这明月楼内熟客甚多,知晓昨日苏暮秋大闹一场的也不少,当下便有人笑着提醒他。直吓得说书人当场僵住,狐疑环顾四周,惊慌之色再难掩盖。他先时做足了高人派头,此刻反差实在惊人,但面子哪有小命要紧?若是苏暮秋杀个回马枪,包管他讨不得好!

    当下他口里糊弄几句,连连告罪,一溜烟儿地跑了。也亏得他跑得快,出去不多时,便见得苏暮秋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抬头直望堂中,吓得一众酒客噤声。

    傅少棠轻轻皱眉,他素来喜静,因而并不喜欢这般泼辣女子,待得见她行径,心中厌恶更是无以复加。然而苏暮秋此时再现,却让他想起昨日那少年。

    一夜风雨后已不知所踪,也不知是否真的寻了个地处躲起来。

    他饮罢桌上一壶流霞酿,拾起长剑,径直出了楼。

    原本可前往旧友住处,然而人不在,景无情,自己也未免无意无心。因此便慢慢闲闲在湖边行走,尽览这一片水色山光。

    天色将晚时方才回到明月楼,小二无声无息上前,奉上一封信笺,字迹挺拔清峻,正是出自好友。傅少棠心中不免欣喜,然而拆开之后,却又蹙起眉头。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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