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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古剑]储宫琼华 作者:逍遥阿七

    第8节

    欧阳明日把玩着棋子,浅笑如初春柔风,全无不悦:“一点私心罢了,郑护卫还要责问我吗?”

    “哪里,我要问的不是这个。”郑吉讪笑道。

    欧阳明日想让慕容紫英陪伴自己,可却没有把他的死活放在第一位,而是要引他去赌命。

    虽然这是一个让人听着心惊胆战的事实,可郑吉竟完全理解,并且觉得这没有什么错,一点不认为欧阳明日心狠或是无情。

    都是孤独太久的人。

    郑吉有些紧张地倾身,扣住了桌沿,盯着欧阳明日,正色问道:“如果我用镜中花洗去妖的血脉,会如何?”

    欧阳明日不意外他的选择,认真道:“人没有心,会死。”

    郑吉摸摸胸口,没有跳动没有温度,他早就习惯了这冰冷,他连做人的感觉都忘了,可他竟还试图做一个人。他曾坚信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两日后慕容紫英来辞行,正是清晨,稀薄的晨雾缠着清静的欧阳府,更似梦似幻,如赴仙云紫薇宫。

    凤屏百鸟逐冷香,珠帘有泪落即伤,话离别三言两语,情如春景有多长。

    欧阳明日坐在群岛屏风前,金冠锦衣玉带横腰,正如百鸟所朝之凤皇,然许是没有凰鸟相伴,仍显得孤单。慕容紫英站在他的对面,这里只剩他们两个。

    慕容紫英立得笔直如剑,已不像十三岁那样锋芒毕露,他见到欧阳明日,就觉得心里暖起来,抿着一丝看不见的笑意,直直看着欧阳明日。静谧没有让屋里的人感到轻松,空气似乎变得沉重,水一般能溺人。

    “慕容。”欧阳明日的声音里尽是安抚,能让人化了开去,他沉吟着,似一个求解的孩子般问道,“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呢?是想与我成为修界的道侣那般,还是……人间的夫妻?”

    慕容紫英歪了歪头,很是迷茫,他从未有过这种想法,甚至完全不理解欧阳明日为什么这么问,不知该说什么去回答。

    慕容紫英只能摇头,低声喃喃道:“殿下若能常伴身侧,心里也少几分冷清。”

    欧阳明日笑出声来,笑得人心里发寒,卷着指尖金线轻轻摇头,问道:“慕容,你知道神与仙佛有什么不同么?”

    慕容紫英道:“仙佛乃修炼渡劫而成。”

    欧阳明日将双手掩入袖中,徐徐说道:“神是天生的,就如你生来就是人一样,也不由自己决定。六界里,妖魔仙佛都是修炼而成,进退皆可,可神与人一样,即使入了轮回,神终究是神,所以他们处心积虑地撕裂我的魂魄。”

    “我生而为神,落到如今地步,只有两个结局,恢复神籍重回天界,或,消散于天地。”欧阳明日顿了顿,他揉捻起手心的金线,望向窗外,低声懒洋洋说道,“而你是个人,你只有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你不可能陪我到下一世。世间修道者万万,成仙的又有几个,何况你心有爱欲,若执意去修仙,只怕更容易走火入魔。而要查琼华之事,你也必须放下一切感情。”

    “我不懂修仙,但清心黜邪,断情缘灭俗欲,总该没错,慕容,你该如十三岁那样心无旁骛。”

    水中月,镜中花,虚幻一场,何必多留恋。春至日迟迟,还待牡丹时,来年独赏残红落,也没什么不好。

    慕容紫英一直沉默不语,心里却是沉沉,似压了万重阴霾,浪起千丈,入水无声,愈发觉得重,重得要难以呼吸。即要加冠,他没有半分欣喜,他面临的,是山岳般担不起,挪不走,更无法逃避的责任。他已没有多少心思去想欧阳明日的劝戒,也不想开口反驳,无论欧阳明日怎么不喜欢,他都再也回不到十三岁了。

    欧阳明日见他不语,心下叹气,也不再多言,拿出那半卷《天星子》,微微抬手:“我已无力插手琼华之事,查或不查随你决定,而一旦开始,就莫要轻信任何人。”

    慕容紫英应双手接过,不让手指有一丝颤抖,应道:“是。”

    欧阳明日轻笑,冷得含霜带雪,一双桃眼即使覆了冰,却仍是风流多情,声若春雨润心:“去吧,你我缘尽于此,不必再回来了。”

    “紫英告辞。”慕容紫英拱手。

    二人就此别过,多余一句“保重”也无。

    永隆二年三月,琼华弟子慕容紫英加冠,掌门夙瑶执礼,取道号,紫胤。

    正月以来,太子显频频临访欧阳府,日日请教问策,帝后心思,野朝政要,宫府内事,无所不谈,又常一同游玩戏乐,出行必形影不离,对欧阳明日几是言听计从。

    二人有师徒之实,又年龄相仿,欧阳明日见多识广,不困于繁礼,往往行事无常,又是倨傲,李贤认为欧阳明日具备了他没有的一切,短短几月,他们已十分亲近。李显不是一个热心政务的人,也不热心书本,借请教之名与欧阳明日熟悉后,便开始同他说起不着边的东西,最后还颇多诉苦埋怨,全不忌讳。

    怨武后,怨妻室,怨朝野上下,李显最恨的还是自己,恨自己懦弱无用,他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只能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就算错了也不用怪自己,除此之外,他只能挥霍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至少,他能感觉得到,欧阳明日是真心将他当作弟子,教导帮助他,不会像太子妃韦氏那样强硬,也不屑向他索求什么。依赖没什么不好,一个人太累。

    暮春夏初,五月天已炎热起来,繁叶碧波绿如海,点点淡红含郁香。好风闲来微揭帘,画堂流水丹亭里。

    亭中睡榻上,欧阳明日正好梦,就给人摇晃了起来,睁眼见是李显,睡蒙蒙道:“怎么又是你?”

    见他起来,李显就立到一旁,看他慢条斯理整理衣襟袖祛,直到平整得没一丝褶,才道:“太傅先生,今日朝中提及刘龙子之反,圣上交由我督办。”

    欧阳明日笑道:“此小事,勿虑。”

    刘龙子装神弄鬼,以羊肠盛蜜水绑在龙头上,言是“龙吐水”能治百病,信徒甚众,寻衅滋事,还敢对抗官府,一些全无智识的氓隶黔首,取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用费什么力。

    李显点头应着,坐到欧阳明日身边,他觉得每天过得费力又没什么用,整个人都空了似的,快废掉了,沉默半晌,暖风徐来,树上的鸟都要睡着了。

    欧阳明日莫名有些怅然地说道:“公主要成婚了吧。”

    “嗯,七月,太平就出嫁了。”李显听出他的情绪,心里一阵憋屈,却是笑了,“太傅先生要是真的喜欢婉儿,不如也趁这喜庆也完婚吧。”

    欧阳明日愣了下,不再说话。李显还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比较能忍。

    到六月,这反事就平息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一切由太子督办,太子的身后是欧阳明日,也是人尽皆知。欧阳明日丝毫不掩饰他对李显的影响,无论是武后还是太子一党,都对他很不待见。

    永隆二年,七月,太平公主大婚。

    武后和李治对太平公主恩宠非常,很是高兴,一连几天歌舞盛宴,公主府也是繁忙,等彻底平静下来,已是半月后了。

    这日下午,太子才迟迟从欧阳府出来,郑吉便告假请退。

    天已是一年中最热时候,入夜也不见凉风,左右楼台入霞光,红灯成列盈云霓,殿中武后述章,上官婉儿执笔,侍女们站在冰盆旁小扇送风,静得只能听见武后有点慵懒的声音。

    “禀天后。”门外女官进来行礼道,“东宫护卫郑吉求见。”

    武后顿时来了精神:“快传。”

    上官婉儿见此先行告退,待郑吉进来见过礼,武后即问道:“你又有什么有趣的消息来告诉本宫了?”

    郑吉道:“天后,小的先要请一道旨。”

    “哦?”武后这才摒退婢女,笑道,“你请旨该去圣上那儿。”

    郑吉没搭这个话,直言道:“小的想请天后给小的和欧阳太傅的妹妹赐婚。”

    武后道:“你是显儿的心腹,欧阳明日与显儿关系匪浅,他不会不肯为你开这个口。”

    “小的可求过太子殿下。”郑吉露出几分苦涩,委屈道,“可太子殿下说我怎能高攀欧阳太傅,我配不上太傅的妹妹。”

    武后揽着广袖站起身来,反问道:“那你觉得欧阳明日的妹妹配得上你吗?”

    郑吉很意外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欧阳太傅是个女人,我郑吉一定非他不娶。”

    “你倒还没死心,爱跟他斗就斗吧。”武后款款走下来,绮罗褥裙流过红阶,停在郑吉面前半步,问道,“我可以让圣上赐婚,你没有别的可说的了吗?”

    “有。”郑吉躬身,不觉压低了声音,“我发现一个秘密,欧阳太傅祖上,恐与宫中皇族有关。”

    武后犹有风韵的脸,一下有些冷厉,涂朱唇角浅翘,却是在笑。

    第三十六回

    永隆二年九月,帝敕改元为开耀,十月,东宫郑吉与太子太傅之妹欧阳莹莹成婚。

    欧阳家的人,谁也没有来,只有欧阳明日从头到尾见证了妹妹的婚礼,一场繁冗的仪式,百多道礼节,红男绿女,碧玉佳人。欧阳明日代受父母之礼,替母亲看着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心的人,他真有几分愧疚。

    宴后郑吉没管自己的新婚妻子,而是提着酒找欧阳明日去了。宾客未散尽,欧阳明日也还没回府,在一旁与太子说笑,正聊得兴起,郑吉等了好一阵得不耐烦,就走了过去。

    太子却先告辞,欧阳明日请郑吉入坐,看着他摆杯斟酒。

    也不管一旁人多喧杂,郑吉难忍得意地问:“我以为谁也逼不了欧阳君,你为什么同意把妹妹嫁给我?”

    欧阳明日浅酌,只淡然道:“她的心在你身上,我不想为难她,可结果就要她自己承受了。”

    “真狠心,难怪至今还孤身一人。”郑吉见欧阳明日垂下眼帘,不知是否有了怒意,几杯酒饮下,以轻若纹风的声音问,“你和隐太子妃到底是什么关系?”

    欧阳明日已是不悦,冷哼一声道:“观音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女大不中留,欧阳莹莹离开,欧阳府的热闹可全赖了太子显,仍然是天天跑得勤快,来这里找轻松。

    九月以来,长江内河航道屡屡翻船,事故发生比往年多了几倍不止,官私商皆损失巨大,据当地官府所查,长江中莫名多了无数大小漩涡,舟船寸步难行,见者心惊,然如此情形并非是第一次异变,据说约二十年前也曾出现。

    二十年前,那时候欧阳明日还在母亲的怀里爬呢,可笼罩江南道州府一个多月的妖气,他记得非常清楚。虽没有办法去查,但他肯定那是一个独成一体的妖界,随着既定的轨道而运行,现在看来,是每约二十年环行一周,因其从上方经过,所以长江水流起了异常。

    “人祸可除,这天灾要怎么办。”李显放下茶杯叹道,看向欧阳明日,“太傅先生?”

    这李显打心里就不关心什么天下江山,可每每和欧阳明日说话,都要挑出一点政事来,也不知是投他所好,还是安慰自己还务着正也。

    欧阳明日卷着冠缨轻笑:“真难得殿下你这么操心,也不必多虑,一月之内必然归于平静。”

    “当真?”

    欧阳明日仍持着骨子里的尊贵,缓缓点头:“当真。”

    这一次的妖界之事让欧阳明日很是上心,不仅仅是因为死了这许多人,他根据妖界运行的周期和妖气聚集的地点及移动速度,推算出了这个妖界运行的轨迹,其结果实在让人一惊,它的轨道正好经过昆仑琼华派上方。这个结果简直是六月寒风,让欧阳明日一下从迷蒙中惊起,冷得动也动不了,脑里乱云白雾。他明明什么也不清楚,却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一切。

    琼华与妖界的那场惨烈拼杀,欧阳明日是听说过的,就像从小到大听的闲谈故事,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可这样一个结果把这个故事明确了许多。夙莘所言逆天之行,一定是指这一场大战,独守一处的妖界有强大的灵力,无须向外界索求,更不会去招惹修仙的琼华派,更何况琼华实力强盛,仙宝法器不胜数,妖界为何自寻绝路,恐怕挑起这一战的,不是那人人憎恶的妖。而若是琼华某一派系的势力,根本不能与妖界抗衡。

    慕容紫英面对的,不是哪个叛逆,而是整个琼华派,是他的信仰。

    被自己用灵魂信任和守护的师门背叛,是一间很痛苦的事,欧阳明日也才刚刚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痛苦。

    太子长琴在宗祠亲手刻下了誓词,那石刻上染着他的血,他在那里有了信仰。太子长琴是为了部族而存在的,他为了部族而为太子,为了部族而为战神,甚至为了部族而甘愿入轮回。可西皇宗族却让他成为一个已经负罪消逝的神,成了部族的耻辱,连瑶山的行宫都不肯为他留下,不得以又如何,他的臣民终是背叛了他。

    可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他是西皇氏的太子,注定为西皇氏耗尽精神。他死也不肯放弃自己的身份和信仰,这已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就像一个快溺死的人,只能拼命抓紧手里最后一根稻草。

    可慕容紫英……

    慕容紫英是人,人界,终归是人的世界。

    窗外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几个昼夜,淅沥之声让人心都潮得发霉,每一下呼吸,湿腻的空气都堵在胸口,闷得慌,惨淡的烛火也给沁得没了温度。

    雨萧萧,木叶落,青灯孤。欧阳明日将小毫轻轻架到白瓷笔山上,静静的雨声里便掺了一丝清脆,他收拾着案上的草纸,将画满凌乱数字和图形的纸揽到一起,一张张就着烛火点燃。

    火光跳得厉害,在欧阳明日绣金的衣服上剪出斑驳阴影,他年轻的脸平静而温柔,红焰在他的眼里如雾如烟。

    “易水。”被融在赤金里的欧阳明日闪了闪眼眸,已被熏出了水光,“去找慕容,让他离开琼华,如果他不听……就不用再管了。”

    易水这才从黑暗里走出,躬身领命:“是。”

    欧阳明日看着火焰一点点弱下去,扑面的炙热瞬间缩回星点微光,明灭无力,苟延残喘。

    凄凄雨声捂漏子,一点烛火和红衫。

    往来云过五,去往岛经三。昆仑平起神州,琼华这厢,慕容紫英及云天河、韩绫纱、柳梦璃四人,为解玄霄冰封之困,尽心竭力去寻那三寒器,着一回奔波,识一遭人情,在即墨看了场花灯会,亦取回了寒器之一光纪寒图,正回赶至昆仑山下。

    四人从山下村落过,云天河饿得快,拉着几人寻了个小私铺吃面。极简陋的小地方,也就搭在岔路口边的两张桌子,四人正围在一桌,见其要么携刀带剑,要么穿着不俗,卖面的大娘和小伙也不敢多说话。

    见慕容紫英这个冰块脸又不说话,面前空空什么也没点,韩绫纱道:“紫胤师叔,你冷面寡言我们都习惯了,可怎么回来之后一直心事重重的,饭都不吃。”

    慕容紫英道:“这与你们无关,莫多问。”

    韩绫纱欲驳,柳梦璃拦嗔笑道:“紫胤师叔已加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肩上的担子一定比我们重得多。”

    慕容紫英冲她微微点头,随即偏过了脸,韩绫纱见此暗笑道:“又害羞了。”这叫已吃到第三碗的云天河差点噎住,韩绫纱老说慕容紫英容易害羞,他觉得自己到死都看不出来,慕容紫英到底什么时候害羞过。

    慕容紫英自然听见了这话,他忽然起身自不是因为韩绫纱的调笑,他看到了易水。几人也都瞧见了道前不远处,残壁土墙旁,一身缥青墨绿的负剑少年,在这灰瓦黄房间,如沙漠里一绿树给人清爽。

    慕容紫英嘱咐了几人等候,与易水另借一处说话,甫一见面,易水就状似随意地问道:“主人给你那星阵图呢?”

    二人也是多年的朋友,慕容紫英未作他想,拿出了随身带的半卷《天星子》,冷不防被易水一把夺走,慕容紫英立刻捏住了他的手腕,可素娟卷轴已化为齑粉,宛若一捧白沙软雪散落。

    慕容紫英满目惊怒,指尖掐入血肉,几乎要捏断了易水的手腕,易水只说道:“主人低估了你的对手,这东西在你身上,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慕容紫英冷哼一声放开他,疑惑道:“他不是反复的人,既已说缘尽,为何还要理我?”

    “这下你该知道主人对你究竟有多宠爱。”易水揉着手腕道,“他不想你送死。”

    慕容紫英竟浅笑起来,温柔安静的笑意轻浅得几乎无法察觉,可他整个人都似柔和了几分。如桃花落春水的涟漪,可怜索人饶。

    被一直宠爱的感觉岂能不美好,纵然和自己一起的是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也好像一下有了强大的依靠,无论面对什么都不会畏惧。

    易水见他如此,沉默了很久,慕容紫英看着他,似乎期待他说出什么别的话。

    易水垂眸沉声道:“主人要你开琼华。”

    这命令般的话,一定是出自欧阳明日之口,可慕容紫英不甚明白:“离开,是什么意思?”

    易水觉得不必解释,他没有说话。慕容紫英如坠云雾,恍惚里怔怔问道:“退出师门?”

    “不,这不可能。”慕容紫英断然道。

    易水也不理他,只继续道:“主人还让我提醒你,他送你的凤来琴穗是至阳之物,或许你用得上。”

    “哦。”慕容紫英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殿下还说什么了吗?”

    易水道:“没有了。”

    慕容紫英攥起了手边衣带:“那你帮我转告殿下,我的道号是,紫胤。”

    易水道:“好。”

    起了风,易水望了望天色,一抱拳就转身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慕容紫英才往回走。

    他取出收在腰间的琴穗,在阳光下又看了一番,实在殷红得漂亮,却是玉一般温润,将这神的所有物握在手心把玩着,心思却不知道往哪放。

    欧阳明日不会随意抛弃有用的东西,连已经交给自己的筹码都毁了,他究竟知道了什么?可他不能去问,他绝不肯背离师门。

    第三十七回

    八月百末旨,九月又重阳,碧水红亭黄花酒,香案新纸予秋菊。

    武后斜倚榻前,清风徐徐送来清冷菊香,将她黄帔卷动,流苏轻摇。案上并列着三本折子,薄纸一下张起,被刮得微微作响,似笑似诉,满是文秀字迹,尽数哀叹之言。

    “卿以为,谁可堪此事?”安静许久,武后出言问道。

    金丝缠绕间指尖一顿,欧阳明日方抬眼:“天后殿下既驾临敝府,奚有此问?”

    武后哼笑一声,听不出喜怒,只道:“那就命你欧阳明日来彻查江南道都督遇刺一案。”

    “钦遵上命。”欧阳明日身姿端直,略低下头去,又问,“然这奏折上皆参其贪赃枉法,徇私曲度,恣肆无忌之恶行,天后殿下要臣查出什么?”

    武后似嗔道:“欧阳爱卿这般聪颖,岂有不知之理?”

    欧阳明日直直看着她,顿挫道:“臣,不知。”

    武后怔然,冷笑间兴味大起,却敛袂移驾而去。

    永淳元年十月,欧阳明日奉旨彻查江南道都督遇刺一案,却并不委派任何人随行,更未给予任何职外之权。

    欧阳明日不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从头到尾这里面就只有他而已。他要查自己的父亲,要从这遇刺查出一个不可赦之罪,武后搭了个名头,让他把自己一家往坑里推,然而他并不介意如此结果。

    一日,行至一竹林外,有溪如银缎穿绕入深,欧阳明日兴起在溪边抚琴,泠泠之音似涟漪漾开去,引雀与鱼儿相欢。

    指下琴弦熟悉更甚爱人,欧阳明日触之心悦,这是他的纯阳琴,却终究不是化入他身魂,早已融为一体的凤来,看着琴面上的凤鸟图案,又总不免感之伤神。悦与伤终化为一轻叹。

    鱼儿惊散,有人涉水而来,欧阳明日压弦断了琴声,抬眼望去。

    女子落云踏水,花翎冠子青绡衣,珠簪玉符神仙女。秀美清丽至绝俗,那美眸里却似嵌了针,似痴似狂,看着使人生疼。

    她报着一怀残破的卷轴,黄绢绣凤,已是断翼折羽,那是欧阳明日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欧阳明日似一下陷入了久远的记忆,唇瓣轻颤,涩声道:“纪谱乐……”

    太子长琴虽不喜,终为乐神,掌天界乐府事,乐官纪红夷是他的下吏,主事记谱,亦下界采乐。

    纪红夷是他堕入人界后最能用也只能用的人,可不到不得以,绝不肯用她。不是纪红夷不喜欢这个上官,而是太喜欢,她迷恋太子长琴的琴乐,迷恋到了连太子长琴都无法忍受的地步,她在乎的只有太子长琴指下的乐曲而已。

    “上卿怎能才想起我。”纪红夷喜嗔道,竟从溪水里趟了过来,“几年没有上卿的琴声,我都快疯了!他们竟敢烧上卿的乐谱,我可是心疼,只是下官无能只抢了这些出来,还劳烦请上卿修补了。”

    欧阳明日揉揉额角,他就知道会是如此,要让纪红夷给自己办事,代价可不是轻松的。

    女子再欲上前,被易水拦了下来,欧阳明日挥退他,对纪红夷道:“这些谱子都不是你记的,你只挑了本宫任乐神之前的曲谱,因为在本宫掌乐府之后,所有的曲子你全都记得。”

    纪红夷不语,只是上来将怀中的残谱都堆到了欧阳明日面前,双手撑着琴案直勾勾看着他,她身上带着天界的冷清,却盖不住她的热情。

    “我会将谱补全,也全都送给你。”欧阳明日命易水收拾了琴案,又捻缠起冠缨,笑问道,“纪谱乐还带了什么来?”

    纪红夷道一笑,指尖点在唇角,邀功的孩子般说道:“下官查到了一些凤来琴残体的下落,在南诏国。”

    欧阳明日闻言只点了点头,并不想多留她,然话未出口,纪红夷倒先央他弹奏一曲,以缓她对这琴音的思念之苦。

    岂能不应。放开指下琴弦,颤音渺渺似无,转又是浪卷飞石惊座起,流溪浅水柔至极。

    纪红夷抬手一压遏了这琴声,恼得声音都颤抖:“上卿如此不经心,将其当作任务来完成,哪有灵韵可言。”

    “你放肆!”易水的剑已指至女子咽喉,一缕鲜红引下,纪红夷仍不屑瞧他一眼。

    欧阳明日猛地攥紧手,攥得指节作响,血色尽褪,又猛地放开,轻轻捏住易水的剑刃,又缓缓挪开。

    七弦琴丝衔日月,五音化出凤凰鸣。

    半月之后,驾临江南道州府,才起了阵仗。车轿华盖金流苏,婢子彩衣织云霓,仪刀锦衣威畏人。

    欧阳飞鹰携夫人等迎候自己的儿子归家,他面色阴冷,十米开外都让人觉得森寒,张清竹离了他几步远,眼中含泪,一心只张望着。

    欧阳明日高坐轿上,随着抬轿人的步子轻起微伏,远远看着那朱门青瓦,强烈的阳光在琉璃上点起金光,刺得人不得不眯起眼,他那金冠华衣更是耀目,这般高高在上,俯瞰人世。

    府前落轿,欧阳明日分毫不动,看着欧阳飞鹰在面前躬身作礼,那极不情愿的僵硬,让他勾了一抹笑容:“你很好。”

    “明日。”欧阳飞鹰声音干哑,撇开了眼去,“虽遇刺,却未受伤。”

    “很好。”欧阳明日又是一声,阳光落入他眼眸,灿烂华美绝世无双,与那一抹似温柔又似嘲弄的笑,只是无比诡谲。

    向父母行过家礼,因他腿不方便,易水命人把轿直接抬入府,这自是十分不敬。欧阳明日却只是回到“家”这个地方,他绝口不提此行的目的,甚至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好像只是一个过客。

    欧阳明日一回来什么都没干,也没有去看望母亲,而是修补纪红夷带来的曲谱。这些曲子都是几千年前所作,他哪里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纪红夷有没有翻过他的谱子,他只能尽力,不行也只好接着残谱另编了。

    烛灯一直点到子夜,笔下停停写写,也只修下了三两卷,他对乐的要求定是极致,他虽有无人可比的能力,可纪红夷说得不错,当最喜欢的事变成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就会感到痛苦,哪里能落笔成曲,自然天成。

    欧阳明日放下笔,只觉得头疼,此时夜深人静,几下轻轻的敲门声,轻得似怕惊了屋里的人,欧阳明日忽就笑起来,挥了挥手,易水得令,将人引了进来。

    张清竹端着一盏小灯,拿着两壶酒,想必早已睡下,她仅着中衣,披了一件厚氅,坐到欧阳明日身边,心疼道:“你呀,回来也不和我多说句话,这么晚了还忙什么忙。”

    欧阳明日只摇摇头,简单收拾了案上的东西,拿过张清竹手上的酒,打开一嗅,就忍不住直接灌了一口,欣悦地眯起眼,可爱似只黄色的猫儿。

    张清竹揉揉儿子的头发,笑道:“知道你好花酿,这是我亲手酿的兰生酒,正赶上时候。”

    欧阳明日将头靠到张清竹的肩膀上,依偎着她道:“兰生可是汉宫名酒,母亲真好手艺。”

    “我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你。”张清竹说着,竟有些哽咽,看欧阳明日如此,连劝他早睡的话也说不出了。

    欧阳明日好酒,尤好花酿,杯中酒色如幽泉滴花汁,轻轻淡淡,手持所好之物,偎依最亲近之人,实在安逸,什么烦恼都可以暂时放下。

    次日,欧阳明日还是修了一天的谱,屋门都没出一步,易水闷得只想睡觉,心里不知把那个纪谱乐杀了多少遍。

    易水拽着屋里的菊花,散了一地的残花瓣,天至暮色,看欧阳明日暂歇,立刻问道:“主人真的不查什么吗?”

    “查什么?”欧阳明日才塞了块点心到嘴里,说话有点含混,“我出生之前,欧阳飞鹰做过什么,我怎么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查。”

    “那……”易水指着自己,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就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欧阳明日给噎了一下,拍拍胸口,“易水,给我取些酒来。”

    “诶!”易一个空翻,连影都瞧不见了。

    没有线索去查,就得等有线索的人来,那个刺杀欧阳飞鹰的人。欧阳明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更没想到那个人好大的胆子,竟直接找上了自己,如此嚣张,不知天高地厚。

    易水带了酒回来,还带回来一封信。信上只一句话:

    刺杀令尊乃为复仇,恩怨难断,明日未时,湖心亭。

    没有署名,字迹却很是漂亮,劲秀。欧阳明日不觉得这个人对自己有恶意,却太过自傲了,让他不高兴,小不忍则乱大谋,而无须忍的,他可从来不忍。

    那人到底知不知道,湖心亭的园子是在他欧阳明日的名下,虽然长年没什么人。该不会以为是荒废了,就随便把人往里约吧。

    第三十八回

    绿湖翠竹青碧相映,湖心小亭也是青竹所筑,满目青翠轻风水波,尽是清新的草木馨香,怡人冶情,叫人身心清爽。

    欧阳明日心情很是不错,若是夏天定会再摇把折扇,面前的人一点也没有落了他的好兴致。

    “来,上官公子,这有新成的菊花酒,喝两杯。”欧阳明日邀上官燕入坐,亲手满上了两杯。

    随兴而为,当年他自己下的条件,也扔得顺手,上官燕亦是诧异,奇怪地看着欧阳明日,她更想知道欧阳明日为何不责问她毁约。这冷面冷颜,又正直热心的性子,和慕容紫英太过相似。

    上官燕坐下,抱礼歉道:“欧阳公子,我实不该来找你。”

    “该来的的确不是你。”欧阳明日道,“那信并不是你写的。”

    话音未落,水面惊漾起波,金丝穿竹掠空,玉碎金振之音响彻,交鸣之下刀刃被死死缠住。指尖在金线是有一绕,欧阳明日冷哼一声,收指一曳,那背后袭人者顺势翻身,立到了亭中。

    也不抬眼打量,欧阳明日慢慢收起天机金线,穿透的竹子被磨出刺耳钝声。面前执刀的青年怒目而视,对着欧阳明日却说不出话来,张了半天嘴只好转向上官燕,关切了几句。

    上官燕急看向欧阳明日,见他并无怒意,先起身道了歉,才又介绍了彼此,复又向司马长风道:“他就是无双公子,你的救命恩人。”

    司马长风此时谢也不是,不谢更不是,一时无言。

    欧阳明日也不觉得有何可计较,只倾身拿起一杯酒,闲笑道:“那信是你写的罢,字很不错,虽然有些张狂,但我不认为有什么恶意,怎么突然决定要杀我?”

    “你是太子太傅,我本无意杀你而惹祸患,燕儿替我赴约,我只是怕你因欧阳飞鹰之事伤她。”司马长风抱拳道,“是在下失礼。”

    欧阳明日点头受下,说道:“前话太多了,我来是想知道欧阳家和你们二位的恩怨,也就是你们刺杀的理由,至于说不说,你们随意。”

    言罢他伸手作请,便喝起酒来,二人相视一眼,也无多言,就将事详说了来。

    他们的父母,也是当年皇后废立之事的败者,三家兄弟效忠李唐,认为若武后势大必有外戚之患,反对立武后为皇后,欧阳飞鹰却半路投效武后。在武后成为皇后之后,开始清算异己,连长孙无忌和褚随良这些老臣都没有好结果,何况上官家与司马家,欧阳飞鹰除去了这两家,夺其财产将其灭门,从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大抵就是这样一个事情。不过既然都灭门了,怎么留下了两家的直系血脉,也够巧的。

    二人甚是悲愤,见欧阳明日面色淡漠,更是气堵,司马长风呼吸都不稳起来,指着欧阳明日道:“你虽为太傅,但你也是武后的人,不然也不会把上官婉儿许配给你。太子对你言听计从,你却如此!”

    上官燕撞了他一下,话没接下去,欧阳明日挑眉,手指持捻着冠缨,悠悠道:“朝中党派之争实属常事,我欧阳明日从来问心无愧。我只事辅佐教习,至于太子为谁行事,我并不替他决定。司马少侠,慎言。”

    欧阳明日将酒杯重重按在桌上,“我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要告诉……上官公子。”他的目光越过司马长风,冲上官燕一笑,柔声道,“我不会阻止上官公子复仇,但绝不能伤及我的母亲。”

    上官燕道:“公子放心,我们绝不会伤害无辜之人。”

    司马长风点头称是,紧接着说:“话虽如此,却也不能保证没有万一。”

    “我不是在跟你们谈条件。”欧阳明日听了这么多废话,已懒得多耗时间,道,你们现在只是江湖人,若让我看到什么不想要的结果,本官也会让你们看到。我此次回来也不能空手回去,上官公子,还请替我寻一些我需要的证据。”

    司马长风怒极,还欲再言,上官燕忙将他拦了下来,启礼恭敬道:“我明白,长风失礼,还望公子见谅,告辞。”

    没等欧阳明日回话,上官燕就拉着人飞身离开了,似乎多呆一会就得发生什么不堪设想的事。

    至十一月中旬,所有的旧谱已修补完成,江南无雪,虽已极为湿冷,草木尚青。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害浣害否,归宁父母。”欧阳明日喃喃念毕,叹息不语,失神望着窗外天空。

    人界无数载,他怎能不想念自己的父母,他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天界的母亲了,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

    易水去安排张清竹的后路,备好栖身之所,所有的一切都将打理好。谱子也已经修完,上官燕寻得的证据已拿到,此世与欧阳家的缘,大概也就这么几天了。

    无论周边有多少人监视,欧阳明日也就是在修谱而已,短短月余,做完了要做的,他就该离开了。

    回京那天,真正有心送他的只有张清竹。

    有时欧阳明日会想,若天界的母亲知道他如此在意人的感情,如此真心对待人世的生身母亲,会不会吃醋,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责骂他。可他的母亲实在太过高傲,想到最后,只是徒增失落罢了。

    他是一只失去翅膀的凤皇,母亲怎么会像以前一样视他为荣耀,怎么会再多看他一眼。天界的宫殿太冷太冷,凤翥鸾翔金花玉萼,瑶台宝阁琼香瑞霭,却连身魂炙热的太子长琴,都被冷得麻木。

    若是能重回天界……欧阳明日一愣,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慕容紫英。正如慕容所言,有他陪着,也少几分冷清。

    他的魂魄被龙脉锁困,越来越无法控制,人类的身体不能承受这样的力量,他的身体会崩溃,连渡魂都不能,只能被龙脉毁灭,魂飞魄散。虽有了凤来的消息,可究竟能找到多少,根本不能去奢望,真的还有重回天界的可能吗,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欧阳明日摸摸后颈,恐怕下一世,他的身体就会显露出原身魂魄的某些特征,甚至比预料中还要糟。

    想至此处正有几分忧虑自哀,忽地一颠,不知马车遭了什么,欧阳明日正待问,就听易水在外道:“主人安歇便是,易水自会处理妥当。”

    欧阳明日“嗯”了一声,即放下了掀帘的手。

    刀剑之声激在而畔,几在眼前崩出火花来,欧阳明日正捧一卷医书细看,分不出心来理其他。杀气卷动竹帘,阳光在书卷上轻轻晃动,也不知何时平息,重归安静,书卷上的字已看过千万遍,他仍是初读般认真,直到易水在外另禀。

    欧阳明日问道:“附近可有落脚之处?”

    易水道:“有一村镇。”

    欧阳明日隔着竹帘,依约看到那些残缺的尸体,收起书卷道:“那就在此驻留几日。”

    就在这几日间,欧阳家已是天翻地覆,欧阳飞鹰遇刺身死,欧阳家被欧阳明日着人遣散,张清竹被安置在一个很好的地方,至少可以让她下半生过得平静。欧阳明日奏表辞官守孝,并愿意在除服后独自承担株连之罪,借此彻底离开京城,而对于欧阳盈盈,也试图去给她一个好的结果。

    再次回到欧阳家,已是一座废宅,所有的东西都被仆役席卷一空,一夜间凋蔽零落。满地残瓦压折枝,水廊竹槛犹在,不见花影如云,空空冷冷凄凄。

    没有那个唯一的亲人,这里的每一寸地方,对欧阳明日来说都是陌生的,垂遍每个角落的白绫哀纱,让这里变得苍白一片,充满死气。

    欧阳莹莹是一个人回来的,她已是变了一个人。

    院深处琴声悠悠,无悲无喜,亦无什么感怀,淡得掀不起一丝波动。推开大门,落下了一些灰尘来,提起长裙避开路上的残木破罐,欧阳莹莹左右望着,寻声而去,招魂幡顺风微起,门窗里灌了风,声似哭泣。

    已是夜色冷凝,几重白幔里,欧阳明日正抚琴,金冠华服不改,赤衫丹珠相映,腊月春水桃花眸,一点朱砂艳,这里千万丈的哀怨,都遮不住他一丝光芒。

    欧阳莹莹自不意外,她的兄长从来自傲,岂能为一个从不入眼的人守孝,就算是生身父母,也一样。

    琴声凝滞,欧阳莹莹整整衣衫,带了些许哽咽道:“大哥,我回来了。”

    欧阳明日抬头,手指一下下点着琴案。

    可怜闪烁的烛光里,欧阳莹莹独立风头,淡妆盘发,静若处子,她已不是那个单纯少女,在这个过程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而她终究需要依靠。

    “大哥,我……我来陪你。”

    这声音很轻,欧阳明日的手指顿了顿,仍没有说话。他微微低头,或许是案上的烛火太近,他的眼睛有些疼涩。

    第三十九回

    灼灼朱砂梅,夭夭簇胭脂。丹姿映白雪,冷香玉壶春。

    案上一笼熏香,两盏青瓷,半壶春酒,松石镇纸白萱半展,朱丹烟墨晕开红梅。

    红梅里人面染霞,欧阳明日坐在这丹云霓虹间,执笔画梅,皇皇者华。纸被画得满了,盛开梅花,那世界里似下了一场红雪,美艳而恢宏。

    可欧阳明日仍不停笔,朱红点抹,梅含羞怒放,似乎想将这白纸尽覆上血色。

    庭院颓败,红梅闹,公子无双,思远道。

    来者隐于重重梅花香幕,远远看着梅中画梅之人,似被那美惊了心魄,连呼吸也停驻了。

    似察觉到什么,笔尖顿住,一滴红墨悬而不落。

    梅外廊庑间,欧阳莹莹正着麈尾扫尘,门牖都大开着,屋里易水在整理一些留下的书卷乐谱,清香随风穿堂而过,留下几片嫣红。

    这清寂之处只有三人,数欧阳莹莹最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她却担了所有厨事,收拾琐碎,竟已是个惠质手巧的女子。

    净了居室,欧阳莹莹取了煲成的热汤,盛入瓷盅,一上盖,便闷住了团团香雾,端起汤走出门去。

    有客赴窳处,佳人盛容,薄陋有辉。

    欧阳明日将笔按在笔山上,却迟迟不收手,红墨落入青釉,又滴流到案上。

    女子蓝衣飘带,琪瑁凤摇,自那漫红里走出,温柔静好,一颦一笑犹是当年,熟谙她眉眼间,千思万念。

    欧阳明日深知这不过是虚幻,可他已近窒息,指尖颤得厉害,不得不攥紧了手,无声唤道:观音儿……

    血腥的妖煞忽如这红梅一般,漫天盖地,这点点梅花,滴滴鲜血,压得人气血翻腾,肝胆欲裂。欧阳明日轻拍扶手,如一片赤金色的绒羽,依风旋身而起,翩翩然绽为金花,无声息落在遍地红梅上。

    红木轮椅已成了一堆残木,欧阳明日振出金丝,穿花绕枝,刹那在周身织成疏网,微微松了喘息,才抬手按住胸口间腾涌的血气。

    寥寥几缕金线相隔,郑吉倚在梅树旁,垂眸俯视着倒仆伏地的欧阳明日,看着他嘴角缓缓沁流出血丝,勾唇问道:“初见欧阳君,我认定我永远都赢不了你,为何你变得如此之弱?”

    欧阳明日蹙眉,有几分痛苦之色,而他的眼里实在太过平静,安宁得令人生出慵懒。

    郑吉不知为何慌乱,他一拳狠狠砸向梅树,震落无数花瓣:“你是仙灵,你不需要人的身体,为什么就不能把心给我。”

    欧阳明日淡淡笑起,仍是不语,他极力想调动自己的力量,却被龙脉缚住,灵魂挣扎的痛苦让他几乎发不出声。

    他拖着双腿匍匐,双臂撑着整个身体移动,挪到最近的树下,支起上半身,靠到了树干上,仅此已是满额冷汗。金色的衣衫沾满了湿泥,他捏起卷在衣上的落泥残花,扔到一旁,闭目不闻不问,似睡着了。

    郑吉费尽心力去破除结界,竭尽他几百年修为也不在惜,结界寸寸碎裂,金丝绷至极致,细微声响听在耳里有如波涛。而欧阳明日动也不动,连眼睫都不曾颤一下,斑驳梅影在他的身上轻晃,仍安静得像一幅画。

    台阶上的瓷盅已放了很久,仍存温热,欧阳莹莹躲在倾蹶的墙后,密致的梅花里依约看到二人的身影,她紧紧贴着墙,不可抑制地颤抖,似乎想把自己缩到墙缝里去。

    只有花瓣落地,风抚衰草的声音,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发髻散落,捂着耳朵,直愣愣看着依树而坐的人,泪水打湿衣襟,凉透了心口。那人的衣衫从不惹一丝俗尘,此生怎能见他如此狼狈,可即便如此,漫世的红花似也只是为他而绽。

    欧阳莹莹拼命压着抽噎,她忽然放下手,匆忙摸索起来,从身后寻出一柄匕首。

    天机金线寸断而落,短短几步距离,郑吉却走了很久,每一步都似命悬一线,谨小慎微,直到皂靴踏着了欧阳明日的袖子。他眼里只剩下了那颗跳动的心脏,满院红梅全都黯然失色,只有那颗心还是鲜活的。

    他再无法承受这煎熬,双目一厉,妖爪击向欧阳明日心口。

    猝然炸开了尖利叫声,刺得人眼花耳木,欧阳莹莹撞到郑吉面前,双手死死握着匕首指着他。她挡在欧阳明日身前,长发披散遮了大半张脸,眼中带血,一瞬不瞬盯着郑吉。

    她的声音里带着疯狂,微微摇着头道:“你杀了我。”

    郑吉道:“你我毕竟夫妻一场,还是让开的好。”

    欧阳莹莹咬破了下唇,她盯着郑吉的咽喉,真想就这么一刀扎下去。

    利刃刺入了郑吉的肩膀,鲜血直溢却不见他有疼痛,他的手抓住了欧阳莹莹的心脏,柔软炙热,还在跳动着。郑吉没有将它拿出来,而是轻轻捏碎在胸腔里。

    女子似乎失去了知觉,她看着自己一身白衣成红,心脏里冰冷如石,发不出一丝声音,安静地倒在兄长身侧。

    郑吉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恍惚,许久才攥起手,抬眼看着欧阳明日。那安宁美丽的眸子终于懊恼,欧阳明日理了理欧阳莹莹的头发,轻轻描过她眉眼,指尖抚在她脸颊上,最温柔不过如此。

    血拥新梅,轻哀入香。

    欧阳明日微掩唇角,血在他的身体里冲撞,不住从嘴里溢出来,金色衣袖已经红透。为神者最无力抵抗的便是天地自然,他唯有饮鸩止渴。

    指甲扣近了带香泥土,欧阳明日艰难地挪动着身体,调整姿势,双手轻启置于虚空,指下蟠龙似隐似现,翔于云端藏于落花,赤金弦兴音,凤来借龙脉之力而凝,他的灵魂被那锁链穿透紧缠,痛苦得要耗干他的血。

    一曲动九霄,音落,这满圆红梅,已成枯骨。

    永淳二年,七月,一封信来自长安的信。

    欧阳府一片枯色,只有湖水还漾着粼粼波光,昏昏欲睡,鸟儿也懒得出声,安静得只听得见白芙曳水。

    湖边有人在喂鱼,他端坐在阳光下,银冠白衣,发如墨泼,眉心一点朱砂,正似雪里红梅。

    这是二十三年来,欧阳明日第一次穿白衣,如皓月净雪,无一丝杂色,尘埃无意间落到他的身上,便一下离别了凡俗。

    手里的信纸是御贡,字迹是太子的。

    欧阳明日垂眸,将信纸叠好收起,望着天际,很久,很久才喃喃道:“我们回去。”

    没有人随口问他回哪儿去,只有易水应道:“是。”

    八月下旬,长安,东宫。

    寝殿里四处置冰,凉气蔓延卷腾,溢满了角落,而榻上却垒了三层锦被,纱帐垂掩了床榻,只见有金绣凤穿花。

    宫人引了欧阳明日进来,遣了殿中所有婢子内侍,奉上清茶,便悄立在屏风前。

    金线缠住榻上人的手腕,指尖轻点紧绷的丝线,片刻便收回。欧阳明日理了理这一身白衣,轻捋冠缨,冷道:“殿下是在诓骗我吗?”

    李显掀了厚重的三层被子,一下坐起来,抓住欧阳明日的手道:“太傅先生,你走了一年之久,我在东宫惶惶,可比病来得难受,若是三年,只怕东宫都留不住了。”

    “所以就在信中言自己重病,哄我期孝回京么。”欧阳明日抽回手,虽是质问,言语间却无怒意,随意道,“殿下便是坐断了东宫帝王路,又有什么用呢。”

    李显无言,他转身斜依在榻上,低头正看到欧阳明日的白色衣摆,便怔怔看着,脸上平静得麻木。

    这时门外似有喧声,仔细听了,辨出是一女子,隔了两进冲这里说道:“太傅离京,你常想常思便罢,郑吉一去不回,不过一侍卫,你也还知道念着,偏是不想理我,不听我的话么?”

    门外是太子妃韦氏,欧阳明日抚了抚李显的头发,有几分怜爱。

    “也是天后的意思。”李显道,“她让你回来。”

    韦氏的声音仍闹着,欧阳明日的安慰似没起什么作用,他便收回手,看着榻前的屏风。

    “欧阳家只有我了,家父是罪臣,上无诏令,我岂能擅离。”

    “有,有。”李显又抓一把起了他的胳膊,“太傅先生,我需要你。”

    欧阳明日不禁转头看他,露出浅浅笑意。

    第四十回

    第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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