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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千秋 作者:梦溪石

    第15节

    第45章

    事实上,除非晏无师愿意去睡观主他们睡过的屋子,又或者索性离开道观另寻住处,否则也只剩下与沈峤同住一屋的选择了。

    好歹沈峤刚刚收拾过,被褥又是观主小徒弟两天前刚晒过的,上面还留着一股阳光曝晒过的味道,十分好闻。

    床铺原本是为单人准备的,躺上两个人肯定有些拥挤,但沈峤对他道:“你睡罢,我打坐,顺便眯会儿眼就成。”

    屋子很简陋,月光透过残破的窗纸漏入,连带夜风也一并偷偷溜进来,幸而此时天气并不冷,两人又是武功高手,不虞吹风受寒。

    沈峤盘膝坐着,腰背挺得很直,青松翠竹一般,因时已入夏,衣裳逐渐单薄,隐隐还能看见下面的腰线。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月上中天,井泛冷波。

    晏无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闪电般身出一指,点向他的后心!

    沈峤沉浸打坐之中,正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但练武之人若非闭关,又是在陌生环境,必然还会分出一缕心神用以警惕身外坏境,以免遭了暗算,可他防的仅仅是外来敌人,却未预料旁边的晏无师还会出手暗算。

    虽说那一缕警惕之意令他很快从入定中清醒,但他目前的武功终究比对方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双方又离得太近,待完全反应过来时,后背几处要穴已经被锁住,人也无法动弹了。

    晏无师抚上他的脸颊,禁不住轻轻叹息:“阿峤,你怎么总这么轻易就相信别人?”

    沈峤蹙眉:“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晏无师微微一笑:“这该怪你自己,你若不是说出朋友的话,我兴许还要晚一些才会对你动手。本座何许人也,哪里需要一个武功都恢复不了,有门派归不得,人人耻笑的落魄之人来做朋友?”

    沈峤不说话了。

    晏无师将他打横抱起,出了屋子,径自往外走。

    即使抱着一个人,也不妨碍他步履轻若无物,月下踏叶无痕,长袍广袖迎风鼓起,姿势美妙潇洒之极,若有旁人在此,一定不会相信这样的神仙人物会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君。

    “你怎么不问我们要去哪里?”

    沈峤没有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连哑穴也被点了。

    晏无师低头看去,对方索性连眼睛也合上了。

    他不由笑道:“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顺便给你讲一个故事。”

    “既然人还没见到,故事可以先讲。”

    “十几年前,我刚刚得到《朱阳策》的时候,内心是不屑一顾的,因为我当时并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武功能胜过《凤麟元典》,即使我败给祁凤阁,我也只是认为那是练武之人的问题,而非武功本身的问题,因为日月宗第一代宗主,曾将《凤麟元典》练到第十重,也就是最后一重,当时不管是道门还是入门,天下没有一个能与之匹敌,据说他活了一百二十岁,最后突破极致,炼神还虚,尸解而去。”

    “但后来,我翻阅日月宗遗留下来的典籍,发现传说是错的,那个人虽然活到一百二十岁,却不是因为追求更高境界才尸解,而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因为《凤麟元典》虽然厉害,却隐藏了一个致命弱点,简单来说,人的身体相当于一个容器,这个容器会随着内力的增强而重塑,以便适应武功的增长,所以武功越强的人,经脉也就越强。”

    沈峤依旧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表明他在倾听。

    晏无师:“但《凤麟元典》恰好相反,武功练到越强,它对身体的限制反而越大,当‘容器’无法再适应武功时,人就会爆体而亡。”

    沈峤终于开口:“你说的这个弱点,其实所有武功都有,武道永无止境,但人身体资质本为天生,寿数也有限,只要不停往上练,总有一天都会面临这个困境,我师尊同样也是因为如此才会闭关失败而仙逝。”

    他如今虽然武功大不如前,眼光却还是在的,讨论起来自然毫无障碍。

    晏无师:“不错,然而如果他愿意止步,就不会有隐患,而《凤麟元典》的武功,即使不再练下去,对身体的危害也会越来越大,所以我想到了《朱阳策》,不同流派的武功如果能结合在一起,最后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沈峤:“但你失败了。”

    晏无师微微一笑:“我失败了,是我急于求成,所以为自己埋下走火入魔的隐患。”

    沈峤忽然皱眉:“《凤麟元典》既有如此缺陷,但浣月宗与其它二宗却几乎人人习练,岂不人人都会遇到这样的困境?”

    晏无师扑哧一笑,终于停下脚步,将他放了下来:“阿峤啊阿峤,你每每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你却反而关心起别人的死活,放心罢,只有练到一定境界,才会发现这个缺陷,而真能练到像我这样的第九重,放眼江湖已经罕有敌手,就算明知有缺陷,他们也还是舍不得这门武功的。”

    “故事讲完了,你有什么感想?”

    沈峤摇摇头。

    晏无师对他的反应似乎有点无趣,正要说什么,半空之中却遥遥传来一个笑声:“晏宗主风采依旧,真是想煞我也!”

    声音远远近近,若远若近,好像在天边,又好像在耳畔,沈峤听出声音之中好像还蕴含说不出的魅惑之意,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晏无师冷声道:“桑景行,对我用魔音摄心,你是想自取其辱吗?”

    来人哈哈一笑,仿佛缩地成寸,不过几步工夫,就从远处走到跟前。

    桑景行在江湖上的名声要比晏无师不堪许多,但因为他可怕的武功,几乎没有人想与他正面对上,宁愿选择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几年前,显州“一品狂刀”任隐的小女儿因生得玉雪玲珑,无意被桑景行看上,并要求收其为徒,谁都知道桑景行收徒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只是为了给自己不断寻找采补双修的女子,任隐原本性躁如火的一个汉子,最后却不敢有丝毫反抗,甘愿忍受被世人嘲笑的屈辱,将小女儿交了出去,自己则带着家人退隐江湖,从此不问江湖事。据说他那个小女儿入了合欢宗没几年,就被桑景行等合欢宗位高权重的男人给玩腻了,之后又丢给徒弟霍西京,霍西京则剥下她的脸皮给自己的木偶娃娃戴上,成为自己的收藏品之一。

    不过等到晏无师重出江湖,只因其人霸道远甚桑景行,世人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晏无师身上,反倒渐渐淡忘了桑景行的残酷恐怖。

    作为崔由妄的弟子,桑景行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小觑的人物,他的野心潜藏在他的玩世不恭之下,旁人都以为他甘心情愿当元秀秀的入幕之宾,为她打理合欢宗上下,实际上两人在宗派之内的矛盾已非一日两日,元秀秀奈何不了桑景行,桑景行暂时也不能杀了元秀秀,大家不得不捏着鼻子暂时维持同门的假象。

    此人生得高大威猛,容貌却是异常秀美,皮肤堪比女子柔滑细腻,一双眼睛盈盈生波,可惜眼神阴鸷冰冷,令人不敢直视。

    他嘴角噙笑,跟晏无师打招呼:“听说周欲伐齐,元秀秀急了,所以找上晏宗主,想与你合作杀了我?”

    若元秀秀在此,听见这话必然大吃一惊,只因此事暗中谋划,她找上晏无师也无第三人知晓,却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

    晏无师:“不错。”

    桑景行:“那晏宗主今日过来,是来杀我的?”

    晏无师:“我给你送一个人来。”

    桑景行的视线落在沈峤身上:“他是谁?嗯,生得倒是不错。”

    晏无师:“沈峤。”

    桑景行眯起眼,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被锐利所取代:“杀了霍西京的那个沈峤?”

    晏无师:“不错。”

    桑景行忽然哈哈大笑:“不是听说晏宗主与他打得火热么,怎么忽然舍得将人送到我这里来了?我下手可不会留情的,若玩坏了到时候你还想要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晏无师:“到了你手里,自然是任你处置,本座不会再过问。”

    得到这个承诺,桑景行脸上的笑容明显更深了一些,他素来喜欢那种十来岁的小男孩小女孩,沈峤明显不在这个范围内,但他生得好看,更重要的是,烂船犹有三寸钉,祁凤阁的徒弟,就算身份武功一落千丈,昔日武功根基总还是在的,用完之后将对方的功力彻底吸收过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晏宗主就这么痛痛快快把人给了我?不需要任何条件?”

    晏无师:“把本座的剑还来。”

    桑景行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愣之后,哈哈笑道:“不巧得很,我今日没带来,改日派人奉上可否?”

    剑曰太华剑,是昔年晏无师所用之剑,后来他败于崔由妄之手,剑也被对方拿走,崔由妄既死,剑自然落在他的弟子桑景行手里。

    晏无师:“可以。”

    桑景行试探:“我以为晏宗主现在武功大成,有剑无剑都一样,怎么还会突然想要回太华剑呢?”

    他对晏无师的武功始终存着一丝忌惮,否则以桑景行的作风,对人说话绝对犯不着这样客气。

    晏无师淡淡道:“我的东西,再过一百年也是我的,只在我想不想拿回去而已。”

    桑景行了然一笑,似真似假调侃:“我早就听说晏宗主与沈峤二人出双入对,俨然神仙眷侣,没想到沈峤于你而言的价值,就值一把太华剑,真是令人唏嘘啊!”

    他们说话时,沈峤一直微阖双目,既没有抬头,也没有睁眼,面色平静无波得像是这番对话与自己毫不相干一样。

    晏无师:“元秀秀明着与本座谈合作围杀你,暗地里却与突厥人眉来眼去,你准备如何处理?”

    桑景行面上掠过一丝怒气,复又笑道:“那婆娘总喜欢玩些两面三刀的把戏,我又不是头一回知道了,不知她与晏宗主约在何时何处?”

    晏无师:“六月初六,申时,城东一尺雪寺。她说你喜欢在那里逗留。”

    桑景行挑眉:“不错,她倒是将我的喜好揣摩得一清二楚。”

    一尺雪寺,光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寺庙,只是伪作寺庙的一处私家别业。桑景行新近喜欢上一项新玩法,将得来的小女孩儿剃光头发打扮成小尼姑模样,让她们在寺中照常起居,他自己则扮作采花贼进入寺庙之中,将那些小女孩儿肆意玩弄,常常一玩就是半日光景,此事本殊为隐秘,不过他能得知元秀秀的动向,元秀秀自然也能得知他的。

    桑景行笑道:“那就请晏宗主届时光临看戏罢,那婆娘既然想杀我,就别怪我不再顾念旧情了。”

    晏无师对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没兴趣,但一个统一强大的合欢宗,对他当然没有什么好处,现在元秀秀和桑景行自相残杀,正中了他的下怀,他也不介意让这场矛盾演化得更激烈一些。

    他弯腰捏住沈峤的下巴:“你现在还将我当作朋友?”

    沈峤不语。

    晏无师忽然笑了:“阿峤啊,你这人委实太过天真了,别人对你千般不好,你怎么转头就忘了呢?我一早就与你说过,我救你,仅仅是想要一个对手,可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稍微释放一点善意,你就真的牢牢抓住不放,是否因为你被郁蔼他们背叛之后,更加渴望朋友亲情?”

    或许是因为他说话时气息喷过来的缘故,沈峤眼睫轻颤,但他面上仍无一丝表情,也不知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压根懒得回答晏无师的问题。

    晏无师:“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注定不可能生存太久,离开了玄都山,离开了祁凤阁的光环,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既没法恢复武功,又不能为我解开疑惑,你若肯加入浣月宗,修习《凤麟元典》,本座或许还愿意给你留一条生路。”

    沈峤终于睁开眼,淡淡道:“我一次次遭遇背叛,不是因为我太天真,是因为我相信世间总有善意,若是没有我这样的傻子,晏宗主又从何处获得乐趣?”

    晏无师大笑:“这话说得有趣!”

    他对沈峤道:“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种人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对手。”

    “而你,已经失去这个资格了。”

    说完这句话,晏无师起身,将山河同悲剑丢到他怀里,温柔道:“阿峤,你自求多福罢。”

    桑景行笑吟吟看着他们俩说话,既无制止也没打断的意思,直到晏无师离去,他方才啧啧出声:“被人遗弃的感觉如何?”

    沈峤复又闭上眼不出声。

    人已如网中之鱼,任由宰割,桑景行并不急着如何下手。

    对他来说,能够得到沈峤,是一个意外之喜,对方固然处境大不如前,不可能为他带来多大的利益,桑景行也不喜欢他这种类型,但单凭祁凤阁弟子,玄都山前掌教这个身份,就足以令人兴奋起来。

    想想对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饶,甚至当着宗门众弟子的面折辱他的情景,桑景行的笑意就更浓郁了。

    “这把剑就是祁凤阁当年用过的山河同悲剑罢?是了,没错,我还记得,你师父也曾用这一把剑打败过我,不过当时我不要脸面,跪地苦苦哀求,他最后才放过我,直到现在,我背上还留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他若知道今日他的弟子会落在我手里,不知会不会后悔当日没杀了我?”

    桑景行摸上他的脸:“你是用哪只手杀了霍西京的?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等玩腻之后,我再把你那只手斩下来祭奠我那可怜的徒弟,然后学高纬那样,将你衣服都剥光,让别人都来欣赏欣赏昔日玄都山掌教的丑态如何?”

    月光下,沈峤面色冷白,不带丝毫感情,俨如白玉雕像,美丽而脆弱。

    可他越是这样,桑景行就越是兴味盎然。

    桑景行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将那些漂亮好看的事物破坏殆尽,令他们变得污秽不堪,从此只能在黑暗里挣扎沉沦。

    “不过冯小怜一视千金,你兴许没法与她一样,姑且就定个十金罢,约莫还是会有许多人愿意花钱来看你的落魄模样的,你说到时候晏无师会不会也来看呢?”

    他悠悠说道,仿佛终于觉得逗弄够了猎物,伸手去拿山河同悲剑。

    这把剑桑景行并不看在眼里,因为他的武功也不是使剑为主,不过昔日天下第一人的剑,无论如何都有特别的意义,放到江湖上,那就是人人欲夺之的神兵利器。

    “你若是肯好好服个软,我说不定会待你温柔些……”桑景行一边说,一边摸上剑柄。

    可就在那一瞬间,变故陡生!

    剑光在眼前忽然炸开,从一道白光化作千万璀璨!

    伴随灿烂缤纷炫目之极的剑光而生,却是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气,蕴含强劲真气的内力如海潮纷涌,瞬时风雷漫天,雨雪卷地!

    桑景行吃了一惊,欲伸出去的手也只能急急缩回来,身形疾退,避开对方这暴起一击。

    能霍西京的人自然不会是任人宰割的柔弱之辈,桑景行虽然言语上诸多侮辱,心下却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只因魔门中人互相厮杀是常事,每往上走,就意味着要应付不同方向而来的刀光剑影,假如桑景行是一个盲目自大的人,他早就活不到今天。

    但直至此刻,他发现自己仍旧低估了沈峤。

    他疾退的同时也拍出一掌,可剑光遮天蔽月,滴水不漏,竟连他的掌风一时也插足不入,悉数被化解于无形。

    这是那个几乎武功全废的沈峤?!

    桑景行惊疑不定,几乎要怀疑沈峤与晏无师合谋来算计自己了。

    但他没有时间想更多,剑气已逼至眼前,厉厉若雷霆之声,煊赫如日月之辉,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吞吐万象,收一化万,这其中蕴含无穷剑意,绵绵不绝,环环相扣,如影随形,令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似乎只有闭目待死一途。

    但桑景行又何曾是易与之辈,他冷笑一声,不过平平几步,身形却已变化万千,在剑光之中游走从容,手掌劈向剑光,正面相迎,内力化为青气呼啸而至,如泰山压顶,瞬间将山河同悲剑的剑光逼得黯淡少许。

    一掌未毕,一掌又至,合欢宗的武功与浣月宗同出一源,又比其更加奇诡难测,桑景行这一手“雕龙掌”早已臻至化境,一翻一覆,宛如雕龙,九掌出尽,真龙则现,隐于半空之中,以真气为凭,呼啸而去,瞬间将剑光吞没。

    日月星光霎时无影无踪,树林还是那个树林,人还是那两个人,沈峤吐出一口血,身体不由自主往后撞上树干,几乎握不稳手中剑。

    他无悲无喜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惊怒之色!

    方才为了应付桑景行,他使出毕生所学,内功却不足以支撑,本已是十分吃力,可当浑身真气悉数调出,丹田之中非但没有衍生出新的真气来补充,反而像是忽然出现一个漩涡,贪婪吸纳他的真气。

    与此同时,沈峤感觉身体之内真气宛若脱了缰的野马四处乱撞,在五脏六腑之间窜动不歇,逼得他六神躁动,神识焦虑,心火充盈,仿佛一团黑影将整个人完全笼罩,逼得他无处可逃,濒临走火入魔的边缘。

    晏、无、师!

    晏无师!!!!

    晏无师竟然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在他体内种下魔心!

    也许是在一开始他从半步峰上落崖昏迷的那段时间内,也许是在之后他屡屡受伤昏睡失去抵抗能力的时候,那一缕魔息潜入得无声无息,偃旗息鼓在他体内停驻下来,如同一颗种子,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冒出头来,让人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直到此刻,被桑景行不留余地的魔功彻底激发出来,种子破土而出,终于长成参天大树。

    可为什么之前他与晏无师屡次交手,却没有察觉魔心的存在?

    又或者说,晏无师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所以在跟他交手时,一直没有出全力。

    沈峤无法清晰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他整个人像被一团火裹住,那火化作利齿,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经脉和五脏六腑,明明痛到极致,却又无比清醒!

    沈峤不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还是在无法忍耐的痛楚里出现了幻觉,他原本像在灼烧的双目,居然还能看见桑景行一掌朝他拍过来。

    分明极快,又清晰可见。

    明明是生死危急的关头,他却忽然想起晏无师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当你真正沦落到众叛亲离,只剩下一个人的境地,还会不怨恨,还会坚持以善意回报人吗?

    沈峤闭上眼,他觉得自己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掌风灼热,已经扑面而至。

    第46章

    两人的武功差距摆在那里,尤其是在沈峤发现自己被种下魔心之后,心火焚烧,根基几近崩溃,原先先发制人的优势完全消失,剑光被强压下来,从璀璨万丈而至黯淡无光,正如沈峤自己的生命之烛,在风中摇曳欲灭。

    即使最开始桑景行为自己的误判而惊讶了一下,但这种惊讶并未维持多久,看见沈峤难以为继,他还笑道:“传闻说你武功大失,看来是真的了,奇怪,晏无师怎么不将你的功力吸光,反倒还把你留给我呢?”

    说话不耽误他出手的工夫,“雕龙掌”所至之处,真气隐隐浮现龙形,只是这龙却不是祥和慈蔼的模样,而是挟着狂暴之势朝沈峤张开血盆大口,肆虐而来!

    桑景行暂时还不打算杀沈峤,所以这一掌他并没有出全力,而只用上了八分功力——即便沈峤全身经脉尽断,四肢具废,也还是足够玩弄一阵的了。

    狂龙蔽天,月不得明,叶不得见,风雨如晦,凄厉交加!

    呼啸而来的龙在半空生生顿住!

    只因从沈峤身上,忽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劲,仿佛毫无光明的黑夜里忽然炸出一团光,极耀眼,极刺目。

    “光”迅速膨胀,越来越大,那条不见血不肯撤的杀孽之龙,瞬间就气劲吞没,摧毁于无形!

    桑景行甚至来不及露出讶异的表情,脸色随即大变,人在半空却生生踏虚成实,扭身欲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沈峤蓦地暴起,手中山河同悲剑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他刺过来。

    毫无花俏技巧,毫无高深招数,只是平平递出,身形飘荡如纸,又稳若泰山,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快,瞬间出现在桑景行的面前!

    桑景行觉得背面有股凉意,就像一盆冷水忽然从心头浇下。

    但他毕竟不是他的徒弟霍西京,霍西京的死法也不会在他身上重复。

    他一掌拍向沈峤,另一只手则抓向他握剑的手腕。

    但毫无用处,桑景行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像是要被绞碎一般,剧痛无比,护体真气此时此刻竟然完全失去了作用,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手掌上的皮肉被一片片削下来!

    他的脸色剧烈变化,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惧和不可置信,看沈峤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竟然自毁根基?!”

    练武之人最看重的,莫过于根基。

    那是自己从小到大,寒来暑往,一点一滴练出来的,丝毫作不得假。

    沈峤的根基是道心,此时他自毁道心,完全是一副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架势。

    即使桑景行的武功比他高,再打下去,除非桑景行也愿意付出武功尽毁的代价跟沈峤拼一拼,否则他已经完全没了胜算。

    桑景行当然不愿意,所以他选择了抽身后退!

    可即便如此,一双肉掌也已经悉数被沈峤爆发出来的真气所侵蚀,瞬间血肉模糊,剧痛难当。

    果真是个疯子!

    简直无可救药!

    他咬牙切齿,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动作稍慢一步,对方自爆而产生的巨大冲力已经冲破他的真气,剑光直接在他胸口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啊!!!”桑景行忍不住大叫,不再犹豫,直接转身便逃。

    然而在他身后,凌厉夺目的有形剑意已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

    “师尊!师尊!阿郁和阿瑛方才在使沧浪剑诀的时候,最后一招比划的姿势明明都和您教的不一样,您为什么不出声纠正他们呢?”

    “因为剑尖朝上只是一个大概的说法,到底朝上一寸,还是朝上两寸,并无成规可循,阿峤,练武是如此,做人也是如此,不要过分拘泥规矩,那样只会局限了你自己的目光和格局。”

    小孩子因为裹得厚厚,走路有些不稳,可他还是执着地抓住前面那个高大身影的袍角,表情似懂非懂,又充满孺慕和依恋。

    被他抓住不放的人见状一笑,索性蹲下来将他抱起,一并前行。

    “在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还有更多,不能单纯用好和坏来区分的人,他们的想法未必和你一样,走的路未必也和你一样,就像郁蔼和袁瑛,同样一套剑法,他们使出来还有区别,你不要因为别人跟你不一样,就去否定他们,做人当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练武也是如此,心性偏狭者,成就境界终究有限,即便他登上巅峰,也不可能长久屹立不倒。”

    “那阿峤呢,阿峤是好人还是坏人呀?”圆圆的眼睛极黑而又澄澈分明,映出了自己最亲近之人的影子。

    他的脑袋随即被抚摸了一下,那手温暖干燥,就像阳光暖暖洒在身上。

    “我们家阿峤,是最可爱的人。”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有点小小羞涩,又禁不住开心地笑了。

    然而温暖陡然消失,周围所有景物仿佛瞬间破碎,连同抱着他的这个人。

    依旧是在玄都山上。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景物未必依旧,况人面乎?

    当年还追在他后面非要他喊师兄的手足,如今已经与他一般高矮,正站在他面前,痛心疾首地质问:“师兄,从来没有人自甘寂寞,玄都山明明是天下第一道门,有实力扶持明主,让道门影响遍及天下,为什么偏偏要学那些隐士独守深山?除了你之外,玄都山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是你太天真了!”

    是吗,真的是他太天真了吗?

    他只不过想要好好守护师尊以及前几代掌教留下来的这片土地,好好守护这些师兄弟们不必卷入战火,远离江湖上的勾心斗角。

    他错了吗?

    “是的,你错了。”有个人对他这样说,“你错就错在对人心估量不足,你以为世上的人都与你一样无欲无求,一样随遇而安吗?人性本恶,不管多么亲厚的感情,只要你阻挡了他们的利益,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铲除你。你难道还没有这份觉悟么?”

    “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注定不可能生存太久,离开了玄都山,离开了祁凤阁的光环,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种人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对手。”

    “你竟然自毁经脉,自绝后路?!你简直是个疯子!!!”

    所有往事,所有声音,在这句话之后骤然破灭。

    一切仿佛回归最初。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痛得像是有人拿了把钝刀子一直在锉他的骨头,又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血肉里钻去钻去,他自诩极能忍痛,可到了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忍不住想要流出眼泪,甚至想要拿一柄利剑直接穿透自己的心头,结束着无穷无尽的痛苦。

    然而他所以为的大喊大叫,在旁人听来,却不过如同蚊呐罢了。

    “沈郎君,您醒了?”

    声音轻轻的,像从远方传来,飘渺不定。

    实际上对方是趴在沈峤耳边说的,只不过他现在的状态很难听得分明罢了。

    他竭力想要发出声音回应,最终却只是手指动了一动。

    对方看见了,对他悄声道:“沈郎君,您是不是能听见?那我说,您听就好了,听见了就动一动手指。”

    沈峤很快回应。

    他认出对方的声音了,是白龙观里那个小道士,观主的小徒弟十五。

    果然,对方道:“我是十五,两天前上山采药的时候发现了您,当时您藏在山洞里,浑身冰凉,几乎没气,差点吓得我,我一个人也搬不动您,只能回去通知师父,让师父抬您回来的。”

    是了,沈峤也想起来了,当时他自毁武功准备与桑景行同归于尽,虽然没有成功,却也重创了对方,他则趁机逃走,藏入旁边白龙山中,本以为十死无生,却没想到竟然被十五发现。

    他想问桑景行有没有找上门来,自己有没有连累了他们,但努力半天,却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皮急剧颤动,可见内心焦急。

    十五发现了,赶紧找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喂他喝下。

    清凉水流润过喉咙,好一会儿之后,沈峤终于感觉舒服许多,睁开眼,毫无意外一片漆黑。

    他本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问题,十五却道:“我们现在是在白龙观的地窖里,没点灯,所以黑漆漆的。”

    沈峤开口,声音哑得连自己也差点认不出来:“有没有,人,来找,过,你们……”

    他现在身体极其虚弱,连说话也只能一字一顿迸出来,困难而又吃力。

    十五:“有,彭城县公的人来了两回,可能是因为那日驴肉夹饼的事情来算账的,得亏师父有先见之明,让我们提前都搬到这里来,观里那么破,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打砸的,他们进来找了一圈找不着人,就走了,约莫还以为我们逃走了呢!”

    说到后面,他禁不住笑了出来。

    沈峤:“对不住……”

    十五:“沈郎君,您千万不要这样说!”

    他似乎察觉沈峤内心的疑惑,很快接下去道:“您还记得么,当日湘州城外,您曾经把自己怀里的饼给了一个孩子,后来他还给您磕头谢恩,说要给您立长生牌位来着。”

    等席卷身体的又一波痛楚缓过去,沈峤费力地想着,模模糊糊有点印象。

    “你就是那个……”

    十五虽然有点瘦弱,却生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与记忆中那个面黄肌瘦,几不成人形的孩子判若两人。

    “对,就是我,后来阿爹想拿我去换别人的孩子吃,阿娘不肯,拼死拦下来,又说要把自己卖出去,换我和弟妹的平安,阿爹答应了,可没想到阿娘被换了粮食之后没两天,弟妹就相继重病死掉了,”十五的声音带了点哽咽,“阿爹嫌我累赘,想把我煮了,幸而当时正好遇见师父,师父拿一袋子饼将我换下,又带我走,我跟着师父,一路来到白龙观定居,我原先的名字不好听,师父就给我改了名,叫十五。”

    十五擦掉眼泪,握上沈峤的手,仿佛要给他安慰,却怕他疼而没敢用力:“我一直记得您对我的恩德,若不是您那块饼,我兴许坚持不到遇见师父,所以您不要说对不住我的话,就算您没救过我,看见您倒在那里快死掉,我怎么能不帮忙?”

    沈峤的手微微颤抖,眼角隐现泪光,不知是听见他的话,还是想起旧事。

    十五还以为他是疼的,忙道:“您是不是疼得厉害,我去让师父过来给您上点药!”

    “上什么药,才刚上过,你以为药不用钱啊!”观主正好过来,听见这话,没好气道。

    话虽如此,他依旧走了过来,执起沈峤的手开始把脉。

    “经脉俱毁,内力全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竟能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往后也别想练武了罢!”观主啧啧出声。

    “师父!”十五大急,生怕这席话令沈峤心神大受刺激。

    观主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心软,他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反倒急了,他武功全废又不是我弄的!”

    沈峤果然半晌没有出声。

    十五轻声道:“沈郎君,您别伤心,师父医术高明……”

    观主:“喂!我说你又不是闺女,怎么成天胳膊往外拐?我什么时候医术高明过,就是略通医理,略通!懂不懂!”

    十五抓着他的衣角撒娇:“师父嘴硬心软,其实人可好,可厉害了!”

    观主笑骂:“臭小子!”

    他又转头对沈峤道:“你伤得太重,我医术不精,这里药材又不全,只能尽力,不过武功的事情我没办法,你根脉俱毁,这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沈峤忽然问:“敢问,我体内的,余毒,是否,还在……?”

    观主奇怪:“余毒?什么余毒?我探脉的时候没发现你体内有余毒啊!”

    为了确认一遍,他又并作三指压上沈峤手腕仔细察看,片刻之后收手道:“你虽然伤得重,但我的确没发现有中毒的迹象。”

    沈峤自打被下了相见欢之后,余毒未清,连晏无师也没有法子,这毒根植骨血之中,时隐时现,以致于他功力恢复一直遭到阻碍,修炼内力也是事倍功半,眼睛受其影响,同样总是好不了。

    但现在,观主竟然说他体内没有中毒。

    也就是说,他在自废武功想要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时候,却没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体内余毒反而也随之清空无遗。

    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沈峤露出一抹苦笑。

    观主进来的时候,顺手带了一盏烛台放在旁边,此刻看见他嘴角微扬,不由奇道:“你都这么惨了,还笑得出来啊?”

    又扭头问十五:“你说他是不是骤遭剧变承受不了打击变成傻子了?”

    “师父!”十五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

    观主:“得得得,我不说了,那粥应该是熬好了,我去看看,少了初一那死家伙在旁边供使唤,还真是不习惯!”

    他边走还边啧啧出声:“那可是好不容易采到的老山参啊,我平日里都舍不得吃,现在倒是便宜外人了!”

    待他离开,十五歉然道:“您别放在心上,师父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话虽说得不好听,这两天多亏了他老人家,否则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沈峤:“我知道,我……也没疯,这地窖里,是不是,通着,外头?我看见,好像有,光线。”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是吃力。

    十五:“是,师父在这里打了两个孔洞,外面有点光线透进来,您能瞧见啦?”

    沈峤:“现在,渐渐,能看见,一点,不是,很清楚。”

    十五:“您别担心,师父说这地窖隐秘得很,别人很难发现的,彭城县公的人来了两回,每回都找不见我们,最后只能离开,师父说过段时间他们以为我们迁走了,肯定就不会再来了。”

    沈峤:“谢谢……”

    十五笑道:“不用谢,您好好歇息,安心养伤,我去烧点水给您喝。”

    这里虽然阴暗不见天日,却是一处安静的养伤之地,据十五说,白龙观始建于后汉末年,迄今三百多载,虽屡经战火而屹立不倒,只是当年的热闹与香火已不复得见,剩下一座伤痕累累,无人问津的道观,十五他师父来到这里定居的时候,道观已经空无一人。地窖后头还连着一条地道,应该是与道观一起建起来的,被十五他师父发现之后,这里就成了极佳的避难之所。

    之后沈峤又昏睡了两天,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混乱,午夜梦回,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在玄都山上,仿佛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师尊在外头看着众弟子练功。

    然而终究不是,所有的过去终究无法重来,逝去的人也不会复生。

    那些美好安静的岁月,仿佛也都留在玄都山上,一去不返。

    随之而来的,是他之后经历的背叛,挫折,困境,是诸国混战为名为利,是宗门彼此算计坚持己见,是苍生在地狱中挣扎呻吟不得超脱。

    一切苦难,触目惊心,感同身受。

    你谨守道心,不肯放弃你所谓的做人原则,其实也是因为还没有濒临自己无法忍受的绝境吗?

    晏无师曾经这样问过他。

    此时此刻,沈峤又一次想起这句话,想起两人相处时的点滴。

    他曾经自以为的朋友,在对方的嘲笑和算计面前不堪一击。

    可即便再来一回……

    再来一回……

    “沈郎君,您今日好些了没,这是刚熬好的山参梗米粥,师父说对身体恢复很有帮助的……呀,沈郎君,您怎么哭了!是太疼了吗!”

    微弱的光线中,晶莹顺着沈峤的眼角慢慢滑下,滑入鬓中,无声无息。

    十五赶忙放下粥,急急扑过来。“我去让师父过来!”

    “不用。”沈峤勉力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袍。

    十五哎呀一声,不掩惊喜:“您能动了?!师父还说您经脉俱损,这辈子都很难恢复了呢,看来师父是故意吓唬我呢!”

    沈峤朝他笑了一下。

    他清醒的时候,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痛苦,疼得直让人想就此死过去,可他依旧坚持下来,并在心中默念自己曾学过的《朱阳策》口诀,结果却出现了令人吃惊的情形。

    当年他学《朱阳策》时,本身已经有玄都山武学打底,学起来并不费劲,可进度总是不快不慢,祁凤阁也找不出其中原因,那时候陶弘景已死,他又不可能去问个清楚,只能让徒弟自行摸索,自己偶尔从旁指点。

    但现在,在他经脉俱损,体内真气全无的情况下,《朱阳策》却仿佛发挥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作用,破碎的丹田正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在一点点恢复,废掉的经脉也在朱阳策真气的滋润下进行重塑。

    甚至可能再过不了多久,他的伤势就能悉数痊愈。

    汇聚了儒释道三家之长的《朱阳策》的确不可思议,即使沈峤只能学到其中两卷,可也并不妨碍他感受到其中的博大精深。

    儒之方正秉直,道之柔和绵厚,佛之庄严明澈,悉数化作涓涓细流,在他的体内流淌。

    沈峤不知道这算不算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的身体的确一天比一天好,恢复速度甚至连原本觉得他一辈子也只能这样了的观主都感到吃惊。

    十五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他方才为什么会落泪,沈峤却主动拉住他,对他道:“十五,谢谢你。”

    十五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意思:“您之前说过好多声谢啦!”

    沈峤待人以善,却从来也没抱着需要别人回以同样善意的心思,因为不管别人回报与否,都不妨碍他的作为。

    他想要这样做,所以才去做,别人理不理解,认不认同,嘲不嘲笑,都跟他没有关系。

    从这一点来说,晏无师与他并无不同。

    但沈峤终究是个人,不是冰雪心肠,不是铁石肝胆,他也会疲惫,他也会心冷,也会痛苦。

    “这一声是不一样的。”他对十五道。

    十五羞涩地笑一笑:“您恢复得这样好,师父说您该吃些肉了,他今日买了只鸡回来炖汤。”

    沈峤歉疚道:“是我令你们破费了,等伤好,我就去挣钱……”

    十五笑道:“您不用担心这个,其实师父他老人家偷偷藏了不少私房钱,就是不肯拿出来,天天装作日子很苦……”

    “十五你皮痒欠揍啊!居然当着别人的面说你师父的坏话!大逆不道!孽徒!”这话正好被进来的观主听见。

    十五吐了吐舌头:“是弟子的错,您别生气!”

    观主怒道:“我先前怎么会觉得你比初一乖呢!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肖!不肖徒弟!”

    十五乖乖听训,又撒娇又是作揖,总算让观主火气消了一些,又开始对大徒弟碎碎念:“今日北市有集会,初一一大早就跑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心野成这样,他要是长对翅膀,是不是都能捅天了!”

    十五:“师兄兴许是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在给咱们带罢?”

    观主:“带个屁,他身上只有几文钱,给自己买吃的都不够!”

    忽然间,地窖里的铃铛就响了起来。

    铃铛极小,声音也非常微弱,但因观主站在旁边,随即就能听见。

    这是一道简单的机关,铃铛外面的线连到外面,另一头系在大门入口某处,只要有人从外边进来,线受到轻微震动,地窖里的人也能马上察觉。

    十五欢快道:“是师兄回来了罢!”

    他待要出去,观主却一把抓住他:“等等,有些不对!”

    这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初一蹦蹦跳跳的声音:“师父,十五,我回……咦,你是谁?”

    观主脸色大变:糟了!

    第47章

    先前被沈峤驳回面子之后,陈恭又两度派人过来,头一回还客气些,说要请沈峤去彭城县公府作客,被告知沈峤不在观里时还不信,观主放任他们四处搜查之后悻悻离去,第二回对方就没那么客气了,大张旗鼓趾高气扬,陈恭还算了解沈峤,知道他是个不愿连累他人的性子,便交代下人将观主和那两个小徒弟带回去,沈峤若知道了,肯定会主动上门。

    谁知观主早有预料,带着两个徒弟躲进地窖,让陈恭的人扑了个空,对方以为观主他们连夜逃走了,无可奈何,只得回去交差。

    初一不像十五这样安静,在地窖里待了几天就有点待不住,这里光线暗淡,空气混浊,的确不如地面上来得舒坦,正巧碰上城中有集会,他哀求撒娇半天,好不容易让观主答应他出门去逛集市,观主也还特地嘱咐他不要太早回来。

    谁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便初一回来时蹑手蹑脚,以来人的武功,也不可能没有察觉。

    因为对方一开口说话,沈峤的脸色也变了。

    “小道士,你住在这里吗?”

    “你是谁?”初一问。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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