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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千秋 作者:梦溪石

    第5节

    他面无表情“望”住众人,竹杖点地,岿然不动。

    脸色依旧苍白,却隐隐多了一层冷峻。

    陈恭目瞪口呆。

    他上回看见沈峤打退几个小乞丐,还是在破庙的时候,当时知道沈峤没失忆生病之前,很可能是个武功高手,但之后在出云寺,见了晏无师和雪庭禅师等人出手之后,眼界仿佛也提高了一层,便不再觉得沈峤如何厉害。

    直至此刻,他似乎窥见了对方身上隐藏的许多秘密,又似乎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穆提婆自觉丢人,对沈峤又恼又恨,一时又想杀了此人,一时又觉得光是杀了还不解恨,得捉了活口回去操弄个十遍八遍,末了再丢给自己的下属玩到死,这才算是解了心头之恨。

    他左右回望,见众人都面露迟疑不敢上前,不由骂了一声:“你们这么多人上去,难道还打不过一个瞎子不成,压也能给压死了!”

    众人还是不敢动,主要是被打怕了,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谁也没想到对方竟能将一根竹杖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沈峤面色淡淡,只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似乎在等他们离去或继续上前挑衅。

    穆提婆冷笑一声:“你方才没用内力,单凭招数精妙,是支撑不了多久的,这个客栈已经让我叫人给围起来了,你若识趣,便乖乖跪下来求饶,我或许还能给你条活路,若不然……”

    沈峤:“若不然又怎样?”

    穆提婆面露狠色:“若不然……”

    这话还未说完,他便见沈峤一掌朝旁边拍了过去。

    之前以为沈峤没有内力的人都大吃一惊,掌风一去,柜子正面就倒了下来。

    众人始料不及,不得不闪身躲避,穆提婆也不例外,因为柜子在他身后不远,他没法往后退,只能往旁边闪身,结果沈峤又趁他躲闪之际朝他背后拍去。

    穆提婆回身反击,却不料正好落入沈峤的圈套,后者袖子一卷,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退到窗边,另一只手则扼住他的脖子。

    众人一看,更不敢妄动了。

    穆提婆没想到他手腕瘦可见骨,却竟有那么大的力道,掐得自己完全呼吸不了,另一只手则牢牢钳制住他的命门,令他连真气都不敢用。

    “你这样做,只会,咳咳,自寻死路!”穆提婆万万没想到自己玩了一辈子鹰,到头反被鹰啄了眼,气个半死又不敢轻举妄动。

    可谁又能想到沈峤这副模样还能将所有人弄得团团转呢?

    “是不是自寻死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假如今日你不放我走,只怕你要先死在这里。”沈峤语调平缓,音量也不高,偶尔低低咳嗽一声,不带半点火气。“能得贵人一条命,换我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命,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看走眼,觉得他无害又柔弱的!

    穆提婆无法,只得让那些虎视眈眈的随从退下:“你们去外头说一声,让他们都撤走!”

    沈峤叹道:“郡王早这么爽快不就好了?走罢,还请送我到城外,再给我一辆马车。”

    穆提婆冷笑:“你一个瞎子,要了马车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要我再给你派个车夫?”

    沈峤沉吟道:“穆郡王说得也有道理,那就劳烦您再陪我一段,想必那车夫也不敢不从命。”

    穆提婆气结。

    如是一路出了城,穆提婆被胁迫着上了马车,有他在手,车夫也不敢不听命。

    马车往西,整整走了两日一夜,直至靠近北周边境,又确认穆提婆的随从暂时还追不上来,沈峤这才让车夫先驾着马车回去,而后又挟持穆提婆进了边境的延寿县的某个客栈,先将其打晕,再把他子孙根给废了,免得他日后再去祸害别人,又把人丢在某个厢房里,这才独自离开。

    沈峤出了客栈,朝城门的方向疾步走去,只是刚走了几步,他便不得不停下来,寻个无人偏僻的巷子角落,靠在墙上,再也撑不住这种强弩之末的状态,弯腰吐出一大口血。

    边上传来一声哂笑。

    沈峤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他伸袖抹去唇角血迹,索性靠墙坐了下来。

    一名青袍人不知何时出现,面容俊美,气势强横,狭长眼角略有细细纹路,只是这细纹却反倒为他平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晏无师负手而立,见他脸色青白,一副油尽灯枯之象,啧啧出声:“你明明是为了不连累陈恭,方才与他分道扬镳,结果一腔善意,转头就遭了背叛,姓陈的自己不愿当穆提婆的禁脔,就把你给抛了出来,当好人的滋味如何?”

    沈峤胸口恶心得要命,捂着嘴恨不得再吐出几大口血来方才痛快。

    “你说得不对。那夜在出云寺,我是念残卷的人,我与陈恭二人,也只有我识字,陈恭即便记性过人,记下了一些词句,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果六合帮那些人事后要找,肯定也是冲着我来,所以我与他分开,是为了让他不受我连累,假如他因我而遭殃,我会良心不安。”

    说了一大段话,他有些气力不济,不得不停顿下来喘口气,再继续说下去:“我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并不知道他会遇见穆提婆,更不知道他会为了自己脱身而将祸水引到我这边来。但当时,我不可能因为他将来兴许会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就心安理得抓他来当垫背。”

    作者有话要说:

    老晏你还能更渣一点不?从头看戏看到尾,你想当选本年度最佳渣攻吗!人家过双11你也想过吗!

    晏无师:咦嘻嘻。

    沈峤没有杀穆提婆,因为

    1、历史上这个时候他还没死【……】

    2、沈掌教现在身体不行,穆提婆在齐国地位比较重要,皇帝很看重他,他挂了,沈峤麻烦会比较多,未必走得掉,现在人没死,成了太监,手下们忙着照料他,一时半会也没心思追沈峤,沈峤就有了离开的时间。

    当然凡事不可能十全十美,沈峤废他的初衷是为免他去祸害更多人,但如果穆提婆因此心理变态,这个就无法预料了。

    第15章

    晏无师怒极反笑:“沈掌教真是胸怀如海,只可惜你们玄都山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否则你堂堂祁凤阁弟子,何至于沦落到被昆邪打下山崖的地步?”

    沈峤摇头不语。

    他现在的记忆模模糊糊,时断时续,有些想起来,有些没有,对这段往事的内情还不甚清楚,也没什么可说的。

    晏无师却忽然抬掌朝他拍过来。

    这一掌不是轻飘飘如同儿戏试探,而是实打实用上了三分的功力。

    以两人现在的对比,别说三分功力,哪怕晏无师只出一分,沈峤只怕也毫无抵抗之力。

    若是旁人在场,必然不会怀疑晏无师的杀人之心,也必然觉得沈峤在劫难逃。

    沈峤的呼吸粗重起来,一口血涌到喉咙口,却被他死死压住,晏无师的真气就像他本人,极为霸道,汹涌而来,大江奔流,几欲化为实质。

    生死关头,危急万分,他的内心反而平静下来,浮现奇异的空灵。

    那一瞬间,沈峤的眼前依旧漆黑,然而在漆黑之外,另有一片广袤星河呈现在眼前。

    宇宙洪荒,天地之大,亘古以来,造化无穷,人在其间,何其渺小,若得天人合一,化神返虚,则山河是我,日月是我,苍穹是我,云锦是我,万事万物,再无阻碍。

    沈峤此时便是这种感觉。

    他说不清是自己时断时续的记忆发挥了作用,还是那天夜里自己所念的《朱阳策》残卷深深铭刻在心上的缘故,伴随着脑海一字一句浮起熟悉文字,他心中仿若枝叶漏月,毫光毕现,空灵无瑕。

    久已凝滞空无的真气竟也隐隐约约开始在四肢百骸游走,丝丝缕缕,绵绵不绝。

    晏无师这一掌印过来,如泰山压顶,又迅若飘风,换作寻常人,连肉眼都未能看清,但沈峤居然看清楚了,他背后就是墙壁,避无可避,只能选择正面迎敌。

    以自己病弱之躯,对上晏无师三分之力。

    后者曾与祁凤阁、崔由妄这等天下顶尖高手,一代宗师交锋而不落下风,可见其实力恐怖,别说沈峤,哪怕是齐国第一御用高手慕容沁在此,面对晏无师的三分实力,也不能不认真应对。

    然而沈峤竟然顶住这样的压力了。

    没有被拍扁在墙上,也没有吐血身亡。

    他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脚下却没有挪动半分,袍袖因为气劲冲击而高高鼓起,连带头上束发的布巾也散开,长发披落下来,飞扬狂舞。

    两股气劲相接,一方强而一方弱,但一时半会居然也不落下风。

    晏无师微微挑眉,却无太大意外,反倒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玄都山心法,清静无为,与世无争,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圆融无碍,天心水明。

    沈峤脑海里忽然闪过这句话。

    但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潜力能被激发出来,其实跟玄都山没太大关系,而是因为……

    自己所使出的真气里,竟隐隐出现与晏无师交融的迹象,两股真气既处于对峙,又彼此相互影响,分明是同出一源!

    但两人实力终究过于悬殊,晏无师基本无需多余动作,只要稍稍再增加一点压力,沈峤就完全抵受不住,面若金纸,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晏无师却在此时收了手。

    “果然如此。”他饶富兴味道,“当时给你把脉的时候我就怀疑了,你原先在玄都山修炼过《朱阳策》残卷,是祁凤阁传给你的罢?”

    沈峤只觉两耳嗡嗡作响,听晏无师的声音也像是从遥远天边传过来的,他整个人顺着墙滑落到地上:“所以那一夜在出云寺,你是故意让我念残卷的?”

    晏无师:“不错,《朱阳策》共五卷,游魂卷在你们玄都山,你既然是祁凤阁的衣钵传人,必然也练过此卷,否则应悔峰那种地方摔下来,不死就不错了,内里不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甚至渐渐恢复眼睛和武功。你自己不觉得奇怪么?”

    “因为你练过的《朱阳策》已经被你的身体记住了,就算你暂时没了记忆,那股真气也早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在慢慢帮你调理。那夜我让你念妄意卷,便是想借由这部分内容,激你想起原先自己练过的那一部分,看你能否将两卷的内容结合起来并融会贯通。”

    沈峤气若游丝:“沈某一介废人,怎值得晏宗主费这么大的劲?”

    晏无师诡秘一笑:“《朱阳策》妄意卷现世,引来各方争夺,可惜原本在出云寺被我毁了,只有当时在场数人亲耳听见,他们回去之后必然要将内容记下,为了混淆视听,他们也必然会将一些假的内容混杂其中,多流出几个版本,引来各方争夺。那夜赶不及到场的门派很多,他们听见消息之后肯定也坐不住,千方百计想得到真正内容无误的残卷仿本,明争暗斗,风云迭起,你不觉得很有趣么?”

    沈峤闭上眼:“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晏无师:“好处自然是有的,但与你无关,就不必操心了。你只需知道,这件事你也得了天大好处,毕竟这世上,能一窥其中一册残卷的人,便已是天大机缘,绝少有人能如你一般,习得其中两卷。若能继续练下去,未尝不能恢复到旧日水平,这样说来,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

    沈峤:“晏宗主……”

    晏无师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你之前不是还喊我师尊么,怎么这么快就换了称呼?”

    “我想……”沈峤喃喃道,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晏无师微微弯腰,低下头去听。

    对方蓦地又吐出一大口血,晏无师没来得及松手,血星星点点溅上他的手。

    晏无师眼里冒出杀气。

    沈峤无力道:“都和你说我想吐血了,这可不是故意的……”

    话没说完,他直接就往旁边一歪,晕了。

    ……

    昏昏沉沉之间,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像虚浮在半空,飘飘荡荡,连神思也跟着飘荡出老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飘回来,落在现在这具躯壳里。

    刚刚睁开眼,沈峤就听见边上有人叹息道:“人生如此多艰,你还活着做什么呢,总是死不成,心里苦不苦?”

    是晏无师的声音。

    “……”沈峤觉得此人多半有病。

    晏无师做事已经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到一定境界了,像《朱阳策》妄意卷这样珍贵的秘籍,他说毁就毁,不留半分余地。

    能得窥残卷内容,人人求之不得,他却轻而易举就让自己得到这份机缘。

    自己遭遇陈恭的背叛,面对穆提婆带人上门围攻的局面,晏无师当时想必也是在旁边的,他却袖手旁观,不加阻拦,直到沈峤依靠自己离开,他才又出现,冷不丁一出手像是想要沈峤的命,结果却激发出沈峤体内的残存的朱阳策真气。

    但沈峤绝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晏无师对自己另眼相看,苦心造诣想磨练自己,唯一的解释是,此人性情反反复复,喜怒无常,很难按照常理来推断。

    晏无师:“穆提婆的随从过来找他了,陈恭也跟着来了,这人害你被穆提婆那等佞幸看上,你若想要杀他,现在还来得及。”

    沈峤摇头不语,手肘撑床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吐了那几口血之后,胸口居然舒畅了许多,也没有闷痛的感觉,想来是歪打正着将淤血给吐出来了,反倒有助于伤势痊愈。

    “多谢晏宗主。”他道。

    晏无师倒是坦荡:“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能吐出淤血,只是想逼你使出朱阳策真气罢了。”

    沈峤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当时你如果挺不过,死了也白死。

    “那晏宗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晏无师:“跟你回玄都山。”

    “……”沈峤抽了抽嘴角:“晏宗主日理万机,何至于总将宝贵工夫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晏无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沈峤根本避也避不开,只能任由他像端详一件私有物那样捏住下巴打量半天:“玄都山藏有朱阳策游魂卷,但我不知道在哪,偌大玄都山,就算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进去搜寻也是麻烦,有你在手,不就行了吗?”

    沈峤:“你想让我记起内容之后写下来给你?”

    晏无师哂笑:“那些庸人方才需要照本宣科,一字一句记下来,北周内宫所藏残卷已为我所练,妄意卷我也看过了,五得其二,对朱阳策脉络走向,早就心里有数,与其届时看你写下来不知真假的东西,倒不如直接让你与我交手,不怕不能摸清玄都山所藏残卷的奥妙。”

    他对沈峤道:“真正的先天境界,不在形迹,更不在模仿。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陶弘景能融汇三家之长,写出朱阳策,我自然也能创出比他更高明的武功。”

    这些话乍听起来十分狂傲,不可一世,但仔细思量,沈峤其实也是赞同的。

    晏无师能成一宗之主,武功笑傲天下,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从这一点来看,他也不愧能跻身天下顶尖行列的宗师级人物。

    只有一点:跟这样的人日日相对,朝夕相处,实在是一桩折磨,而非乐事。

    晏无师松开手,淡淡道:“你既已醒了,明日便上路。”

    沈峤无奈道:“我能有别的选择么?”

    晏无师:“你可以选择趁现在伤势还好,自己走;又或者我们现在再打一场,等你被我打残打伤了,我再带你走。”

    沈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头好疼,捂着脑袋滚来滚去~~~奇怪昨天明明是剁手,不是应该手疼吗,为什么我是头疼……

    沈峤:遇到软硬不吃武功高强的神经病怎么办,在线等,急

    晏无师:以身伺魔。

    沈峤:……

    第16章

    有晏无师在,自然不必再走那些更加安全的官道,为了抄近路,晏无师并未过境长安,而是直接南下洛州,再从洛州走淯州和随州。

    这条路缩短了许多距离,但同样的,因为这些地方靠近齐周边境,并不如何太平,尤其去岁末灾害之后,旱地千里,流民遍地,纷纷涌向周边粮草更加充足的州县,导致如今沈峤他们一路上依旧能看见不少流民。

    论武功,当今天下少有人能与晏无师匹敌,但他明显不是一个好旅伴。沈峤旧伤未愈,眼睛时好时坏,始终没法恢复正常,顶多只能像之前那样模模糊糊看见一些光影,晏无师也没有因此生起怜香惜玉之心,对他格外优待,他自己不需要乘车,便连马车也没有雇,兀自不紧不慢在前头走着,大有“你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要跟”的架势。

    如此一前一后行了若干天,快要进湘州城时,他们又在城外遇见一拨流民。

    这些人原本是从光州而来,因那里饥荒,不得不千里跋涉来到更加富裕的湘州,谁知湘州刺史却不肯给他们开城门,还令士兵严加把守,不得放一个流民进入。

    流民们没有力气再去下一个地方碰运气,只能就地驻下,实际上就是慢慢等死。

    从治理地方的角度来看,湘州刺史这样做无可厚非,因为一座城池的粮食是有限的,放了流民进来,就得负责安顿他们,而这些人实际上本该属于别地治下的百姓,如此就等于给本身湘州平添了压力,届时湘州的粮食不够吃,当地百姓反而会被连累,如今齐帝高纬忙着寻欢作乐,根本就没什么心思治理朝政,朝廷拨下的粮食还未到达地方,就已经在层层盘剥中消耗殆尽,湘州刺史即便是将这些流民都接收进城,也不会因此得到朝廷的嘉奖。

    湘州离玄都山已经很近,只要再往西南行上数日,便能到达位于沔州旁边的玄都山。

    越是临近玄都山,晏无师的心情似乎就越不错。

    他甚至放慢步伐等沈峤跟上,一边还饶有兴致给他指点当地风物人文,若是不知两人关系的,乍看说不定以为他们是多年老友结伴同行。

    他对沈峤道:“湘州战国属楚地,因而楚风甚浓,也算富庶之地,可惜高纬无心经营,高家几代人的心血,怕是要败落在他手里了。”

    晏无师对齐帝显然没有半点尊重之意,张口就直呼其名。

    沈峤眯起眼,模模糊糊瞧见城外聚集了不少人,其中老少妇孺占了大部分,得亏是现在天气还不算热,否则只怕大片瘟疫都要因此而起了,不由摇摇头叹了句:“民生多艰!”

    晏无师淡淡道:“其实这样的场景,在其它各国,同样也有。自西晋末年五胡乱华,各方争权夺利,早有无数鲜血性命填了进去,这样的饥荒每年都有,尤其在边境上,各国为了推卸责任,转移压力,都巴不得将流民往别国推,等丰年时,又时常发动战争吞并邻国城池,内部兵变频繁,动辄政权更迭,没几年便换一个国号,自然不会有什么人将心思放在治国上,北齐不过是变本加厉罢了。”

    沈峤:“但我听说晏宗主在北周另有高官厚禄,甚为周帝倚重,想必在你心中,定是认为北周更有可能一统天下?”

    晏无师负手悠悠道:“当皇帝的,不管明君昏君,历来都半斤八两,区别只在于有些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有些无法克制或不想克制。宇文邕虽然嗜战好杀,但他禁佛禁道,也不喜儒家,不向任何一方靠拢,于是他剩下的选择余地就很小,我想要一统三宗,也需要他的帮助。宇文家入中原多年,祖上虽为鲜卑人,却早已汉化,周朝制度均与汉制无异,若论当皇帝,未必就比南方陈朝差。”

    这么多天以来,道听途说,沈峤对天下势力也已经有了大致了解。

    那晚在出云寺出手阻拦晏无师的雪庭禅师,原先也是支持北周的,但他支持的是北周前摄政宇文护,而非当今皇帝宇文邕。

    雪庭禅师出天台宗,与天台宗现任宗主法一是师兄弟,但天台宗本宗的立场却是倾向南陈的,此事涉及天台宗内部恩怨,说起来又是一段长话。

    宇文邕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之后,为了消除宇文护留下来的影响,自然不可能继续重用佛门,所以如今雪庭一脉在北周,其实处于有点尴尬的位置,虽不至于完全丧失地位,但宇文邕一日在位,雪庭禅师就一日无法恢复往日尊荣。

    对宇文邕而言,儒释道三家,各有各的诉求,一旦跟他们牵扯上关系,自己的施政难免也会带上其中一家的色彩,这是他这种自主意识很强的皇帝所不乐意见到的。相比之下,浣月宗虽然也有自己的目的,但他们明显比其它各家更适合合作,也不会要求宇文邕去推广某一家的学说,左右他的想法。

    二人边走边说,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寻常百姓或商旅进城,为防流民骚扰,常常需要结伴同行,最好还要有男丁护卫,因为流民饿极了也有可能变成盗匪,当他们发现乞讨不管用时,肯定就会强抢,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长相美貌的妇孺沦落流民手中,不单贞操不保,最后可能还会被下锅煮成肉羹。

    在这种情况下,晏无师和沈峤二人就成了颇为奇特且引人注目的组合。

    一个双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一个拄着根竹杖,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寻常旅人。

    路边有流民不时向他们流露出乞求的神色,晏无师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色,流民也不敢上前讨要,只能转而向看上去温弱好说话的沈峤乞求。

    其中有一对夫妇,拖着三四个孩子走在路上,瘦骨嶙峋,看不出半点人样,形如傀儡僵尸,连神情都是麻木的,最大的孩子不过六七岁,最小的才两三岁,走路蹒跚踉跄,父母也没有力气抱着她,她便抓着母亲的衣角跟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走。

    如果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最后应该是最小的这个孩子先被送去跟别人家的孩子交换,给父母增加口粮,又或者他直接就被父母煮来吃掉,生逢乱世,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为了生存,骨肉亲情也可以放在一边。

    这对夫妇见沈峤路过,直接就跪了下来向他乞讨食物,沈峤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份油纸包的煎饼递给那个最小的孩子。

    夫妇欣喜若狂,连连叩谢,丈夫直接从孩子手中夺过煎饼,张嘴就咬了一大口,见妻儿都眼巴巴望着自己,迟疑半天,才依依不舍掰下一小块给妻子。

    妻子拿了那一小块饼,自己没有吃,却又小心翼翼,珍而重之掰成几份,分头分给几个孩子。

    煎饼不大,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边上流民看得眼热,都虎视眈眈盯着沈峤。

    那丈夫对沈峤求道:“孩子们饿了好几天了,还请贵人多赐一块饼,也好让他们捱到进城!”

    沈峤却拒绝了:“我也不是富裕人,身上仅带了两块,给你们一块,我自己也要留一块的。”

    那丈夫听说沈峤身上还有食物,表情当即就变了,又见他双目无神,还要依凭竹杖支撑,不由心生歹念,朝沈峤扑过去。

    谁知还没碰到人家的衣袖,身体就已经朝反方向飞了出去,又重重落在地上,惨叫出声。

    再看沈峤,却依旧是病弱不堪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才将人给打飞出去。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善念会引来这样的结果,再看男人的妻儿,都已经吓得抱作一团。

    其他蠢蠢欲动的流民,看见这一幕,自然都不敢再妄动了。

    男人费力爬起来,没有求饶,却反过来骂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啊!你这种人最是假仁假义,不就想靠施舍来换我们磕头道谢吗,为什么不救人救到底,明明还有一个饼,为什么不拿出来!不想拿就干脆不要拿啊,让我们尝到甜头又吃不饱,你这样跟杀人又有何异!”

    沈峤叹了一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晏无师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负手而立,冷眼旁观,既没插手也不离开,像是在等他,脸上却带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方才露的那一手,就是知道他身上有食物,其他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

    待他走近,晏无师才道:“斗米恩,担米仇。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

    沈峤叹道:“是我鲁莽了,受苦的人很多,凭我一己之力,不可能救得完。”

    晏无师讥讽:“人家父亲都不顾孩子死活了,你却反倒帮人家顾着孩子,沈掌教果然有大爱之心,只可惜人性欲壑难填,无法理解你的好意,若今日你不能自保,说不定现在已经沦为肉羹了。”

    沈峤认真想了想:“若今日我不能自保,也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宁可绕远一点,也会避开有流民的地方。人性趋利避害,我并非圣人,也不例外,只是看见有人受苦,心中不忍罢了。”

    他择善固执,晏无师却相信人性本恶,两人从根源上就说不到一块去,晏无师固然可以在武力上置沈峤于死地,但哪怕是他扼住沈峤的脖子,也没法改变沈峤的想法。

    多了这段小插曲,两人之间先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氛围也荡然无存。

    “郎君!”

    声音小小的,弱弱的,从身后传来。

    沈峤回过头,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瘦小低矮,应该是个孩子。

    那孩子跑到他跟前跪下,认认真真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郎君方才给我们赐饼,阿爹对您无礼,我,我只能给您磕头了,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计较!”

    他何至于跟一个孩子计较,沈峤叹了口气,上前扶他起来:“我没有放在心上,听说过几日就是佛诞,湘州城百姓崇佛,届时会开设施舍粥场,也会适当放一些流民入城,你们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孩子双目发光,连连叩谢:“多谢郎君告知,敢问郎君高姓大名,以后有机会,小人一定报答您,给您立长生牌位!”

    沈峤摸摸他的头,温言道:“这些就不必了,你好生照顾你的母亲和弟妹。”

    孩子用力点头,又悄悄说:“您放心罢,其实方才阿娘分给我的那块饼,我没有吃,都偷偷塞给妹妹了!”

    沈峤听得心酸,又暗叹他的懂事,想了想,还是从怀中将剩下的一张饼摸出来递给他:“你拿回去吃,不要再让你父亲发现了。”

    那孩子饿得面黄肌瘦,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活也不肯收,最后还是沈峤强塞到他手里:“你再推,让旁人看见了,又要生事。”

    他这才只能收下,又跪下来给沈峤磕了头,又坚持道:“还请郎君告知姓名!”

    沈峤:“我叫沈峤。”

    “沈峤……”那孩子咀嚼了好几遍,不知道是不是将峤字理解为另外哪个意思了,沈峤也没有特意强调纠正。

    那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晏无师:“时辰不早了,早点入城。”

    沈峤见他这回没出言讥讽,反倒有些奇异,笑道:“你不说点什么?”

    晏无师淡淡道:“有人就喜欢做些蠢事,说了也说不听,本座何必白费唇舌?”

    沈峤摸摸鼻子,笑着没说话。

    这世间固然有许多恶意,可他不愿因为这些恶意,就否认了善念仁心的存在。

    便是为了这一丝善意,他也觉得这张煎饼换得很值。

    作者有话要说:

    沈掌教心里明白得很,可明白归明白,他还是愿意伸手。

    老晏心里也明白得很,但他不愿意伸手,而且还主张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这就是两人三观的区别。

    沈峤严肃地摇摇头:这三观差别太大了,别说跟这样的人搞基,要当朋友都很难啊!

    晏无师:谁说没办法。

    沈峤:哈?

    晏无师:生米煮成熟饭。

    沈峤:……(第一千零一次地说)导演,我不想跟这样的人搭戏!

    第17章

    玄都山脚有座玄都镇,多年来一直是个平静的小镇,即便旁边就是天下闻名的道门正统,跟小镇百姓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顶多看见山上下来的道长,他们都会格外客气尊重,以礼相待。

    自然,玄都山堂堂天下第一道门,偶尔下山采买,也都是按价给钱,公平交易,从未仗着大派势力欺凌平民,是以这些年玄都镇百姓都以自己能与玄都紫府的道长们成为邻居而倍感自豪。

    不过也仅此而已,道门毕竟是道门,一入玄都道,便是出尘人,与山下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依旧是两个世界。

    然而当沈峤和晏无师来到玄都镇的时候,这个镇子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热闹,人来人往,其中不乏武林人士,道人打扮的也不在少数。

    晏无师道:“十日之后,玄都紫府会举行玉台论道,定天下道统,广邀天下贤者名士共襄盛举,据说各大门派都会派人过来,临川学宫和天台宗那边,也会有使者前来。”

    沈峤:“定天下道统是何意?”

    此时二人正坐在茶楼之中,往外观望。

    晏无师喝了口茶:“你不在,玄都山总要有个主事的人,对方身份一日没有布告天下,旁人就一日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总要找个名目出来罢。你自己当掌教的时候,低调得巴不得谁都不认识你,总不能指望别人也与你一般罢?”

    沈峤早就习惯对方说话总带着淡淡的讥讽之意。

    以晏无师的身份地位,能入得他眼的人事的确也很少,玄都山除了一个已故的祁凤阁,不会再有人值得他正眼相看。

    虽说一个喜怒无常,但遇上另一个性情很好,基本怎么说都不生气的人,想发生冲突也不容易,二人关系似敌非敌,似友非友,一路行来,关系竟也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那里是在作甚?”沈峤忽而注目楼下不远处,眯起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睛毕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恢复如初,大白天里光线虽足,反而不能久看,否则会流泪不止。

    “施粥,布药。”晏无师不会未卜先知,但他想知道的,自然早有人递上消息。

    他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送入口中,慢悠悠道:“郁蔼接任代掌教之后,逢初一十五,都会派弟子在玄都镇开坛作法,宣讲道藏。据说玄都紫府的弟子祈雨十分灵验,如今若逢多日无雨,连沔州刺史都会派人来请他们下山祈雨,玄都山门下信徒越来越多,不说别的地方,这玄都镇,十有八九,对玄都紫府已是尊崇备至。”

    相较于他脸上带着看好戏一般的神色,沈峤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晏无师:“你全都想起来了。”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自打胸中淤血吐出来之后,沈峤身体虽还有些病弱,但脸上的茫然之态已是一日少过一日,恢复记忆也是早晚的事情。

    晏无师看在眼里,也没挑破,因为他不知道沈峤到底想起了多少,此时一见,应该也是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沈峤没有否认,反是叹道:“玄都山几代掌教以来,从不涉足俗务,是以无论朝代更迭,皆安稳如初。想想陶弘景,纵是天下第一人,何等惊才绝艳,便因插足政局,以致整个茅山上清派在他身后分崩离析,门徒四散。郁蔼这是想做什么?”

    晏无师挑眉:“祁凤阁便是这般教导你的?他这种想法,跟缩头乌龟又有何异?若仅仅是他一个人,独善其身也就罢了,但他身为一派掌教,不思进取,反倒成天想着让门派避世消极,再这样下去,玄都山还想保住天下第一道门的地位?我看你那个代掌教师弟,反而要比你清醒多了。”

    玄都山几代经营,方有天下第一道门的名声和地位,历代掌教贯彻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将避世进行到底,绝对不涉入天下局势,祁凤阁当年武功冠绝天下,也不例外。

    后来沈峤接任掌教,更是将这种低调发挥到极致,世人只知玄都山换了新掌教,这掌教姓沈,其余则不甚了了,是以沈峤如今跟着晏无师四处跑,竟是几乎无人认出他来。

    晏无师性情张扬狂妄,随心所欲,自然对这种行事风格嗤之以鼻。

    沈峤闻言并不生气,只道:“今晚我想寻个机会上山,与郁蔼面谈一次,不知晏宗主想与我一道上去,还是在山下等我?”

    晏无师:“为何不等到玉台论道上露面,当众诘问郁蔼,夺回你应有的掌教之位?”

    沈峤摇首:“那样一来,玄都山的名誉必然大受影响,此事恐怕别有内情,我要先找郁蔼问个清楚。”

    晏无师无可无不可:“哦,那就去问罢。”

    天下第一道门威名赫赫,还没几个人敢单枪匹马闯玄都山,偏偏他说得就跟今日多吃一碗饭似的,随口就来,浑然不曾放在心上。

    他神色漫不经心,手指摩挲过碟盘边沿,那一碟炒青豆立时从四散零落变为整整齐齐三层相叠,每层的青豆数目俨然相同,单是这份用真气隔空控物的功夫,便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恐怖境界。

    魔君重出江湖,实际上也只有与昆邪那一战广为人知,只因昆邪打败过沈峤,所以连带挫败昆邪的晏无师,也被传得神乎其神,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他现在的武功境界。

    若是此时有人看见他将轻而易举就能取人首级的功夫用来码炒青豆,也不知会作何想法。

    他问沈峤:“你现在功力只怕还不到全盛时期的三成,能独自上去?”

    沈峤:“有条小路靠着后山悬崖,地势陡峭,无人驻守,以阵法为屏障,外人不知内情,贸然闯入,只会晕头转下,跌落山崖也未可知,武功再高未必有用。”

    晏无师原本是没所谓只当看热闹,听见这话反倒多了几分兴趣:“如此我反倒要去见识见识了。”

    ……

    是夜,热闹的玄都镇平静下来,在星空下渐渐沉入梦乡。

    沈峤的上山路线看似全无章法,有时候七弯八绕,有时又特意避开一些容易走的石阶,改从旁边陡坡上去,皆因这些石路草木早已融入奇门阵法,若换了不明就里的人来走,十有八九是要中招的,就算不落入陷阱,也会触动警报,被玄都山弟子察觉。

    对沈峤和郁蔼的谈话也好,对玄都山的内部恩怨也罢,晏无师全无兴趣,他感兴趣的反倒是这一路上隐藏的阵法,所以远远缀在沈峤后面,留心观察他的走法,一面细细琢磨,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如此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也亏得是沈峤如今堪堪恢复了三成功力——才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到达山顶。

    玄都山山势高拔,山顶比之山脚下要冷上许多,放眼望去,道观殿宇倒是不少,层层叠叠,白雾幽幽,清冷孤寂,倒真有道家超凡脱俗,不染片尘的感觉。

    沈峤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早已见惯了这样的景致,此番故地重游,却非但没有感觉到半分亲切,反如垒石在胸,恨不能长长叹息一声才好。

    但他没有叹息的工夫,借着林木的遮蔽,抄小路直接奔向一处二层建筑的楼观。

    无须接近楼观,他就停了下来,眯着眼远远望了一眼,心下有些诧异。

    那地方叫玉虚阁,是历代掌教的住所,原本也是他在住的。

    他落崖之后,郁蔼接管玄都山,任代掌教,以玄都山如今种种高调行为,也不难看出郁蔼的野心和意图,所以沈峤本以为他肯定会入住玉虚阁的。

    谁知现下一看,楼观门户紧闭,没有烛火,想来应该是没有人住在里面。

    难道郁蔼是想等到玉台论道,顺便为自己正名之后再住进去?

    沈峤沉吟片刻,心道既然玉虚阁没人,那就要去郁蔼原本住的地方去瞧瞧了。

    这个念头才刚起,他就看见远远似乎有个人影披衣秉烛,走向玉虚阁。

    身形甚是熟悉,但沈峤如今眼力大不如前,也不敢确认,只能蹙眉盯了半响,方才确认那人极有可能正是自己的师弟郁蔼。

    虽说入夜冷清,但这附近的建筑基本都是掌教清修之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又有阵法护持,寻常弟子也不得其门而入,如此反倒为沈峤的行动提供了一些便利。

    他想了想,决定靠近些探明虚实再说。

    郁蔼秉烛入了玉虚阁,隔着窗户,沈峤看见二楼的一间屋子也很快亮起微光。

    那正是他从前住的屋子。

    只是沈峤高估了自己如今的功力,也低估了郁蔼的能耐,他方才稍稍靠近些,便有一道声音响起:“何方朋友不请自来?”

    这声音遥遥从玉虚阁的方向传来,又似在沈峤耳边炸开,他的耳朵嗡的一声,胸口顿时闷痛,不由连退三步,心知这是对方传音带上了内力的缘故。

    “是我,郁师弟。”他定了定神道。

    他知道郁蔼能听见。

    果不其然,下一刻,玉虚阁处一声微响,一道人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掌教师兄?!”

    语调惊诧有之,却还有沈峤意想不到的喜悦。

    似乎对于他的出现,郁蔼虽然意外,却满心期盼。

    第18章

    玄都山虽为天下第一道门,但内部却没有常人想象中那些勾心斗角。

    从小到大,沈峤都是在一个平和安宁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师长慈爱,如师如父,师兄弟们手足友爱,平日私底下时常没大没小地玩闹,连祁凤阁面对弟子们的时候,也不是像外人想的那样威严。

    周围的人俱是温柔以待,沈峤自然也就成为一个温柔的人。

    他进门的时机不太好,既不是祁凤阁的大弟子,也不是祁凤阁的关门弟子。

    在祁凤阁所收的五个徒弟中,沈峤排行第二,本该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却因性情天资上佳,为人处事宽和,反而最得祁凤阁钟爱,最后又将衣钵传给了他。

    郁蔼排行第三,比他还大两岁,却因入门比他晚,不得不叫他师兄,小时候因为这个介意纠结了老长时间,总缠着沈峤想逗他喊师兄,最后自然是失败了。

    两人年纪相仿,从小玩到大,感情自然也最亲近,若要问沈峤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是谁,那一定是师尊祁凤阁和自己的一干师兄弟们。

    若还要在师兄弟之中分出个亲疏远近,兴许就是郁蔼了。

    上山之前,沈峤也曾设想过两人再见时的场景,郁蔼也许会对他这个该死之人死而复生表示惊诧,也许还会有一点心虚惶恐,又可能一脸厌恶不想见到自己。

    但他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这般惊喜,即便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听出其中并无作伪。

    原本想说的许多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问起,郁蔼喊出那一声“掌教师兄”之后就没了下文,想来是在仔细观察打量他,沈峤只能挑一句最平淡无奇的话来当开场白:“派中上下一切还好吗?”

    对方没有回答,沈峤微微歪头,疑惑道:“三师弟?”

    “你的眼睛怎么了?”

    对方再开口,声音却已近在咫尺,沈峤下意识想退,却被攥住手腕。

    “你眼睛怎么了?”郁蔼又问了一遍。

    “与昆邪那一战跌落山崖,醒来之后便这样了。”沈峤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攥住他手腕的手没有松开,郁蔼道:“别动,我帮你看看脉。”

    沈峤想说不用,却挣不开,只得由着他去。

    郁蔼凝神切脉,过了片刻,方才问道:“你内力若有似无,这是怎么回事?”

    沈峤淡淡道:“你在给我下毒的时候,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了吗?”

    趁着对方的手因为自己的话而微微顿了一下,沈峤将手抽了回来。

    到了郁蔼这样的武功境界,夜再黑,烛火再微弱,也并不妨碍他的目力。

    他专注地打量沈峤,后者面色冷白,身形比之从前消瘦许多,可见这阵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握着竹杖的那只手腕从袖子里半露出来,瘦骨伶仃,令人不由得心头一颤。

    郁蔼轻轻叹了口气:“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走了。这件事,容我慢慢再解释可好?”

    沈峤摇摇头:“玄都山都要选立新掌教了,我这个丢了玄都山脸面的旧人在此,岂不令你难做?”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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