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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剑三]红线 作者:沈佥

    第9节

    安庆绪称说要建立属于草原人的自由帝国,让那些羸弱的汉人俯首称臣,还说哥舒桓早为了贪图汉人给的荣华富贵背叛了草原,要巴尔斯帮他制住哥舒桓,不然哥舒桓那么偏心汉人一定会死战潼关,阻碍大业。

    他说得极具煽动性,巴尔斯又正是热血少年心性不稳,便信了,偷偷单骑兼程赶至潼关,给了哥舒桓那一箭。

    然而,到底是兄弟俩,血浓于水,巴尔斯哪里真下的了手去杀哥舒桓,那一箭偏了半寸,留了哥舒桓一条性命。巴尔斯连夜跑去洛阳见安庆绪,要安庆绪把老元帅和哥舒桓还他,不料安庆绪却翻了脸,非但不放人,还要杀巴尔斯。巴尔斯这才晓得自己被骗了,又惊又怒却孤身难敌,拼死才逃出性命,险些把自己也折进去。

    巴尔斯救不出祖父兄长,一下没了主心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先回去与族人会合。他领着族人去投唐军,谁知那神策将军见他们是突厥人就刁难苛责,口口声声说异族不臣必为叛逆一定是故意丢了潼关,不但指名点姓地对哥舒祖孙百般辱骂,更还密谋要对巴尔斯他们动手。巴尔斯本就因为在潼关暗算了哥舒桓而心虚不已,又一向对汉人心怀芥蒂,这一下算是新仇旧恨被激惹得狂性大发,一时失控,盛怒屠营,杀得那支神策驻军血肉横飞。

    如此一来,李唐是呆不下去了,只好逃出关外。

    收到老元帅书信急招时,巴尔斯原本不想回来。可架不住心中的又是愧疚又是喜悦的矛盾,终于还是来了。他一心劝哥舒桓早早随他出关去,不愿哥舒桓和安庆绪死磕,除了对李唐和汉人早已愤恨厌倦之外,更多的,是怕哥舒桓一旦和安庆绪对上他就要露馅了……他实在是害怕步狸哥知道他都犯了些什么蠢,只盼着哥舒桓这辈子也别知道才好。

    后来,哥舒桓与他说了那一番为天下为部族的话。他不甚明白,也没心情去明白。

    再后来,他眼睁睁看着步狸哥为给他们多留一线生机而扣死了那扇门。他终于自己把事情说了出来,告诉了一个他一向最讨厌的汉人。

    直到陆鸣商亲自来救他,巴尔斯都觉得自己已经死定了。

    刺杀安庆绪是条绝路,打从立定主意,巴尔斯就没觉得自己还能活。他只觉得自己做了这么多错事,总要做一件对的,为这个死也不怕。

    可陆鸣商竟然和艾小塔、宋听枫一起来把他救了。当时艾小塔怀疑巴尔斯要孤身去杀安庆绪,忧心忡忡地与宋听枫商量,宋听枫原本不想管这闲事,是陆鸣商突然就像清醒了一般走过来,说要去将巴尔斯救出来。他说巴尔斯毕竟是将军的弟弟。

    巴尔斯以为,知道了他那些蠢事的陆鸣商应该已对他深恶痛绝了。陆鸣商明明说过,再也不想见到他,为什么还要来救他?

    巴尔斯怯怯地蹲在门口,偷摸拿眼去瞅屋里的陆鸣商。

    自从往邺城去了这么一趟,陆鸣商的状况愈发不好了,就好像彻底什么人也不认识了一样,不让任何人靠近,只自己独自缩在角落里,低着头喃喃自语。宋听枫想上去劝。起初陆鸣商一直躲着,而后再看见那把罚恶剑之后忽然又紧紧抓住宋听枫的手,又哭又笑个不停,“你也看见了吧,我告诉过你,陆鸣商有罪,该死,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他颠三倒四地重复这句话,宋听枫不习医术,劝不住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不停地哄。

    他们几个谁也不知道安庆绪身边那个看起来与陆鸣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艾小塔后悔得不行,直说就不该让陆大夫跟着去,又怪巴尔斯胡闹惹事。巴尔斯正是心虚混乱,也不知道反抗,任由小军娘抓着捶打。

    宋听枫想把陆鸣商带回万花谷去。陆鸣商怎么也不肯乖乖听话,就和师弟打起来。他如今连宋听枫也很难认出来了,只是本能的不肯走,与宋听枫大打出手,嚷嚷着要回去邺城,要去杀安庆绪,杀陆鸣商,必须要去,把这些人都杀了,将军就能回来了。

    宋听枫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怕伤了他,更怕他伤了自己,不敢真和他动手,只得应付着出招。

    但宋听枫和陆鸣商打起来巴尔斯哪儿能在一边看着,立刻也跳起来插手进去,要把宋听枫和陆鸣商隔开。

    陆鸣商眼里已分辨不出别的,只见得又凑上来一个人,不由分说便连着巴尔斯一起揍。

    艾小塔拉不住架,眼看他们三个乱打成一团,差点哭出声。正心急如焚,忽然看见一个人影远远走来,眨眼却已形如魅影般到了跟前。

    那人广袖黑衣长发如墨,显然也是一名万花门下。这万花面容俊美却冷如冰霜,并不见如何杀气凌厉,却是自有一种震慑之力,叫人不由自主就不敢靠近。艾小塔震惊地瞪大了眼,呆磕磕看着,只见这万花径直走上前去,无声无息伸手,一下便搭住宋听枫肩膀,轻轻一拍。

    不过就这么一拍,宋听枫却骤然似被千钧之力压住了,顿时浑身一软委顿在地。

    “月……!”

    是月冷西。

    宋听枫抬头,惊得脸色一变,不待唤出口,已被月冷西制止。

    月冷西这个师兄,平日在谷中对同门是颇为和善的,这样一言不发就动手对宋听枫而言还属头一遭。宋听枫隐隐觉得事态严重,便乖乖噤了声。

    然而巴尔斯是个外人,就没这么好运气了。月冷西紧接着再一挥手,直接将巴尔斯整个人掀飞出门外去。

    巴尔斯还没明白为何忽然又多出个万花来,就被这么猛得一扔,重重摔在地上竟砸出个不浅的土坑来,险些以为全身的骨头都被这万花摔折了,瘫在坑底哼哼半晌依旧脱力得爬不起来。

    “你是谁?要对陆大夫做什么!”巴尔斯疼得头晕眼花,还没忘了在坑底嗷嗷。

    倒是陆鸣商,看见月冷西反而安静下来,就似见了亲人一般,连紧绷神情也缓和了许多。

    月冷西伸出手,在陆鸣商头顶上安抚的轻拍了两下,沉声问:“我是谁,你可还认得?”

    “……月,月师兄!”陆鸣商眨了两下眼,看住月冷西时眸光里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月冷西点点头,又问:“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我……我……”陆鸣商闻声却又困惑起来,垂头吃力地想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应:“我是……鸣商,我记得,他喊我鸣商……”

    月冷西略皱起眉,继续问:“你姓什么?是哪里的人?”

    这一回陆鸣商愈发露出一脸茫然,沉默了许久。渐渐的,月冷西瞧见他眼里浮现出异样色彩,如同光影变迁。

    “幽冥忘川水,一觞饮奈何……”他颔首低吟了些什么,再缓缓抬起头时,竟似好了许多一般,已不再疯疯癫癫语不成调。他静静地回答月冷西:“我叫冥觞,家住南山桃源中。”

    月冷西面色已沉如寒潭,眉头紧锁,“……鸣商,你告诉我,你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我来找阿狼……阿狼去打猎就没回家。他身上还带着伤呢,我得把他找回去……月师兄,你见着阿狼了么?”陆鸣商轻声说着,眼中又添几分焦急之色,额角已全是绵密汗珠。

    “……”

    就算是宋听枫和艾小塔也觉得完全不对了。

    陆鸣商这状况实在糟糕至极,竟然在意识中给自己换了一个身份,还造得有头有尾,想来是接连遭遇变故大受刺激,已然无法再接受自己作为陆鸣商的存在,而将自己与陆鸣商生生撕裂开来。

    只是没人知道,他如今所说的那些,全是之前一年与哥舒桓在山中的事。他把自己关在这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那一年里,以此隔绝无法承受的伤痛。

    然而如果长久这么下去,他只怕就真的心智受损无可挽回,要彻底疯了。

    月冷西原本是知道哥舒桓还活着,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心重自苦的师弟,便来寻陆鸣商。谁知陆鸣商竟已成了这副模样……月冷西与陆鸣商俱是杏林弟子,自幼便在一起读书习艺,脾性也颇有些相近相投,彼此间比其他同门还要亲厚些。哥舒桓当年那些风流名声,月冷西也略有耳闻,一直对这天策无甚好感,觉得此人薄情,辜负了陆师弟情深义重。虽然后来在潼关相处一阵,看哥舒桓对陆鸣商还算尽心,稍稍有了些改观,但是如今,见从前恬淡温润的师弟落得如此凄惨,月冷西心中已然怒意暗涌,对哥舒桓的厌恶之情堪称痛绝。天策自有大义不假,家国大事总比私情重些也不假,月冷西自己也有个身为天策的恋人这些道理自然都懂得透彻,可陆师弟又有什么错呢,为何就要受这许多伤害?

    “鸣商,我是你师兄月冷西,你可信任我?”他不由叹一口气,用力扶住陆鸣商肩膀。

    “月师兄……?”陆鸣商只困扰地看着他,似不太明白他为何要这样问。

    月冷西略顿一下,接道:“我带你回家可好?”

    到底还是亲疏有别,月师兄要带他回家,陆鸣商是不抵触的。陆鸣商心深里对月冷西十分信任依赖,下意识便跟着月冷西走。可走出几步,忽然又疑惑地站下来。他紧紧抓着月冷西袖子,连连追问:“阿狼……阿狼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去?”

    月冷西安抚地摸摸他后背,柔声宽慰:“你先和师兄回去。你要找的人,师兄帮你去找他。”

    “师兄,帮我。”陆鸣商来回念了两遍,眉眼一舒,就似终于得了依靠宽了心一般,笑了。

    他就像个迷了路的孩子,紧紧跟着月师兄。月冷西便仔细护着他,缓慢往回万花谷的路走,不让任何人靠近打扰,唯恐惊醒了他。一路上遇上几波屠狼会的杀手,也都被月冷西轻松逼退了。连宋听枫几次想凑上来,都被月冷西冷冷看一眼便又缩了回去,只好默默在后头跟着。更不要提巴尔斯,自打月师兄出现,便再没能靠近陆鸣商百步之内,只要胆敢越界,少不得被扎得满头是包浑身疼得不敢动弹。

    ☆、(40)

    如是终于又回了万花谷。

    月冷西让宋听枫自己带着罚恶剑去向谷主复命,径直就把陆鸣商带去了师兄裴元那儿。

    这些年战乱,裴元隔不了几天就能见着重伤被送回谷中的同门,原本也算见怪不怪,然而却没见一个是像陆鸣商这样的。陆师弟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皮肉伤,心里的伤只怕早已千疮百孔。

    见到裴元,陆鸣商依旧一副完全不认识的模样,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怯怯地抓着月冷西,惊恐地看着周遭“陌生”的人和事,细声询问:“月师兄……不是说,带我回家么?”

    “这就是你家。”月冷西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上次见面时,这些冰冷白发还是墨一般乌黑的。月冷西一阵伤感,心疼地软声哄慰:“鸣商,不用怕了,回了万花谷,便没有人再能伤你。”

    不料只听到“万花谷”三个字,陆鸣商遽尔神色大变,如同受了惊吓般浑身都发起抖来,“不,不……我不是——”他用力抓住自己的头,痛得整个人都蜷成一团。

    “陆鸣商,”月冷西见状用力压住他,不许他伤着自己,“你为心中执念坚持了这样久,付出如此深重代价,便到此为止了么?”

    果然陆鸣商闻言不动了,整个人就像是僵了,定定地缩在月师兄怀里,许久许久,终于发出一声细微呜咽。

    “师兄……我没有你那么坚强,我……受不了……”

    起初他只是流泪啜泣,渐渐哭声就大起来,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了出口,山洪决堤般彻底倾泻下来,抓着月冷西哭得泪水横流撕心裂肺,把月冷西的袍袖都扯破了,语无伦次地和月冷西哭诉,说心底那些爱与悔、痛与恨。月冷西便静静听着,不出声,不劝解,只是安静地做那个倾听者。

    陆鸣商求月冷西帮他解脱。一切让他痛苦难熬的,他都不想再感知到,不看,不听,不说,不碰,不想。

    裴元当即出声反对:“封闭五感人便成了行尸走肉,与死了又有何分别?”

    陆鸣商含泪哑声道:“陆鸣商品行有亏一身杀孽,竟已到了须要惊动罚恶剑的地步。万花谷若是包庇鸣商,屠狼会恐怕不能善罢甘休,只会给师门徒添羞辱。陆鸣商愧对师门,就前去聋哑村了此残生,以赎罪恶吧……”

    月冷西肃穆沉吟片刻,“你想好。这几针刺下去,将来若是反悔,什么结果就未可知了。即便还能恢复,也不知要多少年。”

    陆鸣商却不肯再言语,只毅然跪下,俯身向三星望月方向拜了三拜。

    最后一眼望的,是晴昼海那棵生死树。

    遥想当年,与将军初遇,他就是默默站在那树下,看着与众同门欢歌笑语畅饮开怀的将军,想靠得近些却又情怯不已。然后将军抬起头,一眼看见了他。

    转瞬这么多年了,生死树的枝叶依旧浓绿繁茂,他却已变了那么多,好像再也回不到从前。

    “你当真认为这样是最好的么。他如今这情形,自己还能做什么主?”

    取针的时候,裴元于心不忍地抓住月冷西。

    月冷西静默一瞬,缓缓推开裴元的手。

    “师兄宽心,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自从月冷西带着陆鸣商和宋听枫进了万花谷之后,巴尔斯便一直在谷口赖着不肯走,嗷呜叫唤个没完,一会儿要见裴元,一会儿要见月冷西,一会儿又要万花谷把陆鸣商还出来。一旁的艾小塔根本劝他不住。越劝巴尔斯反而愈生气,干脆坐在凌云梯入口骂骂咧咧。

    这么个突厥浑小子成天堵在谷口瞎嚷嚷成何体统……迎客使李东流不堪其扰,只好一遍又一遍去禀报裴元师叔。接连报了三天,裴元终于也烦了,叫月冷西出去把招回来的这尾巴撵走,不要再来打扰陆师弟休养。

    月冷西根本不愿意搭理巴尔斯,得了师兄这指令才只好往谷口去。

    巴尔斯却早已心焦火燎,一看见姗姗来迟的月冷西就跳起来想扑上去,但又怕月冷西扎他,犹豫了几下,戒备地躲在几步开外,却仍是一脸凶悍。他嗷嗷地气鼓着脸,质问月冷西:“你把我家陆大夫弄哪儿去了?!”

    “你家陆大夫?”月冷西冷笑一声,连出针扎他都懒得动手,“陆师弟于谷中就医调养,不见杂人。你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和哥舒桓交待吧。”言罢交待李东流不要理睬这突厥人,便拂袖回去了。

    听月冷西这样提到哥舒桓,巴尔斯顿时被霜打了一样,整个人都蔫下来。又想到月冷西说他不过是个杂人,陆大夫断然不可能见他,不免心下凄然。他继续在万花谷外头徘徊了两天,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想起步狸哥交代他好生照顾陆大夫他却把陆大夫照顾成这样,心里便一阵阵发虚,觉得对不起兄长。

    耽搁了这许多日子,艾小塔见尘埃落定,打算去洛阳前线投军,邀巴尔斯同行。巴尔斯也没处可去,迷茫之下便跟着艾小塔到了洛阳。到的时候,李修然恰好不在,出来会面的是个巴尔斯和艾小塔都不认识的年轻唐军将领,好大派头地令巴尔斯在外头等着,只让艾小塔一个人进去问话。谁知道,艾小塔进去与这唐将说了一会儿之后,里头忽然传下军令来,要将巴尔斯拿下立刻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艾小塔是个天策,对大事不会隐瞒谎报,自然是将巴尔斯身份来历前前后后都说了,虽然她一力替巴尔斯陈情担保,那唐将却执意不听,言之凿凿说巴尔斯是残害大唐同袍的突厥叛逆,定要将巴尔斯正法。

    到了这一步,巴尔斯满心积累的怒火与怨恨也再无可忍耐,彻底喷发出来。

    他确实曾经犯过错,这一点巴尔斯从不否认,他也一直是真心想改过的,他只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一个二个都不肯给他机会。既然此处不留他,他也没必要死乞白赖,堂堂草原男儿自有天宽地广。他对这些李唐汉人早死心了,这些人都瞧不上他想要他死也没关系,突厥人是从来不怕打仗的,待他回了部族,自有精兵铁骑,谁死谁活可还说不准呢!

    怒意仇怨实难平息,更不肯坐以待毙,巴尔斯愤而打伤了前来捉拿的唐军,夺了匹战马一路往北,头也不回地奔上了出关的路。

    那唐将没拿下巴尔斯,又回头责怪艾小塔与突厥叛逆私相授受,要责罚她,所幸被闻讯赶回来的李修然救下了。

    李修然带艾小塔去见郭元帅,力保小塔,这才免了刑罚。艾小塔将一路经过全与李修然说了,说到巴尔斯,气得李修然又与那赶走巴尔斯的唐军小将拍着桌子大吵了一架。且不说巴尔斯与哥舒桓那一层关系让李修然心里对他总还是有几分亲厚,更重要的是,值此兵荒马乱飘摇动荡之时,中华大地水深火热自顾不暇,周边小国各个蠢蠢欲动,皆想趁机从大唐身上撕一块肉。才被强兵镇压的南诏已然又趁火打劫进来了,吐蕃也打进来了,此时的唐军哪怕不联合巴尔斯那一族势力携手抗敌,又有什么交恶挑事互添仇怨的必要?当初陕州神策生生逼反了巴尔斯已经愚不可及,如今这突厥少年内心彷徨走投无路正是重新安抚笼络的大好时机,偏偏又闹腾这么一出。祖父兄长冤屈未雪,自己又几次三番受辱险些丢了脑袋,巴尔斯再度负气而走,万一一时想不开,当真率领铁骑挥兵南下可怎么是好!

    该速战速决乘胜追击的迟迟不肯出兵,不该动手的反倒喊打喊杀得特别带劲,大好河山就交给这些混账东西手里可如何才能守得安稳!

    李修然也是一口恶气实在憋屈了太久,当着郭子仪的面就把那不知轻重的糊涂小将痛骂一顿,而后领着艾小塔回了自己营下。胸腔中沸腾翻滚的嘶吼如同悲鸣,前所未有,他忽然特别地思念战友,想心有灵犀配合无间的天策弟兄们。然而,那些曾经生死与共醉卧沙场的手足,已经一个接一个毅然冲入无边黑夜里,再也没有回来。如今还在身边并肩的,除却生死不明前途未卜的哥舒桓,竟只剩凌霄一人……

    ☆、(41)

    唐至德二年末,史思明、史朝义父子降唐,唐皇大喜,封史思明为归义王兼任范阳节度使。

    乾元元年,降唐的史思明、史朝义父子被名将李光弼拆穿暗中密谋囤积兵力的阴谋,果然复反!

    直至九月,唐皇才终于命九路节度使一齐攻打邺城讨伐安庆绪。然而九路人马不设主帅无法统一部署调度,宦官监军又搅在中间挑事,令唐军内忧外患,战力大减。唐军久围邺城不下,直至乾元二年,屡屡战败。郭子仪这样的将才始终掣肘颇多,无法定夺大局。李修然与凌霄跟随郭子仪出战,每每眼看该赢的仗因为唐军内部混乱而生生输了,气得简直要吐血也无可奈何。

    而这一年间,狼牙内部也始终不消停。

    哥舒桓自与史朝义一番“勾兑”,便做出投诚姿态,却又屡屡假称被安庆绪挟制,无法联络关外族人南下。

    史朝义自诈降李唐,与安庆绪离得远了,又不得不时时提防唐军察觉他算盘,无法面面兼顾,渐渐便对安庆绪生出厌烦,觉得安庆绪未免太隐私废公。何况史朝义原本对安庆绪便不是尽信无疑的兄弟心态。于史朝义而言,安庆绪不过是棋子,过河之桥迟早是要拆掉的,久而久之,便流露出想要尽快撇开这碍事的胡儿,取而代之的意思。

    如此心思一旦起了,安庆绪又岂会全然不察。更何况,哥舒桓与史朝义互有往来从交过密,这事早气得安庆绪哇哇大叫,心说这史大郎可真是好兄弟,他一心纠结了这么久始终不肯正眼瞅他一眼的人,怎么随随便便就被这姓史的勾搭走了!于是史朝义越说让哥舒桓联络部族南下夹攻李唐,安庆绪便和生了反骨一样越不肯好生配合。一度气得史朝义忍无可忍,简直不想和这肌肉发达智力衰退的胡儿说话。

    再加上,还有阿九。

    阿九一向不信任史朝义,觉得史朝义迟早会对他主人不利,只要逮住机会便会劝谏安庆绪提防,哪怕被安庆绪不许他说也一样。一句话在耳边说千百遍,难免听者有心。

    而眼看安庆绪在与唐军对战中日渐消耗,史朝义却坐大范阳,愈来愈显露出对安庆绪的不耐与不屑,哥舒桓这个与安庆绪仇深似海之人竟还频繁表现出早已与史朝义联手只等摘安庆绪人头后快的架势。阿九终日心焦,甚至还数次自作主张想要暗杀史朝义,以先下手为强。

    这等尽忠护主的举动,又反过来愈发加深了史朝义与安庆绪之间的裂痕。原本总算是儿时好友的两人,如今虽然依旧看似和睦,却早已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至于史思明则更是自恃兵力雄厚,更飞扬跋扈不把安庆绪放在眼里了。

    乾元二年正月,史思明公然自立,安史彻底决裂。安庆绪愤而大怒,苦于强弩之末,无法发作。

    哥舒桓觉得终于是时候了。

    安庆绪本就一息残喘,又被唐军围困日久,在拉锯战中消耗了大部人马粮草。如今史氏父子军力早已强过安庆绪百倍。安庆绪若不向史朝义低头求援,必亡于唐军之手,然而,以今日情势,安庆绪若向史朝义求援,则必死于史氏父子刀下。无论最后是谁杀了安庆绪,这仇已然报了。

    哥舒桓也曾经恨到极点,想要手刃安贼以泄愤。只是他心里清楚知道,若他亲手斩杀安庆绪,恐怕便再也不能活着离开邺城了。然而他却如此渴望活下去。并非贪生怕死,而是放不下那个为他倾尽心血的万花。

    他一定要活着回去找陆鸣商!

    乾元二年二月,史朝义随父出兵邺城,在城南安营扎寨,修书一封与安庆绪,劝安庆绪交出权柄,如此便助安庆绪解邺城之围。

    安庆绪晾了史朝义三日,复信称说可以交权禅位,要史朝义看在当年旧情,勿伤他性命。

    双方相约歃血,其实各自都已备下杀手,打算结果了对方。

    约见前夜,阿九忽然暴起,说明日之约必有凶险,为了主人完全,不能留哥舒桓与史朝义联手算计主人,要取哥舒桓性命,反而被哥舒桓一举拿下按在当场。

    哥舒桓并不杀阿九,只将阿九放开,与他说道:“你不过是不想我去参合这事,我可以答应你。反正那等凶险厮杀我也不想去参合。”

    哥舒桓教阿九易容成自己的模样陪安庆绪前去赴约,说这么久以来史朝义早已对他深信不疑,如果阿九易容成他便有机会刺杀史朝义保住安庆绪。

    阿九将信将疑恨道:“……我应该先杀了你再易容成你!”

    哥舒桓轻笑:“那也要你杀得了才行。你非要杀我,我只好先杀了你。何必呢,不如留下性命明日去保护你的二爷。”

    阿九易容之术如鬼斧神工,但本身武艺并不精湛,出其不意伤史朝义一下或许可以,但要说杀了史朝义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他忠心情切早被蒙蔽双眼,根本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局势。哥舒桓知道,阿九无法拒绝这个提议。

    次日,阿九果然依他所言易容成了他的模样,并在盟会时突然行刺史朝义,被史朝义反杀。安庆绪带出三百亲卫,然而围城日久,安庆绪麾下缺粮严重,战力早已大打折扣,终不敌史氏父子以逸待劳,被当场斩杀。史思明杀了安庆绪,又命人去搜安庆绪那四个弟弟出来斩草除根。邺城狼牙一片混乱。哥舒桓趁乱偷了战马兵刃逃出城去,快马加鞭就往洛阳赶。

    岂料半路上忽然被杀出的一路人马拦住了去路。五个狼牙武将护着个华服公子,赫然竟是史朝义本人!

    那史朝义看见哥舒桓,明显微微愣了一瞬,旋即放声大笑。“金蝉脱壳,借刀杀人,哥舒将军好手段!史某自诩精明善谋,骄傲一世,没想到竟被你算计了这么久!”他虽然吃惊,却并不见得生气动怒,反而拍手叫好。

    哥舒桓暗暗攥紧手中长枪,勒马叹道:“你能看穿阿九的易容术,也实在厉害得很。”

    “说来惭愧,我并没有看穿。”不想,史朝义却摇头,“我只是看那忠心护主的小九儿竟然不跟在仁执身边,觉得有些奇怪,就多留了个心眼罢了。没想到,拦下的却是你呀。”他含笑叹一口气,挥手命身边几个武将上前,语声瞬间转冷,“但我既然拦住了你,便不能让你走了。你身负旧伤,早已不是从前的哥舒将军了,何必自讨苦吃呢。不如下马就擒吧。”

    的确哥舒桓的右手自从被安庆绪伤过,便再无法向从前那般自如使枪了,史朝义第一天在邺城看见这天策时便试探过。

    然而哥舒桓只是微微一笑,真好像屈服放弃了一般,放松缰绳调转马头。

    两个狼牙立即跟过去,看押囚犯一般,眼看就要撵上哥舒桓的马屁股。

    忽然,哥舒桓俯低侧身,一支乘龙箭电掣射出,旦听一声弓弦裂响,已将其中一名狼牙射杀马下。他紧接着回马提枪,就向另一名狼牙刺过去。

    那狼牙震惊之下匆忙招架,不料却挡了个空。

    天策手中长枪也不知是怎么一转,竟就从他右手到了左手。他左手持枪,稳准狠快,往前一送,便从敌手扑空漏出的空当刺进去,当场将人捅出个血窟窿。

    不过一个回身,他竟已连斩二将!

    众狼牙皆是惊骇。也不知谁先呼喝了一声:“保护少主!”剩下三名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狼牙才忽的全缩回去,将史朝义严实护在垓心。

    “你……你原来善使左手?!”史朝义瞪大眼,满脸震惊实在无法掩藏。这一年多之中,他无数次试探过这个天策,竟从没有一次发现破绽。

    哥舒桓从容将枪尖血污甩掉,动作刚健有力,干脆利落,全没有半点生涩,依旧是浅浅扯唇笑道:“我是不是从前的哥舒桓不重要。但哥舒桓从戎至今,屡遭强敌而不死,没点杀手锏怎么行呢。”

    “不,不可能……”哥舒桓枪法精绝是出了名了,若不是以为他废了右手已不能使枪,史朝义也不敢就带这么几个人与他动手。可如今,既然已眼见他左手持枪依然有此游龙奔雷之势,单凭这区区三个狼牙,恐怕拦他不住。史朝义心中已不由自主生出一丝恐惧,却仍是不甘地咬牙,“为将者阵前厮杀多少眼睛都看着,你若善使左手,一定会有传闻,怎可能藏得这样好!”他始终尚有一丝侥幸,揣测这天策是否虚张声势。

    哥舒桓却冷冷笑了,“那是因为我不太喜欢让人看见。看见过的人,除了我的至交好友之外,都已经死了。”他沉声扔下这个“死”字,一刹那杀气暴涨,摆枪跃马就向史朝义杀过去。

    那三个狼牙见状,当即留下一人迎上来断后,另两人护住史朝义就走。

    然而哥舒桓却是虚晃一枪,根本不和他们打,只冲开一条路,狠狠夹跨下战马,朝洛阳方向狂奔而走。

    史朝义见他跑了,情急抓过一名狼牙的弓箭就射,但一连三箭皆是不中,那天策一人一骑早已消失在马蹄烟尘里,再也看不见踪影。

    “他莫不是使诈……少主,追吗?”三个狼牙面面相觑,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史朝义默然沉吟片刻,摆摆手,号令回城。

    哥舒桓不与他们缠斗是担忧他还有援军将至。这天策艺高胆大有勇有谋,无怪盛名在外,更不愧是名将之后。而史朝义心里也很清楚,他方才血洗安氏,邺城人心未定,这时候增派人手去追一个逃走的天策是不明智的。

    哥舒桓他只能放走了。

    好在从前安庆绪给下的绊子还在,以李唐皇室的脾性,哥舒桓就算回去,恐怕也再不会受唐军倚信,要想在战场上再看见这天策怕是没有机会了。

    史朝义阴沉着脸回头,盯住天策消失的方向多看了一眼,心下冷嗤。

    既然不可能成为阻碍便放你走也无所谓。

    反正,即便我放了你,李唐皇帝也未必啊。

    ☆、(42)

    一个尚未洗清叛国投敌罪名的死人忽然从敌营跑了回来,这种事说出去怕是十人有九人不能信任他。哥舒桓知道,若他此刻直接去投唐军,就算郭子仪愿意保他也未必保得了,至于李修然就更别提了。所以他根本不敢去。

    自逃出邺城甩脱史朝义,他一路避开唐军营寨和斥候,乔装赶路,暗中打探消息,径直去寻了李统领和朱军师。

    当年天策府陷落,李承恩、朱剑秋、曹雪阳不得已领天策残部暂退,保存火种,某图光复。

    哥舒桓的突然出现,是不在意料之中的。

    洛阳一战之后,李修然曾设法拜书与统领军师,告知哥舒“降燕”始末,替哥舒桓洗刷冤屈。然而哥舒桓并未战死而是蛰伏邺郡这一件事,李修然对谁也没说过。

    如今见得力麾下奇迹生还,李承恩、朱剑秋皆十分欢喜,又仔细询问了哥舒桓一番。

    然而,很快哥舒桓便察觉了,朱军师真正所关心的,并不是他,而是他那个不省心的族弟巴尔斯。

    军师是怕巴尔斯要南下侵唐。

    而今史氏未灭,吐蕃乘虚而入,河西、陇右、安西四镇尽失,南诏也已蚕食西南大片疆土,若是突厥铁骑再杀进来,大唐如何能够承受……!

    统领与军师心中所想,哥舒桓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

    心中遽然感慨万千。

    若是当年,他恐怕会满心里觉得不公,愤愤然跳起来摔枪而走。当年,李修然被当作一枚棋子扔出浩气盟受尽冤屈险些送命的时候,他就曾经怒气难平地几乎犯下逃军大罪。

    因为当年的他,出身显贵,鲜有败绩,其实并没有经历过多大的事,也没真正吃过多少苦。

    所以,当年的他,没有那份觉悟。

    而如今的他,时过境迁,失败、痛楚、屈辱、绝望全都经历过了,已然懂得沧桑滋味,早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的少将军,而只是天策哥舒桓。

    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这一个“守”字究竟是守得什么,如今他已想得明白通透,再不会因为一时意气而动摇。

    他在朱剑秋开口以前抢先说了:“统领军师放心。我去关外,保西北无事。”

    他只向李承恩求了一样东西,求李统领手书一封,带去青岩万花谷寻一个人。

    从邺城出来之后这一路打探,哥舒桓早听说了。江湖中传说陆鸣商被罚恶剑带回了万花谷。起初屠狼会以为万花谷有意包庇弟子,专程派人前去万花谷交涉,最后是亲眼看见陆鸣商在聋哑村受罚赎罪才肯走的。

    这消息简直让哥舒桓五雷轰顶,恨不能立刻飞去万花谷将鸣商抢出来。

    可这么做没用。万花谷不是他可以随便闯的地方。尤其,毕竟是鸣商师门。

    所以他只能求李承恩一封书信交予东方谷主,替鸣商陈情洗冤。然后他就要带鸣商一起走。两年不见,日思夜想的煎熬他已受够了。他想,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绝不再假手于人。他不许鸣商再离开他半步。

    然而,当哥舒桓终于又见到陆鸣商时,如有晴天霹雳,一切都崩塌于一瞬。

    他匆忙赶到万花谷,直接就去拜见东方谷主,请谷主放陆鸣商跟他走。谁料谷主却百般搪塞推诿不允他与鸣商想见。

    他又去寻孙药王和裴元,也都吃了闭门羹。

    谷中弟子谁也不肯与他说鸣商身在何处境况如何,只是面带难色地回避,若是他问得急了,还会流露出几分恼怒催他快快离谷。

    哥舒桓心下奇怪,总觉这万花上下但凡听说他是来找陆鸣商便一副嫌他的模样,没一个肯搭理他。他焦心鸣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随便在谷里乱走,怕冲撞了人家的禁忌会让鸣商为难,干着急也没办法。

    最终是宋听枫给他指了明路。

    “你且去晴昼海生死树下,陆师兄就在那里。”宋听枫欲言又止,一脸惆怅,说完转身便走。

    哥舒桓呆了一瞬,忽然莫名慌张起来。

    鸣商……鸣商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他一口气狂奔去生死树下。

    而后他便看见静静立在树下的陆鸣商,白发如雪,面容沉静,依旧美得夺目叫人心悸,手腕上红线缠绕系着他那块突厥玉,正被万花轻柔握在右手掌心。

    “鸣商!”

    看见陆鸣商的刹那,强烈的狂喜将哥舒桓吞没了,什么也顾不得,就扑上去将万花拥进怀里。

    之后才觉得不对。

    万花就像个人偶,依旧静静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鸣商……?!”哥舒桓陡然一阵慌乱。从未觉得如此害怕过。他用力抱紧万花反复地唤。

    但陆鸣商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他根本不知道他终于回来了,就在他身边,正真真切切地抱着他。

    震惊心慌之后,紧随其后的是无助,还有为了驱散这无助而生出的无法控制的狂怒。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哥舒桓这才看见守在不远处的月冷西,几乎是肝胆欲裂地厮吼起来,上前一把揪住月冷西前襟。

    “难道不是你对他做了什么?”月冷西冷冷反诘,拂袖推开天策,牵起陆鸣商。“人你已见到了。请回,不送。”

    “鸣商……!”哥舒桓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伸手想拉住陆鸣商。

    陆鸣商却只对月师兄尚有简单反应,乖乖巧巧地跟在月冷西身边,越过哥舒桓,往回聋哑村的小路走。

    哥舒桓呆怔许久,猛又飞身去追,被月冷西毫不留情飞针扎回来。

    “究竟怎么回事?!鸣商怎么会变成这样!”哥舒桓根本感觉不到银针刺入肌肉的疼痛,强冲上去抓住陆鸣商,执意追问真相。

    但月冷西根本不理睬他,只护着陆鸣商不许他再靠近。

    于是哥舒桓先动了手,结结实实与月冷西打了一架。

    难解难分时,一扫眼却看见鸣商,依旧是面无表情地静静站在一边,仿佛这天地间发生任何事都不再与他有关,而他的世界早已风静无痕。

    那一瞬间,哥舒桓的手便垂了下来。

    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与月冷西撕打,无论输赢,难道能让鸣商好起来么……?

    哥舒桓无力地仰天沉入花海里,直觉得那一口强提了太久的气终于散尽了,所有的气力也都跟着在瞬息流失于指尖。他张着嘴拼命吐息,依旧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暗,有种窒息的眩晕感,堵得心口阵阵闷痛。他勉强抬起手,自己当胸给了自己两拳,才猛将那一口阻窒气息的淤血吐出来……

    月冷西那一句质问深深穿刺心底。

    哥舒桓觉得自己心深里是明白的。他根本没资格质问别人鸣商为何变成这样。他明明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他的过错。

    他在花海呆愣了一宿,次日清晨双眼通红地去求孙药王救治陆鸣商,又在三星望月下苦苦跪了一日夜,始终不得见药王尊颜。

    然而毕竟是天策府的将军,又是携李大统领书信前来谷中,到了如此地步,裴元终于不得不以药王首徒身份出来见他。

    “陆师弟这是心病难医。既然他自己已做了选择,将军还是放开怀抱吧。”裴元简略将当年之事与哥舒桓说明一二后,叹息劝道。

    哥舒桓听闻竟是陆鸣商自己决定封闭五感变成一个活死人来承担罪孽隔绝痛苦,简直心痛得五内俱焚两眼发黑,险些当场厥过去。

    他究竟把鸣商伤成了什么样子……

    他步伐不稳地又找去聋哑村,求再见陆鸣商一面。

    宋听枫原本已软了心肠,想放天策进来,但月冷西坚持不让。宋听枫拗不过师兄,无奈之下,只好让哥舒桓回去,话里有话委婉暗示:“陆师兄现在只‘听’月师兄的。月师兄每个月会回来看他一次,替他施针调理。这几天,陆师兄脸上就会稍微有一点表情,尤其是月师兄带他去生死树的时候。你若想见陆师兄,便去生死树下等吧。”

    ☆、(43)

    于是哥舒桓又失魂落魄地回到生死树下,眼巴巴地等着。

    一天过去,陆鸣商没有出现。

    两天过去,陆鸣商仍没有出现。

    三天,四天,五天……

    哥舒桓就那么呆怔怔地在树下等着,滴水不进,粒米不沾,整个人都急剧地消瘦憔悴下来,和刚进谷时那个满怀期待一脸欢欣的军爷简直判若两人。

    陆鸣商不来,他就靠在树下仰头呆呆盯着浓绿树叶。

    阳光和月光交替从枝叶缝隙漏下来,灼目得令人眼眶湿润。

    他开始一点点地回想,这些年与鸣商聚少离多的坎坷,相处点滴,直到最初那一眼。那时他尚年少轻狂,与几个同僚缠着派驻天策府的军医带他们一起来万花谷,在晴昼海对月赏花饮酒欢歌切磋为乐,然后他就一眼看见了不远不近独自躲在那棵生死树下的鸣商。那时月色如练,佳人静好,如诗如画,他还酒气上脑装疯使浑得犯了许多蠢。待酒醒之后,真悔得肠子都青了,唯恐鸣商从此要厌恶他。所以后来,当他发现从万花谷请来的军医竟是陆鸣商时,简直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也许早从第一眼起,就在不察觉间,对这个万花再也不能放下。

    可他却把鸣商伤成了这样……这么多年了,鸣商待他情深义重,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以大义之名辜负了鸣商,口口声声说什么爱之重之,却依然将鸣商抛在身后置之不理。若不是因为被他如此苛待,鸣商何至于沦落至此?他简直罪大恶极,百身何赎……!

    他一共在生死树下颓然等了七天,等得形容憔悴,才终于又见到陆鸣商缓步走来的身影。

    鸣商身边依旧是月冷西仔细陪伴着。

    “除非陆师弟自己愿意跟你走,否则你等到死也没意义。”

    月冷西将陆鸣商牵到他面前,冷冷对他说。

    哥舒桓想问月冷西,当初明知道他并没有死,为什么不告诉鸣商?为什么不肯给鸣商留一线希望?可是他问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该把这消息告诉鸣商的根本不是月冷西,而是他自己。然而,他不也是什么都没让鸣商知道吗……

    可笑他当初自诩大局为重做了选择,而今竟没有勇气面对后果。

    他如今要去的地方,常年风霜凛冽,夜晚苦寒,资源极度匮乏,更常需要四处游牧,居无定所,生活困顿,即使是体魄强健之人也常常无法忍受。以鸣商如今这状况,纵然愿意跟他一起去,他又于心何忍!若是硬要将鸣商带走,他怕鸣商根本熬不过第一个冬天。

    他不能带鸣商走了。而他也不能为鸣商留下。

    此去一别,怕是今生无再见之期……

    本以为终于云开雾散苦尽甘来,从此可以与心上之人朝夕厮守,却不想竟还是这样结局。果然天不遂人愿,造化弄人。

    视线早不知从何时起已模糊一片。哥舒桓苦笑着伸出手轻轻抚上陆鸣商脸颊,轻柔地摩挲。

    陆鸣商便呆呆地站着,双眼茫然地越过他,空无一物。

    然而,就在天策黯然要收回手前,万花忽然细微地动了一下。他忽然闭起了眼睛,好安心地将脸在天策掌心蹭了蹭。那模样,竟似想反过来宽慰天策一般。

    瞬间,哥舒桓简直心如刀绞。

    “哥舒桓这一生亏欠你太多,就算赔上这条性命也已无从报还。然而我这条命却也不是我自己的……好在你有师门照料,万花医术博大精深,一定能医好你……”话到一半,他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若今生不能执手相惜,空谈来生至多是个笑话。

    哥舒桓心都碎了,咬牙狠心撒开手,转身头也不回就走。

    直看着这天策走得远了再也不能看见,月冷西才轻轻拍了拍陆鸣商后背。

    “回去吧,鸣商。”

    陆鸣商却毫无反应。

    月冷西又安抚地摸了摸他后背,扶他转过身来,却是遽然一惊。

    陆鸣商微微张着嘴,寻不着焦点的眼中一片混乱,泪水早已淌了满脸。他似是拼命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努力了许久也只能吃力发出些许古怪气声。

    那怪声落在月冷西耳中,焦急又悲伤,像极了哭泣。

    陆鸣商什么也看不见,找不准方向,却是想抓住什么一样伸直了双手,毫无章法地乱抓,跌跌撞撞着往前走,似要去追上谁,然而才走了几步便被树根绊住了,重心不稳地摔下去。

    月冷西忙伸手将他扶住。他却抓着月冷西的手臂挣扎了一会儿,便摸摸索索地扶住了生死树的树干,眼泪愈发汹涌溃落。

    陆师弟这是要去追谁,月冷西心里清楚。

    他只是惊诧,一个自求封闭五感的人,事到如今竟然真的还能有意识,甚至有复苏的迹象。

    更多的,还是感慨,和满心悲凉。

    这一年多里,月冷西每月回谷中探视,总还是会和陆鸣商说说话。哪怕理智上知道,陆师弟根本听不见,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却还是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证实师弟还好好活着。潼关一战,月冷西也失去了许多。友人,手足……幼时在谷中习艺关系亲近的师兄弟,如今一个下落不明恐怕已埋骨潼关,一个成了眼前这副模样。虽然月冷西不爱说出来,不喜欢将内心剖开给人看见,但不代表他没有感情没有心。

    由始至终,月冷西都不喜欢哥舒桓,不认为那个天策是适合陆师弟的人。陆鸣商一切的痛苦都因哥舒桓而起。然而,陆师弟却也一次又一次地用行动诉说着,他所唯一痛苦的,只是不能与那个天策携手并肩相伴相守。

    “我当初和你说过,如有一日你要后悔了,结果尚未可知。能恢复几成,要耗费多久时日,我皆没有把握。若一招不慎,只怕你会真的从此变成个废人。可你……当真还要再为此人冒一大险?”

    月冷西在心底暗自长叹。

    陆鸣商却似是听见了,陡然用力抓紧了师兄的衣袖。

    广德二年夏,正是牧草繁茂时节。

    哥舒桓骑着马,遛着两只獒犬,赶着羊群,在蓝天白云下慢慢地走。

    忽然,那两只正撵着羊群撒欢的狗儿一齐警觉地立起耳朵。

    哥舒桓抬头,见一骑火红身影踏着如波绿草由远及近,眨眼到了跟前,是个天策军娘。

    那军娘就在马上抱拳对哥舒桓行了一礼,笑着喊:“哥舒将军!”

    “小塔,我已经不是大唐的将军了。你怎么就改不了口。”这小丫头比三年前刚到凉州时候又更精健了,果然不愧是天策府养出来的姑娘。哥舒桓笑着迎上去,与她马头相碰。

    “那也是我大天策府的将军。”艾小塔笑着哼一声,半撒开缰绳与他并肩缓行。

    哥舒桓看军娘一眼,笑问:“怎么,又偷闲来找巴尔斯?他跟人跑马去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野呢。”

    “找他干吗。”艾小塔笑着撇撇嘴,却是一脸雀跃,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帖递给哥舒桓,“我是来给将军送信的。统领调了李将军来凉州大营镇守,三日前刚到的,才安顿好立刻就派我来给送信啦,要请将军您过去喝酒!”

    “……哪个李将军?”哥舒桓心里咯噔一下。

    “您自己看呀。”艾小塔笑眯眯地催。

    哥舒桓匆匆翻开书帖,略过那些文绉绉的官方辞藻,直接一眼看见最后落款——大唐天策府凉州营统领李修然。

    “修然来凉州了?”哥舒桓顿时一喜,旋即却又忧愁起来。

    从他出关至今,已然五年飞逝。

    五年间,据说史朝义弑父自立之后终于为大唐所灭,八年浩劫总算落幕,但战乱留下的问题却远远没有解决。

    自从吐蕃趁乱而起强占走安西四镇和河西大部,凉州就成了前沿重镇,是西北仅余的最后一道防线。

    哥舒桓领了天策府大统领李承恩的令出关,先找到巴尔斯,重整哥舒部族,又花了一年时间将散落在关外的几个临近突厥部族拧到一起,之后便向坐镇凉州的大唐河西节度使递书结了盟,一面帮助大唐抵御吐蕃东进,一面死死盯住北边的铁勒余部和回纥等,俨然成了大唐西北边疆的一道屏障。

    然而,李唐在安史之乱中元气大伤,边疆精锐多数调入内陆,直接导致战力衰颓,终至吐蕃长驱直入。之后朔方节度使固怀恩又反于武灵,大开边关引吐蕃、回纥南下,将西域诸镇与大唐联络彻底切断,凉州也是腹背受敌危在旦夕。

    眼下李修然被大统领派驻凉州,显然是刚啃完安史这硬骨头,一口气没喘完,又被扔来西北边疆扛枪了。

    战局想来不容乐观。李修然约他喝酒,多半也不只是为了叙旧。

    哥舒桓匆匆收了羊群,回部族驻地找到巴尔斯交代了几句,便跟着艾小塔快马赶往凉州。

    ☆、(44)

    到得天策凉州大营时天已黑了。

    旧时辕营看起来仍和当年一样,没什么大变化。哥舒桓想起当年在此驻扎,不由感慨万千。

    那时,鸣商也在……

    想到陆鸣商,哥舒桓遽然一惊,定睛回神,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就走到了当年的军医营。

    那时温柔得春风一般的万花大夫在这里细心照料伤兵的模样还犹在眼前。

    哥舒桓顿时一阵怅然失落,忙将那些物是人非的伤感从脑中挥出去,回身却看见李修然在身后抱臂看着他乐呵。

    “你这什么毛病?我还在中军等你,你就给我跑这儿蹲着发呆了。”

    挚友重逢,无需多言,两个天策上前用力抱了彼此一把。

    李修然把哥舒桓拉回中军帐坐下,命麾下取了酒来,两人对坐痛饮。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多是李修然在说说笑笑,哥舒桓便听着,偶尔回应一二。

    当年的少将军,经过这许多年许多事,已然变了,轻狂不在,平添深沉。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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