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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3节

    第二天,萧景琰刚散朝,就急匆匆地回了未央宫更衣。

    宫前,蒙挚着急地走在走去,豆大的汗从古铜色的额头上流下,衣衫都被汗液濡湿,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待转头看见萧景琰时,他急喘着跑上前,“陛下!我……”

    萧景琰心中隐有焦虑,抬手制止说道,“诸位大人还在嘉和殿等朕,有事回来再说。”

    蒙挚盯着萧景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不甘心地退至一旁。

    萧景琰并未在意,毕竟他曾给蒙挚特权,若遇到等不及皇帝裁决的大事,他这个禁军大统领可自行度定。

    现在蒙挚既然还在等他,事情应该不算火烧眉毛。

    他这般想着,进了未央宫,又出了未央宫,进了嘉和殿,又出了嘉和殿。

    来来去去,竟过了三个时辰。

    待他回未央宫时,心里是难掩的自责。他和各爱卿自是在嘉和殿里用过午膳了,可蒙挚这般耿直,想来会一直在未央宫前候着。怪他和众臣一谈政务就给忘了那事,不知蒙挚是不是饿着了。

    然而,萧景琰没想到待他在未央宫前下辇时,会在这深深宫阙中望见一个不太熟识的背影。

    他皱起了眉,然而只一瞬,他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像是被谁揪住了衣领又掐紧了脖子。

    天光倾落,荡漾一地。他屏住呼吸,两眼眩晕,双拳紧握,一步一步地朝那人走去,怕一个晃神,这一切就如梦境般碎了。

    然而,他的脚步声终是被那人捕捉入耳。

    慢慢地,那人转过身来——

    萧景琰青筋暴露,心跳急鸣如鼓,大气不敢出,想闭上眼转过头,身子却沉重如千钧。

    不,不要!别动,别回头!

    他像是把这一生所有的气都喘尽了,惨白着脸瞪着那个转过身来的身影,胸膛起伏,双目尽裂,似是被抛投入深渊海底举目四暗冰凉彻骨难以呼吸,更像是被人扔上了高高的云端却面临着从九天坠落的死亡困境。

    然而那人却在杳杳处望着他,披着大氅,尽沐明媚灿光,一脸云淡风轻。

    连清朗温润的声音也如阳光般温柔,温柔成一把利刃,直直地剖开人心,剖得鲜血淋漓。

    他说,“陛下,好久不见。”

    ……

    陛下,好久不见?

    哈哈,哈哈哈哈!

    难道他所有的不安紧张脆弱害怕愤怒犹疑在那人看来,都如马戏般可笑吗?!

    难道这一年等待,一年相思,一年煎熬,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一笔带过吗?!

    萧景琰心中激荡难忍,胸膛里的灵魂似是在大声嘲笑,笑声直冲九霄震响山河洪亮地几欲让他耳鸣发抖,让他笑出泪来。

    但宫阙间除了簌簌风声,根本阒寂无音。

    原来心中尖锐刺耳的嘲笑,只不过是只有他一人感觉到的冲击幻听。

    萧景琰远远地望着他,像是一座静默的雕塑,更像一座静默的火山,努力维持着火山爆发前的所有平静假相。

    梅长苏没得到回答,也压抑住了呼吸,手指不由自主地搓上衣角。

    整个天地刹那沉寂下来。火山在一瞬间被这信号引得爆发,轰地一声直冲云天炸裂四散,滚滚岩浆带着蒸发万物的热气流淌过萧景琰的胸膛,痛得他颤抖不已几欲哀鸣。似是忍受不了那灼伤皮肤的岩浆高温,忍受不了那寂静如死的无言沉默,忍受不了胸膛里震耳欲聋的嘲笑,忍受不了心中那如黑洞般越来越扩大的害怕,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冲上前一把把那人抱进怀里,即使双臂颤抖,即使那人只是幻觉梦境,仍紧紧箍住,揉入体内。

    “一年不见,你想与我说的,竟、只、有、这、些?!”说至最后时,萧景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的。

    梅长苏与他贴面相交,被脖上的热泪激得一抖,心中酸涩如湖面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那每一丝愤怒怨恨,每一分惊恐不安,随着身前之人无法抑止的颤抖,毫不余遗地传达到他皮肤上,传达到他血管里,传达到他的心脏中,满满的废墟,让他几欲窒息。

    忍受着胸膛里因共鸣产生的冲击,梅长苏犹豫着张了张嘴,似是在斟酌些什么。

    然而最后,他只得认输地轻叹闭目,回抱上身前那人,安抚着那颤抖的脊背,安抚着那悲鸣的灵魂。

    他说,“景琰,好久不见。”

    景琰,好久不见。

    萧景琰没想到,从廊州风雪一行兜兜转转到现在,穿越一年时光纷尘穿越万里山河归程穿越生死风雪骨灰瓮,他的痴心还真的等到了,等到了这句话,等到了这个人。

    他把梅长苏抱得很紧,近得可以吻上那人苍白的脖颈,吻上那人冰凉的皮肤,吻上那人轻动的血管,吻上那人鲜活的生命。事实上,萧景琰也这样做了。

    他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他说,“小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们终于再见。

    第五章/岁月安稳

    待梅长苏被萧景琰迎进未央宫。已是半炷香后的事了。

    若不是梅长苏因萧景琰抱得过紧而脸色发白冷汗淋漓喘不过气,萧景琰或许会抱至地老天荒去。

    未央宫内,梅长苏感激地接过萧景琰递来的茶盏,轻啜了啜清茶,以缓过气来。

    这时,有宫人在外禀报,“蒙挚求见——”

    萧景琰想起此事,一愣,忙大喊,“让他进来。”

    待蒙挚进来时,看见的便是梅长苏手执茶盏,对他浅笑,而萧景琰坐在旁侧,寸步不离。

    他瞪大了眼睛,显是不敢置信,“我,陛下……”

    “我在嘉和殿内与众臣商量朝政,一时忘了你。真是抱歉,让蒙大哥久等了。”连萧景琰都没发现自己称谓的转变,甚至连语气,也柔软很多,软的如同江南春风,让人沉醉。

    “啊,啊没事。我只是早上碰见飞流了,跟他切磋了下……”蒙挚一边说着,眼睛仍是圆瞪着盯着梅长苏,“想着飞流无事不会进京,许是发生什么事了,所以我赶进宫里想禀报一下。”

    那时,他就隐隐猜到,也许是那人回来了。

    没想到,这个念头,真的成真了。

    萧景琰看着蒙挚那模样,苦笑了下。

    梅长苏却是起身,向蒙挚行了一礼,“蒙大哥。”

    许是有了一上午的缓冲,蒙挚没有景琰那般失态。他咧嘴笑了笑,上前抱住梅长苏,拍了拍他的背。

    “小殊,你让我们可想得紧啊。”

    待出口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还有一滴滴热泪,落上了故友的衣裳。

    梅长苏轻叹一口气,显是触动。

    “所以,我回来了啊。”

    蒙挚一顿,放开他,红着眼眶仰首朗笑,想收回眼中薄泪。

    他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萧景琰看着他们,忽觉得金陵的大雪,似是有了尽期。

    他笑了笑。

    小殊啊。

    ……

    雪化了。

    未央宫内火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萧景琰虽火气大,从不畏寒,但不知何时起,却养成了常备火盆的习惯。梅长苏拥着狐裘,在火盆旁烘着手,不时回答着萧景琰与蒙挚的问题,谈笑相欢。室内一派春光融融,似与金陵城外的严风寒意毫不相关。

    突然,萧景琰的贴身侍卫列战英进殿行礼,“陛下,太后来了。”

    萧景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梅长苏的眸中划过一丝诧异,“是你告诉……静太后的?”

    萧景琰笑了笑,“母后也想你想得紧。还有我儿萧豫珏,也该让你认识下。”

    “萧豫珏……”梅长苏喃喃着,“平安喜乐,如玉无双,倒真是个好名字。”

    萧景琰却是苦笑着摇头,“我取这名,本是希望他能像你这般沉稳雅重,可没想到他倒是和你小时如出一辙,闹腾不休,与温润如玉一点都挂不上边。”

    “你这水牛,哪有一岁多的小孩不闹的啊!”梅长苏笑着,眼里荡漾着融融春晖。

    这还是重逢后梅长苏第一次对他这么亲近,看着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萧景琰难得地失了神,忘记言语。

    不一会儿,静太后就带着萧豫珏急急地进了未央宫,甫一照面,便是泪如泉涌,难以自抑。

    “你,你真的是小殊?”她抚摸上梅长苏苍白的面颊,“小殊……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是我,林殊,梅长苏。”梅长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但他自己的指尖也颤抖着。

    静姨这一年多,实在老了许多。两鬓已添些许白发,现下这般老泪纵横,更令人酸涩心疼。

    “你真是欺我们欺得好苦啊!小殊……”静太后哭得很是激动,双手无力地捶着梅长苏。而一旁懵懂无知的萧豫珏却是含着手指,不解地看着他们。

    “我又……何曾想这样……”他低语着,无限的深意隐藏在最后的一声轻叹里。

    如果可以,他又何曾想与故人离别,让他们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他们放不下他,他又何曾,放得下那些故人?

    只不过,上苍无情,捉弄他们这群蜉蝣草芥罢了。

    似是想缓解这悲喜交加的气氛,他转过头看着萧豫珏,“这位,想必就是小太子吧?”

    那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什么,竟对他了“咿”了一声,然后伸出奶白的小手来。梅长苏眼见此举,不由愣了下,不知是否该上前一抱。

    静太后倒是缓了过来,用袖子拭了拭面上泪痕,哽咽道:“我就说,你们俩如此相像,小珏定会喜欢你的……”

    萧豫珏发出的邀请没被“好看先生”回应,竟是急得咿咿呀呀乱喊,似是不抱不休。梅长苏忐忑着走上前,颤巍巍地接过,用笨拙的姿势托抱着那小人儿,轻轻摇晃,低声哄他。

    说来奇怪,只不过这么一抱,萧豫珏就不闹了,含着手指,用那黑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梅长苏,神情专注。

    萧景琰在旁含笑看着,“你俩倒是有缘。”

    缘分这事,谁说的准呢?梅长苏没回答,只继续轻柔地抱着怀中的婴孩,每个举动都在无意中倾注了满腔柔情。

    萧景琰走上前,立于他的身侧,轻笑说道:“既然豫珏这么喜欢你,要不就封你为太子太师吧?”

    梅长苏摇了摇头,“我并无功德,即使受封的不过是个虚职,这也不合礼法。再说太子殿下年纪还小,我教不了他些什么。”

    “可我觉得豫珏若能拜你为师,即使年纪还小,尚未启蒙,仍能从润物细无声处获得教化,提升一二。他身为未来帝王,权谋之术,君子品行,缺一不可。而你,正是他最好的老师。”

    “你不最是厌恶权谋吗?”梅长苏眼中有一道暗光划过。

    一旁的静太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笑着说,“我记得景琰当初还掷地有声,说什么‘平衡官场、收服各方,我不仅这次不会学,以后更不会学,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

    萧景琰有点尴尬地低咳了下,“小殊,母后,你们就别揶揄我了。当初全是小殊为我承担下了一切,而今我方才知晓收服人心平衡官场之艰啊。”说到这时,他不禁摇了摇头,“再清廉刚正的朝廷,也免不了结党营私之事。一头不能过重,也不能过轻,如何平衡,这正是帝王该学习的啊!而我,已算起步晚了,但是豫珏的时间还长,实该慢慢学起来……”

    梅长苏沉默地听着,良久后才应声,“没想到一年不见,你竟通透这么多。”

    萧景琰笑笑,“那这个官职,你应是不应?”

    刹那间天地安静,只他们二人双双望着彼此,眸中璀璨胜过天光,每一分流转都倾泻着满载情意。

    梅长苏勾了勾嘴角,眉眼温柔生动,“承君盛邀,怎敢不应?”

    于是停滞的时光又开始运行,所有的黑白又变为彩色,阳光又开始下落,流曳一地。

    静太后感叹万千地看着他们,对着一旁的蒙挚以袖遮口,轻声说道,“他们倒像是一对璧人。”

    蒙挚愣了愣,“可他们都是男子啊。”

    静太后以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悠悠地看着他,然后夸张地叹了口长气。

    “太,太后,你这什么意思啊?就告诉我吧!”蒙挚虽然木楞,但好奇心着实旺盛,一旦被撩起,心中就痒的无法自抑。

    静太后贴近他的耳朵,似是打算附耳私语。然后她不过是顿了顿,说了五字——“……佛曰,不可说。”

    待蒙挚反应过来,急躁地跳起来大喊“这,这算什么呀”,便见静太后笑眯眯地看着他,全然没有与梅长苏重逢时泣成泪人的模样。

    ……原来,不过是以笑代哭啊。

    蒙挚算是真正反应过来,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计较。

    “你们在说什么呢?”那边的两人被蒙挚的大喊引起了注意,双双回头,手中还共抱着小太子。

    “没什么,”蒙挚抬头看了那闪瞎人眼的场景一眼,闷闷地回答,“……只是觉得小殊和陛下很是相衬罢了。”

    相衬?

    梅长苏愣了下,缩回方才还与萧景琰共抱着小太子的手。

    萧景琰未解其中深意,只是朗声大笑,“我们自幼相伴,深知彼此,自然相处熟稔,合衬非常。”

    这是他的真心话。

    ……

    只是连他也不知,在心中静水下,有尖厉之声在喊叫,喊叫的所有声响都被汹涌暗流吞没,直直地降落到无底深渊中,化为时光废墟。

    “当脑欺骗了心,表意识欺骗了潜意识——

    萧景琰,你还敢不敢承认,这是自诩正直坦率绝不欺紿的你一生中说过的最大假话?!”

    风吹过,悠悠荡荡,却不知是“何人的潜意识”在幽远之心的冥冥之处中一字一句地说着:

    “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们注定是,天作之合,璧人成双。”

    相衬是因为相爱。

    原来,这才是真心话。

    祥和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不一会儿便被殿外传来的哗响打破——原是庭生来了。

    他衣衫褶皱,气喘吁吁,像是刚从宫外府邸御马奔驰而来,带着满面尘灰风霜,看起来沧桑疲惫。然而本急匆匆的他在踏入殿内后却不知为何怯起来,停住了脚步,直直地望着殿中情景,望着,那个人。

    萧景琰抱着豫珏转过身,笑着向庭生招手,“庭生,过来。”

    而庭生难得地没有回应,只是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那殿中燃着火盆的最温暖处,看着那拥裘披氅的人跨越一年漫长时光跨越生死幽微罅隙,慢慢地转过身来。

    每一秒,都自动定格——苍白的面目,温润的眉眼,如墨的发丝,清癯的身形…每一处每一寸,都恰好与心中勾勒的故人重合无缺。

    “你,你!……”他粗喘着气,眼中燃烧着不可置信,神色复杂难辨。

    梅长苏长身玉立,看着他一手教导起来的孩子,心中亦是感慨万千,激荡难忍。他缓步向前,摸了摸庭生的头,感叹道:“没想到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

    庭生没有低下头,反而抬首直直地望着梅长苏,眸色幽暗深沉,看不通透明了。梅长苏没有注意,只是在庭生下颚前比划了下,“记得我出征前,你还只长到这,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孩子……没想到只不过短短一年,我们庭生就长高了这么多,棱角也变得分明了,倒像是个大人了。”

    庭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梅长苏在他面前划动的手,握在掌心,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先生,我十五了。”

    梅长苏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拍拍庭生的头,微笑道,“是啊,十五了……”

    他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些什么呢?

    那时的林殊是金陵城里风火轮般闹腾的明亮少年,调皮捣蛋是他,惊才绝艳是他,意气磊落亦是他。那在暗夜星河中偶或滑落的流星是他,在锦绣山川上奔腾不息的万里长河是他,在九州大地上千千万万次的明媚日出亦是他。

    无论他是什么,什么是他,至少没有一个字是与“老成持重,沉稳有礼”相关的。

    然而面前这人,却与林殊刚好相反,皱着眉头不苟言笑,完全没有一个少年样,实在是成熟的太快了。

    他叹息着拍了拍庭生的头,“本来还不觉时间过去,现在看见你们这些孩子长大才知道。”

    萧景琰把萧豫珏放回静太后怀中,走上前,“也亏你回来的巧,再晚些,可是要看不见庭生了。”

    “怎么?”梅长苏蹙眉问道。

    “庭生在几月前刚好封了‘祺王’,两月后要前往封地冀州。”

    “庭生封王?!”梅长苏许是刚病好就赶回金陵来,尚不知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他瞪大双眼,“你,你明知这不合礼法!……”

    “可他既为皇家义子,就该有个名分!”萧景琰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你可知民间朝中有多少蜚言流语、轶文野史?他们都在探究着庭生的来历,编出千千万万种解释,可无论何种解释,对庭生都是一种伤害。我既然身为帝王,就有权力补偿他……”他顿了顿,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中。

    他夺了皇长兄的天下,自该还他儿子一个安乐人生。补偿得再多,都难及他心中愧疚一二啊。

    “……祺王这称号,是你赐的?”梅长苏冷静了下来,深呼吸几口气。

    “……是。”萧景琰握紧双拳,低声回答。

    祺王祁王,这般相像,景琰之心,倒是旧人皆知了。梅长苏苦笑不已,“祺乃吉意,倒是个好名。”

    “先生……你喜欢这称号?”庭生用黑曜般幽深的眼眸望着他,声音如金属般低沉磁性。

    见梅长苏点了点头,庭生也便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来,恰似春风拂绿草,“我也喜欢。”

    梅长苏一愣,恍然间竟觉得自己看见了年轻的祁王殿下——那般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祺王与祁王的形象交叉重叠,最后完美融合成眼前挺身而立的庭生。

    他颤抖地握紧庭生与他相牵的手,心中的不安扩得越来越大。这,可是他此生唯一敬爱之人的遗孤啊!他怎忍他颠沛流离受苦受累?若哪日他收到自北方翻山越岭而来的讣告……想及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冀州乃北境苦寒之地,你年纪还小,受不得这般折腾,”梅长苏说着,又转过头望向萧景琰,声音不容反对,“景琰,另换个封地吧。”

    谁知萧景琰闻此,只淡淡摇了摇头。

    “先生,你别为难义父了。”庭生用一只手把梅长苏和萧景琰隔开,“……是我自请前往冀州的。”

    梅长苏呼吸顿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疯了不成?!”

    庭生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沉着地摇头,“前往北境,替义父替太子戍边镇疆,刚好可向天下人证明我的昭昭忠心,无意皇位。虽受风雪严寒之苦,但我亦苦中作乐,不悔此举!”

    梅长苏看着他,心中汹涌澎湃。国家多难,以一身铮铮铁骨践行正道,镇守边疆,哪怕天寒地冻,路遥马亡,也仍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这才是真正的有义之士啊!

    以躯化山尽付崔嵬嵯峨,以血成河尽付汤汤泱泱,这是庭生,是萧景禹,也是那千千万万个心系国家风骨昭世的仁人志士。

    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原来他们,本就是同一人。

    哪怕黄土白骨,史册泛旧,仍有时光和生死无法磨灭的东西在他们的血液中一脉相传着,生生不息,与世流长。这等忠义之心高洁之志,这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气节风骨,这等即使被天下人负尽也不愿负天下人的品性……他们,果真是父子啊。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没想到倒是你点醒了我,真正严寒的从来不是什么冀州北疆,而是俗世幽微至极的人心啊……”梅长苏叹了口气,拍拍庭生的头,“你年龄虽小,却能秉持自我,坚守初心,实属难得。”

    殿外已沉沉日落,幽暗将从角落罅隙里逃窜而出,侵蚀山河大地,但梅长苏知道,即使永夜降临,即使十个太阳都被后羿射落,即使这天地间再没有一寸光明——这世间仍有人会执着地守护着从燧皇流传下来的式微火种,在无边黑暗中持着火把踽踽一人孤身前行。

    祁王殿下,汝儿高节至此,你可欣慰?

    第六章/静水流深

    梅长苏回来后,在故人中实是引起了巨大轰动。在波诡云谲的金陵城中,它就像无波无纹湖面下的一股暗流,牵系到这金陵如网般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的每一人。

    然而,不管他人如何猜想,梅长苏仍旧搬回了原来的苏宅,与他同住的还有蔺晨、飞流、黎纲、甄平、吉婶、晏大夫等人,修缮重置的每一天都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就像这一年时间时间从未流逝过。

    萧景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心头终是空落得紧,一分一秒都不愿让梅长苏离开自己的视线。故而梅长苏虽然拒绝了搬进宫中的提议,但仍每天一会面,好让景琰放心。

    这日,萧景琰得了空出宫来苏宅找他。还未进门,就听见蔺晨在嚷嚷,“哎哟你这小兔崽子,你蔺晨哥哥可是费了好大心思才煮成这碗粥,你把它抢走就算了,居然还倒掉?!”

    不用猜,又是蔺晨和飞流在瞎闹。

    “难喝,苏哥哥,不喝!”

    萧景琰进入庭中后,看见的便是蔺晨追着飞流上蹿下跳的画面,不由得低笑了几声。

    “陛下,你来了。”

    梅长苏立于梅树下,对他浅笑。

    萧景琰呼吸一顿,随即上前轻叱,“陛什么下!”语气没有一丝威慑力,倒是在调笑。

    梅长苏无奈地改口,“景琰。”

    “嗬,这不是陛下吗?怎么这么好的兴致来我这苏宅呢?”蔺晨听到那低音炮般的声音,也不再追那飞流,从屋顶上一个轻功跳了下来,挑着眉似笑非笑。

    “这怎么是你的苏宅?”萧景琰反问,隐有不满。

    蔺晨笑眯眯地指了指梅长苏,“就凭,他是我的——”

    萧景琰不知为何,呼吸一紧。

    “——病人。”

    萧景琰松下气来。

    梅长苏穿着他那件暗纹灰衣,对着蔺晨轻笑,“蔺大阁主,你就别逗景琰了。”

    “谁逗他了?”蔺晨反问,走到梅长苏身旁,握住他的手装作把脉的样子,“你是我的病人,那这苏宅自然也有我的一份嘛。”

    说完,他嬉皮笑脸地眨眨眼,“是不是?”

    梅长苏无奈点头,声音拖得老长,“是——”

    “行了,今日你在外头呆得够久了,快回屋去。”蔺晨也不再扯皮,拍拍梅长苏的背,开始赶人。

    萧景琰深深地看了一眼梅长苏,却没立即跟上,反而走至蔺晨身旁,作了一揖,“蔺阁主,我有话想跟你聊聊。”

    蔺晨大大咧咧地揣着袖口,随意地看了看左右,状似不在意地说道:“说吧,陛下‘猥自枉屈’是为了和我这一介草民聊些什么呀?”

    萧景琰皱了皱眉,一时问了开去,“你为何总对我有无端敌意?”

    蔺晨一笑,“嘿,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愣木桩子,没想到你也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你既然知道我讨厌你,那你以后就别来找我嘛,当然,”他清了清嗓子,“不来找长苏那就更好了。”

    “恕景琰做不到。”萧景琰忍下心头不快,作了一揖。

    蔺晨挑了挑眉,显然早就猜到了这回答。

    “他既然回来了……”萧景琰深吸一口气,“我不愿,也不会再放他走!”

    若再失去一次,他可能会真的再也承受不住,以死殉友,共赴黄泉。

    “一个个都臭脾性……”蔺晨见他如此,不禁低声嘟哝自语。“行了你有什么事就快点问吧,我还赶着给长苏熬药呢。”

    “还请蔺阁主告知我……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要不是当初我把他救回来用药吊着,休养了一年,便是大罗神仙也留他不得。”

    “既然他没死,那你当初为何拿着个骨灰瓮骗我?”萧景琰想到当时心如刀割般的痛苦,不由瞪着蔺晨。

    “……当时我虽然找到了古法,但救治过程九死一生。你来那会儿,他已经几乎断气了……哪想到最后,他会醒过来,”蔺晨顿了顿,“与其给你个没有希望的盼头,倒不如绝了你的念想。我想,长苏也是这样想的。”

    这些理由,的确是事实。但是蔺晨没有道出自己的私心——眼睁睁看着相伴十多年的挚友在自己面前昏厥倒地几乎咽气的那种恐慌,若不让萧景琰尝尝,不在那人心上活生生地剜一刀,他实在不痛快!

    他虽自诩是个洒脱随性之人,但事实上,所谓的洒脱随性不过是游走世间之时附着于身的面具罢了。他的心,一直都是“冷”的。

    冷到那颗心只住得进寥寥几人——只住得进那人间冰雪,江左梅郎。

    萧景琰没有注意到蔺晨的异样,只是转过头去,深吸几口气,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想要动手的冲动。“……既如此,那你当初拿给我看的骨灰瓮中存放的是什么?”

    “啊……那个啊……”蔺晨状似玩味地摸了摸下巴,“是他最喜爱的几本绝版之书罢了。”

    萧景琰讶异地反问,“就这样?!”

    蔺晨用嫌弃的眼神上上下下地看了萧景琰一眼,只觉得这人真的是看哪哪缺眼。他轻哼一声,“你不信就算了。”

    “我信,我信!那,”萧景琰小心翼翼地问出他藏于心中的最重要的问题,“小殊他……他现在的身体,怎样了?”

    “怎样了?”蔺晨盯着他,“长苏没自己告诉你?”

    萧景琰僵硬地摇了摇头。“没有。他,不肯跟我说。”

    “既然如此,草民恕难从命,陛下还是另问他人吧。”说完,蔺晨抬脚就走,显是一点也不在乎天子威仪。

    就在那时,微冷清风把身后不顾威仪的大吼声吹近,吹得竹林哀沉,吹得满庭悲戚。

    “你知道我担心他!”

    ……

    “你知道的,我有多担心他……”他喃喃着。

    风止了,蔺晨的脚步也顿了顿。他转过身来时脸上如结冰霜,嘴角更是不住冷笑,“担心?你如果担心,就不会让他继续留在这金陵!你要的,只不过是他陪在你身边,哪管他能活一年还是十年!”

    萧景琰轰地一声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他,他的阳寿……”

    “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蔺晨冷冷地看着萧景琰,像是看透了他的那颗至私之心。

    “萧景琰,其实一年前,你是知道梅长苏活不了太久的。你自责,你懊恼,你悔恨,但最终你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而装做不知道他的病情,放任他去北疆征战。萧景琰,你明明早就知道的,在他出征前与你夜会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在他被揭开身怀火寒之毒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甚至早在他在地道中在雪地里弯腰屈身向你下跪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每一次,你都视而不见,最后生生错过,然后用余生痛哭懊悔。”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在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不吼出来,“萧景琰,你不觉得你太假了吗!”

    “可是他,他从来不肯承认,也从来不肯与我说,不与我说他就是小殊,不与我说他已经性命堪忧,是他,从来不说啊!……”

    “他不说,你不会用心感知吗!”蔺晨暴喝,眼睛都瞪红了,“你自诩是林殊挚友,可为何他伴你身侧时你一点都认不出来,他低咳吐血时你一点都看不出来!你那颗心用到哪儿去了?!全用来喝水了吗!……沉湎过去,忽视心声,忽视真实,自欺欺人,萧景琰,我真是佩服你。说到底,你的心,也不过是这么一件廉价至极、一文不值的玩意!”

    萧景琰全身颤抖着,握紧双拳,经受着那如火药般猛烈如刀剑般尖厉的言语在他身上心上炸出割出道道伤痕。

    这一刻,他真的再也无以反驳。原来他,不过是个自私至极的小人。

    亏他当初还说梅长苏狠绝,他自身,又何尝不是对那人狠绝至斯?

    “你说的,没错……”他红着眼眶颓然承认,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知是不忍,还是太累,蔺晨转过头去,看着庭中梅树,看着碧瓦飞甍,轻声说道:

    “……萧景琰,你永远不会知道,梅长苏究竟为你付出了多少。”

    只说完这么一句话,他就一个轻功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景琰愣愣地抬头望向梅长苏那屋的飞檐,却不知为何,竟觉得他们俩似乎从没有这么远过。

    待梅长苏从案上抬头时,看见的便是萧景琰一脸魂不守舍地进入屋内。

    “这是怎么了?”他轻皱眉头。

    萧景琰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

    说完,他似是想起了今日来此的正事,从怀里掏出小巧精致的糕点盒,“母后特地做了几样你爱吃的糕点,托我带给你。”

    梅长苏默然接过,打开盒子尝了一块,声音低沉,“太后的手艺,还是跟当年一样好。”

    “你若爱吃,今后我天天给你带。”

    “这倒不必了。”梅长苏摇摇头,“你也知道,我吃不下多少甜点,吃多了便要吐。你若天天给我带,大半可是要进飞流的嘴了。”

    萧景琰就坐在几案对面,听闻这句话,心里微微刺痛。想到蔺晨刚刚那番话,他一把握住梅长苏的手,不顾那人诧异的眼神,问他,“你现在身子怎样了?”

    不知为何,萧景琰觉得梅长苏有刹那的紧张。然而那异样的神情让他还未深思便转瞬即逝,恍如眼花的幻觉。

    “……没有大碍。”梅长苏不咸不淡地回答。

    “你说谎!”萧景琰握着梅长苏的手紧了一紧,目光更是凌厉,“你若无碍,蔺晨怎会跟着你到这金陵来?!”他又为何,会这般放不下心你?!

    梅长苏抬起那藏了太多风云思绪的眸子,直直地望着萧景琰,“我没骗你,只要休养得当,至少十年里,我死不了。”

    “真的?”萧景琰狐疑地盯着他。

    “真的。”梅长苏低头看向萧景琰紧握着他的那只手,“现在陛下可以放开草民了吧?”

    萧景琰松开手,却沉默地盯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梅长苏也不管他,朝着屋外朗声喊了句,“飞流!”

    一个呼吸间俊美少年便从屋檐倒挂而下,看着屋内的两人。

    梅长苏笑眯眯地向他招招手,“来,飞流,有你最爱吃的糕点。”

    飞流一笑,翻身落地,欢快地跑进屋。

    梅长苏拿起一块糕点,递进飞流嘴里。“怎样?好吃吗?”

    飞流使劲点头,拿起另一块递给梅长苏,“苏哥哥,也吃。”。

    梅长苏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头,摇头浅笑,“飞流吃,苏哥哥不吃。”

    飞流闻此,低下头吭哧吭哧地吃起来。

    萧景琰早些从蔺晨那受了气,现下看着他俩其乐融融的场面,总觉得郁气越发膨胀,堵在胸口,闷得心生疼。

    说实话,这种心情他已经很久不曾体会过了。上一次,还是在密道里听着梅长苏欢快地叫着“蒙大哥”然后一见到他就变得温雅恭谨那会儿,上上一次呢?是听到林殊用一种崇仰的语气说“我要成为大梁最好的大将军,替景禹大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他当王,我当帅,然后他每一见到那大好河山,都会想起有一个我”时。

    这感觉,就像猫爪在使劲地挠着你的心,暗痒难耐却又无法可解,最后硬生生地划出血,爪上鲜血淋漓。

    他转身看向梅长苏,“小殊,我也想吃。”

    “陛下没有手吗?”

    萧景琰被这句话一噎,不知如何回答。

    小殊从方才开始便一口一个陛下,定是生气了。

    可是,这是为了什么?因为方才我抓了他的手吗?

    还是因为我问了那番话?

    “小殊,你生气了?”萧景琰小心翼翼地问他。

    “我没有。”梅长苏逗弄着飞流,并不回头。

    幸亏说的不是“草民不敢”,萧景琰心想。

    “你为什么生气?”

    “……”

    为什么生气?

    梅长苏茫然地问自己。

    但回答他的只有一如往昔的复杂心绪交错汇合融成的沉暗浊流。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辨不分明,这又该如何回答,如何传递?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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