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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清平乐 作者:若花辞树

    第11节

    御用之物,东宫之物,能乱丢吗?不止是最尊贵的君与储君,其他人亦如此,要是被人弄走,做点文章,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

    太子做太子太久了,十余年,都是弟弟们还没长大,父亲多有疼爱,毫无危机感,等到近两年,他知道担心之时,许多事都做下了,许多习惯也养成了。

    太子缺少警惕的罪魁祸首其实是皇帝,皇帝不止一次地在私下在人前说过,这天下将来是太子的,这般言语,怎能不让太子放松?他有东宫之名,而无东宫之能。

    皇帝气得不说话了,总得有人来说。廷尉便道:“此只殿下一家之言,您说箭射丢了,可有人证?”

    太子一看掌固,掌固忙道:“有,臣知之,那时整理箭矢的人也当知之。”

    廷尉皱了下眉,犹豫片刻,还是说了:“都是东宫之人,与殿下休戚相关,做不得证。”直白点说,太子的人,不就是任太子驱使的?事情已发生三日,套口供也早该套好了。

    边上众多大臣都在听审,太子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怎么洗清自己身上的污点。

    魏会着实看不下去了,轻声提醒了一句:“当时,殿下是与何人一同狩猎?”

    太子连忙回想,道:“与诸多俊彦一同,还有二郎、三郎也在。”

    一面说,一面去看夏侯衷与夏侯恕。

    夏侯衷与夏侯恕一同起身,夏侯恕先道:“三年前的确与大郎一同狩猎过一回,只是丢箭之事,并无印象。”

    夏侯衷也是一般说辞。

    太子急得额头冒汗,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是十二郎遇刺,为什么就牵连到他了,他怎会派人行刺十二郎?

    在刑部尚书眼中,就算太子真的丢了箭,也不能说明不是他做的,箭是遗失了几支,又不是丢光了。只是看看焦头烂额的太子,再看看面色已极难看的皇帝,忍下了没说。

    他厚道,自有人不厚道,苏充说了:“别说太子不能说明箭弄丢过,就是证明了,也不能证太子之清白。”除非能查出谁捡了箭,再查出捡了箭的人果真做了这事,不然,不论是不是太子做的,这桩暗杀亲弟的罪名,只能加到他头上。

    第46章

    情况就如进入了一个瓶颈。

    太子咬定了非他所为,偏生又讲不清那箭被谁捡了去。

    夏侯沛在一旁看着,心底发寒,布下这局的人,当真心狠手辣且心细如尘。满堂静默无声,朝臣们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或担忧或失望或别有用心,太子羞得脸都红了,喃声道:“我怎会做这样的事?我怎会对兄弟下手?那箭不止我有,如何断定就是我?”反反复复的几句,却拿不出证据来洗脱嫌疑。

    皇帝垂着眼睑,慢慢扫过满堂朝臣,究竟是谁做的?疑云黑沉沉地密布在皇帝心中,他环视四周,大臣们的面容一张张的映入他的眼帘,一个个地排除,一个个地猜测厉害,竟猜不出是谁,在他没察觉的时候,朝臣们的心思居然已脱离了他的掌控吗!

    皇帝最终望向太子,太子又是窘迫又是惊怕。皇帝心头微凝,事出突然,虽属丑闻,可又何尝不是对太子能力的试炼?可太子的应对,着实让他失望。他失望已极,却不得不保住太子,太子不能有失,更不能陷入这等不仁残暴之事。

    心念转动,皇帝立即有了对策。

    夏侯沛一直注意着皇帝的神色,待到皇帝眼神逐渐清明,她心头突然咯噔一下,她立即意识到一个问题,太子必须完好无损,但凡太子有丝毫损伤,便是因她而起,哪怕太子不是被她所害,但来日皇帝想起此事,不会去想那深不见底的真相,只会想到太子是被冤枉加害于她而为人攻讦。

    夏侯沛郑重出列,俯身禀道:“圣人,儿臣以为不会是大郎。”

    此言一出,太子松了口气,仓惶的面色镇定了一点。群臣皆为此突变而哗然,接头交语,不知这广陵王为何突然出头。

    皇帝的眼眸平澜无波,微微垂下,看着伏在地上那团小小的身影,道:“怎么说?”

    “动机。”夏侯沛永远那么一针见血。太子没有杀她的动机。

    太子瞬间转忧为喜。原本有所怀疑的诸人顿时若有所思。

    皇帝微一挑眉,道:“起来,说下去。”

    夏侯沛也不推辞,敛衽而起,她腰上所悬的山玄玉暗光流彩,而沉稳内敛。夏侯沛站定,拱手回道:“大郎待儿为幼弟,多有看护,儿敬大郎为长兄,亦不曾有慢待。兄友弟恭不外如是。既如此,大郎何必多此一举,对儿下手?吃力不讨好的事,傻子都不肯做。”

    不错,太子没必要杀一个对他多有恭敬的弟弟。众人皆以为然。就要翻盘了,夏侯衷急了,一个眼色下去,便有人道:“人心叵测,太子知郡王,郡王未必知太子。”倘若太子虚与委蛇呢?什么兄友弟恭都是演戏呢?

    夏侯沛看过去,便看到一个陌生的老者,胡须花白的,愤愤不平。夏侯沛便问了:“敢问尊者何人?”

    那老翁便道:“不敢当郡王一声尊者。臣为太仆少卿,闵朝伦。”

    夏侯沛点点头,道:“这倒是奇怪了,闵少卿为外臣,说小王不知太子,反倒是闵少卿知太子甚详?”旁的她不敢说,但太子她还是知道的,太子那连突厥人都悲悯的心性,让他主动去杀兄弟,是万不可能的事。

    此话一出,众人皆笑。

    闵朝伦面色通红,道:“郡王这是诡辩!”

    夏侯沛唇边带着抹淡淡的笑,她生得好看,一抹笑意点缀,更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光彩照人:“是不是诡辩,闵少卿只说说,你果真比孤更知太子?”

    闵朝伦能说是吗?广陵王与太子是兄弟,他就是一外臣,怎会比广陵王更了解太子?

    连皇帝面色都有了一丝笑意。

    夏侯衷看得急死了,这时候不是应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地将太子拉下马的吗?十二郎捣什么乱!不将太子拉下马,怎么入主东宫?他就不信十二郎无心帝位!

    夏侯沛铁了心要保太子,太子若是因她被废,来日皇帝心疼起这长子,她要如何自处?

    气氛因夏侯沛的巧妙言语与闵朝伦的闭口塞言而轻松起来。太子感激地看着夏侯沛,觉得十二郎真是个大好人。皇帝也挺满意的,他的想法与夏侯沛一样,太子心性单纯,是不会派人刺杀弟弟的。十二郎能明辨是非,并替兄长仗义执言,而不是落井下石,这很好。

    闵朝伦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局面,夏侯衷与夏侯恕怎么甘心又让太子脱罪?

    苏充干脆将矛头对准了夏侯沛,不怀好意道:“广陵郡王如此胸有成竹,看来是知道何人所为了?”

    夏侯沛瞥了他一眼,,唇角依旧挂着淡然的笑,不急不缓道:“不知,但有所怀疑。”

    皇帝都来了兴趣,问:“是何人?”

    “必是南楚作祟。”夏侯沛面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努力为太子洗去嫌疑,“楚帝图北进,欲我君臣大乱,我人小,防备弱,杀了我,朝上便会相互攻讦,此为动机。”说着,不轻不重地扫了闵朝伦一眼,以示此言非危言耸听。闵朝伦顿时面红耳赤。

    夏侯沛接着道,“南楚为大国,遍寻全国不难找出飞檐走壁之人,能入御苑刺杀,便能入东宫盗窃,嫁祸大郎,易如反掌,此为条件。”

    皇帝哈哈大笑,抚掌曰:“不错,定是南楚!可惜证据不足,不能发国书讨问啊。”一句话都把罪名都推给了邻国。

    皇帝都这么认定了,大臣们还能说什么?连苦主都说不是太子是南楚了,旁人又能怎么穷追不舍?夏侯衷大恨,暗道晦气,夏侯恕看着亦是深为遗憾。

    南楚真是冤枉,楚帝年迈,岁月的冲洗非但抹去了他健康的体格,还消磨了他雄伟的志向。他近几年信了佛学,上月还在帝都白马寺出家,被大臣们集资赎了回来,玩得十分惬意,哪儿有心思图北进?

    但夏侯沛说了是南楚了,皇帝也认定是南楚了,横竖两国不能共容,必有一仗要打,冤枉一下就冤枉一下了。

    经夏侯沛插科打诨,皇帝加以认定后,太子身上的嫌疑彻底洗去。至于真凶是谁,查不出来,哪怕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疑团,也是查不出来的。

    一则,太子失箭一事年代久远无从查起;二则,人证物证俱缺。查不了。只能如此了。

    但大臣们心中不会停止猜测,皇帝的疑心也只会愈加凝重。

    回京后,夏侯沛命人去了那死去的禁军家,奉上金银若干让其家人老有所养,也使得子女能长大,并厚葬那受了飞来横祸的禁军,称他是因她而死。

    姿态做得很漂亮,相比于夏侯衷等人口中常说的“来日必不忘卿”,她诚恳的弥补仿佛更能使人信任。

    这些,皆是夏侯沛派人去做的。她回了宫,便直奔长秋。

    只是三五日的分别,夏侯沛却觉得挠心挠肺地想念,一走入长秋宫的大门,她又是那个什么都不必担忧,又是那个在皇后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十二郎。

    皇后早已在等她,任何时候,夏侯沛想见到皇后的时候,她总是在那里等她,就如心有灵犀,十余年来,从不曾让她失望。

    夏侯沛的喜悦自心底升腾,她小跑到皇后身前。皇后在她弯身行礼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

    虽然她什么都不曾说,但夏侯沛就是知道,阿娘在查看她是否完好。夏侯沛笑着道:“阿娘,儿没事。”

    皇后收回了目光,落到夏侯沛的脸上,她仍旧什么都没说,但那双从关切中镇定下来的眼眸却泄露了她的关怀。

    “阿娘……”夏侯沛的声音低柔下来。皇后仍是仔细地看了看她,这一眼,仿佛是为确定她果真无碍。

    夏侯沛心下一软,反握住皇后。皇后松懈下来,一笑,温柔如水:“没事便好。”

    看到皇后的笑容,夏侯沛便觉得满足,也跟着笑起来。

    皇后莞尔,道:“真是傻气。”

    夏侯沛才不管呢,她抱住皇后的胳膊,用额头抵着,笑得更是欢喜:“能让阿娘笑就好。”

    皇后弯起唇角,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快坐好了。”

    夏侯沛恋恋不舍地又蹭了蹭,然后松开,仰起头来,问道:“宫里可好?”

    “一切如旧。”皇后低头看她。

    夏侯沛笑,将这几日的事说了一遍。

    旁人的言语转述,都没有她的话来的详尽而全面。皇后认真地听了,重华处理很好。太子可以被废,但不能因她被废。皇帝毕竟是喜欢太子的,眼下因刺杀幼弟怪罪太子,待来日想起此事,就将以太子冤枉而迁怒重华,如此便是得不偿失了。

    夏侯沛说完,问:“阿娘以为,会是何人?”

    “除去太子,除去你,何人获益最大,就是何人。”皇后道。

    被皇后一点,夏侯沛顿觉豁然开朗。

    她略一衡量,便有一人脱颖。是夏侯衷!原本获益最大之人,该是夏侯恕才是,两个嫡出的都除了去,他就是庶长子,依礼法,当立他,但夏侯恕手里没人。况且,夏侯恕是宫人子,皇帝从未重视过他,根本是可以忽略过去。

    但夏侯衷就不同了,今日出声落井下石的苏充、闵朝伦等人,皆追随夏侯衷。

    这时,有宫人入门来禀道:“殿下,十二郎,陛下降诏。”

    夏侯沛与皇后对视一眼,一同起身出迎。

    皇帝下诏,晋封夏侯沛为秦王!

    第47章

    广陵郡王晋升秦王,在大多数人看来,寓意明确。一为奖励,皇帝嘉奖其机敏睿智,且识大体;二为弥补,弥补其在狩猎时遇刺而刺客未得归案的委屈。

    皇后却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回宫后,皇帝并未私下召见太子。她沉思着,将近日几件事都排出来,慢慢地抽死薄茧,猜度皇帝的心意。

    阿祁在旁侍奉,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李华来了,轻声地走到阿祁身旁。二人一同肃手而立。

    对重华如何暂不得知,但对太子,皇帝终于是生出不满来了。皇后谨慎的下了一个结论。以她对皇帝的了解,因皇帝得位不正,这十几年下来,他心中总是没个依托,最怕便是有人谈论他的皇位来源,谈起十几年前那一场“辛丑之变”。于是,他便要遮掩。

    如何遮掩?

    首先便要展示得像一个正人君子,因而,这十几年来,除却即位之初对哀太子遗臣的那一场清洗,皇帝治世,颇为宽容,得朝野赞叹一片。其次,他十分尊礼,后宫中他最喜欢哪一个并不要紧,他最尊重的却是皇后,不论他喜欢的是谁,与皇后的权威绝不会动摇。

    同样,太子为嫡长,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占据了礼法正统,皇帝是不会轻易动他的。故而,往日太子再如何犯错,皇帝都会尽可能地包容,尽力地去教他。正因这尽可能的包容,当有一日,皇帝对太子不满,必是已触到他的极限,必是忍无可忍之日。

    依圣人竭力求稳的施政,在此之际,为何单独立重华为秦王?要嘉奖要弥补,能有别的办法,未必非晋升不可。

    皇后单手撑着脸侧,神色冷静,眼中幽暗地翻滚着不得解的思绪。从前她能一眼便看出症结,是因她身在局外,始终保持了冷静,随着夏侯沛入局越深,她也渐渐成了局中人。

    皇后剔透的眼眸中终是含了萧索。

    “重华……”她心中默念。

    不能不担忧啊,重华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无法不心疼她。夺嫡之事,你存我亡,她想要的是重华能够一生平安。为此不得不走上一条艰险万分的路,她能做的是陪着重华,不论生存或死亡。

    迷茫只是一时的。

    很快,皇后便在迷雾中寻摸出一条理智的道路。

    在夏侯沛锐意进取之时,她需坚韧自持,如此,方能相得益彰,而不致彻底为局势所迷惑。

    夏侯沛是幼子,在她出生的时候,她的兄长就差不多能拉拢朝臣了,等到她能独立的时候,朝臣大多已各有衡量。她能做的只有两点,首先,得到皇帝的信任,让皇帝认为,家与天下只有交到她手里才能放心,她知礼而道德,唯有在她手中,家人可平安,江山可存续;其次,就是争取余下的那批大臣的立场,此时仍未投注的大臣,未必是软弱迟疑,兴许正是持重之臣。

    皇后心有计量,见身旁心腹侍立,便问:“何事?”

    李华恭敬回道:“十二郎已获晋升,居处陈设,将何时更换为好?”王与郡王所用不同,既然身份有变,自然所用之物也得变上一变,需符合身份方成体统。

    皇后道:“不急。”

    当日皇帝过来,皇后便与皇帝道:“乍获恩宠,重华心有不安,她的兄长们还在郡王位,她身为幼弟,怎好跃居兄长之上?”

    皇帝像是听闻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转过脸来,问:“他心不安?”

    “她私与我言,欲恳请圣人收回成命。”

    皇帝面上便显出一种满意之色来,却并未多言。

    隔日见夏侯沛,便问:“听闻你不敢受王爵,这是何故?”

    夏侯沛的心计,一是天生,二是历世,而这两者间的结合,正是皇后谆谆教诲。都不必密谋,一听到皇帝此言,再想到昨日皇帝曾往长秋宫,夏侯沛立即就明白了,心有灵犀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体现的生活的角角落落。

    她马上与皇后之言呼应,诚恳道:“臣惟圣宠,得居人上,本该感激涕零,但一想到兄长们仍在郡王爵上,便不能安心,臣不忍兄长竟居我下,如此,长幼人伦岂不乱乎?请阿爹收回成命,仍令儿为郡王,如此,儿心得安。”

    皇帝显出意味深长来,问:“你不想做秦王?”

    “臣欲进取,亦欲守礼,二者不可兼得,舍王爵而就礼。”

    皇帝仍未松口,饶是兴味地看着夏侯沛,再问:“这是为何?”

    “王爵总有再得之时,而尊礼为准则,一旦丢弃,终生难重拾。”

    皇帝登时抚掌而笑,当下没多说什么,令夏侯沛退下。

    夏侯沛下去了,她心中并不是那么肯定,她猜不透皇帝是怎么想的,与皇后一样,她也仔细分析过,皇帝为何在此时立她为王。她无法明确,但阿娘既然为她开了头,她便会坚定不移地循着这条路走。

    这非但是信任皇后不会对她不利,更是相信皇后的智慧与眼力。

    隔日,太极殿便传出消息来,皇帝欲大封诸王!

    夏侯沛知道,她与皇后,走对了。

    皇帝一口气封了六王。

    二郎夏侯恕为郑王,三郎夏侯衷为晋王,六郎夏侯康为卫王,八郎夏侯挚为蜀王,九郎夏侯谙为韩王,十一郎夏侯汲人为燕王。

    相对大封诸王,这一巨大的响动,夏侯沛晋升秦王似乎就不那么惹人注目了。但总有人注意的,比如二三两王,比如丞相,比如魏会,比如左仆射秦勃,等等。总有人如鹰伺鸡兔一般地盯着。

    新任的晋王殿下颇为自得,虽然都获封,但是,晋地是最为肥沃且广阔的。他将此视为一种皇帝对他的另眼相待,以此自傲。听闻夏侯沛曾拒封,他与幕僚嗤笑:“十二郎糊涂!阿爹的皇位是怎么来的?阿爹若重礼,便不是皇帝了。”他不知,有时,未得到的恰恰是最渴望的,越是不能提起的,越要想方设法地掩盖。

    尤其是一个皇帝,尤其这个皇帝还想彪炳史册的时候。

    这点,高丞相便能摸到一点,故而,当皇帝欲与他皆为亲家,将他孙女册为东宫妃时,高丞相答应了。他之计量乃是,太子为嫡长,不好废,且太子知礼,皇帝需要礼法为他纹饰,一个知礼的太子,于皇帝而言,亦是同荣。

    可眼下,高丞相不这么想了,上一回突厥之事,他便觉得太子有些不对了,此番,这一念头更强烈了。

    从御苑回来,采选宫人,册封公主,送走使节,都是太子主事,件件办得条理分明,可圈可点。他也是有能力的。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在行事上规矩有度之人,他内心“天真烂漫,不识人心诡谲”!

    高丞相真是矛盾得很,依他来看,若太子已为皇帝,如此便罢了,可偏偏,太子不是皇帝,他的父亲,还是一个精明强干想要开创一番基业的英主!哪个父亲会喜欢一个不像自己的儿子?会取一个不像自己的继任者?

    皇帝不缺儿子!

    可就此与东宫划清界限吗?不说是否划得清,单是为太子妃的孙女要如何自处?

    高丞相一把年纪,却是进退难决,上一回,跟随今上弄死哀太子的时候,他都不曾这般为难过。那时,他知道他追随之人必不会令臣下失望,而今他怀疑他结盟之人是否能如他所期。

    “阿爹。”高丞相的长子,太子妃的父亲高繁向高宣成施了一礼。

    高宣成看看他,叹息一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高繁在大理寺任少卿,此时该是在衙署,怎地突然回家来了。

    高繁的鬓边已出现了白发,见了父亲,面上显出一丝为难,却也不曾多犹豫,道:“儿今日听闻同僚议论御苑那件案子。这与太子不利,咱们是否……”

    他一张口就说到了高宣成为难的事。高宣成这几日告假在家,就是想仔细理一理其中的头绪。

    “此事,除了主上,谁都不能定论。你可知,回京后,主上便不曾私下召见东宫。”这是一个信号啊,是圣人对东宫不满的信号。这信号一旦被人发觉,便会有人不遗余力地将那些许的不满扩大。

    高繁默然,高宣成看看这长子,子不类父,真是生平大憾。他叹了口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家与东宫牵涉甚深,若要分离,得好生计量才好。”

    高繁大惊失色,急道:“阿爹何出此言?东宫毕竟是东宫,何况三娘还是太子妃,家中如此,让她以何面目见太子?”

    高宣成烦躁地摆摆手:“不过一说罢了,你别慌忙。”

    高繁的不安写在脸上。高宣成闭了口,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东宫废立为国事,更是皇帝家事。愈是处高位,愈无法避开这皇家的家事。魏会有与高宣成一般的担忧,高宣成遗憾子不类父,而魏会便是心烦他那兄长太多热衷于搅合到这摊烂事中去。

    突厥使节走后,时节便进入冬季,又过数月,便是正旦,新的一年,又开启了。

    格局却没半点清楚的样子。皇帝在积极地备战,下令操练士兵,下诏征集粮食,都非一日之功。

    而皇帝与太子之间,仿佛越走越远了。

    皇帝并没有斥责过太子,太子亦无不孝之处,但他二人之间的氛围却有渐渐冷淡的趋势。夏季到来,天气炎热,太子之心却如在冬日寒冰中镇着,寒得很。他欲找人诉说,却发现,东宫属臣,都是朝臣兼任的,也就是说,他的属臣忠心皇帝更胜于他。他寻丞相,丞相有诤言,却多为空泛,他寻大鸿胪,大鸿胪叹息,只要他以孝为上,他寻大将军,大将军则要他不必着急,只要他不犯错,便无大碍。

    太子思来想去,确是如此,然而,他就是十分不安。

    这一盛夏,天气十分炎热。太极殿尤其缄默,东宫不安,各方蠢蠢欲动,夏侯沛却十分平静。

    这一夜,她又做了那个许久不曾做过的梦,这一次,夏侯沛看清了!

    第48章

    仍旧是那间宫室,并不金碧辉煌,却能从摆设看出主人家的底蕴与匠心独运。那些帷帐,一层一层地在她眼前绵延,微风轻拂,帷帐飘动如水流一般柔软,夏侯沛站在帷帐外,她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帷帐的那一端。

    在帷帐飘动的间隙中,内中的场景隐隐约约,如蕴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勾人心魄。

    夏侯沛看着,终于,她伸出手,轻轻地将那些阻挡了她实现的帷帐拨到一旁,从中穿过。她一步一步地往里走,不时拨开飘到她脸上的帷帐,它们柔软,它们丝滑,它们像是阻拦,又像勾引。夏侯沛的步伐像踩在了云上,充满了恍惚与梦幻。

    这条路终有尽头,她终于走到了那一端。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张卧榻,榻上有人,合目而眠。

    那如在云端的感觉不知何时远去,一切都真实起来,不论是宫室陈设,还是那张宽大的卧榻,亦或榻上之人,都如身临其境。

    这不像是梦,倒像是现实。

    夏侯沛看着榻上那人。她正在安详地睡,身体舒展,体态优美。

    就像冥冥中有谁在指引,夏侯沛谨慎地迈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她朝那边靠近。

    她想知道这是何人,这是何处,为何总在她的梦中。

    这是一个明亮的日子,窗外的光亮透过窗纸刺目的射入。

    夏侯沛终于靠近,正当她止步,欲细观,那人突然睁开了眼。

    夏侯沛屏住了呼吸,心口的跳动就如疯了一般,剧烈炽热。

    她看清了那双眸子,那双澄澈的眸子,黑白分明,冷静得令人心悸。

    夜晚,漆黑一片,只有距床头三丈远处亮着一盏宫灯,供以微弱的光明。

    夏侯沛猛地睁开眼,愣愣地看着房顶,呼吸沉重而急促。

    那双眼眸,那双熟悉的眼眸,就算离了那场梦境,都令她心神俱颤。她怔怔地抬起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心跳一下一下,急促有力。口舌是干燥的,大脑是清醒的,而心,是无法抑制的颤栗,带动着她的灵魂。

    “阿娘……”她干涩地张口,这二字一出,呼吸顿时便艰难起来,她颤动着深吸了口气。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一切都仿佛潜伏多年,一切似乎太过突兀,一切又如水到渠成。

    夏侯沛整个人都呆愣了,她的身体仿似不是她的,她只剩了一个灵魂,躺在榻上,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天明。

    盛夏的清晨,最是凉爽。殿外逐渐传来克制的响动,是宫人洒扫与来回走动预备早晨的事物。

    夏侯沛扭过头,目光触到窗纸透入的晨曦。她抬手,使劲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十二郎?”殿外传来阿郑一贯柔和的声音。

    夏侯沛坐起来,若无其事的。她靠着隐囊,道:“进来。”声音格外沙哑。

    下一刻,阿郑便推门而入,她的身后,带着几名宫人,宫人手中捧着铜盆,面巾,与衣物靴袜。

    夏侯沛如她每一日的清晨那般,掀开锦衾下了榻来。照着既定的流程,擦脸,漱口,梳头,更衣。

    金冠熠熠生辉,衣袍是齐绸所制,雪白的中衣,玄色的外袍,大袖翩翩,古朴秀丽。系上玉带,再配上組绶悬挂的山玄玉。

    风仪俊秀,光华如玉。

    阿郑看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笑道:“十二郎已如大人,殿下见十二郎,定欣喜。”

    殿下二字像化成了重锤,毫不留情地击在夏侯沛的胸口,她敛目,看着身前的地板,道:“是吗……”

    “这还能有假吗?”阿郑说了一句,而后便说到其他地方:“早膳已备下了,十二郎用过再去太学吧。”

    夏侯沛松了口气,但心底深处,隐隐的,似乎还有着遗憾,她强压下那丁点的遗憾,努力地笑了笑,道:“阿郑费心了。”

    阿郑背对着夏侯沛,弯身收拾榻上的寝具,闻此,好笑道:“十二郎越大越客套了。”

    用过早膳,夏侯沛便要出门,阿郑恭送她到殿外,忽而想起什么,说道:“十二郎,休忘了殿下令晚上往她那里用饭。”

    夏侯沛脚下一个打跌,差点就要歪倒。将邓众吓了一跳,忙扶住她。夏侯沛堪堪站稳了,咽了咽唾沫,道:“亏得阿郑提醒,险些忘了。”

    阿郑也吃她好大一惊,听她这么说,没好气道:“殿下有请,再怎么十二郎都是忘不了的,还是留心足下罢。”

    夏侯沛胡乱地点头:“你说的是。”一面飞快地走了。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每一刻都让人抓耳挠腮般的躁动。这一天又似乎奇短,不一时就夜幕初降。

    从穿越来此十一年多了,夏侯沛就没这么奢侈地浪费过光阴,这一日的大好时光,她几乎什么都不曾做,只顾着心乱如麻。

    邓众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傻子还在说:“天儿热,殿下精神都不好了,幸而三伏天也就这几日,过去了,就能凉快了。”

    哪儿是天凉不凉快,是心平不平静。

    终是到了太学下学的时辰,夏侯沛坐在位上,磨磨蹭蹭的,夏侯汲人见了,疑惑道:“十二郎还不走?”

    夏侯沛放下手中的书本,抬头笑道:“还有篇文没看明白,欲再读一读,十一兄先去就是。”

    夏侯沛越长大,演技便越炉火纯青,加上她那俊秀的外貌,谁都不肯信她是在说谎。夏侯汲人便走了。

    再是磨蹭,也不能在太学坐成一座化石。

    总是要去的。

    天色越来越暗,再不回便要过了饭点,她不到,阿娘定会等她。夏侯沛怎会让皇后多等?

    到长秋宫外,那门,那宫墙都熟悉万分,是她看了十余年的,可今日,不知怎么,竟添了一种簇新的陌生感来。

    走入宫门,是一条直道,沿着直道走上一射,便会见正殿,边上是一条略窄一些的石子路,走上片刻,便是一处侧殿。

    皇后就在那里等她。

    见她来,皇后便令摆饭,不曾问她为何迟来,在许多事上,皇后从不限制夏侯沛。

    夏侯沛在宫人奉上的铜盆中洗手,而后接过手巾擦干,一直都是静默。她觉得这样有些反常,应当说些什么才是——就如往日那般。可她的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个锯嘴葫芦似的,怎么也想不到要说什么,笨得很。

    幸而,很快食案便上了。

    时下是分案而食,皇后居主座,夏侯沛在侧。案上所设皆是她喜爱之物。夏侯沛看着,口舌间只觉得淡而无味。

    皇后何其敏锐?自是察觉了她反常。重华像是有什么要说,她执箸进食,姿态是优雅的,速度也与往常无二,只是那小眼神,有些怯怯的,又不时的有些克制不住一般地朝她这边瞄上一眼,当她望过去时,她又一本正经地用饭,专注得好似已多日不曾吃饱过了。

    真是处处都透着反常。

    一顿晚饭,寂静无声,百转千回。

    用过饭,照常二人是要说上一会儿的。总是夏侯沛撒撒娇,皇后一面令她自去坐好,一面却纵容着她越靠越近。

    但今日,夏侯沛却很守规矩。她在独榻上跽坐,望向皇后,当对上皇后那双冷静的眼眸,她心头便是一阵发颤。

    皇后是不会先开口的,她只会谋定而后动。夏侯沛终是撑不下去了,看看四周,看看侍立的宫人,又看看膝下的坐榻,她道:“阿娘今日可好?”

    皇后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夏侯沛,只是看着,直到“做贼心虚”的十二郎顶不住,又开始看看四周,看看侍立的宫人,再看看膝下的坐榻的时候,皇后的唇边方稍纵即逝过一抹浅淡的笑,回答:“尚可。”

    两个字。

    皇后素来就是如此简洁,一般是不会多言的,平日里,都是夏侯沛有说不完的话,可今日,夏侯沛那些说不完的话都消失了,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话来说:“儿亦是。嗯,阿娘,啊,天很热,阿娘要注意防暑。”

    “嗯。”

    夏侯沛有一种“屋漏偏逢雨”的悲凉感,怎地阿娘今日不大想搭理她了?她只能拼命地搜肠刮肚,好不容易又有了话说,抬头,就见皇后目盛笑意地看着她。

    那双眼,冷静的时候,使她心神俱颤,微笑的时候,使她整个人都要融化其中。

    “有什么事无法化解,可与阿娘来说。”皇后知道夏侯沛必是遇上什么事了,但她总觉孩子是要走自己的人生的,是需独立的,她会告诉夏侯沛,不论何时,她总会在,总会做她后盾,却不会轻易的探问。

    夏侯沛感觉到一种酸涩,一股暖流在她心中激荡,她点点头,不敢再看皇后,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儿知道。”

    这一日总算是过去了,夏侯沛并未再多留,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在走出长秋宫的正门时,她知道自己是不舍的。那扇门宏伟端庄,一望即知,那里面的人必然足以凤临天下。那扇门,似乎不仅仅是一扇门了。夏侯沛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长秋宫落在了她身后。同样被阻隔开的,还有别的东西。这辈子都不会属于她的东西。

    第49章

    心中存事之人是无法若无其事的,尤其是存的还是这样一件匪夷所思,决不可诉诸于人的事。

    那夜,夏侯沛从梦中惊醒,慢慢的透悟,便知,此事,只能一辈子烂在她肚子里,谁都不能说,非但不能说,连一个眼神都要隐藏好,都不可泄露,她能做的唯有忘却那个梦,哪怕是装,也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只是,果真存在过的事,如何能做到毫不在意?夏侯沛过得极为艰难,她觉得,她的心时时刻刻都在被试炼,最初的心神俱颤过去后,便是深深的自我厌弃与无地自容。

    夏侯沛不是会为难自己的人,两世为人,都是富贵双全,她本性便是寻求安逸的,参与夺嫡,亦是为一劳永逸。但这一回,她再无法轻易原谅自己。

    朝廷上的事不会因为她萎靡不振而暂停。

    皇帝与太子间似乎真的冷却下来了。从去岁御苑回来,皇帝便不曾再与太子有私下交流。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该教的教了,能说的也说了,太子仍旧毫无长进,一个皇帝,他的精力被家事国事瓜分,留给东宫的耐心本就不多,勉强多挤了一点,太子却并未珍惜,也没有如皇帝期望的那般快速成长,皇帝自然失望。

    但失望并不是说就要行废立。皇帝亦凡人,对这长子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再且,太子并无过错,他只是缺少了精明与警惕,这并不能作为废立的理由,何况,朝中大臣之中亦不乏坚决拥护太子的人。

    皇帝丧失了与太子分说为君之道的耐心,将心力转到兵事上去。他心中已有了一个规划,五年内,必与楚国有一战。

    这是总体局势决定的。

    中华自来便是一体,如而今这般分裂数百年方是异常。但凡人主,谁不想开疆扩土?更不必说在两国国君眼中,这天下,本就该是一块的。楚帝年轻时时时想着渡江,两国不轻不重地也有过几役,各有胜负。

    等到后面,高皇帝弃世,今上即位,被突厥绊住了手脚,而楚帝,则想着先平邻国大越。夏楚边境反倒平静下来。

    与楚帝日渐年迈昏聩不同,今上正处于男子最为年富力强之岁,大夏经十来年的休息,积累了大批的财富,国家有能力打这一仗,君臣亦皆盼着将长江以南纳入版图。

    在大夏君臣预备着南下,楚帝的生活颇为多姿多彩,去年来了一遭出家,今年又来了一回,楚国的大臣们不得不又筹了一次银钱,从佛祖跟前将他们的皇帝赎了回来。

    同是为君,皇帝敏锐地发现,楚国内部要乱了!一个皇帝不想着如何定国安邦,竟是醉心佛学。为媚上,南朝寺庙已营建无数,但凡剃度出家都不必上税的,甚至朝廷还有补助,这就损失了大笔税收。可还不止,天子竟还出家了,打算以身侍佛。试想一下,一个想着出家不做皇帝的皇帝,他的皇位还坐得稳吗?他心不在政,便会有人蠢蠢欲动!

    加上越国,当年战败,被分去了近百座城池,从此失去逐鹿中原的机会,成括会甘心吗?当有机会出现,他会放过吗?

    敌强我弱,敌弱我强,两军对阵,强与弱是相对而言的,大楚是这么个阴沉沉的死样子,大夏却在蒸蒸日上。皇帝焉能不喜?他已经在准备对楚用兵了。

    但用兵也不是诏书一下即可的,得派出探子仔细查探楚越境况,再调兵遣将,这是关键,谁可任将,谁为先锋,何处发兵,又攻哪城,将战场设在何处,是多处用兵还是集中军力,以及粮草徭役,都得仔细规划。

    皇帝想好了,一路军是不行的,得多路才好,将军要斟酌,但元帅可让皇子担任。他没想过要废太子,但潜意识中已不想将希望全数寄予太子,他要培养其他皇子。

    二郎是不行的,他只要安分在京即可,三郎可以,六郎、八郎可斟酌,还有十二郎,十二郎聪慧果毅,虽年最少,到能正式出兵之时,应当也可独当一面了,他也能领上一军。作战规划自是将军制定,但元帅可同享荣耀。

    皇帝想得挺好的,然后他突然忆起,前两天见到十二郎。十二郎也是在笑,但就是哪里不大对劲儿。皇帝眼力非凡,一眼就看出夏侯沛缺了点精气神,那笑意悠然之下,颇显得憔悴。

    这孩子是怎么呢?不是一向都挺有活力的吗?皇帝不那么关心太子了,便省出了功夫关心其他皇子。

    被他念叨的好孩子夏侯沛刚步出太学。她精神不济,对人生充满怀疑,哪儿都不想去晃悠,只肯自己与自己玩。

    邓众都快急死了,十二郎眼下的青黑浓重如墨染,就连她那明澈的笑容都有点撑不住松垮下来。再如此下去,照顾不好十二郎,含章殿上下都要问罪。可这位小殿下的心思哪儿是他猜得透得呢?

    夏侯沛背挺得笔直地走在前面,她身后跟着四名宦者,与她最靠近的是邓众。邓众看着她犹显稚嫩的脊梁,与任何时候一样,十分有尊严地挺直。邓众想起他第一次拜见皇后时的所见,那时还没有十二郎,皇后也只是一个少女,但她那如高山一般巍巍挺立的脊背与十二郎眼下的如出一辙。

    忽然,邓众看到十二郎骤然停下了步子,那似铁铸就的脊梁无力地软了下来,仍是直的,但精神就似被从头顶抽走了似的,肩膀垮了。

    邓众一惊,忙跟着止步,抬头望去,便看到前方,皇后殿下站在那里。

    就在不远之处,屹立百年的宫墙前,皇后静立,白衣翩翩,她是淡漠的,自神色到身姿,都如在世外,但这超脱的风仪到了这堵隔绝万事万物的宫墙内便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后,在淡漠的内心外塑造了任谁都要俯首的威仪。

    夏侯沛只是在脚下顿了顿,很快她便淡然自然地重新举步,并在脸上挂起了一个笑。

    她走到皇后面前,行了个礼:“阿娘。”她不敢说得再多,唯恐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被皇后察觉。

    夏侯沛心虚,不由自主地便敛目,若无其事地望着脚边的地砖,她想抬头看看皇后,又怕皇后看到她的眼睛,便看出什么,她知道这多半是她杞人忧天了,谁能想得到那里去?便是阿娘警觉,也想不到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竟然……夏侯沛深深吸了口气,对自己说,就看一眼吧,不会发现的,于是她抬起头,看着皇后。皇后就站在她面前,容颜动人。夏侯沛极力地抑制那喷薄的情感与这一眼带来的满足,笑问:“阿娘是要往何处?”

    “特来接你下学。”皇后淡漠的眉眼柔和下来。

    夏侯沛心下一暖,看着皇后的目光益发纯澈温柔:“那便由儿送阿娘回长秋,正好也能蹭顿饭。”

    皇后一笑:“也好。”她说着,忽而抬起手来,轻轻落在了夏侯沛眼睛下方,那里是因深夜难寐留下的青黑。

    夏侯沛顿时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眼睛的下方是十分脆弱之处,皇后的轻柔地来回摩挲,眼中的怜惜让夏侯沛心头发颤:“可是课业重,不得好眠?”

    夏侯沛觉得自己口舌干燥,结结巴巴道:“不是,课业,儿应付,得来。”

    “那是为何?”

    夏侯沛更加结结巴巴了:“儿也,不知,兴许是,时节不好……”

    眼下肌肤上微凉的指腹离开,皇后定定地注视她,夏侯沛顾不上失落,只觉得那道目光重逾千钧。她早已无地自容,现在更是窘迫不安。

    皇后皱了下眉,她早就发现了,她心爱的重华应当是被什么极为棘手的事纠缠,可是她什么都不肯说。皇后的语气放得轻缓:“上了一日学,饿不饿?”

    她知道夏侯沛有心事,她知道夏侯沛不肯告诉她,但她一点责备也没有,温柔地问她是不是饿了。

    夏侯沛眼眶一热,心里头难受得要命,皇后的爱护让她既觉欢喜,又万分地愧疚。宫道上人来人往,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皇后见夏侯沛那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眼睛,微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后颈,柔声道:“不要多想,先随我回去。”

    夏侯沛嗯了一声,跟着皇后的身后,亦步亦趋,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心中压抑太久,看到亲近的人便免不了会委屈,会难受,情绪会不能自控。

    一路往长秋宫去,夏侯沛仔细地整理了自己的心情,当她踏入长秋宫的门槛,她终是恢复如常。

    饭食已做好了,都是热气腾腾的。夏侯沛低头用饭,一吃到长秋宫的饭食,她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食不知味,现下是真的饿了。

    吃饱后,夏侯沛散漫地坐到皇后的身旁,满足地喟叹:“总还是阿娘这里,方能使我身心俱适。”

    “那就多来,你算算,你有多久未上我门了?”皇后淡淡道。

    夏侯沛一愣,屈指一算,竟有一月了,她愧然道:“阿娘……”

    孩子吃饱了,可以教育了,皇后一点儿也不迟疑。她正色道:“我不知你遇上什么,你既不愿说,我也不逼你。只是,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没什么事是办不成,你若干脆放弃便罢了,若不肯放,放手去做就是,我不愿见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夏侯沛下意识的正襟危坐,敛容肃然:“儿谨记。”话脱口,她才反应过来,当着皇后的面,脸就红得如写春联用的红纸,心下固然是很羞耻恐惧的,却也,羞涩极了。

    第50章

    被这么训了一顿,夏侯沛莫名地便恢复了元气,她是不愿让皇后失望的。摒除一切该有不该有的妄念,她也不愿让皇后失望,哪怕只是浅浅的皱一下眉。

    阿祁站在一旁,见十二郎让殿下训了一顿,便由“掩饰着萎靡不振”变作了“眉开眼笑精神焕发”。她不禁暗暗摇头,前几日她还担心着十二郎为何突然疏远了殿下,莫非是听说了什么?眼下一看,大约只是十二郎欠收拾了。

    阿祁自是松了口气的,她这几日一直为此事提心吊胆,当年那事儿并不是密不透风的,经殿下弹压,虽无人敢言,可随十二郎年长,总会有不甘寂寞的人出来搅浑水,到时,该如何处置?

    阿祁旧忧刚去,又添新愁,怀着满腹愁绪望向融洽相处的母子。

    夏侯沛道:“儿是遇上了点事,只是,如阿娘所言世上无难事,不过取舍难下罢了。”她说着,怅然痛苦渐渐浮上她的眼中。仍是心乱如麻,仍是痛苦不堪,仍是将自己鄙弃了个一文不值,却不像之前的迷茫无措了。夏侯沛始终不愿在皇后面前示弱,出于她的自尊,她咽下苦涩,把负面的情绪都收敛起来,笑了笑,道:“只要有阿娘在,儿就什么都不怕了。”有要保护的人,只会一往直前,哪顾得上生惧?

    皇后也让她说得轻笑。

    就当这时,太极殿来人了。

    外头天都黑了,皇帝有什么事会在这时来?夏侯沛皱了下眉,稳稳坐着,待人进来。

    来的是名小宦官,进来先朝两位行礼:“拜见皇后殿下,拜见秦王殿下。”

    夏侯沛留心着他的举止神色,见他动作姿态皆松弛,面上还带着抹讨喜的笑,可知当不是坏事,便不出声地在旁闲坐。

    那小宦官行完了礼,便笑吟吟道:“圣人召秦王往太极,臣一听,便从赵中官处讨了这差使。”

    召她做什么?天已入夜,阿爹不该抱着薛美人温存去吗?夏侯沛身在后宫,自然听闻眼下最得宠的妃子是薛美人,圣人每入后宫,十之□□是往那处去的。

    想归想,夏侯沛一派恭谨,起身与皇后道:“阿爹相召,不可耽搁,儿先告退了。”

    “是该速去。”皇后说道,也站起了身,朝边上看了一眼,宫人会意,立即捧上一袭新制的披风。入夜,外边儿有些冷了。

    皇后亲为夏侯沛披上,示意她随宣召的宦官去。

    其实,皇帝就是想到夏侯沛这几日不大开心的样子,召来关心关心。儿子还只有十一岁,需要父爱啊。皇帝一厢情愿地想着,等他忙完了政事,便派人去找夏侯沛了。

    夏侯沛一到,皇帝挺高兴地打量了她,点点头:“十二郎又长高了啊。可有习武?”

    “骑射之术,一日未落。”夏侯沛仍不解圣人为何连夜相召,故而一面谨慎地回答,一面猜度,并不敢多语。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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