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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清平乐 作者:若花辞树

    第10节

    出了那座宫殿,日光仍旧好。

    夏侯沛披上了大氅,走去了长秋宫,等皇后散宴归来。

    而殿中仍在继续。

    女眷们也不只是说脂粉而已的,也会提起朝堂上的事,尤其是公主,在这时节,公主格外活跃,帮着兄弟争皇位。

    说着说着就说到突厥王子。夫人们隐约听闻了皇帝有意将公主下嫁,只是不知是哪一位。约莫也不会是圣人亲女,多是从宗室中选一个来对付的。

    远嫁异乡,还是一个不及洛阳繁华的蛮荒之地,谁愿意去?近日没成婚的宗室女都在商定婚约。这是不会在皇后面前说的,说的是王子什么时候走。洛阳积雪厚,突厥积雪只会更厚,道儿上冰雪阻塞,不能成行。突厥那边因天气之故,也暂停战观望,待来年春天再战。

    “那位达旦可汗的使臣听闻叫大鸿胪扣起来了,不令消息外泄。”溧阳公主道。

    同安公主方才一直是板着脸的,一听到这个,忍不住道:“达旦可汗那边还不知罢?”

    哪儿能知道?达旦还在等大夏兵马相助。

    听她们漫无边际的说了些猜想,再看天色,也差不多该散了。皇后各赐诸人梅花酒与瓜果。诸人也告退了。

    回到长秋殿,便见夏侯沛手持一束梅花,正在插瓶。

    她手中梅花,枝条遒劲,颇具风骨,花瓶图案与梅花之风雅正般配。夏侯沛跪坐案前,摆弄着枝条,又令宫人置幕布,能与这瓶梅花相衬。

    皇后进来,夏侯沛抬头看到,眼睛一亮,高兴地捧起花瓶就走上前:“这个,阿娘看可好?”

    皇后就着她举起的姿势,看了看,中肯道:“锐意太重。”到底是年轻人,心性如此。抬手,将中间刺出的那一枝往一边斜了一些,顿时整瓶花的样式柔和起来,又是一种不同的气韵。

    夏侯沛收回手,捧着花瓶低头看了看,越看越喜欢,阿娘摆弄的,就是比她好。原本是想送给皇后摆在寝殿里的,看到这梅花,就如见了她一般,现在不了,她递与侍从,要带回去摆到她自己的寝殿中去,每日见它,如见皇后。

    皇后见她喜滋滋地望着侍从抱了花瓶退下,也不禁笑了笑。知道方才宴上同安的挑衅并未让她怨怼不息。

    第42章

    皇后希望夏侯沛可以豁达大度。这豁达大度,自不是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是不要揪住不放,在事后仍怨愤不开怀。身在朝堂,身在后宫,时刻与阴谋诡计为伴,若不心硬,若不果断,是过不下去的。皇后只希望,在这许多坎坷与艰难中,夏侯沛可以不纠结,不执著,心怀宽广,尽可能地过得自在。

    夏侯沛盯着侍从将她那瓶宝贝梅花捧下去,确认没磕着没损伤,才收回目光。扭头看向皇后,便见皇后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那眼神太过温柔,如月华,如清风,夏侯沛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愣愣地睁大了眼,呆呆地仰头看着皇后。

    皇后早知道重华在外稳重明理,到了她面前,总是时不时发个呆犯个傻,这也好,她总还是个孩子,应该有孩子的天真与无忧。

    皇后笑了一下,道:“今日厨下有很好的炙牛肉,你留了晚膳再回罢。”

    夏侯沛忙不迭地答应,心里还在回味皇后方才转瞬即逝的温柔,相比之下,连她最爱的肉,都显得没滋没味起来。

    冬天夜□□得早,天空灰蒙蒙得,渐渐飘起雪来。

    夏侯沛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黑夜中雪花依稀可见的影子,心道,再过几日便是正旦了。泰始年进入了第十四个年头,不知会又怎样的情形变化。

    到了古代,才明白什么叫做节奏缓慢,变化都在潜移默化之中悄然进行。幸而,夏侯沛也习惯了,她在原来生活的那个时代有牵挂的人,有来不及完成的事。刚来的时候,也会想起,到现在,将近十年过去了,在光阴的无情掩埋下,一切都似乎微不足道起来。

    她如今在乎的只有阿娘,只想她们两个,能将日子过好,不受制于人,不为人所害。

    阿娘对她好,她自然也将阿娘放进心里。夏侯沛觉得,这就是以心易心,夏侯沛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便有宫人来唤她:“十二郎,可入席了。”

    她的炙牛肉!夏侯沛眼睛一亮,跑了过去。

    冬日晚膳,不能少的便是一道热腾腾的汤品。

    一食案的佳肴,夏侯沛先喝了碗热气腾腾的汤,喝得胃里都暖融融的。

    晚膳进到一半,有宦官走了进来,低声禀道:“圣人在宣室用过晚膳,去了薛美人处。”

    说罢,抬眼看皇后以求指示,皇后道:“下去吧。”

    宦官便退了出去。

    殿中人皆无异色。夏侯沛咽下口中的食物,道:“这薛美人是何人?往日不曾听闻。”

    “就是你在汉王处所闻那位奏琴者。”皇后道。

    因有王子在,突厥事便多少有了底,加上正值年关,时节喜庆,汉王便趁时将那女子献了上来。

    夏侯沛皱了下眉头,才多久,便得荣宠,得封美人,果然值得汉王郑重以待。

    父亲的私事,儿子是不好过问的。夏侯沛内心纠结起来,不时看看皇后。

    皇后本不愿与她多说,只让她这担心的目光看得无奈,简短道:“别看了,与我不很相干。”

    被这一点,夏侯沛顿时反应过来,真是关心则乱,理智上来讲,该担忧的当是那些妃妾,要被分去荣宠,与中宫是不大相干的;至于感情,满后宫的女子都是圣人幸过的,阿娘若是吃醋,哪儿吃得来过呢?

    夏侯沛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儿多虑了。”

    皇后没再多言,待用过了晚膳,方与她道:“圣人后宫事,你勿插手,若察不妥,来诉与我。”

    夏侯沛明白,她插手父亲后宫的事算什么呢?而皇后要管,便是名正言顺的,乖巧地说道:“儿省得。”

    只是那位薛美人出身艺技,乃是下贱之人,纵入宫得幸,也不当得此高位。美人虽不及三夫人不及九嫔,也是爵比千石以下了。夏侯沛直觉就是那女子不简单,她道:“那薛美人……”

    “我心中有数。”夏侯沛刚起了个头,皇后便截断道。皇后要往一个新入宫的妃妾宫中安人,实在容易的很。

    夏侯沛也道:“汉王那里,儿使人看着。”

    皇后一笑:“汉王无能为,不必费力。”夏侯沛手上才几个人?不要用在无关之处。

    夏侯沛不解。

    皇后敛了笑,看着夏侯沛,沉静道:“不止汉王,诸王府中都有圣人的人,一举一动,俱在圣人掌控。”

    夏侯沛吃惊地微张开嘴,汉王不问朝政,亦不常与朝臣往来,若不是这回他进上的薛美人晋升太快,她是万不会去留意他的。就是这样一个只图逍遥自在的宗藩,圣人也不放心吗?

    “阿娘,如何得知……”

    “我入宫近十二载,为后也近十年,处处留心,总能有所察觉。”皇后垂眸看着夏侯沛,平静无波地说道,仿佛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然而,这等消息,岂是轻易得知的?

    夏侯沛不知该说点什么,她脑海中乱糟糟的,心惊于皇帝多疑,也心惊于皇后在细处的留心。抬头看到皇后不论何时都冷静而淡然的神色,夏侯沛心下涌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与心疼。

    在宫中生存,太难太累,要不断周旋,不断设计,挣扎出一席之地,极力地活到最后。夏侯沛突然间觉得,她还是太轻松了,在她平静的生活之中,阿娘不知为她挡去了多少算计。她如今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她仍是在皇后的羽翼保护下活着,她要快快长大,长成大树,长成高山,反过来,为皇后遮风挡雨。这样才对得住皇后对她的真心爱护。

    她突然就静默起来,皇后只以为她吓到了,便柔下声线,轻缓道:“圣人再如何也是你父,你时时记得这一点,孝顺他,敬爱他,谨守人子之道,就可以了,无需太过忧虑。”

    夏侯沛低声答应,仍是不大开怀。年月漫长,她向来不会为难自己,只会在随遇而安中寻求生路,然而此时,她却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慢到让她难过。她能分担的太少了。

    皇后叹了口气,温声道:“重华,过来。”

    夏侯沛走过去,皇后张开了双臂,将她拥到怀里,轻轻拍她的背,道:“重华,有阿娘在,你不必担忧。”

    这怀抱很熟悉,很温暖,很可靠,陪伴了她十年,夏侯沛瞬息间安下心来,没有急于长大的迫切,没有心惊皇帝多疑的忧虑,只是沉浸于安宁的气息里,她闭上眼,靠在皇后的怀里,低声道:“有重华在,阿娘也不必害怕。”

    一定会有一天,她可以像阿娘保护她那般,保护阿娘,用她的本事用她的努力,竭尽所能,让这座处处机谋的禁宫也能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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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岁的小孩,正是要长个子,到开春,脱下冬日厚重的衣袄,夏侯沛的身量光是看着,便能看出拔高不少。

    等到大夏发兵,助王子复国时,官道上的冰雪都消融,夏侯沛去年的春衫都短了一大截,穿不得了。皇后见此,也十分欣慰,一面派人制新衣来,一面令人炖了各式的补汤送去。

    盛夏,蝉鸣声中,夏军大捷的喜报传入朝。夏军击败突厥众部,王子成功登位,并向大夏称臣内附。皇帝大喜,封王子为莫绪可汗。

    夏侯沛于书案间抬头,听邓众向她禀报,她只淡淡一笑:“知道了。”

    早想到了,这几年下来,大夏在突厥花了多少工夫多少心血?当正当强盛的中原王朝狠了心要收拾游牧民族的时候,游牧民族多是以败居多的,尤其是,大夏立国不久,君臣都胸怀远志,士卒战斗力也磨砺得十分强悍。

    “这等喜讯,王与郡王俱当上表恭贺。”邓众提醒了一句。他在宦官中称得上是个十分全能的人才,在夏侯沛身边久了,也知道一些朝局上的细枝末节。

    夏侯沛便道:“何止诸王,公主也免不了。”她一面说,一面抖开一本空白的奏疏来写。与前世写得命题作文差不多,只是用词更为考究更为盛大也更为工整。

    夏侯沛写下“泱泱华夏,赫赫天威,番邻蒙恩,赤心归附”一句,见邓众还跪着,便问:“还有何事?”

    “就在方才,怀化王进了一幅亲笔挥就的《江山万里图》,圣人大是欢悦,厚赐于王。”邓众禀道。

    夏侯沛笔下一顿:“二郎?”他倒是会趁热灶,夏侯沛勾唇一笑:“去吧。”笔下复有神。

    邓众退了下去,寂然无声。

    怀化王这礼上得正当时候。突厥一稳,去了皇帝心头一大患,距他南征之志又进一步,江山万里,意头上佳。

    皇帝见次子看着畏缩无主了些,可一片孝心是不假的,早朝时提起,赞不绝口。

    夏侯恕闻此,自是一脸得意,夏侯衷心下大恨,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而太子看丹陛之上,皇帝笑容满面,脑海中高丞相的话如雷鸣般回响,心下警惕大起。

    就如一座复苏的死火山,在山脊下,岩浆沸腾,山脉上站立的人,却毫无察觉。

    第43章

    突利与达旦皆死于战中,他们的部族在战争中损耗大半,余下的残兵败将,只得依附于莫绪可汗。莫绪可汗性情软弱而好安宁,才能不足,收编旧部时,很受了一番磨难,又是由大好人魏会出面相助,自然,在这相助过程中安插了些人进去,也是应有之意。

    莫绪可汗见中原的大鸿胪是位能人,处理起突厥的政务来也是头头是道,更是愿意坐享其成。他受突利压迫,多年来战战兢兢若惊弓之鸟,只想安享富贵,然而,他也不笨,知道大夏扶持他,为的是北方安定,便打定了主意老老实实的。

    想到大鸿胪毕竟是大夏官,总要回去的,又想到突利的可敦是大夏公主,颇为能干,莫绪可汗忽然想起,大夏皇帝还欠他一位可敦呢!不行,不能等了,万一皇帝以为他得汗位便不恭顺可如何是好!忙不迭地派了使节入中原。有公主联姻,两国应当更为紧密才是。

    魏会先回朝,禀报了一系列事物,当说到莫绪可汗之使已在路上,不日将抵京师时,皇帝状似无意地瞥了太子一眼,太子拢在袖下的手猛地握成拳,面上还得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来。

    皇帝收回目光,与魏会道:“辛苦卿家了,朕与你旬月假,走亲访友,好生歇上一歇!”

    魏会喜而拜,自少不得一番尽忠的言语推辞。

    皇帝一笑,又命有司商议封赏,此番首功当属魏会,拟封为庆国公,加侍中衔。其余人等各有赏赐。

    散了朝,皇帝又将太子拎到身前来教导。

    未入太极,也不曾换下朝服,大约是见前两日下了几场雨,驱散了夏日的暑气,皇帝步入上林,信步悠然。

    太子恭敬袖手,默然跟在身后,皇帝高大伟岸的身躯,在他身前大步而行。太子抬头,便看到皇帝冠冕前后的十二旒随着他阔大的步伐而微微晃动,旒上所贯白玉串珠在阳光下流光华彩,有着奇异的光芒。

    太子抿了抿唇,敛下眼中担忧的眸色。皇帝唤了他在身旁,必不是为观赏上林初至的秋光。

    宫道上空无一人,应当是赵九康提前派人驱散了。皇帝看着这满园绿意,心情十分舒畅,悠然道:“你看,打上一打,将突厥打得老实了,不是乖乖来朝了吗?”

    定突厥,他登基来最大的功绩,历朝帝王,也没几个能做到的,皇帝心下得意,焉能不喜。

    太子却是嘴里发苦,低了头,道:“阿爹英明。”突厥的确是来朝了,可有这样的局面死了多少人?突厥的军队一半死于内耗,一半为夏军所歼,他闭上眼,就可以看到当年在边疆嘶哑的惨叫,四溅的鲜血,一张张绝望恐惧的脸,交织成一场人间地狱。

    皇帝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太子让皇帝幽深的眼眸看得紧张,皇帝复又踱步,道:“突厥使臣不日将至,便由你来接待。”

    太子猛地抬头,皇帝的背影伟岸高大,就在他眼前,与小的时候,一模一样。太子精神一振,拱手道:“儿臣领命。”由皇太子接待外邦来使,这非但是对外邦的看重,更是对皇太子身份的巩固。

    皇帝一笑,稍缓了步,待太子上前,他拍了拍太子的肩头,道:“朕拭目以待,我儿自勉之!”

    太子眼睛一亮,心情振奋!

    他这段时日,极是压抑,总担心与皇帝离心,眼下一看,皇帝还是看重他信任他的!太子甚为雀跃。

    与此同时的魏府便无如此温情。魏会目光幽沉地看着魏善,道:“广陵王果真如此难缠?”魏善说时,是说广陵王性情谨慎而机敏,见微知著之能令人心惊,又颇沉稳,深知相机而动。这种种褒赞,听到魏会耳中,便是难缠。

    这两三年,魏会在京之日屈指可数,上一回是匆匆忙忙,来不及听儿子汇报,眼下终得清闲,能静下心来仔细听听了,却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魏善见他阿爹身上笼罩的一层阴沉的气息,不禁更恭敬了些,道:“正是。不止如此,去年,几度流言纷扰,说是,”魏善微一停顿,舔了下有些干燥的嘴唇,道:“圣人对东宫不满而寄望诸王。”

    若是流言属实,于魏氏而言,无异于惊雷。因魏后之故,魏氏与太子,当是一体的。

    魏师出招对付广陵王与其他皇子之时,魏善着急,非因他对付诸皇子,而是因为魏师之法非奏效之法。

    现在魏会回来了,魏善如遇浮木的溺水之人,殷切而依赖地看着他。少年人,知道厉害,却不知破解之法,最先寻求帮助的便是在他心中如高山一般屹立的父亲。

    魏会看了看他,道:“若广陵王果如你所言,心思深沉,不该这般轻易地便让你看出端倪。”

    魏善顿时一惊,瞪大了眼睛:“阿爹是指?”

    “你是我的儿子啊。”魏会叹了口气,魏氏有三个外甥为皇子,可若这三个外甥皆不尽如人意,也不是非要抱紧不放的。且看看吧,还不必着急。

    见魏善似有所悟,又似不明,魏会一笑,温和而慈祥:“不要想了,太子是圣人的太子,自有圣人做主。来说说你吧,男儿立志,宜早不宜晚,你可有什么想法?”

    魏善已有十七,该入仕了,魏会有本事,能替儿子谋一好职,只是在此之前,他愿听听儿子自己的意思,也愿尽量尊重他的本意。

    魏善早就想过的,他原想入东宫,成东宫之臣,早与太子拉近关系,将来便是天子近臣,得新帝信赖,可现下一看,东宫还有的乱,并非好去处。

    浑水好摸鱼,浑水也不易看清形势,于魏善而已,眼前是千头万绪,他应付不来,只得道:“儿经事日浅,当此混乱之际,只恐一个不慎卷入纷争,”不出仕是不行的,只能尽量小心,“请阿爹赐教。”

    魏会并没有认为儿子无主见,不懂就问好过不懂装懂,谦虚谨慎好过浮躁粗心。捋须想了一想,道:“不如先入武职,将来转文也好,一直从武也罢,都有的选。”突厥定了,长江以南还有得磨,不怕无出头机会,至于转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路嘛,总是走出来的,总有施展的地方。

    魏善一想,也好,以他父之官职,他从武,必是军官,加上他伯父为大将军,将来不愁升迁。

    有本事能立稳,有背景能升迁。魏善想明白,便道:“请阿爹为我谋划。”

    魏会哈哈一笑,捋须道:“待突厥使臣走后,再行谋划。”是入禁军还是虎贲又或金吾,得仔细瞧瞧。

    魏善欣喜,拜谢了父亲。

    待魏善出去,魏会的笑意便渐渐收敛下来,幽沉而老谋深算的眼眸中闪烁的是思索与算计。广陵王如何还得再看,太子如何也要细观,最要紧的是,圣心如何偏向。

    皇帝值盛年,他的心意所向,才是诸皇子前程的关键所在。

    想到魏师煽动御史奏请诸王出镇之事,魏会便深深皱起眉来,若是太子自己稳不住,去一广陵王来一怀化王,有甚区别?太子已是太子了,只要能够岿然不动即可。太子比皇子更不易做,他便如人人可见,人人都要去衡量的标杆,万众瞩目,稍有一点偏差,便会为人所知,引人攻讦,没有哪个皇帝想要一个不完美的继承人,日久积过,则标杆毁矣。而诸王,是不愿看着太子挺立的,势必要寻机破坏。

    太子若是稳不住,死无葬身之地。

    阿兄这事办得,着实昏聩,成与不成,都要结怨诸王,成与不成,都要让太子在圣人心中留下一抹不爱惜手足的影子。

    不能这样下去啊。不能让阿兄再胡来了,魏氏要的是传承,不可激进。魏会合上眼,沉浸于思虑之中。

    突厥使节入京时,酷暑已过去,秋高气爽。

    太子是立意要做好接待事宜。论对突厥了解,无人可出大鸿胪,太子便召了魏会来东宫详谈。接待外邦来使,本就是鸿胪寺的事务,就算太子不召,魏会也要去与他商量的。

    几次商量,几次交谈,魏会在心中深深皱起眉头来。太子明理,也懂朝政,然在外邦之事上,却有点拎不清,心慈手软得太过头了。

    太子还在说:“莫绪可汗在京时,颇为仰赖中原文化,今使节来,不若与他些书籍,读书明理,突厥人读了书,知道礼义廉耻,想来会有所收敛。”

    魏会忍了忍,终是道:“此事要紧,殿下勿自决,先禀圣人方好。”顿了顿,继续道,“圣人必不会允的。”在太子发问前,苦口婆心地解释,游牧民族,已经够残暴的了,再让他们知道道理,积累能力,少不得要立下雄心壮志,非中原之幸,不止是书本,还有铁、盐、纺织术、粮食种子,等等,都不可流入突厥,商贾出入关卡,都是经严格检查的,一旦发现有人夹带这些物品外出售卖于外邦,立即处以叛国罪,轻则流放,重则族诛。

    听得太子神色沉郁。

    魏会真是头疼,他就往突厥走了一趟,挣点功绩,好让子侄出仕顺当些,好让魏氏稳妥些,好让自己多受圣人倚重,到头来,也是为太子加分,可一回来,怎么魏氏最为重视的太子殿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

    在魏会头疼脑涨的同时,夏侯沛立于宽阔的校场上。

    她左手握弓,右手拉弓弦至满弓,目光凝邃如山,瞄准了远处的箭靶。“嗖——”箭离弦飞驰,站在不远处高台上观望的皇后紧了紧心弦,目光随着如光般射出的箭影。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凝眸望去,箭入红心。

    皇后微笑,夏侯沛亦远望箭靶而笑。一旁侍从又递箭上来,夏侯沛接过,复又拉弓,箭出,再中红心!

    这一箭射得又狠又准,夏侯沛的手臂都被震得发麻,她垂下抬平的手臂,侍从见她不射了,方上前接过弓,奉承道:“十二郎好准头,不枉这三年来,十二郎日日勤练不辍。”

    夏侯沛走到箭靶前,仔细看了射入的深度,笑了笑,没说话。她拔不出那两箭,握在手中。

    还不够,力道不够。

    皇后并没有上前,如来时般,又静悄悄地走了。

    这大半年,夏侯沛又蹿高不少,已到皇后的下巴了,照这势头,不必担心她长不高了。

    正值秋狝,皇帝答应了使节求娶,一面下诏封了一名宗室女为公主,令其备嫁,一面邀使节参与秋狝,也是要张扬武功国威。

    夏侯沛身为一个颇受皇帝重视的皇子,也在秋狝之列。

    秋狝之地,就在东郊的茂密森林中,那一片森林,在前朝时就被划了出来,作为皇家狩猎之地,有专门的官员在管理。

    秋狝之前,虎贲入驻,防范险恶,诸多猎物放归山林,以备王公贵胄取乐,又有礼官念祝祷之词,皇帝于三军前号令。

    “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田便是田猎的意思,每年三次打猎,是必须要做的事。打猎不止是打猎,还是演练士卒,行军布阵,令行禁止,皆可见一斑。

    待演练之后,便是王公们飞驰之时。

    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

    夏侯沛站在皇帝身侧,眼睛发亮地看着诸多儿郎翻身上马,道:“阿爹,儿总不能白来一回吧?”

    皇帝大笑,笑过,摇了摇头:“你不行,山林深幽,遇上险情,不及救护。”

    马蹄声起,诸多马匹奔腾出去,自由而狂放,夏侯沛忙道:“儿多带些人去。”

    皇帝哪儿肯应?要是十二郎哪儿伤着了,他回去,不好向皇后交代,又拒绝:“等他们回来,我把最好的猎物赐你。”

    “儿想亲手猎取。”夏侯沛不折不饶。

    太子在旁,便笑道:“十二郎这般向往,阿爹便允了她吧,多带些人,不会有事的。”

    夏侯沛立即殷切地望向皇帝。

    皇帝只得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行,让你去。”亲自点了二十余名经验充作的兵卒,保护夏侯沛,以免遇上猛兽。

    这般阵仗,应当是足够安全了,这山林中,本也没多少能伤人的猛兽的。

    夏侯沛立即背上她的功,兴高采烈地爬上马,走前,还兴致勃勃道:“阿爹等儿猎好物来,今晚可以加肉呢。”

    皇帝笑意更深,兴许能加道兔子肉吧。目送夏侯沛远去,他便走入营帐,待下午,皇帝也要上马狩猎的,至于此时,他预备先歇一歇,先前的演练,他充当三军统帅,很受了一番劳累。好久没有上阵杀敌了,这才在马上奔腾了多久?竟就累到了。

    不知睡了多久,帐外喧嚷阵阵,皇帝猛地睁眼,眼中清醒至极,仿佛根本没有睡过。赵九康惊慌地奔入,见皇帝醒着,一头扎在卧榻前,禀道:“圣人,十二殿下遇袭!”

    第44章

    皇帝腾地坐起来,一掀锦被,下了榻来。

    赵九康低着头,跪在那里,不等皇帝发问,便没半句废话地讲述起来:“十二殿下入林,追逐一兔,禁军护卫在侧,本无事,至一河边,忽有冷箭从林子深处射出……”

    皇帝眦目,盯着赵九康的头顶,急问:“十二郎如何?”

    赵九康跪禀道:“十二殿下及时躲过,无碍,只一禁军,勿中箭矢,身亡……”

    皇帝紧绷的面部放松下来,片刻,他重又咬了牙,怒火滔天:“何人敢刺皇子!”

    赵九康趴在那里,说完了该说的,便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唯恐皇帝将怒气发泄到他身上。

    皇帝坐在那里,满面怒容,他阴沉的眼眸闪烁着怒火与怀疑,如蕴藏了一片厚重的乌云,其中电闪雷鸣。他已经在想,十二郎一尚在太学的皇子,能得罪何人?有谁非要他去死不可……敢在御苑中刺皇子的,未尝不敢行刺他!

    一念及此,皇帝顿时怒不可遏,猛地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赵九康急急忙忙地从地上爬起,小跑着跟了上去。

    营帐外阳光耀目,看着赵九康眼中,却是山雨欲来!

    已有不少人得了消息,先到的是太子。

    太子急忙地赶来,他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见皇帝,草草地行了个礼,便焦急道:“阿爹,十二郎……”

    皇帝一抬手,制止了他,道:“我知道。”

    太子抬头触到皇帝面无表情的神色与那双如万年不化的冰山一般冷凝的眸,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噤若寒蝉。他闭了口,望向那茂密青翠的森林深处,那里是一片的漆黑,那漆黑之中仿佛有一双鬼魅的双眼,正窥视着这边。

    冷静下来,太子方渐渐从担心中抽神,他的脑海冲出现了与皇帝一样的疑问,是谁,要置十二郎于死地,这回,究竟是冲谁来的?

    不多时,留在营帐的大臣们也听闻了此事,皇子遇刺,非小事,连忙赶往圣前。皇帝早下了令,命禁军搜林,并派人将林中狩猎之人都召了回来。

    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敢怠慢,入林狩猎的大臣听闻,皆绷紧了头皮,策马赶回。尤其车骑将军崔质道,面上是可见的忧色。

    众人都整理了衣冠往侍圣驾,皇帝始终未发一词,等着夏侯沛回来再做处置。朝臣见此,也不敢多言。

    突厥诸多俊才在这场内战中死了大半,这回来京的是莫绪可汗身旁近臣,擅长揣摩可汗心意,也是一个比较没见过世面的突厥人。昨日那场演习,令他又是震惊又是后怕,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可再使两邦交战了。

    眼下听闻大夏尊贵的皇子殿下遇刺,便有些不知所措,潘绥亦心系广陵王情势,只职责在身,不得不劝道:“此我朝内政,尊使自外邦来,不宜涉入过深。”

    有他这句话,使节便如有了主心骨,忙道:“正是正是,少卿大人言之有理。”

    如今大局已定,潘绥便未再充当主事去忽悠突厥人。光明正大地着四品冠府胁从太子接待使节。

    他安抚了使节,便立即转身去了圣前。

    至圣前,朝臣个个神色凝重,他极力收敛气息,小步闪到魏会身旁,低声道:“大鸿胪,使节已安顿无碍。”

    魏会本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见是他,便回过头来,笑道:“有少卿,老夫自是安心的。”潘绥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为人圆滑,脑子灵活,大好前途可期。可惜啊,潘氏与崔氏有亲,不好拉拢。

    二人言语间,便闻一阵沉闷马蹄响。

    二人同时住口,随众人一齐,凝眸望去。

    远处出现一行人马,广陵王高坐马上,马的缰绳由一个禁军牵着,快步小跑了来。一行人越跑越近,众人这才看清,广陵王面色苍白,双唇紧抿。这当是受了惊吓,乍遇生死之事,任谁都无法淡然处之。只是他那双眼睛,冷静沉着,无丝毫惊慌之色,反倒是极为沉毅。

    魏会一看到夏侯沛,便在心下点头,遇险之后,最能看出一人品性,是忧是惧,是无措是有序,是淡然亦或憎恨报复,都可见一斑。广陵王这样的,假以时日,可成人杰。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移到太子身上,太子正极目远视,哪怕早已为父,哪怕身处东宫,养尊处优的面容仍显出一丝天真与仁弱。

    魏会一阵心忧。

    夏侯沛到了帐前,没让侍从扶她,自己利落地跳下了马,大步走到皇帝面前,拜倒:“儿臣拜见圣人。”

    皇帝立即道:“免礼,起来说话!”

    夏侯沛并未马上起身,而是抬头,目含羞愧地望着皇帝:“儿任性,让阿爹担心了。”

    哪怕原还有一丁点怪罪夏侯沛不听他劝,非要下场的心思,眼下也消散全无了。皇帝上前一步,亲扶起夏侯沛,道:“怪不得你!有心人有意为之,不在围场也会在他处!”他还开始庆幸,幸好,他拨了二十余名禁军给十二郎,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不说皇后那里不好交代,光是丧子之痛便可彻心扉。皇帝看着夏侯沛的眼神更柔和了,对背后之人亦更为厌憎。

    夏侯沛就着皇帝的扶持起身,见四下群臣就在,便环视了一周,高声问道:“沛遇险,蒙圣人庇佑而得全身,诸位那里,可有不测?”

    众人皆道不曾,心里早已在想了,究竟是谁下的手?广陵王又跟谁结了仇,致使有人愿冒着祸及满门的风险也要下杀手?

    那就是单冲着她来的了?夏侯沛心下转得飞快,不对,也可能是要通过向她行刺而达成什么目的!

    夏侯沛神情严肃地回过头,拱手道:“阿爹,容儿细禀。”

    除了脸色比较苍白,谁都看不出她适才方经历了一场死劫。她身形挺拔,神色镇定而严谨,气度宽广而能顾全局。皇帝看着,突然觉得,这个孩子比他的兄长们更像他年轻的时候。同样是嫡次子,同样不妥协,不认命,遇难不慌,冷静敏锐,一回来就问是不是只她一人遇刺,抓得住重点。

    皇帝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将太子与夏侯沛对比了一下,口上则道:“你细细道来。”

    那个千钧一发的场景,光回忆,便能汗流浃背。

    夏侯沛端正了容色,详细地说起来。

    既是狩猎,自然要寻猎物,入林逛了几圈,便遇到一只兔子。想到自己是浩浩荡荡的二十几人,有什么小动物,肯定远远地就听到响动跑掉了,夏侯沛便不嫌弃兔子小了,引弓欲射,还未等她将箭搭上弦,兔子就跑了,不需多想,夏侯沛便拍马追了上去。那兔子蹿得极快,而她这边又有禁军不断地提醒“郡王留意,郡王小心,郡王慢点”,啰里啰嗦的,竟没追上。

    到了一条河边,夏侯沛见兔子追丢了,便打算另觅猎物,就在那时,她敏锐地第六感突然间便不安起来,瞬息,她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破空声响。夏侯沛每日都会射上百箭,这声音与她熟悉得很!出于本能,她想都没想,飞快超一侧躲开,刹那间,便听耳旁一阵风声呼啸,如包裹着能刺穿一切的力量,从她脸侧破空划过!

    紧接而来,便是一声痛呼,前方一名禁军,应声跌下马来。

    夏侯沛高坐马上,四周禁军,或为骑兵或为步兵,都惊呆了。夏侯沛率先回过神来,心口剧烈地跳动,连整个胸膛都跟着跳动。若不是她机警,倒在马下的就是她!

    夏侯沛脸色煞白地盯着倒在地上痛苦□□的那名禁军,精明睿智在瞬息间都回了来。她果断道:“快!去个懂医术的,就地救治!”她知道禁军中有人懂一些简易包扎,眼下,只能先止血,先稳住。

    接着一面派人去追拿行刺之人,一面令人回营,将此事禀告皇帝,并带御医担架来。这人是因她而死,她不能弃他不顾!

    结果,中箭者当场毙命,派去寻刺客的人也一无所获。

    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河面,秋日的流水,既不湍急,也不冰冷,映着河两岸略微枯黄的草地,显出一种温暖的金色;身前是深不见底的林子,阳光穿过枝叶茂密的林子,只有几线昏暗的光。

    一半光明一半阴暗分割,夏侯沛坐在马上,她身前五步,是一具无辜枉死的尸体。马儿不安地动了动蹄子,四周鸦雀无声,因夏侯沛方才有条不紊地几条命令和与她身份相般配的气场,二十余名禁军皆正容肃立,听其号令。

    夏侯沛口齿清晰,言辞明了,几句话下来,便将当时景说得清楚明白。

    皇子在御苑中遇刺,还是天子当前,满朝公卿皆在之时,这必是一件大事!

    因有秋狝,御苑中早两天便仔细检查过,连猎物数量都是控制好的,而御苑四周,皆有虎贲军驻守,莫说是个人,哪怕是只动作灵敏的鸟,想飞进来都是不行的。皇帝从阴谋中浸淫出来的疑心开始种下,早在听闻夏侯沛遇刺之时,他便已下令在御苑中排查,并传诏虎贲中郎将,严查四周,不令一人一物出去。

    御苑面积颇大,纵使那人一失手便飞窜,既要躲避,又要寻路,是万走不出去的。那人,必然还在御苑中。

    这一分析,太子便忧心道:“圣驾在此,可驱邪祟,然圣人终究万乘之躯,不当立于险境,请圣驾回銮。”

    皇帝阴沉着脸,本不想作答,因是爱子,便回了一句:“无妨。”

    夏侯衷也笑:“虎贲、御林皆在,又有诸位将军,有何可惧?”因皇帝青睐夏侯冀,夏侯衷便认为皇帝是喜欢夏侯冀这般气质的人,有意无意地模仿着那种温润如玉、文质彬彬地气质。

    御苑附近因演习之故,驻扎了十几万大军,要行刺圣驾,无异痴人说梦,更何况,皇帝出身军旅,身手很是不错,还真不怕有人跟他动武。

    皇帝大手一挥,拍案道:“都不许慌!朕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敢在朕眼前行刺我儿!”

    自治平朝野,便不曾遇到过这般挑衅,他势必要弄个明白!

    皇帝不肯走,朝臣们谁都不敢出言反对。

    帐外禁军漫山遍野地搜查,帐中群臣噤若寒蝉。

    夏侯沛已站到她的兄长们中间了,看着一拨一拨的人来报,无外乎一无所获。用来行刺的箭也看过了,并无明显标记,但箭矢为军中之物,并不是寻常人能弄到的,真要查,必能查出源头。这条线索不能断,皇帝已令人去查。

    君臣坐了半日,直到夜幕降临,仍无进展。

    夏侯恕便望向夏侯沛道:“十二郎想想,可是惹了什么人?”

    太子道:“她能惹什么人?”能在御苑中行刺,定是位高之人,十二郎连朝都不曾上,能惹得了谁?

    被太子一驳,夏侯恕讪讪一笑,道:“不好说啊,有人就是什么都不做,生来便能碍人呢。”

    听得太子与夏侯沛都眉头一皱。皇帝却若有所思。

    第45章

    禁军举着火把,继续搜林,若站在高处往下望,便可见御苑中火光遍布,这些火光连成了无数条线,如耀目的火龙,将要吞噬整片森林。

    众人忙了一日,又在帐中待了一日,都已乏了,皇帝见暂得不到什么成果,便让他们都退下了。又派了人暗中盯着所有大臣,谁都有嫌疑,谁都不能错放。

    过了一个卧不安寝的夜。

    隔日一早,夏侯沛便去了夏侯康那里,将他昨日猎得的野物都抢了来,交给邓众,令他送回宫去:“上复母后,此我所得之物。若母后已知我遇刺之事,你便将实情详细告予,定要让母后知晓我丝毫无损,请她不必担忧;若是母后不知,便不要多嘴,更不许泄一字,将这些野味敬上便回来。”

    这些野味都经庖厨开膛破肚处置了的,此时快马送去,刚好能在晚饭上食案。邓众闷笑,可不是十二郎所得,大早上闯了六郎的门去抢来的。

    夏侯沛估摸着出了这事,在御苑中待不久的,至多再过三日,便要回京。她只担心道听途说,有人胡乱传消息,让阿娘担心。

    夏侯沛言行举止并无不可告与人之处,因此她就没做隐瞒。不过片刻,皇帝就知道十二郎抢了六郎的野味送回京去了。

    不必查都知道是送去给谁的。皇后将十二郎教得很好,十二郎亦是知恩图报的孝顺孩子。皇帝很高兴,妻贤子孝,是个男人都乐见此景。

    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天一夜的搜林,御苑的角角落落都翻过来了,没有找到行迹可疑之人。如此,只可能是随驾公卿或他们的侍从了。

    皇帝深深地皱起眉来,这便不好办了。

    但,也是预料之中的。毕竟,除了朝上大臣,谁能弄进个刺客来?而且,此人的官位必不会低了!

    皇帝的眼睛就在三品以上的官员身上照来照去,游移不定。心中的疑问仍旧是同一个,十二郎究竟惹了谁了?

    在一切都如被一块厚重的黑幕笼罩的第三天,终于有了新的线索。

    那箭矢的来源找到了!

    军中兵械皆在管制之列,由将作监统一配备。将作监这两日什么都没干,只拿着那支箭,带着一群官吏,翻找记录。此箭虽寻常,不论所用材料,还是制作手艺,都不是民间能拿得出的,必是军用,既是军用,将作监便有记录。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日没夜地找了两日,终于找到了。在找到的那一刹那,将作监监正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瞪大了眼,看着册子上记载的去处,连呼吸都万分艰难。

    “监正?”少监亦惶惶,可总不能人人都乱了,只得轻声提醒一句。

    监正啪的一声合上册子,道:“今日查到什么,一字不许外泄。”顿了顿,又狠声道:“当心祸从口出!”

    事关重大,哪儿能不知?一群人都称是。

    监正深深吸了口气,揣上册子与那支箭,面圣去了。

    监正已打定了主意,将查出的呈上,他的职责便尽了,剩下的,自有圣人圣裁,他绝不多说一字!

    他也是这么做的。

    皇帝的脸色在听到监正禀告:“这一批材料所制箭矢,皆供予东宫,其他地方,是没有的。”之时,已经怒不可遏。

    他拿起册子便劈头掷了过去:“你相信?杀了十二郎与他有什么好处!他怎会做这种事!”皇帝怎么都不肯相信太子会残害手足。

    监正无奈道:“圣人,这不是臣信不信能说明的事,臣只能查出箭矢来源,至于断案,非臣所能,唯请圣人明断。”

    皇帝那一阵怒火过去,也冷静下来,朝边上使了个眼色。

    一直极力装作自己不存在的赵九康接到了眼色,忙去将那册子拾回来,双手呈上去。

    皇帝拿了过来,翻阅起来。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看,又将箭矢拿来对照,果真,唯东宫得到过这批箭。

    但在皇帝心中,太子不是会这等阴谋诡计的人,也不是能狠心弄死兄弟的人,必是有人在嫁祸太子。

    到了这时,皇帝便要做个决断,是要查下去,还是就此打断。

    查下去,已经牵连出太子了,加上受害的十二郎,接下去还会有什么?不查,太子的清白无法保证,何况,不查岂不是在说他怯了?

    皇帝斟酌利弊,咬牙道:“召众臣与皇子们来!”

    停了畋猎,所有人都在营地,都在想着这件事,加之都聚在一起,有什么风吹草动,哪儿瞒得过?

    当听闻将作神色惶惶地求见圣上,大家便知,当是有个结论了。果然,不多时,便有皇帝召见。

    群臣与皇子们都正了正衣冠,朝主帐走去。

    夏侯沛也穿了郡王的冠服,戴着一顶小号的通天冠,衣绛纱袍、朱裳,执玉笏。她虽没上朝,但朝臣该有的,她都有。

    到主帐,入目皆朱紫,所有人都穿得十分正式,有如大朝会。

    拜见之后,皇帝便令群臣皆坐,然后,命将作将事情说来。

    将作也不怯了,反正都说过一次了,还怕第二次吗?何况,他说的也是实情,无一字作假。

    话语一出,预料之中的满座哗然。

    魏师要气疯了,直接道:“不可能!”皇帝健在,还没到非要动刀动枪不可的那一步,连他当时想的都是能把诸王都弄出京去就好了,而不是能把诸王都弄死就好了,更不用说比谁都心软的太子了。

    将作说完,便闭口不言。

    皇帝淡淡地瞥了魏师一眼。

    魏会忙转头与魏师道:“只是说说查到了什么,并不是就此结案了,大将军莫急,一切有圣人。”

    魏师反应过来,起身请罪。

    皇帝知道他就是个暴躁的性子,也没怪罪他,摆摆手,道:“召诸位爱卿来,便是大家一道来商量的。”他坚信不是太子,把所有人叫来,做个见证,总好过遮遮掩掩的落人话柄。储君,在某些事上必须要坦荡,不能沾上这种小人才会做的事。

    “今日,就由朕、廷尉、刑部,会审,诸卿做个见证。”皇帝说道。

    廷尉与刑部忙出列。

    可是,审谁呢?刺客没找到,中箭人已死,审太子吗?

    太子既生气又惶惑,他怎么会做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可是,证据就是指向了东宫。阿爹会信吗?太子抬头望向皇帝,只见皇帝望着前方,并没有看他。

    夏侯沛算是苦主。廷尉与刑部坐到皇帝两侧后,先问夏侯沛。

    夏侯沛没推脱,也没退缩,当着满朝文武,在这肃穆的营帐中,又将事情说了一遍,十分坦然清晰。

    “你可与谁结怨?”

    “儿臣素来坦荡,从不曾见罪于人。”

    这是实话,她一养在深宫的皇子,连外臣都认不全,能得罪谁?仿佛线索又断了。刑部尚书在一旁,四下一看,道:“也未必是广陵殿下有意得罪。无心之过,也会让气量狭隘者记仇,乃至,杀人也不必非得是报复,杀了此人有利可图,便会有人铤而走险。”

    他判案多,知道杀人的原因多得很。甚至还有没有原因,自杀戮中求得快感的凶徒呢。

    接下来就不得不请太子来说了,这箭是怎么回事?

    东宫的东西那么多,太子又不是管事,他怎么可能事事知道的清楚?太子想了半晌没想起来,只好道:“此事,得请东宫掌固来说明。”

    皇帝许了。

    幸好,这回掌固是随驾来的,不多时便召了来。

    掌固认得那箭,说道:“这箭是三年前,从将作那里得的,”他极力回忆与这箭有关的事,不多时,便想了起来:“三年前取箭是为畋猎。畋猎之后,收拾了箭矢来登记时,臣便问过,那会儿,说的是殿下射出去后没找回来。”

    一般能查出主人的东西是不会乱丢的,更何况是兵械?

    皇帝已经很不悦了,看向太子。

    太子想了半晌,仿佛是有这么回事,便道:“确是如此。有三两支箭遍寻不得,见天色不早,便算了。”不止那一次,还有几次也是如此。

    皇帝让太子这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其他大臣也是目瞪口呆。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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