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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山河流杯客 作者:多四

    第5节

    “陛下,我朝并无帝王娶男子为妻。”冯忠静道,“嫁娶之事,自厉帝来朝臣本不该再干涉,可陛下是一国之君。帝王之明须如月,皎皎不可毁,享万人敬仰。”

    “冯大人一言有误,”秦容顾漫不经心敲着桌子,“是人就要犯错,月宫尚有蟾蜍可损皎皎清辉。朕不觉此事上自己有误,也未曾说要娶周涵芝,这都是你们自己想的啊。”

    周缜看了一眼程杲,程杲向来懂秦容顾的心事,这时却老神在在地垂着眸并不向别处看。他再看掌着即位、册后等事的奉御刘显清,刘奉御居然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秦容懋摇了摇头,突然出声道:“啧啧啧,本王的皇兄未说要娶,各位大人多虑了。”他说着不怀好意一笑,“那皇兄是要把自己嫁出去?”

    亏得秦容顾脾气好,没把案上的盖碗朝着出言无状的莽失弟弟砸过去,他语气淡淡地道:“容懋回去后静思三日不许出门,另停一月俸禄。冯大人,朕来考你,娶的古字如何写,源于何?”他把问题引开。

    “娶同取,从耳从又,‘又’字古来与‘手’同义,征战割左耳记功。”

    “哦——冯大人果然学识渊博。”秦容顾故作恍然大悟之态,“如此看娶字不是好意思呢,本义显得不公允,所以朕不喜欢这个字,也未说过要娶谁。朕不喜欢的字很多,现今最厌恶这个。嗯——诸位放心,朕不娶。不过,朕更为说过要嫁。”

    冯忠静松了一口气,皇帝不成亲是一回事,以后慢慢劝就好,可要娶周涵芝就是不能再胡闹的大事了。却听秦容顾接着道:“法与人异则可变,再者也没哪条祖宗规法说皇帝不能喜欢男子。朕只是想与涵芝成亲而已,嫁娶显得不公允,成亲才公允。多喜庆的事,众位大人不需这么紧张。对了,朕只是告诉各位大人一声,没有听各位大人的看法的意思。”

    “陛……”周缜惊觉被秦容顾摆了一道,秦容顾早已抛饵,只待着他说的那一个“娶”字自己上了钩,然后才好说出后面的话。

    秦容顾打断他,“无需多言,朕心意已决,各位大人快回去罢,天不好便早些回府。”

    周缜和冯忠静几人站在秦容顾面前不愿退下,程杲这时才还了魂拽着他们出去了。

    秦容顾对着一室空桌椅无奈笑了笑,他怕是要被后人记个百十年,想来人生不过百,长生不死的是精怪,他不过只能活短短数十载,听不见后人的评述,死后不会再生气。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活着时该尽兴便要任性,无需多忧自扰。他与周涵芝成亲,周涵芝便为帝卿,不是后宫中的皇孋、别与普通的臣子,有身份有名字,与他写在史书的一页一篇上。

    想着这些他换了衣裳往太子府而去,周涵芝自归王都后就住在庭荣院中。

    院中的杏花谢了不久,青杏尚小,雨水滴滴打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泡。书房桌子上的茄皮紫瓷瓶中插着秦容顾昨日顺手折了放进去的丁子香,瓷瓶旁温着清酒,银温碗中的水微凉,周涵芝不知去了哪。

    周涵芝在王都任着比部郎中,事情不算少,但官职不算高,且不需上朝。秦容顾大早上起来看不见周涵芝,只能自己处理完了事情跑过来找他。

    天阴着,并无雷声,雨丝细而润泽。秦容顾让照雨换了温碗中的水,温好酒后听见有脚步声。他一侧首,便看见院中青墙上挂着雨的蔷蘼,和踏雨而来的周涵芝……还有走在周涵芝身侧和周涵芝说说笑笑的郑琰。

    “照雨,你去把郑校理送回去罢,下雨了,我不放心他一个人走。”秦容顾隔着窗子对郑琰温文一笑,郑琰白了他一眼,不待照雨出来已和周涵芝告了别。

    “给你的,”周涵芝走进屋把食盒放在桌上,“容顾嗓子不舒服,我怎么能听不出来。银耳山药之类润肺健脾,陆大人知道我手拙,我就厚着脸求陆夫人煮好了粥然后去拿了回来,自觉尝着味道还可以。”

    “嗯——”秦容顾点头,一本正经地道:“可那些都没涵芝亲我好得快,你回来之后甚少和我……十分亲近,我这假正经的清心寡欲久了,看见涵芝欲`火难耐才成了这样。”

    “……”

    周涵芝看着秦容顾那一脸的严肃眼中带上了笑意,倒是没再犹豫便亲了上去。

    杏梁燕

    天黑的时候周涵芝送秦容顾回宫,春日夜风多温情,不忍冷人面。才子风流,佳人多情,尽提了灯笼走在甜水街的樱树下,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隔着花影望过去,披帛薄,冰肌骚,衬着花中挂的灯笼和层叠如云的大片粉白,或娇或媚浑然天成。

    若是白天,甜水街上蜂蝶嬉绕于枝头,夜晚这里便是游人的街。周涵芝也提着灯笼和秦容顾并肩走在甜水街上,樱花开成一片薄粉,地上亦铺了一层花瓣。

    “今日涵芝和我去宫中住?”

    “不想去。”周涵芝笑了,“但是容顾住在那,我就改了主意,哈哈哈哈。”

    “我早就让人整理了清吟殿,你今晚过去了咱们一起住那。想想我自己在乾鹤宫里寂寞了这么久,真不知是如何忍过来的,我父皇也不容易。他现在不住在那倒是清闲了,连信都懒得给我写,什么都懒得再管,好生逍遥。”

    “嗯——”周涵芝点点头和秦容顾开玩笑道,“可是一想我什么都没带着,要不还是不去了。”

    “这无大碍,一会让人去取一趟不就好了。”秦容顾接过他手中的灯笼递给照雨,然后牵住了他的手,“好了,我抓着你也得把你拽过去。”

    “鸿胪寺卿找我看一份狄伦文的古书,我还差一章没看完,就放在了你以前的桌上,一会一并让人取了好了。想一想,我未曾料到自己还能识得外族文字,也未曾想过你我能这样走在街上自在言笑。”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涵芝的坦荡我自愧不如。”秦容顾拂落周涵芝发上的樱花瓣,“我以为若有再见之时,不是我暗地里看着你,就是隔着黄土了。你回来,我眼中的花儿鸟儿才好看,我也才好意思走在这街上。”

    “北疆没有樱花。北疆的桃花若开了,从山顶俯视就是漫山的绯云,再抬头遥望远处的区悦山,山巅还要带着白雪。赵大人善抚琴,想一想在树下一个人弹琴醉得痴了,真好呢。”

    “没有我,涵芝自己看得也开心,唉——”

    “哈哈哈哈哈,我只听人讲过没去过的。山很高,休沐日我又懒得很。”

    秦容顾悄悄地捏捏他的小指低声道:“以后我和你一起去看。”他说完忽然抱住周涵芝捂住了他的眼睛。周涵芝听见兵刃相交之声和秦容顾的闷哼,一惊想要推开秦容顾,便摸到了一手温热的血。

    周涵芝刚拨开秦容顾捂住他双目的手就看到了秦容顾脸上溅的血,来不及反应直接把秦容顾扑到了地上躲开闪着毒光的匕首,秦容顾翻身而起出手如电打晕了扑来的刺客。

    “秦容顾!”周涵芝喊了一声,情急之下傻乎乎地抬脚绊住了从暗处跑来的刺客,刺客见势一斜身子把匕首刺向了周涵芝。

    周涵芝听见了利刃割开衣裳刺中皮肉的声音,秦容顾一把抱住了他。

    “我没事的,”周涵芝扶着秦容顾勉强站起来,“我当然还不想死……自然有分寸,我喜欢你,所以不舍得让你再忧心。”

    “照雨,快回去!先往太子府去!”秦容顾不待周涵芝站稳抱起他便跑,“那个匕首上有毒,涵芝你等一等。”

    周涵芝瞥见秦容顾颈侧衣上洇出的血摇了摇头,“我说我没事,只是疼而已,你放我下来!”他挣扎着跳到地上,伤口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我真的没事,容顾,你不必自责。”

    “涵芝……我……”

    “事发突然,这次你不知道。”周涵芝疼得几乎站不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却清楚地明白秦容顾的意思,他连忙扶住了新茶停了步子,“这次被你打晕一个,街上又有不少人看见了他们,不算坏事。你快看看自己颈上,不要再管我了。”

    刚才秦容顾捂上他的眼怕他担忧,可周涵芝不想让秦容顾挡在自己之前。并不是因为秦容顾是君主他是臣子,只是因为秦容顾是他的秦容顾而已。

    秦容顾听周涵芝说这才反应过来,皱着眉撕开了衣服,怕血迹黏住衣服和皮肉。

    “说来这事还是我的过错,看来是我让容顾折腾来折腾去才给了他们机会。我就搬到宫里住好了,大不了再背个弄臣的名声,我自己清楚也不怕别人如何说。人言可畏,我连死都死过了,所以独不惧这个。”

    “谁敢说涵芝是弄臣?”秦容顾扭头牵动了伤口嘶了一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我做了什么,也看见你做了什么,我哪里和你过分亲近狎昵了。”

    “……”

    “我与涵芝,总有一日是名正言顺的。”秦容顾默默笑了,“涵芝静静等就好。”

    周涵芝和秦容顾走进太子府后,一眼便看到了游魂般在回廊里走来走去的郑琰。秦容懋头发湿着,一个胳膊上缠了白纱渗出血迹,手上拿着截树枝不时一戳郑琰,终于被郑琰打了一巴掌。

    “你们二人,今日谁都不能回去。”郑琰眼尖看见了周涵芝雪紫的衣角立刻跑了过来,他低声道:“秦容顾,你今晚一定不能回去。现在你就调人去把宫中的园囿围起来,我说真的!”

    “今日这是再无所顾忌了?”秦容顾轻轻摸着自己的脖颈道,“你父亲哪来的自信?他若是悄悄杀了我和容懋,只剩他一个秦姓国戚,帝位自然是他的。郑琰,不是我不信你,鹿里侯这么着急莫不是脑子出问题了?”他说着把匕首横在了郑琰的颈侧,眼中却带着笑意,“是你哥哥弑父了,对不对?”

    “你比我还清楚,难道刚刚和涵芝在甜水街上走也是计划好的?”郑琰带着恶意挑拨周涵芝,伸手捏住了颈上的匕首,“我到底姓什么,你应该早就清楚了,现在却要起疑对我动手?”

    “不,和你开个玩笑而已。”秦容顾收回匕首扔给了照雨,“你哥哥狼子野心还要怀疑我软弱,他以为我怕交战不敢动鹿里,自己暗地里却不少动作。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难道不是这个道理?我只是等日子找藉口,没想他们……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吧,古语弗爱弗利,亲子叛父。秦谈殊身为臣子,心怀不轨。不义不昵,厚必将崩。我等这天很久了。”

    应长天

    秦容顾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周涵芝还睡着,借着黯淡的光可见露出的肌肤上有点点红痕,锁骨一处尤其明显。他侧过身搂住周涵芝的腰点了点周涵芝的鼻尖,周涵芝拽着被子盖住了脑袋。

    秦容顾自己乐了一会揽着周涵芝又闭上了眼,再醒过来时周涵芝已不再身边,床帐遮住日影,算一算也该不早了。

    “皇兄,你起来没?”秦容懋在窗外喊他。

    秦容顾应了一声,赶紧穿了衣裳洗漱完走了出来,看见秦容懋站在铜海边上一脸喜色。

    “容懋可算回来了,看你这么高兴,秦谈殊交去刑部了?”

    “夜里回来我亲自押着他过去的,郑琰去看了他,毕竟人家关系比咱们亲近,我没拦着。”秦容懋说完幸灾乐祸地笑了笑,“程漱程大人也顺便从贺州回来了,我昨儿夜里碰见了她,她说今日要来找你。皇兄你小心她弹劾你,再让你写个罪己诏。”

    “我哪有错?涵芝的事只是和冯大人一说他就那个态度,武死战文死谏,我就怕哪天那帮子清流知道了非要在朝殿中撞柱子呢。程大人回来,她挑明了说不管这事,别人更没权说我的私事。”秦容顾扫了秦容懋一眼,秦容懋撇了撇嘴。

    秦容顾接着道:“鹿里侯和元州知州暗中勾结,前一阵程大人被贬去贺州,朝里的肃正尹一直给她空着。她实则是自请,暗中去了元州查出明证,今日来述职而已。鹿里侯一倒,李瘦鸢还能跑到哪去?李瘦鸢那老头多大年纪了也不安定,几年前元州水患他便在灾银上做手脚,半月之前的刺客可就是他出的人,你胳膊上那一道得算到两个人的脑袋上,呵呵。”

    “皇兄向来心思缜密,少见你被谁抓住把柄,我倒是整天闹出笑话。”秦容懋搅着铜海里的水叹了口气,整个人都闷闷不乐,“我也大了,还没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可怜我喜欢的人皆不喜欢我。从武英殿来的路上遇见了张纶之张大人,张大人还说我没规矩。”他无奈地挑眉看着秦容顾。

    秦容顾拍了拍弟弟的肩,“容懋,我也很羡慕你。父皇乐意放纵你的本性,你有一颗我比之不及稚子心。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涵芝坦荡可以和我冰释前嫌,可我有时觉得愧疚。你还是孩子心性,自己一个人难道不自在?人贵清静。”他抬眼看着推开的窗子徐徐道,“你跑进宫来站在窗外喊我,不是没规矩,我很欢喜。你私下找我时只是兄弟,张大人的话一点也不用放在心上,不用理会他。”

    “皇兄,我不喜欢清静,我唯一敢承认的就是自己做不到慎独。我怕郑琰不高兴见着我,毕竟先前我误解了他……还抓了他的哥哥。”

    “郑琰和你差不多通透,不会记得你那个的。就算记恨你,也不会有报复的心思。”秦容顾笑了,“若是不高兴,就出去走走。这半个月你辛苦了,鹿里侯的爪牙已经拔了干净,想去哪就放心去罢。”

    “给你,皇兄!”秦容懋一把扥下象牙令牌扔到了秦容顾手心里,对秦容顾扬眉一笑跑了,“我明日大早再来烦你!”

    秦容顾望着他的身影摇头失笑,“照雨,涵芝呢?”他问。

    “详正学士身体不适,想见一见挚友杜学士的外孙,周大人过去看刘学士了。周大人走之前还觉得不好意思,五年之前刘学士见他时,问周含周侍郎的太`祖母如何,周大人硬着头皮答了一切安好,这次回王都身份倒是揭了个彻底。”

    “不见人还没事,见了人尤其是熟人,不说他,我也觉得尴尬。”秦容顾说完抿着唇想了想,“他的身份我必须还给他。左右无事……走吧,我也过去一趟。”

    秦容顾没提前说就去了刘府,和碰见的人比了噤声的手势,站在院中逗弄着笼里紫粉盘长方头的大红画眉,准备等一会刘鬯和周涵芝闲聊完了再去屋中探望。刘鬯虽老,心耳俱明,听着屋外安静了不少,由郑琰扶着走了出来。

    郑琰见秦容顾从来不讲那一套,他才不管别人说什么,秦容顾都不介意,所以他也只是向秦容顾颔首致意。

    秦容顾亦对他一点头,笑着扶住刘鬯免了刘鬯的礼,“天下至贵者身尔,刘大人身体可好一些了?那套虚礼朕向来不讲究,刘大人见了朕还行什么礼?灯芯草垫子若是坐着清气舒服,朕便再差人送过来几个新制的。”

    “多谢陛下记挂老臣,劳烦亲自来。不是胡言,老臣咳咳咳……年纪大了,活了这么久也该知足。”刘鬯气色不好,却坚持着站在院子里和秦容顾说话,“昨夜梦见杜修明杜大人来找老臣下棋,笑谈之间神色爽然,老臣问及,杜兄言:‘城郭为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壘壘?’继而笑星正月明,天下将白。老臣深信文以载道,正气浩然,做人贵直,属文贵清,陛下诚能爱能利民,毋言其他已足矣。可陛下之史不可不正,鲰生之说不听也罢。”

    “多谢刘大人之言,朕其实心里都明了。”秦容顾看着满头梅发的清癯老者,一生中和持重,简单几句说给他也是说给周涵芝,“打扰刘大人这么久,大人早些休养罢。只是……为何这么久还不见涵芝?”

    郑琰听完皱着眉头看向他,“涵芝早已经走了,我以为陛下是见了涵芝才来这里的。”

    秦容顾忽觉不妙,隐隐有不祥之感。

    乌鸢巷

    周涵芝从刘鬯处出来后遇见了周缜,周缜觉得尴尬一直避着周涵芝,却在自家门前的街上碰了个正着。

    周缜看着眼前的人久久无言,最后叹息了一声,“涵芝……”

    “周大人。”周涵芝除了不再称周缜父亲并未介意其他,态度温和恭敬,“改日有周大人有空暇时,可否告知涵芝?二十四年前周大人的恩情,涵芝会一直记得。”

    “后日罢,我去找你。”周缜拍了拍周涵芝的肩,无可奈何一笑,“我问心有愧,不敢称恩,也对不起恩师。涵芝是好孩子,我却耽误了你太多。”

    “周大人为何这样想?”周涵芝笑着问他,“周大人予我名,予我开蒙与文德教化,再自责倒是叫我实在过意不去。”

    想来幼时心思单纯,被周缜打了只觉得眼前一切都黑漆漆,只眼眶中打转的泪泛着明光。后来年岁渐长,他开始猜疑自己的身世,后来隐约猜到些什么把母亲的应龙佩给了程伯。

    五年前听完郑琰所言得了证实,他只是没猜到自己有哥哥,竟与皇后和秦容顾还有一段仇怨。对于周缜,终究还是感激多过厌弃罢,毕竟周缜瞒住所有人一人暗中挡下了当年所有的事,那时周缜却还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主客员外郎。

    “涵芝先去忙,我这便走了。”周缜与他笑笑,踌躇几步后终究没再说什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周涵芝本来没了事,要去宫中文成殿中的集贤殿拿几卷书,孰料被人截住了。他不喜身旁跟着人,从前在太子府中只有浮烟一人,倒照料了他的所有事,去了北疆后不管天冷天热事情也大多亲力亲为。他想着出宫不过一会,就只带了新茶一人和一个侍卫。

    拦住他的是个老伯,花白的发梳得一丝不苟,衣着干净整齐,一副简朴的读书人模样,拎着几条鲜鱼正欲走进乌鸢巷中,却忽然从鱼腹中掏出了匕首来横在了周涵芝颈上,以他要挟着新茶和侍卫带着三人进了巷中一间破败的院落。

    进了院子新茶锁住了门,那老人一刻也不松懈,泛着冷光的白刃贴在周涵芝颈上,染上一条细细的血红。周涵芝冲新茶安抚一笑示意他不必着急。

    “小老儿有求于大人,”那老人道,手也颤抖着,眼泪大滴大滴掉出来,“实在没了法子才出此下策,大人听完,不劳您和侍卫出手,小老儿即刻自绝。”

    “老伯为何知道我是大人?我的身份并不尊贵,不过五品。”周涵芝冷静地道,摩挲着自己的指尖的茧子。

    除却写字,在北疆春夏植树刨土时赵日新与他半日都弯着腰,为此腰间还落下了小毛病,赵日新比他大更照顾他,一行人日复日年复年在山下植起障沙绿屏,想一想那一身狼狈的样子也真是看不出哪尊贵,“老伯看到我的手,就该知我不是养尊处优的达官显贵,手中并无大权。”

    “不!”那老人急了,“我看见大人从皇宫那边出来,去了刘鬯学士府上,还有一个年纪长于你的人见了你专程问好。你的衣饰,不是寻常官吏能穿戴得起的。”

    “……”周涵芝皱了皱眉,他向来不挑衣料,粗布麻衣穿得,丝帛锦缎也穿得。今日穿得是五年前的一件缂丝直裰,随便挑的束带上嵌了福海蓝精石和一颗珍珠,腰上佩饰只一个秦容顾送的淡库金流苏倭角香囊。衣料犹记得是秦容顾说自己裁衣剩下的,浅藤紫缂丝,衣摆角上有几朵辛夷花和一只黄莺,他去北疆时并未带走,已略显旧了。

    “老伯不是一般人,”周涵芝道,“认得刘鬯大人的府邸却不认得当朝周尚书,认得这个布料却不认得我。我的脖子有些疼,老伯若有所求不妨放开我,我保证新茶他们不会出去,我也会耐着性子听完老伯说话。老伯既然有所求,我性子烈,非要硬碰硬咱们二人都死了岂不是耽搁了心愿?我可能帮不到老伯,却愿意听你说一说,可好?”

    那老人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周涵芝轻松挣开他转身看过去,老人扔了匕首哭着跪了下来。

    “还请大人为小老儿做主!小老儿有冤,察院不行其权,上书知州而知州不闻,全家竟落得家破人亡只剩一人!小老儿不求大人重审我案,只求大人上书除佞臣、改新制!”

    也是造化,这老人歪打正着却捉住了皇帝的枕边人,周涵芝连忙扶起他,除了疑惑实在猜不出其身份。

    闲中好

    周涵芝是带着一沓册子从乌鸢巷中出来的,那老人长跪在地上看着他走远,终于忍不住在他身后嚎啕大哭。他并未直接回宫,绕道去了礼部一趟,漫不经心去库房翻了翻科举名册。

    反正找得再仔细那上面也不会有他的名字。

    秦容顾到处找周涵芝没找见,程漱已在宫中等他,他忧心万分便误了些时辰。程漱是秦容顾姨母、程杲的姐姐,打小看着秦容顾长大。这次知道了秦容顾来晚的缘由,没见周涵芝已觉不喜。

    她和秦容顾刚出三书殿,远远瞅见了周涵芝,不得不说周涵芝和相文的身形远远看去的确像,秀骨清像灵俊颀长,于是更觉得秦容顾这件事做得欠妥当。

    周涵芝不疾不徐地朝着秦容顾走过来,看见程漱在就先向二人问了好,秦容顾见了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周涵芝作完揖谦敬地看向程漱,程漱五十多的年纪,端净清瘦,眼神凌厉,中衣胜雪,清爽简单地着了件银芦灰底的海波水涛纹圆领襕衫,玉带上仅一蜡白绦子颇黎佩和一块象牙令,银冠无华,束起的黑发间已夹杂了银丝。

    程漱自然也看着周涵芝,她自哂也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刚刚就顾着看周涵芝的脸,竟忘了周涵芝好歹也是有才学有功绩的臣子,离开王都五年又名正言顺地回来任职,想必不是徒有其表,再想秦容顾也不是只看容貌的人。细细打量后觉得周涵芝温和有度,一身正气浩然无邪,她微有歉意朝周涵芝一笑,并未刁难多言便走了。

    “看来程肃正很满意涵芝。”秦容顾就知道程漱得待见周涵芝,自己也乐得见到这个场面,“涵芝去了哪儿?倒是教我好找,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牢里找秦谈殊聊天了。”他说着微微扯开周涵芝的衣领,看见周涵芝脖子上的血痕皱了眉头。

    “我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周尚书,耽搁了功夫,聊着也忘了让新茶来报个信,是我的错。”周涵芝瞒住了遇见老人的事,老老实实和秦容顾认了错。

    秦容顾哪是让他认错,只不过担心他,听他说完后若有所思,终于还是挑眉看着周涵芝,“可我碰见了周尚书,他和冯尚书一道喝茶品茗去了。你不喜欢喝茶,倒是和他们两个老头一起了?再说,我虽然不知道涵芝早上穿得哪件衣裳,却好奇你脖子上这一道是个什么情况,嗯?”

    “喝茶这个自然是……没有的,”周涵芝轻笑了一声,“到底瞒不过容顾,我遇见了件有趣儿的事而已。”

    “我不觉得有趣,”秦容顾说着轻轻摸了摸他颈上的血痕,“你回来不过一月,倒是整天带着伤,我放心不下。这是……匕首割出来的罢。涵芝,有事情你可以告诉我。”

    “容顾,我与你之间还有君臣一层身份,我并不惧你,但也不可僭越本职。闲言碎语可袭人骨髓,我不愿意随便说什么,无论有心无心,诋毁也好赞誉也罢,你听着到底要受些影响。”周涵芝和秦容顾并肩往园囿中走,“再说这伤,我若都不好好爱惜自己,怎么谈得上爱别人?你放心,我不会也不想自戕,更谈不上白白给人欺负的机会。”

    “你既然怕自己说了让我多心,我不问你,你想到了有时机便只管说就好。与涵芝相隔五年,倒是不亏。”秦容顾笑了,“单相思的人是周涵芝,别说五年,一辈子也得等。”

    “哦?我怎么听闻皇帝独爱会跳白纻舞的沈姓美人呢?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希,我哪里及得上……这么一想,我倒是吃醋了。”

    “哈哈哈哈哈没有的事,你少听他们胡说。”秦容顾出其不意侧过身亲了亲周涵芝的侧脸,“是照雨喜欢人家呢,还求浮烟替他写了情诗,无事时整日跑出宫去看,要不我身边又多了个简吟。”

    “照雨好眼光。”周涵芝忽然转身对着照雨笑了笑,秦容顾站在一边乐呵呵看着照雨的窘态,让他春心荡漾平日出去跑,倒是得尝尝害臊的滋味。

    照雨羞得红到了脖子根,支支吾吾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顺手折了一支扶桑花扭着脸递了过去,“周……周大人不过几年不见,花送大人求大人别再问,我……羞得紧。”

    周涵芝拈着花抿唇不笑了,眼角却微微弯着,“这有什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照雨听完好奇地探过去,十分想知道这个秘密。

    “我喜欢秦容顾啊,这个秘密,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呢,哈哈哈哈哈。”周涵芝看着照雨一脸的嫌弃绷不住又笑了。

    “我不曾好好说过,这不算秘辛,人尽皆知,我喜欢涵芝。”秦容顾一本正经,淡淡地说了这样一句,说完他望着周涵芝的眼,这一眼仿佛看到了周涵芝的心底,“我与涵芝,定要写在史书的一页上。唯有如此,后人言及秦悯时,才有周涵芝相陪,才能不寂寞。”

    习州令

    轻诺必寡信,秦容顾甚少许什么诺。

    周涵芝听完静静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勾着唇角笑了,“得皇帝如此一言,无论如何都已无憾。”

    “你应该叫我容顾,这只是我说给周涵芝的一句话,才不是说给比部郎中。”秦容顾忽然走了一步拽住周涵芝的衣袂,“所以,涵芝是不是该予我什么以作嘉奖?”说完他闭上了眼,睫毛弯弯,眉眼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周涵芝亲了亲秦容顾的下巴,秦容顾不甚满意地睁开了眼。周涵芝岔开这件事,沉吟着思索了半天道:“容顾,算我僭越,我向你问一事。”

    “何事?可以告诉你便不算你越职。”秦容顾盯着他,等着他说出个什么来。

    “肃正台监察朝廷及各州,你如何看?”

    “国政譬如云晦,肃正台之设似忽有惊雷乍开。厉帝暴虐,丰瑞元年五州骚动,文帝设肃正台,辖察院,察除侯国外百官胥吏。我亦怕哪天肃正尹揪住了我的过错弹劾我,要我写个罪己诏名传万世呢……我皇祖母因于晋贤案写过罪己诏。各州冤案有减,朝中佞臣弗多,自设以来益处不必多言,有目共睹。若说真心话……”秦容顾在周涵芝耳边低声道,“自我当上皇帝,反而与程肃正愈发疏远了。最后这句真是只能悄悄说给你听,难道涵芝可是觉出了什么?原来我竟表露得这么明显?”

    “容顾,你若信我,请撤我比部郎中一职。”周涵芝说得认真,“你只暗中动作,便是还有顾虑。肃正台掌监察,可谁监察肃正台?给我人手,一月为期,我会帮你一把。康帝开清议,你很聪明,利用人言可畏之处,可这不够。”

    秦容顾短叹一声,“没想到涵芝要搬开压在我心上的千钧之石。你若有法子,不妨一叙。”

    “我今日遇见了和正二十一年的探花郎任渡白,已去礼部查过科考册。任渡白倒真是冤枉,只要去习州考证,若真有其事,在王都翻案之后……书生清议,众人言论纷纷,如何怕朝中重阻?至今未觉容顾践祚后有过错,肃正台不能无缘弹劾你。”

    “涵芝,你想得太简单了——”秦容顾苦笑着摇摇头,“我动肃正台,便是刮许多人的骨肉,更何况其中不少大臣为国之肱骨。纵使事出有理,他们也不会这么痛快任我鱼肉。涵芝,我并不想你亲自做这件事成为众矢之的,这件事本来都选好了人,给段惜农做。可你若是想试一试,我会帮你,也会护好你。毕竟是我的涵芝想帮我呢,是不是?正好让我听听众大人如何想,权当投石问路。”

    周涵芝莞尔一笑,道:“这是绝佳的机会。相隔三十七年,风光不再双鬓白,任渡白当初少年才气意气风发,光耀地回习州时未曾想到会成今日之态。他隐忍二十余年,冒死从习州偷出了察院几位大人的记账私簿,账目看着都触目惊心呢。私簿此时已在清吟殿的香樟木书橱中了。一查就是一个州,不算小事,程肃正失职了。”

    “哦?”秦容顾收了严肃的神色,拍了拍手中的玳瑁洒金折扇,“怪不得你说今日遇见了有趣儿的事,此非天助我?我那句倒是没说错,涵芝果然是天降良辅,翊赞朕恭。”他低头在周涵芝耳后轻吻了一下,如蜻蜓点水,“我不会对涵芝设防,下午你我不出宫。我叫来段惜农几人,你也去,是时候该好好清点算账了。”

    周涵芝只庆幸,幸好任渡白遇到的是他,他也碰巧遇见了任渡白,两人可谓互利而合。任渡白遇到的若是别人,譬如程杲,程杲会还他一个公道,但也会压下一切不走露一点风声。

    这件事是一个开始。

    长祚二年孟夏深晦,天雨。云气四合,白昼为之晦暝,任渡白冒雨长跪于肃正台前伸冤,周涵芝为之撑伞。

    周涵芝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撑着伞,笔直地站在大雨中,衣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一众学生在旁请愿。

    弹正疏一言不发走出来扶起了任渡白,程漱着了缥色的衣裳同样站在雨中,尚不知何事相待。

    “大人曾见韶舞否?”周涵芝笑吟吟地问她。

    程漱面色冷峻,目无波澜,“并未。”

    “曩古之世,世风明畅,舞韶舞歌功德。如此想来,是时再闻韶舞,开明政,除昏臣。习州察院某士以为枯骨可诬,时隔二十五年,我来讨个公道更典对证。”

    云晦雷发,阵阵紫电龙鸣骇人耳目。

    “我司有误,此案可审,”程漱转过身走了,背依旧挺得很直,背影瘦削,“烦请诸君往公堂去,不才稍后便至。”

    “好。”周涵芝道。一切备好,只待程漱前去。

    习州章图察院主管之子为人张扬跋扈,二十五年前轻薄任渡白独子刚过门的新妇,二人争执间任渡白独子被乱棍打死。察院主管为求自保,无中生有污蔑任渡白贪墨且上书通告,又污蔑任渡白猥亵新妇致其蒙羞自尽,后凭身份挟令习州知州撤其职抄其家。知州不清白,也确有过失,受贿在章图有膏土百亩,自然而然受了胁迫。小小胥吏,张狂如此,甚至扼住了知州的命脉。

    昔日探花郎,今朝街头乞,这二十五年的污名与人命,压得任渡白夜不能寐,为者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偏吏。

    肃正台掌权已久,不少人忘了初设时被打压的艰苦滋味,也忘了铮铮义骨与一腔热血。程漱刚正也不能做得面面俱到,她手握重权,秦容顾也忌惮三分。可周涵芝从来不是不敢说话的人,更何况他身后有如今的帝王。

    大雨滴滴混着任渡白的辛酸热泪,冤情一洗得昭。

    旧亭台

    时过半月多,任渡白之案今日审完,朝臣屡有上书,程漱在朝堂上却并未多言什么。

    天晴风和,周涵芝在公堂外站着望天,天色已微微暗了,中午是骄阳万丈的好天气。

    任渡白在程漱转身之际喊了她一声。

    “程肃正!”

    “任兄还有何言?”程漱停住步子望着他,面上看不出喜怒,“我既有失职,已自请撤职让贤。一干官员已经查处,原习州章图察院主管的命也赔给了你的儿子,任兄还有何不满?”她微微扬着下巴问。

    “程肃正,我苟且偷生这么多年,既来王都,便不是只想要他的一条命,也不是要您失了官职。”任渡白道,“这么久只想亲自问您一句,若不遇清流循吏,您觉得还有多少人比我不如?”

    不待程漱答他,任渡白忽然朗声大笑,接着道:“此之问,还请程肃正答给周涵芝周大人罢。我家破人亡,因取证为贼,纵使证了名声也留下污点,对不起世间正气。我任性一次,不想因偷盗老来再陷囹圄。今日心愿已了,足矣!”说完出人意料直直向着堂中的柱子撞了过去。

    “任老伯!”周涵芝站在堂外,看到这一幕瞳仁一缩,他和程漱几人同时拼尽力气跑过去,只抓到了任渡白的衣袖。任渡白的额头与柱子相撞的声音,皆听得清清楚楚。

    他眼睁睁地看着任渡白自尽,惊得一时失了言语。

    程漱脸上还是淡淡的样子,她蹲下身把帕子盖在了任渡白的脸上,雪色帕子上绣得琼花瞬间被染成血红。

    “请涵芝独自送我回去。”程漱轻轻地说了一句,“死后的凭吊哀悼,不论何时都不会晚。”

    “是……”周涵芝挥退了新茶,跟在程漱身后。

    程漱并未回府,步幅不疾不徐地走到青枇杷巷前,“许久不来这里了。”

    “程肃正带我来这里,必有因果罢。”周涵芝看着粗壮的枇杷树下成帝为杜修明立的碑亭。

    “这里安静而已。”程漱拿出铜钥打开了带着铜绿的锁,她推开沉重的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周涵芝走了进去。

    “在我说完这句之前,暂且不要称我为程肃正。这里本该是你长大的地方。”程漱把铜钥交到他的手中,“你对容顾并无恶意,我替姐姐向你道歉。容顾十五岁时,我忘了是哪一日,我姐姐去看他,相文手中拿着刀正给容顾削果皮……削完之后收刀时刀尖恰好对着容顾,我姐姐撞见了这一幕。若不是你,容顾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为何自己的母亲忽然这么狠心。后来,我姐姐亦因此心中郁结……不足一年过了世。”

    “程大人,我并不想提起旧事,这么多人都告诉我我该是如何如何,告诉我我外祖如何如何。当年我家蒙难之时为何只有周缜周尚书暗中帮我?众人为何少提起我的父亲?因为我的父亲没有杜学士名声响亮,说出来不够让人痛惜——为什么总让我记着秦家欠我的。我的仇……我自己尚不知该找谁来报,更不需外人一再提醒。”

    “呵呵,涵芝好性子。”程漱看着面前的大片晃动的竹子,昏暗的苍穹上,下弦月明亮的一钩仿佛扯住了她的思绪。隔了很久她拍了拍手,笑着道:“你真是敢啊,容顾也真大胆。他的父亲尚不敢动我,如今他登基才两年,处理了鹿里侯就急着甩掉我这颗棋子了。肃正台没有我,他管不住的。”

    “此事不是针对程肃正,仔细算起来,若不是任渡白跪在肃正台前,这件事普普通通根本扯不上远在王都的程肃正。若无清流循吏,是百姓蒙冤。可国土之大也盛不下人心,没有那么多从一至终刚正不阿的人,无滥刑、无私罚、无党流只是笑话!既然肃正台与察院出了连大人都难察觉出的问题,容顾只是想挖了烂掉的地方。我强出头,又只是咽不下一口气而已。我自问不想一辈子被人忘了名姓,仅被当做秦容顾的枕边人。”

    “你不是宠佞,有野心。”程漱说着不拂尘土便坐在了亭中。

    “我从北疆回来,就打定了有野心!我不甘心就这样犹豫一辈子,也不甘心默默无闻一辈子!我既然知道自己的心意,喜欢秦容顾便不是说说而已。”周涵芝眼神锋利决绝,“宠,龙之宀,尊也,我中意这个字,不中意后面这个字。”

    他坐在一边,和程漱离得不远不近,换上平日温和的脸色接着道:“涵芝只中意两个身份,一个是陆克礼陆大人的弟子,一个是容顾所爱。程肃正以为我想大权在握,我有大权在握如何?屠尽负我者?我没这个兴趣。只不过,我在北疆五年间所见所闻容不得我再那么天真,我也愿意能为容顾做一次利刃。”

    “可这天下,永不会如你所料的太太平平。周涵芝,我今日与你来此,一为容顾的姨母,谢你风度;二为肃正台官尹,你日来在堂上的质问让我哑口无言,可肃正台是我的,只能由我自己清扫门户!我只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不是人人有如我一般的脾气容得你。我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肃正台,不会就这样放掉它。”

    “程肃正是想提点我?多谢,可涵芝有反骨,不喜听人善言。”周涵芝振袖站起身,转身欲走。

    忽闻远处有脚步声,他抬眼看见一队提着灯笼的人,秦容顾急匆匆地走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程漱咳了一声,“容顾。”

    “程肃正,天色晚了,还不回府歇息?”秦容顾并不叫程漱姨母,“还有,不如挑明,朕只是想告程肃正,朕不只是想要分您的权撤您的职。这事干系与您不大,您的错当然不至此,我也敬重您。您的上书朕无论如何也不会批的,您还年轻不是吗?朕准了您,日后再亲自去请您反而自打脸。另……姑母,容顾谢你宽容,留出真心待涵芝。可公私要分清楚,若有出言威胁涵芝而闻之朕耳者,定、不、轻、饶!”

    秀碧霄

    月明星稀,街上几乎已无行人,府邸门前的灯笼中光影长,明如豆,络纬鸣于井栏草下。

    “周涵芝,你胆子不小啊,自己一个人就敢跟着程肃正走了?我叫你时,也没见你这么乖就和我走。”秦容顾拉着周涵芝的手走在玄德街上,讽刺地道:“一个下午没见你的人,我以为又是哪个苦命人截住你了呢。”

    “程肃正为人正直,不屑暗中做什么。”周涵芝闷闷地说。

    “你倒是比我懂她了?”秦容顾嗤笑了一声,“鹿里侯身边的细作尽是她安插的,我皇叔活着时一言一行她比我清楚得多。我皇叔老奸巨猾迟迟不出手,秦谈殊性子急,他弑父便是程漱派去的方承砚不断挑唆怂恿的!难不成还是我真的有这个耐性且胸有成竹?我在王都,和鹿里差了万八千里地,人手都被程漱给排挤出去了!她和鹿里侯无亲无故,自然不待见鹿里侯,待见我这个外甥多一些。她不动手,你却还碍着了别人的路,和她走时不设防,别人便不会下手杀你泄愤?!”

    秦容顾想来都后怕,攥紧了周涵芝的手。周涵芝的手腕被他攥红了一块,也不挣扎,低着头看着地面,唉——左右秦容顾也派了人暗中跟着他,还是这么不放心。

    秦容顾察觉自己的失态,刚想委婉道歉,却看见周涵芝撅着嘴小声说着什么。

    他仔细一听,忍不住笑了,悄悄揽住了周涵芝的腰,抬袖子遮住两人的脸亲了亲他的额头。

    “可满意了?明明想让你认个错,反而是我来赔不是。”秦容顾无奈地摇了摇头,刚刚周涵芝撅着嘴一直小声念叨“容顾太凶了……容顾太凶了……”

    “满意?”周涵芝耳尖还红着,色厉内荏白了秦容顾一眼甩开他了的手,抬着手腕给秦容顾看,“手腕都被你握红了——”说着他忽然扯了扯秦容顾的脸跑了。

    秦容顾跑了几步,毫不费力便追上了他,一伸手拽下了他的绀紫绣鹤发带。

    “你又拽我的发带……”周涵芝仰着脑袋道,伸出手找秦容顾要发带。

    “谁教你系得不紧,不给——”秦容顾把手背在身后,弯腰在周涵芝耳畔道:“这几日没见涵芝用过那条灰绿底的白荷发带,那个和涵芝的肤色很配呢……”他尾音上挑,语调五分色气三分调戏,带着挑逗的意味,说完还轻轻吹了一口气。

    “……”周涵芝的脸一霎红了,实在不知如何接秦容顾的话,那根绸子发带染上了……东西,他哪还好意思再用来束发。

    “今日去太子府住。”秦容顾也不为难他,帮他绑好头发道,“明儿无事偷个闲,我请了舒如眠来太子府吹筚篥,他那个性子可是费了照雨不少功夫才请得动。隔几天再得闲,却该宴请群臣了。对涵芝的事,他们倒是还耐得住气。”

    “早晚都是要质问我的。”周涵芝苦着脸叹息了一声,“我自认不及祸国殃民的妖臣,好容易搏了众大人的青眼,皆如此垂爱,都紧紧盯着我的言行,我不适应得紧。”

    “左右有我,涵芝有什么好怕?你是我的逆鳞,人婴鳞而我必怒。”

    “这可好了,”周涵芝对着秦容顾一笑,银白月光下双瞳剪水,“我倒是真成了昏君主的罪臣了。”

    “涵芝这是提醒我不必再克制?今晚我便听你的不再克制了呢。而你我私下,并不应提及君臣之论,仅是佳偶。”秦容顾扫了照雨一眼,照雨转过身默默躲起来了。秦容顾扬眉把周涵芝推在了回廊的朱漆柱子上,唇凑过去,周涵芝没闭上眼反而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秦容顾的温度和沉稳有力的心跳。

    “这是谁家的公子,竟不好好穿衣服——”秦容顾没吻到周涵芝就直起了身子,抽下了周涵芝的鞶带单手拿着,另一只手则撑在周涵芝脑侧。

    周涵芝并不窘迫,眼珠一转道:“我在天地间,天地即是我心归处。如此则有地为舍,天为衣,月为梳,云彩落霞为霓裳,何有衣衫不整之说?”说着他从秦容顾手中拿回了鞶带,“但是我还是喜欢屋子里多一些。”

    “难怪程肃正也被你几句噎住了,你这答法可是没按着规矩来。”秦容顾失笑,“按你这么说,我可是在你的衣中了。你喜欢屋子里,但我不想回屋中,并无没别的意思,仅是想与你同去振花院屋前的台阶上坐一会。你离开王都时,我闲来就坐在院中,看见西边有星辰。那时觉得你我同在苍穹之下便是幸事。可如今不满足了,你在我身侧才是幸事……”

    寒山苦

    秦容顾睡醒走出屋时天已大亮,走过展叶散香屏风便见周涵芝在书房里,披着自己已旧的织金边莹白底银线团菊氅衣坐在圈椅中。

    桌上放了檀香木百宝嵌鱼跃海波图盒,周涵芝手里拿着块封门青冻石正细细刻着。

    秦容顾静静看着,恍惚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长长一梦,终于梦回。

    “这都五年了,今儿才准备把它刻完?”他靠着隔扇道。

    “刚刚记起还有这些东西,这几年学会了刻木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活。看来我和刻印是没什么缘分了,照样丑,难为你没事还拿出来印几下。”周涵芝放下冻石和刻刀站起身,捏了捏酸痛的腰,“容顾起得比我还晚。”

    “早膳备好了,请吧。”秦容顾伸了个懒腰走过来,替周涵芝轻轻地捏了捏腰,“有几日没吃过浮烟备的早食了,他倒记得给你买丰乐楼的琥珀核桃和桥头鹿家包子。还是四样菜,山药鳎目鱼、糟鸭舌、珍珠萝卜丸子和青笋虾球,汤是三七老鸡汤,不喜欢。我看碗里盛的像赤小豆粳米粥,还是不喜欢。算了,为了涵芝的身体好,我还是吃这些好了。”

    “……”

    “我说得不对?你一会需都吃了,就算是为了日后的相处。药都不让你多喝了,饭食就讲究些。”秦容顾笑了,相处两个字念得尤其意味深长,“我从小就不喜欢吃赤小豆。你不在时,夜半总心疼不已,有几个月事情不多,我便告了假搬到安国寺修养。上妙法师夜夜与我讲经,早起偶尔也随他喝赤小豆粥,从那时起便都吃素了,直到你回来。仔细想一想,不论如何讲,涵芝都是我的半条命。”

    “是我任性了。”周涵芝低声道,他一直不愿意和秦容顾提起那三十九年的命,可越想埋在心底却越要时时扎着他。这种感觉不是愧疚,却比愧疚更让他难受。

    “那是我的错,我的执念太深……不论对你还是对你哥哥。对你更甚,终于自尝了苦果。我……不懂放手的意义。”秦容顾浑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上妙法师给我讲过一种命命鸟,这鸟也叫耆婆耆婆迦,双头共命,金翅乌足。两头一身,一荣俱荣,一死皆死。争执中一鸟头服毒想毒杀对方,结果两个头皆被毒死。大概善恶也是这样罢,无纯善无纯恶,可我当时戾气太重蒙蔽了双目,失了神智……不提这些了,反正涵芝就在我身边。谁知道折甘不是骗我。”

    “嗯——”周涵芝默默应了一声,突然严肃地站了起来。

    秦容顾看着周涵芝的神色弹了他个脑瓜崩,语气温和地道:“别不开心。是我心甘情愿的,左右我命长,我都不心疼。涵芝只要和我好好过完这么多年,一起白了头发,我便连死都不怕了。”

    “我一定好好的,和容顾一起。”周涵芝站起身吻上秦容顾,秦容顾笑着回手抱紧了他。

    还未用完早膳简吟让人传来了消息,说三位谏议大夫领着一众大人大早就跪在了乾鹤宫外,即使他说了皇帝不在也不散去。

    秦容顾慢悠悠喝完了粥道:“照雨你先回去,让简吟给几位大人找好伞和软垫,若是渴了也要有好茶待着。千万不能怠慢,定得留住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我父皇默许的事,肃正尹也不管,倒是轮到他们管了起来?”

    “陛下这是不回去了?”照雨苦着脸问。

    “我得和涵芝用完饭啊。”秦容顾一本正经的对照雨一眨眼,“还能不允许几位大人找地聊会儿天叙叙旧了?他们喜欢乾鹤宫门前,既然有本事跪在那,多待一会我这个主人也没什么意见。”

    照雨瞅了瞅周涵芝,周涵芝哭笑不得,默默吃完了秦容顾递来的蟹肉笋丁馒头。

    “我吃好了。”他漱完口道,“可以回去了?”

    “别,我还没吃完。”秦容顾拉着他坐下,“喝完那个汤,特意给你炖了一个晚上。”

    “我又没病……倒是再喝那个就要中毒了。”周涵不习惯汤中回甘的药味,让人撤了自己的粉青釉炖盅。

    “你呀你呀——”秦容顾道,“涵芝这么着急替我分忧,我不好意思再拂了你的好意。舒如眠怕是更不待见我了,他名声大性子也大,照雨好容易约了他,咱们两个却爽约走了。那……舒如眠来了,若是刁难,浮烟就陪着他走走,浮烟可是好脾性。”

    照雨冲浮烟幸灾乐祸一笑,浮烟给了他一个大白眼,照雨也不恼,乐呵呵跟着人先回宫了。舒乐师肤如白玉面胜好女,眼盲心明,说话刻薄讽刺,哪里是一般人招架得了的了。

    秦容顾和周涵芝走到乾鹤宫前时看见了一个个脑袋,谏议大夫等十余人在门前跪着。

    “陈大夫、张司业,你们十几位大人跪着做什么?休沐日不一起喝喝茶游游山,倒是难得都聚在了朕这里,快快请起吧。”

    “陛下!”不待众人开口,张纶之先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天地之大德曰生,下民生生不息,清政明和朗气乾坤,陛下亦要考虑子嗣大计!”

    “朕还年轻,张大人急什么,嗯?”秦容顾轻摇着折扇挑眉看向他,“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圣人方而不割,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可是朕为政有大失?譬如有酷刑滥罚不施仁义之行,尖利过分暴`政伤民,使诸大人大早就跪在这里上谏?”

    “陛下,圣人不淫!”张纶之并不怯懦接着道。

    秦容顾不打算搭理他,侧头看了看周涵芝,“朕不算圣人,不过今日才知淫字可以用在自己身上,还请涵芝说说什么叫淫。”

    周涵芝一字一句的说:“骄奢淫泆,淫为放纵不节制之意。淫人多惧,淫为邪乱之意。陛下清后宫、节膳食、轻徭税,何可谓淫?涵芝不知张大人何出此言。”说完他朝张纶之作了一揖,礼数挑不出一丝错来。

    “陛下无错,错在微臣不得辅佐,错在身侧佞臣!周涵芝休得再言!”张纶之冲着周涵芝道,可惜跪着气势不足,“妖臣惑主,安敢在此饶舌?周涵芝至王都不足两月,便挑拨陛下与程肃正君臣之义、亲眷之情,甚至出言诋毁程杲程大人,居心何在?你衣饰逾矩,骄奢不合先度!陛下,臣不惧死,只怕陛下被小人蒙了眼啊!”说着他磕起了头,直磕得脑门青紫。

    秦容顾最怕遇见张纶之这样自认正气凛然还要一身傲骨不肯服软的人。刚烈直白本是好事,尤其于朝政。上谏之臣不可斩,若是张纶之自己想不开以自尽为挟,他也是脑袋疼,更何况张纶之出言不逊,难听之极。

    秦容顾用眼神示意周涵芝,让周涵芝说几句。周涵芝静了静一撩衣摆朝着众臣跪下道:“臣无德,承诸位大人关心。张大人,涵芝冬日凿冰扫雪,洗衣饮水不假他人之手,当不得奢字。夏日顶烈日植树,手流血磨茧,当不得奢字。秋日行风沙中至榷场核查,只匹马无车架,目不能睁曾坠马,当不得奢字。三年寒暑不辍,译文百篇,执笔而皮肤皴裂,当不得奢字!北疆政绩安有假?”

    他笑了笑,看着张纶之接着道:“我在北疆,亲眼见察院主管之兄伤人,管教审查却换得诬陷,身陷囹圄半月之久,与虫鼠湿雨为伴。本无宠,何能恃宠而骄?不过以我所闻察院积弊已久,制不便不可改?既如此又何来挑拨之言?挑拨便是无中生有。涵芝字字恳切,绝无虚言,望大人收回骄奢二字!”

    秦容顾见张纶之迟迟不言微有愠色,一把拉起了周涵芝,道:“张大人今日请来的人不够多,事情闹得不够大。臣子的本分是为民生作论谋计,如今日日看着朕的私事作何!张大人也职不在此,停职半月。你们一个个说为朕好,朕自己的事,若是因此过得不好不舒心,却与诸位大人没了丝毫关系。张纶之,尔不明史,朕不欲与尔言,愍帝、惠帝、厉帝皆无子。每人都羡慕厉帝,杀伐随心无拘束,朕不介意做一次厉帝诛言私事之谏臣。若是各位大人还不满意,朕愿自称寡人,寡人更合心意。若说涵芝无德,朕也本就是寡德之人!至于衣饰,朕今日的鞶带便是涵芝的,有不可?若是涵芝穿着不妥朕也不妥,勿针对涵芝一人。”

    张纶之一直被堵得无话能说,哆哆嗦嗦端着茶杯饮了一口,忽然站起来,竟想不开把茶水朝周涵芝泼了过去,被秦容顾甩袖挡下了。

    秦容顾刚刚只是不虞,如今是真动了气,一把摔了刚刚接住的杯子,又将手中的折扇朝张纶之身侧摔了过去,玉骨扇子清脆一声摔得粉粹,“张纶之若早卒,墓上之树早已如盖,倒是老了没了顾忌吗!”

    张纶之扫了一眼碎了的折扇挺直脊背道:“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寇贼,望陛下听臣忠言!”

    “好,好、好!”秦容顾拍手笑了一声,“张纶之,朕来替尔一言心中所想!尔之言有违逆大错,可朕不听尔言便是不仁,罚尔即为残仁,是天地一独夫!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不听则易位!尔等若觉得涵芝如何不堪,朕便有多不堪,朕难道独惧尔?!念尔老,不欲多罚,先罢职!你们一位位大人便都看看,朕的确不仁,从张纶之往后不会再饶别人!”

    秦容顾违逆的罪名压下来,张纶之听完直挺挺昏了过去。秦容顾冷哼了一声拉着看呆了的周涵芝拂袖而去,留下一干没反应过来的大臣面面相觑。

    探道子

    谏议大夫班益觉得天该是有些晒,额上出了一层汗,从没见过皇帝这么大的火气,不过还好有几分克制,他可万万不想替张纶之揽罪名。

    秦容顾不快,众人欲言又止到头来还是无人敢言,事情是他挑的头,他只好站起来道:“陛下留步,臣等……臣等所求乃他事,并不知张司业与臣等前来后竟有……竟有这样一番言论。朝有法,臣等不欲涉陛下之私,也皆知周大人的学识为人。段侍中与臣等得联名上书,众谏求陛下改肃正台……不过一直未再见到段侍中,臣等担心段大人安危,才斗胆跪在乾鹤宫门前,请陛下下令找一找……段大人。”

    秦容顾停了步子,并不觉得惊异,却装成不知情问道:“段侍中无妻子,一人独居府中,日前遣人告了假,言身体不适害了热病须休养。如此想来倒是不妙,是朕的疏忽,还劳烦几位大人亲自来一趟。”说着解了刚给周涵芝系到腕上的群青线白玉小狮子坠递给班益,“班大人可去要些人,然后去段侍中府上,这次定能进去。”

    “是。”班益犹豫着应了一声,没想到秦容顾是这么个冷淡的反应,不过总算得了回复,群臣也站了起来三三两两结伴低声交谈着走了。

    “看来有人心思不浅。”周涵芝自然知道秦容顾缘何不着急,自然地握住他的手,“不知是谁要想法子捂住段大人的嘴。”

    “放心,段惜农精得很,哪会像他祖父一样被发现时已经淹死了。扣着他的是左弹正疏,估计段大人在左弹正疏的私邸都等急了,可我又不能亲自跑去把他救出来。”秦容顾和他边走边说,“段惜农想把弹正疏拖下水,可他做的太隐秘查不出问题,段惜农就跑到了他的私邸里准备赖他一笔。等段大人被找回来,换下的位置正好换上汪宗政。”说着忽然又想起张纶之,无名火瞬间冒了出来。

    “张纶之偏喜欢和我对着来,朝中改制千方百计找我麻烦,我的私事还归他管上了!涵芝受了委屈,我能不管?”

    “张大人年纪不小,你和他置什么气,只当蚊子哼哼就好了。”周涵芝走进屋倒了两杯水,顺手递给了秦容顾一杯。

    秦容顾接过杯子饮了一口,“往前翻一翻我秦室宗谱,愍帝连着下来几个都没子嗣,惠帝说过什么,女子入宫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她好歹当上了皇帝还这样说,我不过空置宫殿倒是犯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大过?我父皇还就娶了我母后一人呢,也不见他当时穷嚷嚷。这么多空闲宫殿还要我自己掏着银子清扫,我都不说什么,他却事多。”

    “没见容顾这么生气,我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周涵芝捏着自己的脸看着他。

    秦容顾站在周涵芝身侧,放下了杯子,“涵芝,我是觉得委屈你。若他朝我泼水我顶多罢了他的职,断说不出那么恶毒的话来。是我的过失,谁都不可以怪你,当初我夺了你的意思逼着你喜欢我。皇帝有错,不能明说,所以古往今来这么多人喜欢清君侧三字,将君主的错推到别人身上。他们一句句人不可不思过,君主不是人、没有过失?我有错,只错在逼你,不错在喜欢你。”

    “容顾,你护着我我不委屈,我说不生气确实是不生气,暂且揭过此事罢。再说段大人,他果真没事?”

    “他找我要了五个人暗中护着自己,有事早就来报信了。”秦容顾坐下捏了捏鼻梁道,“我和他说干吗要跟那么多人,他说自己性命为重,万万不可疏忽。他祖父的命也不过七张牛皮。”

    “这事倒是真的?”周涵芝撑着腮帮子饶有兴致地问,随手从玳瑁嵌云纹象牙攒盒里拿了个甘栗扔过去,秦容顾伸手接了剥好,却又把果仁递给了他。

    “段惜农要面子不让别人讲,段老侍中是成帝从平荒用七张牛皮换来的。成帝暗访平荒,路过冷绿沈野原有绿翠凭羊牧,一川青青草深可及膝,段老侍郎稳稳躺在牛背上,自在得不得了,还念念有词背着阮朝国史,成帝觉得有趣儿。后来一问得知他家祖上是文帝时被流放到平荒的罪臣,成帝爱惜人才,讨价还价用七张牛皮从平戎人手里换回了个放牛郎,后来官拜侍中。”

    “我以前一直以为是说着玩的,”周涵芝吃了块银丝糖,“如今的段侍郎可是身价不菲。不过,容顾,才撤鹿里这么快便改肃正台,不会太快?”

    “蔓草滋长尚难图谋,何况山河。涵芝,此事是我与冯尚书等十几位大人商议后的结果。改政譬如扫屋,扫之前面上尚过得去,一旦翻箱倒柜扔去冗杂之物必然一室凌乱,此时最易起疑心——怀疑洒扫可有错,为何屋子越收拾越乱。可一旦收拾完,屋宇整洁窗明几净,所有东西各得其所一一归置好,岂不方便?再说朝有科考,每年多少俊才,何愁没人。”说完戳了戳周涵芝含着糖鼓起来的腮帮子。

    “唔……”周涵芝推开秦容顾的手,“听容顾讲道理,我却只想将你藏起来,只留给我一人。明日你忙着,我没事定不乱跑。”

    “你自己时小心些,从今起暗中再加三个人护着你。生人或不熟的人找你,你一定要推辞了。明日我事情该是不少,早上先去奉天门外听政,剩下一天估计都在文华殿。思及还当太子时提议改盐制,令法大前年推行下去,明儿我去看看户部尚书呈上来的册子。”

    踏芳信

    天景明澈,暖风醺醺,绿叶暴马子丛丛细白花团开得金玉乱溅,招引着狂蜂浪蝶。

    周涵芝在窗下一页页翻对着和籴收支簿,听得耳边蜜蜂的嗡嗡声放下了书簿揉了揉额角。坐在对面的刘瞻芳也抬起了脑袋,搁了笔看着窗外打了个呵欠。

    “员外郎还未回来?”周涵芝问了一句。

    “没有。”新茶手里拢着只蝴蝶站在窗外回道。

    “难为庾大人在外办事到处跑,几位主事已经回去了,瞻芳也先回吧。我留下人在这里等着。”

    “不妨事,你不是也忙了一下午,先走吧。我和恒旭顺路,正好留在这等他一起回去。”刘瞻芳笑着道,摆了摆手让周涵芝先走。

    “麻烦瞻芳了。”周涵芝站起身捏了捏手腕,新茶欢喜地跟着准备回去。

    周涵芝看着时间不早准备乘车回宫,刚拐过拐角便看见简吟和郑琰的贴身小厮明沙站在墙下,明沙看见他快步走了过来。

    “周大人,昨儿我家大人提前从元州家祭回来了。我家大人嫌累,歇在了野良御苑,让我接您下午去那用个膳闲聊几句。您早先答应了我家大人,我和简吟说过了,大人千万不要爽约啊。”

    周涵芝想了想,觉得郑琰约的这地方不大对劲。再一想,就算郑琰的母亲和鹿里侯和离,郑琰倒也还算是秦容顾的堂弟,依旧是皇亲,如此说来在御苑小住休息也无可厚非。

    “容顾知道了?”他问简吟,简吟笑吟吟地点头。

    “周大人放心,只不过陛下尚在文华殿和一众大人商议事务,让我在这里候着和您说一声安您的心。”

    “可是,”周涵芝想了想,他心中隐有疑惑,皱着眉道,“我……”

    “我还敢骗周大人吗,我家大人真的回来了,我还是带了信物来的。”明沙说着把一个琇莹老白玉蝙蝠佩递给了周涵芝,银坠上除了两根黛蓝底银边云纹绣带和几条织银细纱带外,还有三条珍珠流苏,中间各有一个红玛瑙环,冰透料子的玉髓琢成水滴缀在珍珠流苏底。郑琰若穿着色深而凉的衣裳,多是佩着他母亲给的这个蝙蝠佩,正巧离开王都那日衣上挂的就这个。

    “好。”周涵芝把玉佩还了过去,“待我写下个信儿让新茶带过去就和你走。”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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