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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缄默绅士的法则 作者:唇亡齿寒0

    第12节

    朱利亚诺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况且费尔南多只是帮凶,背后的主谋是博尼韦尔。”

    苏维塔将账本卷成筒状,敲打自己的手心:“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去做。”

    “我记住您的许诺了。天色不早,您不休息吗?”

    朱利亚诺抬起一只手,委婉地下了逐客令。苏维塔说:“那么这些证据我拿走了。”接着转身离开。到了门边,他回过头说:“今夜真是忙乱,诸位也早点休息吧。就算你们感情再要好,也不能这么打搅别人,是吧?”言下之意是让所有人各回各房,各找各床。

    他打开门,当先走出去。安托万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一下,对朱利亚诺说:“我都不知道你的家人被……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这件事错综复杂,说不定我自己都会被灭口。我怕牵连到你们。”

    安托万非常感动地拥抱了朱利亚诺一下,用力地拍击他的后背。朱利亚诺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被他拍出来了。

    “你太见外了!还当不当我是朋友!我们可是有过命的交情!以后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嗯。多谢你。你不怪我一直瞒着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安托万放开他,犹豫着自己是该从门出去还是从窗户出去,最后决定走正门。他离开之后,雷希不声不响地起身,幽灵般从朱利亚诺身边滑过。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朱利亚诺问。

    雷希歪着头想了想:“少年复仇记,真是个经典题材啊。我定能以此为原型写出一首好歌。”他轻飘飘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朱利亚诺和恩佐。没有外人在,朱利亚诺一下子放松了,身心陡然从极度紧张的状态解放,他险些晕倒。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

    他跌向地面,却在半途被一双手臂紧紧箍住。恩佐拖住他的身体,将他打横抱起,温柔地搬到床上。朱利亚诺晕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真丢脸,”他勉强笑了笑,“我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知道差点就栽在苏维塔手里。”

    恩佐拨开他的头发,万般怜爱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朱利亚诺闭上眼睛,尽情享受恩佐的亲吻。

    “你是我教出来的,苏维塔哪里是你的对手。”

    “你是在变相夸自己吗?”

    “你好不就是我好。”

    “我是不是打乱了你的计划?你对我失望了吗?”

    “怎么会!”恩佐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做得很好,我简直想不到你能成长到这个地步。刚遇见你的时候,你是个只会冲我大吼大叫的小鬼,现在已经变成能面不改色与苏维塔对峙的人物了。”

    被恩佐这么夸奖,朱利亚诺高兴得不得了。他搂住恩佐的脖子,断断续续地吻对方的嘴唇。若不是他累得够呛,真想再来上一回。这次他不要那种激烈的情事,而是要恩佐主导,很缓慢、很温柔的……

    他幻想着那种甜蜜而美妙的性爱,却连开口要求的力气都没有。疲倦笼罩了他的全身。今夜真是漫长的一夜,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接踵而至,让他应接不暇。他还有一件事没告诉恩佐,关于他的另一位老师,这种奇缘……

    “恩佐,还有一件事……”睡意涌上来了,他迷迷糊糊地说,“我遇见了以前的……我……她……”

    声音小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已是睡着了。

    恩佐替他脱掉外衣,盖上被子,在床边坐了一阵。他的手指滑过朱利亚诺脸颊,轻轻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也许有一天你会代替我,甚至超越我……”

    他隔着衣服碰了碰胸前的圣徽,心脏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微微刺痛起来。他望着窗外,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某个不在场的人说道:“我走上你的老路了。是不是我们所有人最后都会这样?这就是诸神为我们安排好的人生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沐浴着星辰的光辉和月亮的银芒。他看看正门,又看看窗户,最后选择推开后者。

    “秘密情人就是要爬窗,不是吗?”

    他自哂地轻哼一声,翻出窗外。

    第54章 师生

    苏维塔将军没有限制客人们的人身自由,但朱利亚诺一时半会儿也不想走,他想留下来观察苏维塔下一步的行动。将军一大早便离开宅邸,于是客人们用过早餐后在管家的带领下参观了整座房子。苏维塔家族是赞诺底亚著名的军武世家,出过好几位将军和执政官。管家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骄傲神色,暗示他们:苏维塔将军军功彪炳,深孚众望,很有希望担任下一任执政官,到时候他就是执政官的管家了。

    午餐过后,朱利亚诺回到房间,刚准备小憩片刻,一名仆人突然送来一封信。信放在托盘中央,用蜡封好,蜡上却没有盖印章,不知是谁送来的。朱利亚诺遣走仆人,打开信。

    “下午二时,请您单独到几何花园中央的凉亭一叙。”

    信上只写了这么一句话,没有署名。朱利亚诺也认不出字迹。他想叫回仆人,询问写信的人是谁,但仆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这么神神秘秘的,难道是陷阱?要不要叫上恩佐一起?

    可对方指定要他一个人去,带上别人,也许对方就不会出现了。朱利亚诺也不怕什么陷阱。这儿是苏维塔将军的家,谁会害他?除非是苏维塔本人。不过他手里还握有关键性的证据,想来苏维塔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决定去会一会这个神秘的写信人。快到约定时间时,他独自溜出屋子。宅邸西侧建有庭院,数尊喷泉雕像环绕着绿色的几何花园。一人高的树篱修建得整整齐齐,从高处看一定是一副极对称的几何图形,不过身在花园中,便犹如身陷迷宫,很容易迷失方向。花园中央坐落着一座白色凉亭。它建得很高,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它的圆顶和顶上的雄鸡风向标。

    朱利亚诺走进花园,朝着凉亭方向前进。这座绿色迷宫造得并不复杂,加上有风向标作为方向指引,朱利亚诺很快便来到花园中央。

    凉亭里坐着一位女士,手捧里拉琴,正在弹奏一首哀伤凄婉的乐曲。朱利亚诺认出那位女士是狄奥多拉老师。他驻足倾听,等到一曲终了,才敢走上前。

    “老师。”他双手拘谨地背在身后,仍像当年那个年幼学童一般,恭恭敬敬地对老师弯了弯腰。

    狄奥多拉冲他挥挥手,让他坐下。

    “写信的是您?”朱利亚诺刚说完就觉得这个问题很傻。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是我。”狄奥多拉放下里拉琴。

    “您找我有事?”

    狄奥多拉不谈正事,却先聊起别的:“你觉得我这首曲子弹得如何?”

    “呃,挺好的呀。”

    “你知道这首曲子?”

    “曲名是《给我自己的挽歌》吧。”

    “那你知道词曲作者各是谁吗?”

    老师想考考他。区区小问题难不倒朱利亚诺。“曲作者是生活在第二帝国晚期的盲诗人奈冯,也就是‘在位七日’的奈冯大公。词作者是女学者爱丽切·伊涅斯塔。它本是一首诗,在伊涅斯塔作古很久后才由奈冯谱曲。”

    狄奥多拉叹了口气:“看来我离开之后,你没有疏懒,一直在用心学习。你父母给你找了位好老师。”

    朱利亚诺揉揉鼻子。其实狄奥多拉老师“回老家结婚”之后,父母请来另一位老师。那是个老学究,很有学问,却不太擅长管束小孩子。这些知识也不是那位老师教的,而是来自恩佐的传授。刺客热爱伊涅斯塔,这首《给我自己的挽歌》他朗读过无数次,朱利亚诺听得耳朵起茧,做梦都能倒背如流。

    “也、也没有啦。如果您能一直教我就好了。”

    狄奥多拉摸了摸里拉琴:“那么现在……你告诉我吧。”

    朱利亚诺一怔:“什么?”

    “你家族的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为何出现在赞诺底亚?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利亚诺咬紧嘴唇。如果可以,他一点儿也不想把这些事告诉狄奥多拉。他害怕牵连到老师,也不愿老师为他担心。就让他一个人背负这血海深仇的重担不好么?

    “为什么不说话?因为这是个秘密,所以不能泄露?”

    “我……不是……”

    “或者你怕我碍手碍脚,阻拦你的计划?”

    “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肯说?”

    “我不想牵连到您!”

    “你不用担心这个!就算我受到什么牵连,也有自保的办法!我只想知道一切!”她抓住朱利亚诺的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当我是外人吗?”

    “不是的,我只是……”

    绝大的悲伤攫住朱利亚诺的心脏。他捂住脸,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咸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心里更是酸楚得无法言说。他的家人一个都不在了,可他却能在异国他乡遇到老师。老师就像一根金线,将他和那个早已灭亡的家庭联系在一起。一听见老师的声音,他就仿佛回到了童年。他的狄奥多拉老师年轻美丽,聪慧机敏,总是妙语连珠,见识又那么广博,对他要求严格,却又非常温柔。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他在梵内萨的家,想起乡下的别墅,想起他们夏季避暑的活动。那意味着不计其数的黄金般的日子。那意味着他曾是过着世界上最幸福生活的、最无忧无虑的朱利亚诺·萨孔。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然而透过老师,他又窥见了昔日那金色的幻影。像倒映在水面上的阳光,他伸手去抓,什么也抓不到,只会将那幻影打碎。

    他哭了好一阵,狄奥多拉心疼地递给他一条手绢。他紧紧攥住手绢,心情在剧烈的波动之后,反而逐渐平静下来。他擦去泪水,哽咽着说:“他们……他们都死了……”

    像小时候安慰爱哭鼻子的他一样,狄奥多拉轻拍他的后背,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朱利亚诺整理了一下思绪,将家族被灭门那一夜的经过详细说给狄奥多拉听。但他并未将恩佐的身份和盘托出,只说恩佐是个同情他遭遇的生意人,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帮他混出城,然后带他去罗尔冉边境的庄园避难。后来他们由于生意上的需要来到庞托城,在那儿结识了雷希和安托万,四人一起前往舍维尼翁山,破坏德·朗绍古子爵的阴谋。

    提到扬尼斯的时候,狄奥多拉的神情变得非常痛苦。朱利亚诺想起扬尼斯也是狄奥多拉的学生,还是那位康斯坦齐娅小姐的哥哥。失去心爱的学生,一定让老师心如刀绞。

    他告诉狄奥多拉,他们在舍维尼翁山遇上了蜘蛛大军,子爵一党被蜘蛛屠杀殆尽,他们四人救出人质,之后分道扬镳。朱利亚诺决定复仇,先从费尔南多下手,于是同恩佐一起来到赞诺底亚,又阴差阳错遇上雷希。他们干脆请雷希帮忙混进舞会。

    朱利亚诺慎之又慎地避开一切与“缄默者”有关的细节。他宁可让狄奥多拉以为他是个满心仇恨的复仇者,也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成了刺客的学徒。

    狄奥多拉听完他的经历,一言不发。朱利亚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凉亭下。过了好一会儿,狄奥多拉站起来,扶着支撑凉亭的立柱,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神情万分痛苦:“那个恩佐……他是个‘缄默者’?”

    朱利亚诺大惊失色。他明明一个字都没说,老师是怎么猜到的?

    “你认得那首歌。”狄奥多拉泫然欲泣,“你知道它是爱丽切·伊涅斯塔写的。我过去从不让你读伊涅斯塔的作品,因为我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疯子,绝不能让她的异端邪说荼毒你的思想。你父母也是因为我反对伊涅斯塔的主张,才决定让我担任你的家庭教师。可你知道那首歌是伊涅斯塔写的……只有‘缄默者’才会推崇伊涅斯塔,当她是他们的先行者。”

    “不、不是的,不是他……”朱利亚诺结结巴巴地辩解,完全忘记了“不能说谎”这一法则的约束,“是后来的家庭教师教我的……”

    “不可能!”狄奥多拉嘶哑地喊道,“因为你的父母憎恨缄默者,更不可能让你接触到伊涅斯塔的作品!”

    她转过身,双眸中噙着泪水:“那时候你太小了,不清楚这事,可我却知道。那时候他们的生意蒸蒸日上,遭到竞争对手的嫉妒,对方派来刺客暗杀你的双亲,却误打误撞杀害了到府上作客的亲戚。为了报复,你母亲奥莉娅决定雇佣刺客暗杀对手,终结了这一场斗争。可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对刺客深恶痛绝。在梵内萨,就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缄默者的恐怖之处,但维托和奥莉娅却从不让你接触这些,还是我私下告知你缄默者的存在。我很清楚,即使我不再担任你的家庭教师,维托和奥莉娅也绝不可能让你学习伊涅斯塔的诗歌。那么可能性仅有一个:你是在离开家庭后才接触到伊涅斯塔的。只有那个恩佐,只有可能是他。”

    “不是的!没这回事!”朱利亚诺仍存有一丝侥幸。

    “你隐瞒了有关缄默者的细节,导致你的故事很多地方根本说不通。比如一个生意人为何武艺那么高强,比如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为何仅仅因为同情你就帮了你那么多忙。只有一个可能:他是一名缄默者,他所做的一切都能得到等量的报酬。”

    狄奥多拉走向他,伸出手,想要碰碰朱利亚诺的脑袋,可还没接触到他的头发,她就像被针扎了似的,惶恐地缩回手。

    “缄默者从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别人。他们的帮助永远意味着不菲的代价。你付出了什么,朱利亚诺?你用什么换来缄默者的忠诚?钱吗?缄默者都是为钱做事。你许诺复仇之后给他足够的酬金?还是名誉?地位?萨孔家的某样宝物?还是你答应了他的什么条件?”

    是我自己。朱利亚诺苦涩地想。我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名誉、地位和宝物能拿来收买人心。我把自己给了恩佐,先是换来我的性命,然后是换来刺客的技艺。

    见朱利亚诺不回答,狄奥多拉强硬地拽起朱利亚诺的双手,先检查了他的右手,接着是左手。

    “你的两只手上都有练武形成的老茧。”她绝望地宣布自己的调查结果,“如果只是学普通的剑术,没理由左手也会有这种茧子,除非你在学习暗杀的技巧。”

    她倒退几步。朱利亚诺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还有伊涅斯塔。”她心碎地瘫倒在凉亭下的长凳上,“你还在学习伊涅斯塔。你要变成一个缄默者了……”

    “老师!”朱利亚诺单膝跪在狄奥多拉脚边,握住她的手,“恩佐的确是个刺客,但他是个好人。他愿意帮助我。我求他教我刺客的技艺,这样我就能亲手报仇了。您不要把他想象得那么坏!”

    “不是我把他想得太坏,而是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伊涅斯塔教他们成为无情的刀剑,教他们化身成他人的工具。我曾经也热爱伊涅斯塔,觉得她是世上最才华横溢的女人,那些古往今来的学者大家,哪一个比得上她?但越是研究得深,我就越是觉得她的理论荒谬可笑,以至于最后我根本无法认同她的观点,连大学都读不下去,只能退学转行做家庭教师。在伊涅斯塔眼里,刺客根本不是人,只是武器。什么‘刺客即武器’,简直是胡说八道!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把刺客当成武器,只不过是那些想杀人又不愿脏自己手的大人物的傲慢想法罢了!别人那么想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们自己也那么想!连他们自己都没把自己当成人!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变成那个样子!”

    “不是那样的!恩佐不是冷冰冰的武器,他也有感情,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也会去爱,也会去恨,他……他不是您说的那种人!”

    “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从‘人’的角度出发的,而是为了他们的‘神’!他们信仰的‘真实与虚饰之神’是双面的神灵,既提倡人世的浮华享乐,又主张死亡是唯一的真实。祂的教义教导人们活着的享受都是虚假的,既然是虚假,那么享乐和禁欲其实是一回事,所以不如享受奢华的人生,直到迎来唯一的真实——死亡。缄默者是祂最忠实、最狂热的信徒,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符合‘真实与虚饰之神’的标准。他们享受奢华的生活,却不是为了自己享乐,而是他们的神提倡这样。他们给他人带来死亡,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谋杀,而是为了散播死亡。他们宁可保持沉默也不说谎,因为他们是死亡的代言人,而死亡乃是唯一的真实,乃是永恒的沉默。只要是为了侍奉神明,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有一天他为了履行神赐的职责不得不牺牲你,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这就是缄默者!”

    朱利亚诺哑口无言。恩佐是老师说的那种人吗?他不愿细想,但又不得不去想。恩佐喜欢金银珠宝,对财富锱铢必较,却不是那种守财奴一般的贪婪;恩佐喜欢豪奢华丽,热爱挥霍和享受,却不是那种膏粱子弟一般的奢靡;恩佐喜欢慵懒安逸的生活,能坐着绝不站着,却不是那种无能懒汉一般的懒惰;恩佐喜欢甜蜜火热的亲吻和酣畅淋漓的性爱,对朱利亚诺的身体总是渴求索取,却不是那种登徒浪子的一般的好色;恩佐喜欢杀人,对敌人毫不留情,却不是那种变态杀人犯一般的疯狂。恩佐喜欢这些喜欢得恰到好处,极有分寸,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他的本性。他仿佛是为了达成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标准才变成这样的,因为这样才是完美,才是正确。

    这不是人的标准,而是神的标准。朱利亚诺早就注意到了。因为神的使者必须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变成这样。有的神要求信徒禁欲,有的神要求信徒放荡,“真实与虚饰之神”要求信徒享受人世间的美好生活,却无时无刻铭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恩佐的举手投足都表明他是个完美的缄默者,而完美的缄默者必须是这个样子。他自始至终都戴着名为“缄默者”的假面,即使和他最亲近的朱利亚诺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或许他面具戴得太久,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真面目了。

    他甚至为了得到协助,差点把朱利亚诺卖给雷希。当然,他后悔了,他口是心非,圣徽给他留下了一个惩罚的烙印。那个时候,他完美无缺的假面裂了一条缝隙,朱利亚诺从中窥见了些许人性的光芒。如果他凡事遵守神明的要求,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雷希。一个完美的缄默者会把他当作筹码去交换有利条件。

    朱利亚诺如坠冰窟,瑟瑟发抖。他希望恩佐是个完美的缄默者,这样才能教导他最好的技艺,但他又害怕恩佐变成完美的缄默者,因为那样就必须舍弃身为人类的那部分。他最害怕的是自己或许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

    可是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老师,我……我没有办法……我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寻求他的帮助,我再也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复仇……难道我要放弃吗?”

    狄奥多拉握紧他的手。“我从不反对你复仇,毋宁说在约德诸城邦,为家族复仇才是值得称许的。但是复仇有许许多多方法。假如你非要假缄默者之手,那至少也……”她顿了顿,吐出包含悲伤的叹息,“至少你不要变成缄默者。你可以许诺他金钱、地位、名誉,许诺他有利的条件,你可以用一辈子努力工作赚钱还他的债,但是不要变成缄默者!不要舍弃生而为人的尊严,不要把自己当成无情的武器。你不是谁的棋子,不是谁的工具,你就是你!”

    但恩佐不这么想。恩佐希望他成为缄默者。现在他是一名学徒,总有一天他会像恩佐一样戴上面具,成为黑夜中的一抹幽影。

    “我也不希望那样……”朱利亚诺小声说,“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不愿成为缄默者……”

    “那就按照你心中所想去做,我的孩子。”狄奥多拉抱住朱利亚诺的肩膀,“我的孩子,你已经受了那么多苦,失去了那么多宝贵的东西,千万不要连最后的尊严都舍弃了,不要走上那条黑暗的道路……答应我,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第55章 师生2

    朱利亚诺回到房间,发现恩佐居然在里面。他把自己摊开在一张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你怎么来了?”朱利亚诺问。

    恩佐一只手撑着下巴:“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什么?”

    “你跟踪我?!”

    “你们两个从花园出来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了。”他眯起眼睛,“真想不到,你喜欢年纪比较大的女人?”

    “你别瞎说,她是我从前的家庭教师,我和她叙了叙旧而已。”

    恩佐坐起来,眼神怪异:“她对你说了什么?”

    朱利亚诺不自在地耸耸肩:“我把我家的事告诉她了。我信得过她,她不会泄露秘密的。”

    “我是问——她对你说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就是普通地说话啊。”

    “你一回来,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她究竟说了什么?”

    “你以为呢?她让我提防你。她看出你是缄默者了。”

    恩佐“哼”了一声:“我懂了。原来她就是那个讨厌伊涅斯塔的女教师。”

    “如果你想争论学术观点,那我不奉陪了。我好困,想睡一觉。你不回自己的房间吗?”

    恩佐起身,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你别听她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需要提防我,我绝不会害你。”

    他走向门口。朱利亚诺心中刀割似的难受。他相信恩佐不会在主观上害他,但假如恩佐的确做出了不利于他的行为,却并不认为这是在“害”他的呢?就像雷希那次。如果恩佐是个十全十美的缄默者,肯定不觉得把他卖给雷希有什么不对之处。他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出卖,何况他人?

    “恩佐!”

    朱利亚诺叫住他。

    刺客停步。

    “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朱利亚诺盯着地面,不敢转身去看恩佐的面容,“我还会继续复仇,我需要继续学习你的技艺,你爱收取什么报酬都行,钱也好,我的身体也好……”他顿了顿,“只要你觉得需要,你都可以拿走。但是我不会成为缄默者。永远不会。”

    他以为恩佐会生气。他紧绷肩膀,等待刺客的怒火降临。如果挨上一顿骂甚至一顿揍能终结这一切,他简直乐意之至。

    但恩佐没有愤怒。背后传来刺客低沉的笑声,饱含嘲弄和无奈,又有一些悲伤。

    “这可由不得你。”恩佐柔声说,“你已经走上这条路了,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你终究逃脱不了注定的命运。”

    “因为这是诸神的旨意?!”朱利亚诺失声大喊。

    “我做出了选择,终有一天,你也必须做出选择。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不论你怎么选,等待你的未来都只有一个。”

    “我不信!”

    “不相信的话尽管试试。况且——”

    脚步声来到朱利亚诺背后。年轻学徒缩起肩膀,已经做好遭受粗暴对待的心理准备。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他肩膀,一枚轻柔的吻落在他额角。

    “——你以为我会让你逃走吗?”

    朱利亚诺双腿发软。他向来抵御不了恩佐调情时充满磁性的声线。恩佐一用这种方式说话,他就只能乖乖缴械投降。恩佐真是个邪恶的刺客,专挑别人的软肋下手。

    火热的气息拂在他耳际。他难为情地扭过头,艰难地说:“别跟我来这套。”

    恩佐贴在他耳边,呢喃的声音犹如情人枕边的私语,“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没人规定缄默者不能中途放弃任务。”

    “你、你威胁我?!”朱利亚诺睁大眼睛。恩佐知道……知道他离不开他。不论是出于复仇的目的还是出于个人感情的目的,他都离不开他。真是个卑鄙的家伙,什么都能拿来利用,就连他人的情感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堆能够估价的筹码。

    但是雷希提出要求的时候,为什么恩佐不情愿?他曾以为恩佐在意他,当他是个特别的人,可真的是那样吗?在恩佐心里,他到底算什么?一堆比较特别的筹码?不能轻易拿出来用?

    环住他的那双手臂松开了。恩佐绕到他面前,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让他面对自己。

    “你哭什么?”他的语气毫无温度,“难道你看上我了?”

    朱利亚诺哭得更伤心了。这是什么鬼问题?这他妈的还用问?如果他对恩佐没有感觉,他现在会这么伤心?

    恩佐自嘲地笑了一下:“真可笑……我们只是武器,只是工具,连我们自己都这么认为,但这样的我们居然会把彼此看得比手足更重要……”他粗鲁地抹掉朱利亚诺的眼泪,“别哭了。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朱利亚诺歪了歪嘴,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新的眼泪马上涌了出来。

    “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成为缄默者?为什么必须是我?”

    恩佐叹了口气:“那一天……遇见你的那天,我去神庙向诸神祈祷。祂们降下了启示:我会遇到一个人,他就是我的继承者。”

    “你的继承者?”

    “缄默者内部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你想平安地退出这个行当,就必须至少培养一名继承人。”

    朱利亚诺一把推开他。之前他只是悲伤,现在却怒不可遏!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明白了!是你自己不想当缄默者,所以你才千方百计收我做学徒!”

    “我没有不想当缄默者。我干这一行挺开心的,只是时候到了而已。”

    “你好卑鄙!你拍拍屁股走人,却把我往火坑里推,还编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并不觉得让你成为缄默者是把你推进火坑。我说过,我绝对不会害你。”

    “这就是在害我!你们干着收钱杀人的勾当,外表光鲜亮丽,却比蝼蚁更卑贱!这还不是害我?你有病吗?”

    “如果你真心不想干,那么你也可以退出,按照规则,你找一个继承人就行了。”

    “然后呢?为了我自己逍遥快活,我就要去坑害别人?抱歉,我没你那么‘高尚’!”

    “我没害你。你还没正式成为缄默者,没有深入我们的世界,你不明白……”

    “我什么都不明白的话就不会这么伤心了!我信任你,服从你,在所有活着的人当中,我把你看作最重要的人!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把我当成平安退出的跳板!”

    恩佐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是怎样?!”

    “我们可不可以把‘是否成为缄默者’这个问题暂且放一放,不要再谈论我们彼此之间的分歧,专注于当前共同的目标?就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展不好吗?我们从前相处得不是也很愉快?”

    他说得对。朱利亚诺想。他们之间很合拍,唯一的分歧就是在“是否要成为缄默者”这个问题上。抛开这一点,他们的关系堪称美妙。然而正是这唯一的分歧造成了他们之间不可弥补的裂痕。他想不痛,恩佐怎能装作视而不见,忽略如此巨大的鸿沟?

    恩佐为难地踱了几步,然后从脖子上解下项链,将圣徽托在手心。他走向朱利亚诺,后者警惕地瞪着他。他拉起朱利亚诺的手,把圣徽放在他手掌上,接着将自己的手盖在上面。

    圣徽冷冰冰的,丝毫不曾染上人类的体温。

    “你现在拿着圣徽,我也是。你知道我有没有说谎。”恩佐说,“我绝不是在害你。从遇见你开始,我心中就不曾存有一丝害你的企图。假如我们俩同时遇险,我会优先选择保护你的安全。”

    圣徽依旧冰冷。朱利亚诺低着头,泪水再度夺眶而出。“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我想让你知道,在我心里你不是工具,不是筹码……”

    朱利亚诺抽回手。圣徽掉落在地上柔软的毛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你真可悲。”他红着眼睛说,“你连自己是在说真心话还是在撒谎都不知道,必须靠一个物品才能确认。你真可悲!”

    恩佐弯腰捡起圣徽,紧紧捏住这块冰冷的金属,沉默地离开房间。房门一关上,朱利亚诺便瘫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助地哭了起来。

    他好孤单,好绝望。他好希望恩佐能回来。

    恩佐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房门。他仍抓着圣徽,坚硬的金属边缘硌痛他的手掌,可他不以为意。

    “就是这样?”他对着空气大喊,“您满意了?这就是您希望看到的?这就是您安排好的道路?我向您祈祷的时候,您为什么不像那一天给我降下启示?为什么不告诉我该怎么做?为什么对我放手?为什么要我自己选择?”

    他停下来,转向墙壁,对某个并不存在的人物说:“你现在过上安逸的退休生活了,是吧?你如果看到这一切,肯定会笑话我。啊,何其相似的境遇!我把你赶出梵内萨的时候决不会想到,我居然会有这么一天!”

    然后,他仿佛失却了力量,无力地跪在地上。他那张名为“缄默者”的隐形面具,总是完美无缺、精致无暇,此刻却崩毁殆尽,露出面具下苍白的真容!

    “朱利亚诺……朱利亚诺……”他紧紧握着圣徽,将其贴在胸前,呼唤自己学徒的名字。可对方听不见。谁都听不见。他的老师被他亲手赶出城邦。他的学徒质疑他的一切。他的神对他放开了手。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聆听。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明白……”他含混不清地说,“我不会伤害你,绝不会伤害你,你是特别的,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对你是……是真心的……”

    圣徽依然冰冷。既然诸神没有降下惩罚,那就说明他所说的全是真实。他果然可悲极了。假面戴得太久,连自己的心声是真是假都分不清。

    白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他的双眼,却遮不住脸上的泪痕。

    缄默者跪在屋子中央,无声地哭泣。

    卷六 审判与流放

    第56章 审判

    第二天,狄奥多拉向苏维塔将军辞别,感谢他殷勤的招待,然后带康斯坦齐娅返回了学者们下榻的宾馆。安托万则留了下来,和朱利亚诺他们待在一起。康斯坦齐娅明显依依不舍,但还是被老师强行拉走。朱利亚诺与恩佐互相不跟对方说话,迟钝如安托万都能察觉他们之间气氛不对劲。当然,他万万不敢问发生了什么,恩佐的眼神好可怕,如果问了他一定小命不保。

    费尔南多接受审判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审判依照惯例,在赞诺底亚的“正义会堂”举行。那座建筑能容纳五百人,只要提出申请,就能在审判时获得旁听资格。平时这五百个席位一向坐不满,可现下却座无虚席。因方松家族是赞诺底亚历史悠久的名门,它的当家人竟然会被指控犯罪!好奇心蠢蠢欲动的民众几乎踩破正义会堂的门槛,有些人甚至高价兜售自己抢到的席位。

    朱利亚诺、恩佐、雷希和安托万因为有苏维塔将军的关系,得到了前排视野良好的四个座位。刺客和他的学徒还是不肯跟彼此说话,所以雷希与安托万不得不被他们夹在中间。少年剑客紧张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生怕被左右两边飞来的眼刀刺个对穿。吟游诗人面色如常,甚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和安托万谈笑风生。

    “你瞧,安托万,会堂顶上悬着三对神祇的圣徽。”他像个尽职尽责的导游,为安托万解说会堂中的种种布置,“最中央的是‘正义与复仇之神’,法律的守护神。左边那个是‘不朽与重生之神’,保护永恒的誓言。右边那个是‘真实与虚饰之神’,保护事实和真相。”

    听到最后一对神祇的名字时,朱利亚诺浑身僵硬,连头都不敢抬了。

    雷希又讲了一通正义会堂的历史,它是何年何月因何缘由而建造,又经过了几次修建。朱利亚诺没兴趣听。过了一阵,时候差不多了,三名审判官和十名陪审员依次落座,熙熙攘攘的会堂安静下来。在场的每个人都带着白色的面具,放眼望去,全场一片毫无表情的面具海洋。

    审判依照某种古老的惯例进行,带着强烈的仪式性。审判官们绝不高声说话,当他们要开口时,先对一名传令员私语,再由传令员传达他所讲的内容。传令员宣布开庭后,指控者苏维塔将军与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分别从会堂左右两侧的门进入。两人都没戴面具,彼此看得见对方的面容。大部分人接受审判时都会为自己请代理人,但有些人(尤其是贵族)为了显示自己的雄辩与博学,会亲身上场。苏维塔和费尔南多都没请代理人。

    审判官对传令员耳语几句,传令员高声问:“指控者赫安·苏维塔,你对面的这个人是你要指控的费尔南多·因方松吗?”

    苏维塔一身笔挺的军装,朝审判官方向欠了欠身:“是的。”

    传令员又问费尔南多:“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认识对面的这个指控者吗?”

    费尔南多彬彬有礼地回答:“是的,我认识,他是赫安·苏维塔。”

    “赫安·苏维塔,你来到正义会堂,要求给予公正的审判,正义会堂答应了你的请求,许可你来到诸神和众人寻求正义。你指控费尔南多·因方松犯下什么罪行?”

    “一共三项罪行,审判官阁下,分别是谋杀罪、通敌叛国罪和倒卖赃物罪。”

    会堂中激起一片喧哗的涟漪。传令员拿起一柄金杖,用力捶击地面:“肃静!”众人安静下来。他继续问:“那请你一项一项说。首先是谋杀罪。你为何指控费尔南多·因方松犯下谋杀罪?”

    “费尔南多·因方松企图谋杀我本人,阁下。他邀请我参加他所举办的假面舞会,并派遣刺客在舞会上谋杀我,但我们都知道,刺客的罪行应由雇主承担。”

    “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对指控者所说的话可有异义?”

    “有的,阁下。我没做过那种事,这是诬告。”

    “指控者赫安·苏维塔,被指控者否认这项罪行。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所说的话?”

    “有的,阁下。首先是一封匿名信。我接受费尔南多·因方松的邀请后,收到一封信,信中说他企图在舞会上刺杀我。我原本以为这是恶作剧,但我的副官不敢掉以轻心,便提早做了防备。”

    “将证据呈上来。”

    一名戴面具的官员捧着一只银托盘,上面放着一封信。他将信呈给审判官和所有陪审员,让他们依次过目。

    苏维塔说:“第二样证据是那两个行刺我的刺客。他们刺杀失败,已被寒鸦塔拘禁审问。”

    审判官对传令员低语几句,传令员高声问:“他们供认雇主的姓名了吗?”

    “很遗憾,没有。但我调查出了那两个刺客的身份,或者说,他们伪装的身份,可以间接证明他们是受费尔南多·因方松指使。因方松家族的秋季舞会在本城邦极富盛名,舞会出入限制严格,没有邀请函的人一律不得入内。那么那两个刺客是怎么混进舞会的呢?我排查了舞会名单,一一核对所有出席的人,最终发现,两名刺客竟在受邀之列,他们的身份是来自多罗希尼亚城邦的香料商人巴托罗缪和马里奥,因为是费尔南多·因方松的生意伙伴,所以受到了邀请。我又遣人去多罗希尼亚的香料公会打听,却发现根本不存在巴托罗缪和马里奥这两个人。也就是说,‘香料商人’的身份是捏造出来的。费尔南多·因方松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假如那两人真是他的生意伙伴,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除非他早就知情,故意捏造了两个假身份,帮助刺客混入他的舞会。我将名单与邀请函呈上作为证据,另外还请来了多罗希尼亚香料公会的会长作为证人。”

    “请证人上庭。”

    香料公会的会长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他上庭后先在传令官的要求下发誓,保证自己绝无虚言,然后作证说公会里并没有那两个人。名单和邀请函在审判官跟前转过一圈后,传令官问费尔南多:“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对证据和证人的证词可有异义?”

    费尔南多低下头说:“是我失察。他们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和我有生意往来的,因为出手阔绰,我便轻信了他们,没有和香料公会确认。想来这两个刺客应该早有预谋,目的就是骗取我的信任,好混进舞会行刺将军。但我发誓,决不是我雇佣他们的。如果苏维塔将军指责我玩忽职守,没有做好宾客身份排查工作,那么我绝对承认,甘愿受罚。可谋杀罪?我没做过那种事!”

    审判官之间交头接耳,传令官听取了他们的耳语后说:“指控者赫安·苏维塔,审判官认可了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的辩解。你还有没有更多证据支持你的控诉?”

    “我能否先为其他两项罪名提供证据?”

    “可以的。你为何指控费尔南多·因方松犯下通敌叛国罪与倒卖赃物罪?”

    “审判官阁下,费尔南多·因方松与本城邦附近海域作乱的海盗有所勾结,在军中安插间谍,将军事机密泄露给海盗,屡次帮助海盗逃脱海军的追捕,另外,他还暗中为海盗销赃,以此牟取暴利。”

    “你可有证据?”

    “有的。我有因方松家族的账本和几封书信为证。此外,我提请造船师公会的大师作为证人,他可以证明因方松家族的账本有问题。”

    官员捧着银盘,将朱利亚诺找出的账本和书信呈给审判官们过目。造船师公会大师上庭,作证说账本上记载的进货量远远小于因方松家族造船厂所需的材料总量。

    传令官问费尔南多:“你对指控者的证据可有异义?”

    费尔南多瞪着苏维塔:“账本和书信是从哪儿来的?”

    苏维塔笑着回答:“是从因方松家族的宅邸中偷出来的。”

    会堂中一片哗然。传令官不得不再次命令众人肃静,问费尔南多:“赫安·苏维塔承认他偷盗你的物品,你是否要当庭指控他?”

    “不指控,阁下。我不承认那些东西属于我,想来是伪造的。”

    旁听席上议论纷纷。安托万小声问雷希:“他为什么不指控?苏维塔将军都承认了!”

    吟游诗人回答:“苏维塔真是狡猾。如果费尔南多指控苏维塔盗窃,那就等于承认账本和书信的确是他的东西了。苏维塔当然会受到惩罚,但他也逃不了通敌叛国和倒卖赃物两项大罪。”

    这次审判官之间讨论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达成一致意见,交待给传令员。传令员对苏维塔说:“审判官认可费尔南多·因方松的辩解。账本与书信可以伪造。你是否有更多证据支持你的指控?”

    “有的,阁下。我还有两名证人,他们可以证明费尔南多·因方松与海盗有所勾结,将海盗劫来的赃物船只改头换面后销售予他人。”

    “请证人上庭。”

    两名证人在守卫的护送下进入会堂。其中一人仪表堂堂,镇定自若,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另一人衣衫褴褛,脊背佝偻,难掩紧张之色。两人并肩而立,形成鲜明对比。

    “请证人报上姓名身份。”

    仪表堂堂的那人说:“在下名叫迭戈·贡贝特,是本城邦的商人,商船‘繁缕’号的船主。”

    衣衫褴褛的那人说:“在、在下提蒙,是个水手,曾在‘三色堇’号和‘繁缕’号担任舵、舵、舵手。”

    第57章 审判2

    苏维塔向审判官们鞠躬:“请允许我提问证人。”

    “允许。”

    苏维塔走出自己的席位,来到会堂中央,面对两位证人和五百名旁听者,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

    “贡贝特先生,您经营船运公司,对吗?”

    “是的。”

    “您认识这位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先生吗?”

    “认识。”

    “你和他有什么交集?”

    “我们是生意上的伙伴。因方松先生经营造船厂,我曾向他购买过一艘商船,用于跑海运。”

    “就是‘繁缕’号?”

    “是的。”

    “您是何时向造船厂订购,又何时收到成品,这艘船何时初航,现在又停泊在哪里呢?”

    “今年芽月时我向因方松先生口头订购一艘大型三桅舰船,双方签订契约,并支付了三分之一的货款作为定金。有契约为证。”

    一名官员将迭戈·贡贝特的契约呈上。

    商人继续说:“热月初船只建造完成,钱货两讫,也有契约为证。我将那艘船命名为‘繁缕’号,热月下旬首次初航,本月归航,现在‘繁缕’号就停泊在尖晶海湾的码头。”

    “那么您认识您身边的这个人吗?”

    “认识。他是水手提蒙,曾经在‘繁缕’号上担任舵手。”

    “您说‘曾经’,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不是‘繁缕’号的舵手了?”

    “没错。首航归来后,我便解雇了他。”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人总是疯言疯语,对其他水手造成了恶劣影响,还有损我的声誉,我一怒之下便解雇了他。”

    “他说了什么?”

    贡贝特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繁缕’号是由另一艘船‘三色堇’号改装而成的,‘三色堇’号早就被海盗劫去,所以他推断我和海盗有所勾结。这根本是污蔑!我好心招募他,他却恩将仇报!”

    苏维塔转向水手提蒙:“提蒙,您曾在‘三色堇’号上担任舵手,对吗?”

    提蒙非常紧张:“是、是的。”

    “但你现在已经不是了,为什么呢?”

    “因为‘三色堇’号……‘三色堇’号被海盗劫掠,船上所有人都被杀了,只有我一个人幸存。”

    “这件事谁能为你作证?”

    “所有人都知道!”提蒙叫道,“港口所有人都晓得!而且我回来后……也、也有报官!那海盗就是恶名昭彰的‘红鬼’,还有通缉令呢!”

    “海盗‘红鬼’已经伏法,他的余党也被尽数剿灭,提蒙,你可以放心,你伙伴的仇已经报了。”

    “是的……谢谢将军,我知道是将军率兵剿灭海盗的。”

    “提蒙,你后来是怎么去‘繁缕’号上做事的呢?”

    “我回来之后丢了工作,成天郁郁寡欢,贡贝特老爷可怜我,而且看我掌舵经验丰富,就招募我上船。”

    “这么说迭戈·贡贝特是你的恩人,可你却恩将仇报,还污蔑他?”

    “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提蒙涨红了脸,“他的那艘‘繁缕’号就是‘三色堇’号改装的!我掌舵这么多年,一摸舵轮就知道了!”

    “但是你的感觉并不能当作证据。”

    提蒙望了旁听席一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但所有的旁听者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白色面具,他根本分不清自己要找的人在何处。他紧张地搓了搓手,干咳两声,支支吾吾地说:“我还有……别的证据。”

    “是什么证据呢?”

    “证据就、就在船上。您知不知道每艘船的船舵都连着一根转轴?它是船舵系统的核心,如果它遭到损坏,整艘船就废了。当然,转轴外面有好几重保护,一旦装好,除非将船只后部整个破坏,否则伤不到转轴一根毫毛。”一说到自己的专长,提蒙的讲述顺畅多了,整个人也有了自信,“‘三色堇’号从前的船主其实笃信早已式微的龙神,为了求龙神护佑,造船时他命人在那根转轴上刻下龙神的图腾。您知道,水手们绝大多数都信仰古神,如果叫他们知道船主信奉异教,一定会发生哗变!所以这这事只有少数几个船员清楚。现在整个‘三色堇’号只剩我一个人活着,要是我也死了,那么这个秘密就永远沉入大海里了!”

    苏维塔转向审判官:“阁下,根据水手提蒙所说,假如‘繁缕’号是由‘三色堇’号改装的,那么那根转轴应该也还在,并未被替换。我请求正义会堂的许可,拆除‘繁缕’号的船舵转轴,以证明这一点!”

    贡贝特大惊:“这怎么行!您也听到这水手所说了!除非破坏船只,否则根本碰不到转轴!难道您要毁了我的船?”

    “先生,难道您还不明白?假如那转轴上真有龙神图腾,就证明它是由‘三色堇’号改装的。早已被海盗掠走的‘三色堇’号怎么会变成‘繁缕’号呢?它不是因方松造船厂制造的吗?唯一的答案就是费尔南多·因方松勾结海盗,将赃物改头换面后卖给了您。当然,他的这一番改造只是表面上的,并未触及船舵的核心。费尔南多倒卖赃物,以旧充新,不仅是犯罪,更违反了与您的契约,您的损失完全可以让他承担!”

    “假如转轴上没有图腾呢?”贡贝特问。

    “那就是我冤枉好人了!我愿意承担您所有的损失,而且为了补偿费尔南多·因方松先生受损的名誉,我愿公开道歉,并辞去我的公职!”

    正义会堂立刻沸腾起来!传令员不停用金杖敲击地面,命令旁听者肃静,但收效甚微。等大家的劲头稍微过去一些,他的声音才能被听见。

    “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对指控者赫安·苏维塔提出的搜寻证据的办法有异议吗?”

    费尔南多脸色发白,手指不自觉地绞紧。

    旁听席上,雷希浅笑一声:“好一个秘密证据,费尔南多果然百口莫辩。他总不能说是他的造船厂将龙神图腾刻在船上的。约德诸城邦对古神的信仰最为虔诚,造船厂的师傅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干。假如他这么说,恐怕造船厂的人会当先卖了他,供出销赃的事实。”

    传令员见费尔南多缄口不语,催促道:“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如果你不说话,那正义会堂就当你默许了。会堂将派出‘正义使者’前去拆除船只。由于这项工作耗时过久,审判官达成一致意见,休庭半日,下午再议。”

    正义会堂中担任现场取证工作的官员称为“正义使者”,传令员一下令,几名使者立刻离开会堂,去本城邦造船师公会寻找经验丰富、技法熟练的工人,与迭戈·贡贝特和水手提蒙一道前往码头。他们将贡贝特的“繁缕”号拖到海湾附近的浅滩上,使之搁浅,然后砸毁船尾,从内部取出连接船舵的转轴。

    下午再度开庭时,转轴已被送到会堂中央。坐在旁听席的任何一个位置上都能看到转轴上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

    费尔南多失去力气,瘫坐在座位上,如同一个苍白的幽灵。苏维塔则得意洋洋:“各位请看,转轴上的图腾可以证明,‘繁缕’号就是‘三色堇’号,海盗将劫掠的船只交给费尔南多,由他改头换面后充作新船卖给他人。费尔南多倒卖赃物显然是事实,他与本城邦的敌人沆瀣一气也铁证如山。那么谁会谋害我——剿灭海盗的赫安·苏维塔呢?谁对我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答案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他向审判官深深鞠躬,“我的证据已经全部展示给诸位,请正义会堂还我一个公道!”

    传令员点点头,转向费尔南多:“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对指控者提出的证据有异议吗?”

    费尔南多咬牙切齿:“我承认勾结海盗,通敌叛国,倒卖赃物,但我没有谋杀赫安·苏维塔!我没有派遣刺客!”

    他豁然站起,冲向指控者:“赫安·苏维塔,你算计我!”

    两名警卫连忙拦住他,将他按在地上。任谁见了都明白,费尔南多大势已去,再怎么辩解也苍白无力。

    审判庭再度休庭,让陪审团有时间达成一致的见解。平时这个过程总要耗费一个小时左右,但这次只过了五分钟,便再度开庭了。

    这次庭上多了一位传令员。陪审员轮流传递一份卷轴,最后传到第二名传令员手上。他展开卷轴,快速阅读一遍。第一名传令员以金杖敲击地面,大喊道:“肃静!”

    正义会堂中鸦雀无声,会堂外人山人海,仿佛整个城邦的人都聚集到这栋建筑之外,等待宣布最后的结果。

    第一名传令员问第二名传令员:“陪审团达成一致了吗?”

    第二名传令员回答:“是的。”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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