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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4节

    童飞哼哼笑了一声。严天佐说:“不算结交,朋友的朋友。”挤了个笑容,问陈午阳,“午阳哥什么时候来的北平?”

    “我还要问你呢。走吧,去我那儿坐会儿,车就在外面。”陈午阳又请童飞。童飞摇摇头说:“陈先生,说实在的,我跟你这位旧相识没什么眼缘,你们去聊,我还有的要玩。”说完,朝门口站着的男孩走过去。

    严天佐撇过头去看那男孩儿,他战战兢兢地睁着眼睛,瘦小枯干的身形,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童飞走过去,他畏畏缩缩跟在后面又进了院子。

    陈午阳看童飞走了,回头笑严天佐:“你怎么惹了他了?”

    严天佐松了口气,说:“没惹,就是他说的,没眼缘。”

    “说说吧,”陈午阳搭着严天佐的肩,“怎么来北平了?”

    严天佐心中冷笑:还高兴呢,来宰你的。脸上却笑道:“北上找余老板,看看能不能有幸得见真身。”

    “哦?”陈午阳眉毛一动,“还真巧了。下个月余老板有堂会,你跟我来吧。”

    本来严天佐这个理由就不能算是瞎编,他来北平之前还真幻想过,或许有机会能亲眼见见余老板。他不南下,自己又难得北上,自然是有这个念头的。于是听到这个消息,倒把干掉眼前这衣冠楚楚的人的事情放在其次了。自己高兴着,顺口又说:“我能带个朋友吗?”他想到了曹恩凡。只是说完自己也震住了。自己居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

    陈午阳相当痛快地答应了。

    走近陈午阳的车,司机立刻下来帮他们开门,把二人安排进了后座。

    “先去我住的饭店坐会儿。”

    严天佐和陈午阳并没什么交情,在上海的时候算是同山。八爷一门在帮内式微,除了严天佑兄弟俩没几个能扶上墙的。小八股党又日渐坐大,渐渐都能暗处压制师叔辈的势力了。陈午阳三年前才拜师进门,不久就把八爷手下的几处生意做活了,很受八爷器重,想着他日能和天佑能成为左膀右臂,重新在帮内立住脚。可是严天佑的性子不太能容得下别人,表面上师兄弟称呼,私下却盘查起陈午阳的来路,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查出了陈午阳是政府正在打压的革命党。于是,才有眼下严天佐和陈午阳同坐在一辆车里,行驶在午夜北平的路上的这一刻。

    “午阳哥,你怎么来北平也没跟我们说一声?”

    “八爷没跟你们说?”

    严天佐摇摇头。

    陈午阳笑笑说:“八爷不太想管手下的生意了,他不想做生意,留着我干什么?我不像你们兄弟俩,跟着他十来年有情份。”

    “他不想管生意不正好交给你?”

    “算了吧,树大招风,我把生意做大了,先不说八爷会不会把生意交给我,其他的师兄弟能不眼热?能跟你兄弟俩一样心平气和的人可不多。”陈午阳说话还有些苏州口音,不过已经不明显了。

    严天佐在心里叹口气:是啊,我哥哥心平气和地让他亲弟弟来杀你呢。

    说话功夫到了陈午阳下榻的饭店,比严天佐住的地方不知道好了多少。乘电梯上了三楼,是一个大套间。一路上都有人喊陈先生,门童伺候到两人进屋,马上有侍应过来上茶水点心。

    严天佐腹诽:要不是他哥哥不让他惹眼,这样的套间就是一个人睡三套也睡得起,何苦住那寒酸的旅店。他却没想,陈午阳一个人来北平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就如此发达的。

    严天佐放松了戒备,人往沙发上一倒,外套敞开,枪露了出来。陈午阳走过他面前,突然在他面前站定。严天佐猛然坐直,然而陈午阳早已看到了。

    “北上找余老板还带枪?”

    严天佐整整衣服,脸上僵硬:“我哥说,一个人在外面,谨慎点好。”

    陈午阳递给严天佐一杯茶,笑道:“你哥哥说的对。”

    ☆、不知道他与我是否一般

    严天佐喝了两杯茶,没在陈午阳那里久坐。临出门时,陈午阳要开车送他,问他住哪。严天佐摆手说不用了,住的不远。陈午阳便没坚持,招来服务员送严天佐出去了。

    走回路上,严天佐才终于放开手脚,忍了这半天,终于敢明目张胆地伸手去摸摸腰上别着的枪,回头朝三楼看了看,发现陈午阳的房间窗户不在这面。

    回到旅馆,脱了外衣,摘下枪,放到桌子上盯着看。看了片刻又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单手举起来瞄准屋里放着的一只玻璃杯,作势开了一枪,口中“啪”地配音,接着又转身随便往屋里摆着的东西上瞄,口里“啪啪啪”不断。玩了一会儿,垂下手,反复看手里这冷冰冰的东西,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回真是冤家路窄,躲不掉了。

    章晋平自从有了上次的教训,便没敢再问曹恩凡严天佐这几天不见人影儿的事儿。曹恩凡每日等不来严天佐,心里又是失落,又暗自松了口气。仔细分辨,还是失落多点儿。

    眼看要进冬,穿的衣服也多起来了,对于打把势卖艺的人来说总有点儿不方便。曹恩凡穿着夹棉袍,虽说不至于舒展不开手脚,但人穿得鼓鼓囊囊的,舞起枪来总是不那么潇洒。章晋平卖的是膀子力气,耍大旗,举石锁,和他套路不一样。夏天穿着敞胸的白布坎肩,露出一身健硕肌肉,好看;天冷了,穿着棉衣棉裤,腰间还是条大红腰带,显得整个人壮实勇武,还是好看的。

    曹恩凡竟因为这点事儿,动了另谋生路的念头。实则,这想法自从他认识严天佐没多久便有了,如今不过是想寻个理由罢了。

    他这几日跟章晋平练了两套□□对双刀的对打套路,今天拿它收尾。他脑子里想着怎么跟章晋平开口,手上挑、扎不停,眼前章晋平也是将套路练得熟稔,两把大刀在眼前晃出一片银光。

    最后动作停在曹恩凡枪尖直抵章晋平喉头,而章晋平双刀也把□□绞住上。四周迸发出叫好声。

    二人鞠躬,举了小锣去敛钱。

    天桥此时还是繁华的。尽管日本人已在南面虎视眈眈,但是旧都的百姓还是一如既往地会找乐子,对外面的危险浑不在意。这大概是几百年大清皇城,留下的自负气质。

    章晋平和曹恩凡二人已算是小有名气,甚至有慕名前来观看的。虽不及同时拉洋片的大金牙、钻驴形的赛活驴等等,吃穿用度靠卖艺是没有问题了,甚至还能有结余改善生活。

    曹恩凡拿着小锣,反面朝天,仍旧恭谦地不抬头,忽然嘣啷一声,一个一块钱大洋掉进锣里,曹恩凡抬头,果不其然是严天佐。

    他愣了一瞬,淡然开口说:“来了。”

    曹恩凡表现得自然,倒是严天佐还有些不甚自在,抱着臂,耸了耸肩,嘿嘿笑了两声。曹恩凡没在他面前停留,往旁边走去。听到严天佐喊了一声:“虎子!”

    章晋平回头,见是严天佐展颜笑了,挥挥手。

    严天佐本是还不想来的,只是早上旅店的人敲他房门,给他送来一封信。不出所料,是他哥哥写的。中秋那天寄信的一瞬间,他后悔担忧的就是这个。结果还是来了。

    信不长,也没什么寒暄,一副有事说事的样子。严天佐看到信就这么几行,口里不满地哼了一声。严天佑从来就是这个德性,求人办事的时候好话说尽,一旦答应了他,便换上张公事公办的嘴脸,毫不通情。严天佐很是讨厌。如今看这信上的意思,是跟亲弟弟也一样这般。

    严天佐从门口接过信,拆开,往回还没走到椅子就读完了。

    “三大佬支持政府。杜先生应是主张不与日本合作,几笔和日本人的生意已停止。八爷似乎要转舵,背离杜黄张。陈午阳无论是革命党,还是倒向日本人,都需尽快解决。咱们兄弟前程,皆系于此。”

    把信拍在桌子上,严天佐嗤之以鼻:他哥哥得了癔症病了。然而,他坐下后重新拿起信又看了一遍,也觉不出他哥哥哪儿说的不对。只不过,八爷转舵让他震惊了好一会儿。又想起陈午阳所说的话,不禁确信,八爷大概是真的攀附了日本人,而陈午阳来北平跟日本人做生意,说不定就是八爷授意的。

    严天佐越想越心慌。若真是这样,杀了陈午阳确实是他兄弟俩在帮内确立位置的好机会,可这样一来,八爷便被断送了。八爷这十来年对他兄弟二人甚是倚重,可八爷如果想通过朝向日本人来挑战杜先生的地位,实在有些自不量力。这事情之后,还要让哥哥想个保全八爷的方法才是。

    旋即,严天佐又笑了。他哥哥?除了会想方设法保他自己万全,连弟弟都能扔出来卖命,还会替谁收拾烂摊子呢。

    坐在桌边喝了口水,严天佐想,既然还是得杀,且人已经送到嘴边了,不如按先前的计划行事。于是硬着头皮出来见曹恩凡了。

    曹恩凡心里是高兴的,许是高兴过了,强制自己压抑着不要表露,反而看上去有股恰到好处的波澜不惊。章晋平自是什么都不知道,人群散了便过来跟严天佐寒暄。严天佐扶了扶头上礼帽,从帽檐下看曹恩凡。曹恩凡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一副好整以暇。

    严天佐来回看看对面两人后,没什么底气地说:“这两天突然有点儿事。”

    章晋平拍拍他胳膊:“知道你忙。”拍完发现,自己手上的土在严天佐的大衣上留下一个白印子,又赶紧去拍打,结果越弄越脏。

    “没事没事。”严天佐一直看着曹恩凡,及至章晋平拍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用手里攥着的手套去拍了两下。

    章晋平不好意思地停了手。

    “今儿一块吃个饭吧,我可能……”严天佐故弄玄虚,眼神闪烁,没敢直视曹恩凡的眼睛,转而对着章晋平说,“可能在北平呆不太久了。”

    “怎么了?”章晋平问。

    严天佐去看曹恩凡,见他转身去收拾兵器了,讪讪笑道:“就是想跟你们说说这事儿的。放了东西,吃饭说吧。”而后,颇有些期待地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手里拿着刀,要往布里缠,听严天佐说要离开北平,心里咯噔一下,眼前蓦地一黑,抓住了兵器架子。这天还是来了。既然早晚要来,还是早来些好。他劝着自己,转过身,冲严天佐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一起吃饭,又对他毫不见外地说:“帮我们收拾了吧。”

    三人收拾了东西抬脚要走,见前面一队黑压压的警察走了过来,一人鹤立鸡群很是显眼,是童飞。

    曹恩凡和严天佐俱是脚步一顿,彼此看了一眼,难得的心有灵犀了一回。只是曹恩凡担心的更多。既然在天桥碰上了,索性也不再掩饰,卖艺这事儿跟他直说了也好。

    童飞果然一眼看见了他们,跟其他警察说了什么,朝曹恩凡走了过来。

    “这是要干什么去?”他笑着问曹恩凡,见对方不答,便去看严天佐,脸上立刻换上了不屑的神情,“这回想着带恩凡逛窑子了?”

    严天佐本应该立刻回嘴,却不自觉地先看了眼曹恩凡,恍然间不知自己心虚什么。曹恩凡闻言也看他,二人目光一对,彼此眼里都甚是复杂。眼前解释也解释不清,严天佐干脆丢开这边,朝童飞说道:“童队长上次玩得可还尽兴?您这么熟,要带也得是您带我们去啊。”

    童飞早是混不吝,自己什么名声自己清楚,没什么好掩饰的,连自己姥爷都不在乎,旁人揶揄几句,根本就是耳边风。他没有接严天佐的话,定定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一手拿着红缨枪,一手帮章晋平提着石锁,想开口说什么。童飞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伸手拿过他的枪,在手里掂了掂,随意地说:“那天你去我姥爷家我就猜到了。其实还特意来看过,不过远远看了一会儿,你不知道。”说完把枪交回曹恩凡手里。

    曹恩凡点点头:“别跟康爷爷说了,白让他操心。”

    童飞笑笑:“你就不怕我操心?三年前我说给你在巡警队找个差事,你不答应。现在宁愿来这儿卖艺。”

    站在一旁的章晋平突然接了话:“卖艺又不丢人。”

    童飞这才注意到旁边这个愣头愣脑的汉子,一看便知是个粗人。而章晋平从童飞跟严天佐说话时就发现他不是朋友,甚至感到他两个人都不怎么喜欢他,童飞那句话,更是让他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童飞并不理会。曹恩凡不想多费口舌,劝慰地看了章晋平一眼,转口道:“童大哥不是不出警了吗?”

    童飞往远处指了一下,正是那一队警察:“送个日本人去京汉火车站,大使。车在前面那条街等着呢。”

    严天佐顺着童飞的手看过去,想到自己来北平便是在京汉火车站下车的,这大使是往南边去吗?

    “那不耽误,童大哥去忙吧。”曹恩凡拉了拉严天佐。

    严天佐回过神来,对童飞说:“童队长您忙,我们先走了。”曹恩凡应声朝童飞点头,从他身旁走了。

    照例是章晋平自己回家去放东西,严天佐跟着曹恩凡往兵马司胡同儿走。

    本想是等着吃饭时闲聊再问的,可是路上曹恩凡有些忍不住了,开口说:“为什么……”

    “我要走了……”

    二人同时开口,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便又陷入沉默。

    曹恩凡推开院门,干巴巴地说:“进屋喝口水吧。”

    严天佐跟着进了屋,喝了杯水,曹恩凡把长|枪倚了,走到他旁边坐下。

    “不是马上走。还得再过些日子呢。只是天桥我就不去了,其实今晚上主要是跟虎子说一声。”

    曹恩凡看他难得一本正经地说点什么,大概猜到他确实是有事。“出事儿了么?”

    严天佐发现曹恩凡眼中关切之情尽显,是真的对他很上心,心里非常感动,后面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不拿我当朋友的话,就别说了。”

    严天佐知道他是在激他,却又觉得他带着几分认真,不得不继续说:“哪的话,当然当你是朋友了。”

    忽然间,几声干涩的鸟鸣响起,严天佐抬头循声找着。

    “在屋里呢。”

    严天佐起身往里屋走,看见两只相思被放在床头,笼子干净,食水摆在一旁,两只鸟儿在笼子蹦着,时不时互相厮磨,忽就想起中秋那夜了,他回头,见曹恩凡一身夹袍站在门口,静静看他,明眸皓齿,筋骨匀称,被身后暮色照映,闪着暖暖的光晕。心中猛生出一股慌张,不由分说两步上前把人抱住。

    曹恩凡一愣,只觉得他身上虽还带着点外面的凉气,但怀里暖的灼人。两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抱了上去。片刻后,又安慰地拍拍他后背,问:“到底怎么了?”

    严天佐固执地拥着他,喃喃道:“舍……舍不得……你。”

    呼吸一滞,曹恩凡只觉得天旋地转,待眼前清晰了,轻轻“嗯”了一声。

    ☆、月中天秋薄寒绿窗人静

    严天佐嘴里的“舍不得”是舍不得把曹恩凡拖下水。曹恩凡耳中的“舍不得”听来却有重重叠叠剥不开的许多意思,最后只好恍恍惚惚地应了他一声。

    严天佐拍拍曹恩凡的背,直起身说:“快走吧,虎子该等急了。”便一阵风似地掠出了堂屋,站到了院子里。曹恩凡定定神,握拳伸开,活动了几下手指,才跟着走了出来。

    “吃完饭,还有事儿要单跟你说。”

    曹恩凡抬眼,严天佐看出来他在询问,搂过他的肩膀,没了嬉笑意思,说:“一时半刻说不清楚,等回来跟你说吧。”

    曹恩凡怕是跟上次说的遇到仇家有关,只好不为难他,点头出了院子。

    接上了章晋平,三人去了玉华台。严天佐落座感叹了声这里生意真好。淮扬菜在北平正是风靡,生意最好的还属玉华台。他在北平也住了不少日子,倒是怀念起南方口味了。等三人坐稳,严天佐笑说:“淮扬菜我比你们吃的熟,今儿就我张罗了。”曹恩凡和章晋平自然说好,严天佐便一样样点了菜,最后又添了好酒。

    说起严天佐要离开北平的事儿,他句句都有保留,偶尔闪烁其词。章晋平只知道是仇家也来北平怕惹了祸端,趁早离开,也是担心严天佐,觉得能躲得了自然好。把酒敬了一杯又一杯。曹恩凡没有多说什么,知道其中委曲是要等吃了饭和自己说的。他由此确定,自己在严天佐心里与别人不一样,至少与虎子便是不一样。抛开亲疏远近,应该是别有一重牵连。他自己喝了一杯,感到畅快。

    严天佐不胜酒力,还好搭配的是黄酒,可无奈章晋平接二连三地灌,也弄得他不一会儿就熏熏然了。脑筋放松,话也越来越多。

    “本来没把这次来北平当成大事儿,想着不过一个月半个月就回去了。可是一呆居然过了中秋。那天还想,不然就在北平住下好了,不住什么旅店,直接买个院子。我也会功夫啊。就你俩对打那一套我也能来。”严天佐给自己倒了杯酒,碰了碰曹恩凡的杯子,“你还记得咱俩不打不相识吗?我当时用的就是双刀啊。”

    他仰起脖子吱溜喝了下去,曹恩凡随着他喝了,想要说什么又被严天佐的话拦下了。

    “我看你俩练得还没那天跟我打得来劲呢。”他叹口气,似乎在发什么愁,“我好几次都想,留在北平跟你们卖艺也不错。”

    “我们这是下九流,天佐你不是。”章晋平心直口快。听得曹恩凡心口一闷。

    严天佐嗤笑道:“我不是下九流?”摇摇头喝了口酒,“我干的事儿怕比下九流还见不得人。”

    “这怎么说?”

    “你们凭本事吃饭,不坑蒙拐骗,不欺凌弱小,谁能说你们什么?”严天佐想起跟着哥哥刚进青帮时被人欺负的日子,又想起后来被八爷看中得了势又去欺负别人,没完没了。

    严天佐一肚子怨声载道,看的章晋平糊涂了起来。

    “天佐,”曹恩凡叫了一声,垂头丧气的严天佐抬起头来。曹恩凡说:“既然咱们是朋友,就希望你好。别想那些不得已的办法。”

    “什么不得已?”严天佐虽然半醉,脑子这时却转得飞快,一下就想到了童飞的话。“那童飞不是说能把你弄到巡警总队吗?你怎么不去?”

    曹恩凡被问得一愣。章晋平紧接着说:“是啊,恩凡,我都不知道你还能有这个门路。”

    曹恩凡躲开严天佐质问的眼神,转头去看章晋平:“虎子哥,那人的人情我欠不起。”

    章晋平不明所以。严天佐笑笑说:“那人癞□□想吃天鹅肉。”他拿过曹恩凡的杯子给他满上,又给自己满上,举起杯子说:“恩凡,我不是看不起他那点怪癖,只是你不行。”

    曹恩凡也端起了杯,却被弄得很好奇:“我怎么不行?”

    严天佐想想,觉得这话说的不明白,又改口道:“你行,是他不行。”

    曹恩凡懂他的意思,看他想尽力解释的样子,很是有趣,问:“他又怎么不行?”

    严天佐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道:“就是不行,哪怕我都行!”

    他说完就觉得不妥当,目光闪烁,想看曹恩凡又有些躲避,端着酒不知所措。曹恩凡看他样子,竟想就此对他说出心里话。

    “什么行不行的?你们说什么呢?”章晋平听完他俩绕口令一般的对话一头雾水,也不想再问,举起杯子,“喝酒喝酒。”

    那两人这才从暧昧中回过神,一齐把酒喝了。

    临分开时,章晋平问严天佐什么时候走,严天佐说就这两天,估计明天就不再去天桥了。章晋平虽说跟严天佐相处不多,性子倒很是合得来,几个月了也混得很熟络,这突然就说明天就告别了,心里多少有点难过。严天佐近前主动抱抱他,说:“等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的,到时候别让我找不着你。”

    “那是不能。”

    又说了一会儿话,三人才散了。严天佐叫了辆洋车,把章晋平送走了。

    回了曹恩凡家,严天佐有点头疼,饭后吃了几颗腌渍梅子,这时口干的不行,曹恩凡忙去给他泡茶,他却不好好坐着,跟在曹恩凡身后。

    “你不是头疼吗?老实坐着,我给你泡茶。”

    严天佐拦住曹恩凡的手,让他放下水壶。“我是有事儿跟你说。”

    “你说,我听着。”

    “坐下说。”

    曹恩凡看他眼皮已经在打架,还硬撑着,坐了下来,好好听他说话。

    “我其实有件事儿,办完了才能走。得抓紧办。”

    “嗯。”

    “还有……”严天佐揉揉眉间,“我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曹恩凡似是没听清。

    严天佐深吸了口气,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抬头看昏暗灯光里的曹恩凡。黄色的灯光在曹恩凡眼里跳动着。眼前这人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个好人,是个让人害了才逃到北平来的受害者。自己却打接近他到认识他一直在惦记着他身上那点儿本事,想利用他对他的信任把他稀里糊涂拖进自己的腌臜事儿中。不过认识几个月而已,凭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来北平,是来杀人的。”

    曹恩凡难以置信地僵直了脊背。

    严天佐抓住他的胳膊,立刻安慰说:“你别怕。我现在还不是杀人犯,以后,就说不准了。”

    “为什么?”

    “我是上海青帮的,你听说过吗?”

    这倒是听说过。上海青帮街知巷闻,他就是再没见识也听人谈论过。从前在他看来,那是世界另一端的事儿,与他无关,不想现在就有个青帮的人坐在眼前,而且已经认识好一阵了。

    “其实童飞没看错,他第一眼就察觉了。”

    “说你,别提他。”

    严天佐抬头,看曹恩凡盯着自己,继续说:“日本人来了之后,帮里情况变了,总之这人我得杀。至于为什么,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还有个哥哥,在松江小码头管着一小片生意。我要是成不了,我哥哥这辈子就完了。”

    “你哥会有危险?”

    严天佐摇头,“他会被自己的野心折磨死。”

    “只是为了野心?”曹恩凡不懂。

    “可笑吗?我也觉得很可笑。为了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让亲弟弟来卖命。”

    “所以是非杀不可?”

    “原本不是。我要是再拖延个半年,回去跟我哥说杀不了也就罢了。可是现在那人在跟日本人做生意,是不是帮里人的意思还不清楚。如果是我们这支暗中让他来支持日本人的,我和我哥又是这一支的心腹,杜先生不和日本人合作,也不会留下我们。现在只能把他解决,至少能自保。”

    曹恩凡没遇到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一下子也没全明白,只知道严天佐杀人是为了自保,不杀不行。可是,杀人是随便能杀的吗?

    “你怎么办?”

    “我不懂时局,但我哥哥多少明白。他要是不会审时度势,也不会十年就在帮里混到现在这样。所以他的话我信,确实是非要动手了。”

    “没有别的办法?”

    严天佐摇摇头。曹恩凡也陷入了思索。

    半晌,严天佐思绪迷乱,拉着曹恩凡的胳膊把头抵在他肩膀上:“恩凡,不想了。想也没用。我困了,回去了。”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站住,拍了一下脑门儿,“明天哈尔飞新戏,我来接你。别跟虎子说。”他要解释一下,不知如何说,“就,别说了。”

    “嗯,我知道。”

    他迈出门槛,又站住,甩甩头。曹恩凡从身后拉住他手,“你喝的不少,别走了。住我这儿吧。”

    严天佐回头,看曹恩凡眉目温柔地望着他,没犹豫:“好。”

    曹恩凡这才烧了水,让严天佐洗了,又喝足了水。严天佐坐在床上,看曹恩凡走到柜子旁,问他:“你睡里面睡外面?”

    曹恩凡本想从柜子里拿被褥,打个地铺,听他这么一问,手下停住。

    “我喝多了爱口渴,你睡里面吧,我半夜起床喝水也不会吵你。”说着脱了衣服,只剩一条内裤,拽开被子躺了进去。

    曹恩凡看他精干的身躯,一点不客气地钻进自己的被窝,身体里开始冒火。从柜子里拿了被褥说:“我还是打地铺吧。”

    “打什么地铺啊,你这床这么宽。你放心,我不是童飞,不对你动手动脚。”严天佐说完,不见曹恩凡过来,直接从床上蹦下来,把他手里被褥塞回柜子里,把人往床上拖。曹恩凡稍稍用力就能挣开,却由他拉着,到了床边才说:“总得让我再拿床被子吧。”

    严天佐看着床上那被确实小了些,自己也多少年没和人盖过同一条被子,便嘿嘿笑了两声松了手。两人这一闹,竟是忘了刚才还说了杀不杀人的事情。

    二人都喝了酒,又乏又累却睡不着。鸟儿叫了两声。

    “他们夜里总叫吗?”

    曹恩凡摇摇头,才又想到这么黑严天佐看不见他动作,说:“偶尔叫两声。”

    沉默。

    “恩凡。”

    “嗯?”

    “我要是真去杀了人,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曹恩凡没说话。严天佐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吃饭时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话?”

    黑暗像一个面具,让人把脸孔躲在它后面,胆子反而大了,平时不敢说的话,似乎因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反应,变成了别人话,说的也仿佛是别人的事儿。

    “你说童飞不行,你行。”

    曹恩凡在等,然而严天佐没回答。

    一秒,两秒,三秒……严天佐动了动,侧过身看着曹恩凡。曹恩凡发觉,偏过头看他。二人在淡蓝的月光下对视,曹恩凡能听到自己心跳鼓噪,连呼吸都不敢了。

    严天佐从被窝里伸出手,覆在曹恩凡身上摇晃他,似是要让他清醒点,认真地说:“我不信童飞那种人能一辈子都对你好。”

    曹恩凡脑子一热,问:“那你能?”

    严天佐若有所思地拿开手,躺平。曹恩凡才把一直憋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静静等着严天佐的话。

    “能。因为我……也挺喜欢你的。”

    月光凝结,云朵停步,零落的桂花重新绽开在枝头。曹恩凡看着窗外的一切,窗外的一切也在看着他,他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也喜欢你。”

    他屏息再听,旁边那人的呼吸已经沉稳均匀,坠入梦乡。

    ☆、步步频将心事传

    严天佐醒来的时候,桌上的早饭已经冷了,烧饼老豆腐要热了才能吃,曹恩凡家的大灶他不会生火,只好忍了饿去喝口隔夜茶。拿开茶壶看到旁边还有一个油纸包,严天佐打开看,是他喜欢的杏仁干粮。认识曹恩凡没多久那会儿,他去正明斋买过,还特意给曹恩凡带了萨其马,自己要了杏仁干粮。

    严天佐捏了一块放进嘴里,杏仁味甘香浓醇充满口腔,他闭着眼睛咂咂嘴,又吃了一块,三口五口就着凉茶就把一小包吃光了。打了个嗝儿,抹抹嘴,惬意非常,也不穿衣服,滚回被子里想接着睡。

    酒劲儿终于过去,他缩在被子里,闻到了一股令人安宁的木香味。他把被子摁到鼻子上使劲嗅,是陈年老家具的味道,楠木香。曹恩凡身上也是这个味儿。干净、踏实、敦厚,还带点儿倔。他想起昨天睡前曹恩凡从柜子里拿被,差点就被自己摁倒在床上。当时他上头有点严重,没什么感觉,只是晕乎乎的,想在重想起来,竟是十分动情。不禁遐想,若是他那时执意要跟他睡一个被窝,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后来呢?曹恩凡似乎躺下后问了他几个问题。“童飞不行!”严天佐忽然在被窝里急切地说出了声。说完自己又摇头,叹口气,简直想不明白自己着急个什么劲儿。曹恩凡才二十岁,父母都没了,也没什么亲戚,没什么朋友,认识自己没多久就拿自己当兄弟,这么傻的一个人怎么能被童飞染指。严天佐光是想到这儿,心里就跟又虫子抓似的。

    “那你能一辈子对我好?”

    曹恩凡昨晚好像问他这么一句来着。严天佐转头看看旁边的枕头,他翻身伸手摸了摸,仿佛曹恩凡还在那儿睡觉一样。

    “能吧……能。”严天佐自言自语,又四仰八叉的躺平。其实,能不能的他现在没法说,但是在心里,他挺想的,想一辈子都对曹恩凡好。严天佐深深穿了口气,低头一看,被子已经被他顶起了老高。

    他脑海中突然冲进一句话:“能。因为我……也挺喜欢你的。”

    他紧张地翻身,握着自己不敢动,疲惫地又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下午了,生生被饿醒的。手里还握着自己,满手都湿了。他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松了口气,还好没弄到曹恩凡的被褥上。把内裤脱下来胡乱擦擦,光着腿穿上了衣服,尴尬地把曹恩凡的床铺好,回了旅店。

    拿上换洗衣服去澡堂泡了个澡,再出来照照镜子又是一副假洋鬼子样,头发蓬松,这段时间不勤修剪,有点长了。前面的头发从额边垂下,挡住左边半条眉毛,不仅没显得邋遢,反而衬得他眉梢眼角有无尽的风流和当久了流氓才能养出来的痞气。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笑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垂头丧气地回了旅馆,从抽屉里翻出两张早买好的戏票,揣进怀里。回身盯着行李箱看了半晌,一咬牙把枪别上了后腰,心想,这以后天天都不能离身了。

    曹恩凡提前收拾了回来,记着晚上要去跟严天佐看戏。推门见早饭还在桌子上晾着没动,杏仁干粮和半壶隔夜茶倒是都没了,便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太阳照到屁股才醒。他把剩下的食物收到厨房,收好了换衣服坐在堂屋里百无聊赖地等严天佐来接他。

    今天赚了不少,所以才能提前收摊。章晋平说他今天心情好,耍着枪都一直笑。

    “笑什么呢?笑了一天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章晋平终于忍不住问他。

    曹恩凡实则在出神儿,直到章晋平用膀子撞他才回过神儿来。

    “什么?”

    “问你这一天都笑什么呢?”

    曹恩凡尴尬地咳了一声,继而又毫不自知地笑了起来:“没事儿。今儿赚得多。”

    章晋平不信,嗤了一声,说:“往常有比这赚的还多,你也没像今天这么乐过。准是有好事儿!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没有。”曹恩凡咬了口馒头,咕咚咕咚喝净了碗里的疙瘩汤,撂下碗,提着枪一个箭步冲上阵,四周爆发巨大的叫好声。

    严天佐要走了,曹恩凡自然舍不得,可昨晚他那句话,够他知足一辈子了。曹恩凡趴在桌上,摸着茶壶把儿,转来转去,既无聊又高兴,痴痴地笑着。

    小个儿的西洋钟被罩在玻璃罩子里,轻轻地敲了五声。曹恩凡等地犯困,迷迷糊糊枕在自己胳膊上,忽听“吱呀”一声。

    “恩凡!”

    曹恩凡坐起来,看严天佐大步流星跨进来。四目相对,彼此笑笑。严天佐拉起曹恩凡的手,说:“走了。车在外面等着。”

    曹恩凡拴好门,跟着严天佐上了车。洋车师傅照顾二位坐稳,而后抄起车把,亮堂地喊:“走嘞!”

    曹恩凡一路上低着头看脚,自己的布鞋和严天佐的皮鞋。严天佐则斜睇着他,昨夜里那黄酒上头的感觉又来了,他想说点什么,终是没说。倒是曹恩凡开口问他:“什么戏?”

    “哦。”严天佐猛地一被问,脑子里一下空了,伸手去怀里摸戏票,摸到一半想起来是《红娘》,但还是装模作样把票拿了出来,借着暗淡的灯光说:“红娘。”

    “西厢记?”

    “嗯。对。”严天佐莫名地有点紧张,又把票放了回去。

    曹恩凡也是不自在的,这不自在里还带着点心有灵犀。车夫跑得快,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这风吹透了曹恩凡,又吹向了严天佐,无形的情愫,随着这风流淌到彼此心间,谁都明白,谁都没说。

    哈尔飞门口的大水牌子上挂了一圈电灯,把中间的戏名和主演的名字照的明晃晃。戏院外挂着五米来高三米来宽的大海报。海报上的红娘娇滴滴俏生生,好一个二八佳人。

    戏院门口一众名流前来捧场,互相拱手抱拳,逢迎客套几句,躬着身子彼此让着往里走。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却有种自成一体的规矩体面,看京戏的人独有的做派。

    严天佐先跑上了楼梯,虽然一身西服革履却没半分稳重。曹恩凡在他身后拎着长衫下摆,一步步往前走,忽听后面一声:“小六爷!”

    转身一看,是康爷爷拄着跟玛瑙头的拐杖,颤颤巍巍地往楼梯上走。

    曹恩凡紧忙回声搀他:“康爷爷。您慢点。”

    “恩凡也来啦!”

    “来了。您自己?”

    “嗨!”康爷爷夸张地叹口气,“本来说有人请童飞那小子,那小子说最近城里巡防任务重,让我跟家等着,说让我替他来,有人上门接我。我一想,哈尔飞又不是不认识,自己先来了。”

    严天佐回头找曹恩凡,才看见他在楼梯下面扶着康爷爷。他又噔噔噔地跑下来,往康爷爷身后望了望,见没有旁的人,便笑了笑:“康爷爷。”

    “这是……”

    隔了一个月,这位八十来岁的康锡哩家大爷爷显然是忘了。曹恩凡见严天佐表情略僵,接过来说:“严天佐,我那个朋友,去您家把您桂花树砍了。”

    “哦哦哦,”康爷爷拍拍脑门儿,“是你啊。嗨!快别提了,你把我那树砍了一半儿下去,没几天花儿就都败了。”

    “是吗?”严天佐笑着走到康爷爷右手边,搀着他说:“我那枝倒还一直开的很好。前两天才败了。”说完,跟曹恩凡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曹恩凡无奈摇摇头,俩人一左一右搀着康爷爷上了台阶。

    到了门口,严天佐递上两张票给人检查。“老爷子,您票给我看看。”

    康爷爷愣了,拄着拐杖笃笃笃,转身往回走。

    曹恩凡伸手拦住他:“康爷爷,是不是请童大哥的人带着您来就能进?您知道那人叫什么吗?”

    “不知道不知道。”康爷爷挥着拐杖往下走,“不看了,不看了。”

    曹恩凡架着康爷爷的胳膊,叫他稍安勿躁,回头对查票的人说:“能不能问问你们管事的,哪位客人请了巡警总队童飞队长,这位是他姥爷,姓康锡哩的。”

    那人一听也是有来头的,不敢怠慢,回身进去找人说了两句,又出来说:“您稍等,问清楚了就来。”

    不一会儿,一个西装打扮的人走了出来,问:“哪位是康锡哩家大爷爷?”

    曹恩凡搀着康爷爷走到那人跟前,说:“这位就是。”

    那人很客气,躬身给康爷爷问了声好,说:“老爷子里面请。我们陈午阳陈先生恭候多时了。”

    严天佐眉毛一动,看着那人。

    康爷爷进去,那人回头看曹恩凡和他身边的严天佐:“您二位,是一起的?”

    曹恩凡摇头:“邻居,碰上的。”

    那人客客气气地点点头,没再多问便进去了。

    严天佐拉过曹恩凡的手说:“恩凡,这戏咱不看了。”说着就要往外跑。

    曹恩凡一头雾水,这康爷爷岁数大了闹脾气,严天佐这犯得什么性子?

    “怎么了?好好的,说不看就不看了?”

    严天佐没得可解释,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用力把他往回拉说:“等你走了,我也就不看戏了,难得这么一回,怎么就不看了?再说童飞又没来。”

    “不是童飞。”严天佐顿时无话,点点头:“你说的对,看!凭什么不看!”

    曹恩凡无奈摇头,二人跨过门槛进了剧院。

    ☆、你要老老实实听我号令

    陈午阳自然是在包厢。严天佐抬头围着二楼看了一圈,没见到他,反而是看到康爷爷拄着拐杖踩着小碎步在一个包厢里坐下了,那么陈午阳不在那里也是离着不远的地方。

    他心不在焉地和曹恩凡坐下,周围净是朋友相认的对话,张三李四,大爷二爷的喊着。腰后的枪冷冰冰地卡在他的腰和椅背之间,他不舒服地动了动,盯着舞台一言不发。

    曹恩凡问他:“怎么了?脸色不好看。”

    他转头看他,努力笑了笑说:“没事儿,人太多,有点烦。待会儿开戏了就好了。”

    曹恩凡点点头也看着戏台。琴师在调弦,吱吱呀呀响了几声。这场操琴的是着名的琴师,几声试弦儿就引得哄堂喝彩。琴师无动于衷,继续调,几声之后站起身,从下场门的幕布后面露出半个身子,藏青色的长衫垂顺,风度翩翩。接着司鼓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两下,大声喊了几句。司鼓是乐队指挥,一切都要听司鼓的号令,文武场皆是如此。

    严天佐也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这场面对他来说本该是令人兴奋,名角新戏这几年虽说层出不穷,但是能赶上首演的机会可不多。要是以往,他这会儿应该托关系找门路提前去看看行头扮相,然而他现在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恩凡。”

    “嗯?”

    “西厢记你熟吗?”

    曹恩凡笑说:“在天桥听说书的说过,偶尔也听过几段大鼓书,文本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他不安地四处瞟,瞟见二楼包厢走来个穿白西装的人。他定睛一看,果然是陈午阳。他过去跟康爷爷打了声招呼,接着招待着旁边的一个略胖些的中年男人去了前面包厢,身后跟着两三个跟班,完全一副商人生意场上交际的模样。

    曹恩凡见他又不说话了,便顺着他的视线往楼上看,也见了几个西装笔挺的人物,看上去和严天佐倒是有几分气质上的类似。

    “怎么?认识?”

    严天佐收回视线,摇头道:“不认识,看他们把康爷爷安排的怎么样?”

    曹恩凡缓缓点了点头,略有迟疑地看了严天佐一眼。

    哐!一声锣响,这就叫鸣锣开戏。观众席灯光骤暗,舞台金碧辉煌,照的通亮。哒哒,两声鼓点,哒哒哒,鼓点如落雨,接着京胡二胡月琴齐响。观众的世界在黑暗中退场,只剩一个如梦似幻的舞台,上演着浓缩的爱恨情仇。

    张生念着定场诗上台,作势到了普救寺,不多时红娘崔莺莺上台。张生与崔莺莺羞涩对看,留下这惊鸿一瞥,多少缠绵痴怨便就此展开。

    曹恩凡不知不觉进了戏。不由得感叹缘分奇妙,姻缘注定。虽有波折跌宕,但许多早已命定如此,心之所系,便是躲也躲不开。若是良缘,老天自会派神兵相助,譬如这红娘。想到此处,他回头看旁边的严天佐。舞台上的光只将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照亮。他眉骨有些凸出,眉毛线条凌厉,双眼皮很深,像是利刀下手无悔一般刻出来的,鼻梁高挺,嘴唇略薄却显得刚毅。曹恩凡心头悸动,耳后开始发热,他想凑过去吻他的脸。

    想起上次,也是在昏暗的戏院里,严天佐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却猝不及防地被他咬了耳朵。曹恩凡脸红着又盯着严天佐看,耳边张生唱道:“若与他能成美眷,胜似瑶池做神仙。”

    严天佐一直盯着舞台出神,耳边忽地一热,抖了一下,发现曹恩凡伏在自己耳边。他伸手摸自己右耳垂,有浅浅的牙印。

    “你咬我?”

    曹恩凡忍着笑坐好。

    “你干嘛咬我?”

    “报仇。”

    严天佐揉着耳垂,想起自己上次冲动咬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觉得不能这么放过他,于是凑过去到他耳边说:“我记得上次喝多了还亲过你,要不要也一起报仇?”

    曹恩凡被他问得没脾气,摇头笑道:“喝多了就算了。”

    严天佐少见他心情这般好,瞬间忘了烦心事,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一把抓住曹恩凡的手,说:“那天虽然喝了不少,可我要是说,其实不是因为喝醉呢?”

    曹恩凡的心突地揪到了一起,转头在暧昧的光线下看他。

    “你说什么?”台上红娘完成一套身段,完美亮相,台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恩凡。”叫好声渐歇,严天佐抓住曹恩凡的手又紧了紧。曹恩凡的手心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他常年练枪磨出来的。严天佐自己的手上原来也有薄茧,倒是这几年不再干粗活,茧就消退了,可仍然骨节分明。

    二人不管台上一片情痴,只自在昏暗的台下对看着。曹恩凡心跳如擂鼓,他总觉得,严天佐此时一定是会说点什么的。

    “恩凡。”他又叫了一声。

    曹恩凡觉出他手心有湿湿的汗渗了出来。“天佐。让我说吧。”

    严天佐动了动喉结,直视着曹恩凡在细微光线下横着水波的双眼。

    “天佐,我喜欢你。”

    台上张生忽然惊道:“小姐受惊了!”

    红娘尖着嗓子喊:“你哪儿那么些废话!”

    严天佐噗嗤一笑,握着曹恩凡的手松开了,回身倚进椅子里,说:“你哪儿那么些废话!”

    曹恩凡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严天佐,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严天佐看他那样子又笑了,抓过他的手,伏到他耳边说:“我早就知道了。恩凡。我也喜欢你,我都对你说过两次了。”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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