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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6节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36节

    邹绳祖一定是率先找到了线索,又明确指定让刘国卿来东陵老宅,说明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忍不住也翘起了尾巴,感叹自己聪颖机智。当下热血沸腾,只想热火朝天地大干一场:“那还等什么,赶紧开动吧!”

    刘国卿却握紧了我的手,说道:“如果那封信不小心被我看了,也没关系吗?”

    我不以为然道:“邹绳祖既然都不担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因为他才信我?”

    我被噎得喉头一哽,只一愣,便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眼睛里倒映的火光消失殆尽,心灰意冷地松开手,开始翻找书架下方的抽屉。

    我搁他身边蹲下,唇舌翕动,却不成声——大抵是潜意识里,我的坦诚无法为谎言服务吧。

    我打起精神来,对他敞开心腹,将心肝脾肺肾都晾在他眼皮子底下:“实则我也不知道邹绳祖说的信是啥——”

    将山上经历之事三言两语地讲述给他,把身家底子都掏了出来:“……老多黄金了!金银珠宝,要啥有啥!我合计着,分邹绳祖一半,他助我良多,落魄时也不忘帮衬我一把,就当是答谢了;再给我太太留一些,够几个孩子长大就成;其余的,都给你——你是当家的,以后都听你的……别生气了行不?”

    “我生哪门子气,”他嘟囔一句,却是有点儿喜笑颜开的模样了,“这么说,日本人要找的宝藏,现在落你手里了?”

    “——我总怀疑,宝藏不会这么简单。”

    “可他们缺的就是钱。”

    我张口欲言浅井抽了我一管子血的事儿,却被咽回了肚子。能少牵扯个人,总多份安全。

    刘国卿没注意到我欲言又止,翻过抽屉,抬眼问道:“你一般把信放在哪儿?”

    “匣子里呗……”我举棋不定道,“都是柳叔或我太太收理的,我没注意过这些琐事。”

    “一封信,不知年月、不知寄信人、收信人的名字,照你说,内容应该是关于‘龙族’的一些资料研究?”

    这回不必优柔寡断,我点头道:“错不了,既然邹绳祖能具体到物件,说明他那边有相对应的线索——”

    忽然截住话头——

    我知道那封信的寄信人和收信人分别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啥人养啥宠物,胐胐已经沾染上一些老依的恶习了,比如:总翘尾巴~

    也许下一个学习的就是暴发户精神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阿玛家室不多,除却几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就只有额娘和一位妾室;那位妾室是个安静的女人,多年无所出;她的院子也沾染了主人的习气,无虫鸟啁啾,且日气稀薄,连带着她,如院子里的野花,安安静静地盛开过一季,再安安静静地败落,花木枯荣,一生寥寥。额娘怀揣女人固有的嫉妒,唯独好似忘了这位妾室的存在,以至于这位妾室何时走的,我都不记得。

    下人倒是多,不过在辛亥革命之后,见复辟无望,大都陆陆续续地自谋出路,所剩无几。我生于光绪三十三年,换算成西元历,是1907年;此前我得知自己失去过一段记忆,便是在小河沿与邹绳祖棠棣交辉的时光。马姨说,我磕到脑袋是在三岁多点儿,伤好后被阿玛带回了东陵老宅,算上养伤的时间,我与东陵老宅的缘分,正始于辛亥革命发生的那一年!

    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号角由南至北,响应者众;我们老依家正位列“鞑虏”;以辛亥年为节点,为避祸端,皆隐匿在东陵老宅,不敢露面。而阿玛对我的另一个父亲——舟水先生——彼时孙先生正亲近的日本人——甲午年敌国之人——至少不讨厌,这便也解释了为何阿玛会把我一个私生子领回家,还安享嫡长子之位分。

    粗野的汉子能使出什么样的温柔,大概赋予我安乐和平的童年,就是他最大的努力。龙族一事,唯有我的两位父亲、柳叔、柳叔找来的山羊胡大夫和邹绳祖知晓;相关的信函,又是围绕日本的,便可以在父亲们和柳叔三人中选择了。

    再抽丝剥茧,归根结底,柳叔是我阿玛的奴才,阿玛的信,多由他手呈上来,说明阿玛一开始便没想瞒他。我叹了口气,遗憾柳叔目前不知身在何处,不然哪用得着辛苦翻找,只怕大略描述一番,就有了底吧。

    理清思路后,我对刘国卿道:“日本几十年来,对研究‘龙族’孜孜不倦。之前我和邹绳祖曾经推断过,我阿玛和……父亲——”

    陡然住了口,此时要说个透彻,势要将家世全盘托出:我和邹绳祖的关系、我另一位父亲的身份,还有……我身体里流着一半敌国血脉的事实。

    刘国卿一直侧耳聆听,顿而没了下文,他催促道:“然后呢?”

    我低下脑袋,由蹲转坐,盘上腿,摆出长谈的做派。刘国卿眼疾手快,从椅子上拽下坐垫塞到我屁股底下,方说道:“你接着说。”

    “这事儿牵扯得有点广,”我酝酿了字句,强自平静道,“我另一位父亲是日本人,名叫舟水初,同时他也是邹绳祖的父亲。”

    再次停下来,给刘国卿充足的时间消化。刘国卿果然懵圈,两眼发直,怔怔道:“……你们……你和他……”

    “我和邹绳祖是亲兄弟,可怜到了这个岁数才闹明白。”

    刘国卿怪笑两声,眼睛瞪溜圆,嘴巴咧了半拉脸,露出一口白牙,双颊醉酒似的蒙上一层有光泽的红晕,伸过手把我脑袋往他胸膛上顶,紧紧勒着,对我这么几根头发爱不释手:“我憋一肚子,早想说了,怪不得他成天欠儿登地围你后屁股转,那个大傻逼,敢情是大舅哥啊!”

    他反应不大正道,出我意料。鼻子闷着喘不上气,只好自力更生,效仿拔萝卜的手法,将萝卜头拯救出来,捂着脑袋,晕头转向道:“那个……我是说,我有个爹是日本人。”

    刘国卿仿佛被上了发条,狗儿似的摇头晃脑,猴儿似的活蹦乱跳,含笑道:“哦,日本人,怎么了?”

    我静默一瞬,方说道:“那可是日本人。”

    “我师父也是日本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差。”他笑道,“我俩是破锅配烂盖,合该在一起,谁也别瞧不起谁。”

    “可我还是……过不大去。”

    “你不能一概而论,日本也有共产主义者,中国也有汪精卫、李士群之流,”他目光炯炯地凝视我道,“出身无法改变,但我们能选择后天的思想和行为,这个不会为你的出身所左右。我们现在做的是对的,坚持下去就行了。”

    “……”

    他爱怜地捧起我的脸,几乎是个接吻的距离,说的话却不咋中听:“你性格蛮横高傲,又自恃身份;”我眉头一挑,正要动怒,却听他又道,“一朝变故,需要个排解的过程,你得理解,不要逞强,逼迫自己去解疙瘩。想不明白就不去想,接不接受也没所谓,老一辈人都去世了,我又不嫌弃你,你咋还能自己嫌弃自己呢?”

    他讲的是难得糊涂的道理。难得糊涂到淋漓尽致的典范是我太太,我还不止一次赞叹羡慕过,今日正式用到自个儿身上了。

    我拍下他的手,满脸不乐意:“瞅你两句话说的,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没个优点了?”

    “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你可别偏听偏信。”

    我赌气地拉开另一侧抽屉,动作较大,抽屉从凹槽里飞了出来,同时“扑棱”一声,是书本落地的声响。

    儿女情长都跑到了九霄云外,把抽屉放到一边,我趴在地面上,从凹槽往里面看,只见满目黑魆;屋里唯一的光源是烛火,光线并不抢眼,放到跟前,依旧看不清;这个时刻,最好是用手电筒来照明,我身上自然没有,问刘国卿,他也摇头。

    我见缝插针报仇雪恨,讽刺道:“基本的装备带不全,你当是逛大街来了?”

    刘国卿大度一笑,包容了接踵而至的小脾气;我也并不是一定要争出个输赢,见他如此,只好悻悻作罢;再一扭头,天已大亮了。

    刘国卿不计前嫌道:“上午阳光足,这屋子采光又好,过会儿能借着光看看。”

    虽有了进展,却耽误一夜,速度称不上快。我有些焦虑,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步,说道:“我来书房本想找的是阿玛的日记,私密的事情,都会记在日记里。”

    刘国卿翻了翻歪在地上的抽屉,翻出一本泛黄的薄册,走马观花看了几页,扬手问道:“类似这种的?”

    我抢过来一看日期,又撇回给他:“满篇讲的是跟沙俄人打的那场战争,日本当时正跟其他七国的戕贼在皇城根儿底下转悠,还没到东北,咱得找我出生以后的日记。”

    刘国卿摇头道:“你怎么犯糊涂,如果日本是有预谋地研究龙族,头几年就会不知不觉地渗透势力。光绪三十年,日本和俄国人打,人两家早前还谈判了两年,你说说日本得在什么时候布下棋局?”

    “照你这么说,甲午年之前,日本就得有备而来,”我驳住他的话,“我们要的是有可能详尽、也有可能子虚乌有的日本的研究成果,而非找出研究的开端。”

    刘国卿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你那个日本父亲,向你阿玛泄密了?”

    “你怎么就不想,是日本爹先利用我阿玛,再良心发现,告知真相,让他早做准备?”

    刘国卿不再吱声,我更是心烦意乱,只觉得日本人没一个好饼,都是些怙恶不悛、忘恩负义之徒,比之无情无义的婊子戏子,更添几分坏。

    不知怎的,悲从中来,酸上鼻尖,我背过身去,手搭上空洞的窗台,低声道:“你可知我阿玛是怎么死的?他身上中了三枚子弹,一枚在肩、一枚在腰,最致命的一枚在肺部,他是活活给憋死的。

    “就在那儿,”抬手指向院子,“在石榴树底下,当时是夏天,石榴花红得像血……我就躲在这个位置,”摊手原地退了半步,“一共三个日本人,一个领头的,两个跟班,他们拿枪互相指着……我阿玛手里也有枪,但是枪里没有子弹……

    我垂下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拎不清该摆出怎样的嘴脸,只好做个鸵鸟,深深埋在羽翼里:“因为我淘,偷拿他的枪出去逞威风,伤了个日本崽子,之后怎么解决的我半点都不知道;我仗着老依家的名号狐假虎威,全然是个土皇帝,好弄刀枪棍棒、打架斗殴,四处惹是生非;他骂我打我,却是担心我摆弄枪伤了自己。我不听劝,觉着好玩,不得已,阿玛再也没在那枪里装过子弹,枪成了个摆设,到最后却要了他的命……

    “如果……如果枪里有哪怕一枚子弹,以他的枪法,完全可能击中打伤他肺部的小鬼子,他就……不会……就算……至少不会走得那么痛苦……”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先一步跳上窗台的胐胐乖巧地张开前爪讨抱,却被后至的刘国卿扒拉到一边,摔了个大屁蹲,呜呜地叫了起来。

    刘国卿把下巴担在我肩上,与我一同看向窗外,院子深秋的景致在渐明的天光中扯下最后一层面纱,树上竟然结了几颗烂熟透红的大石榴,诱人垂涎。

    刘国卿道:“你的枪里也从来不装子弹。”

    我一愣,说道:“怕孩子们乱碰走火,咱家那几个猴儿精,没一个老实的。”

    半晌,刘国卿又道:“我饿得慌,咱把那几个石榴摘来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一个四年一次、小李又得偿所愿抱小金人归的日子,当然不能缺席啦~明天大家就开学了吧【doge脸】

    小剧场:

    6:哟~大舅哥~(os:大傻逼,离老1远点)

    邹:哟~弟妹~(os:滚犊子,离我弟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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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六章

    摘石榴全赖胐胐有力的爪牙。我的腿在牢里给折腾坏了,连日来又没个安生休养的日子,因此爬不上树;刘国卿倒是灵灵巧巧地上了去,谁想大而熟透的石榴尽在枝头,枝桠纤细脆弱,刘国卿趴在稍粗的根部,仍够不着。

    胐胐看不过眼,跃上枝头,三下两下抓咬下来三个;石榴扑通摔地上,全咧开个嘴,笑模笑样,仿佛方才的高岭之花不是它们。

    分食过石榴,天色晴好,日朗气清,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太阳尚在东方,光线却早早冲刷过书房,采光极好,那黑魆魆的凹槽也隐约透出了内容。我与刘国卿一人点上一根蜡烛,头碰头往里看,果然是一本不厚不薄的线装本,不过落地太往里,也跟石榴似的,胳膊全探进去,仍旧够不到。

    我比刘国卿清楚物件的摆放,出门去杂房间拿了把满是灰尘蛛网的笤帚回来,伸到凹槽里往外扫,到了手能接触到的地段,刘国卿终于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本子够了出来。

    他掸掸上面的灰,我也凑过去,翻开第一页,心里“咯噔”一声。

    这是一本新册子,没用过几次,书页大都空白,首页写着:

    国亡旦夕,忧思忡忡,夜不能寐。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

    城中瘟疫肆虐,舸儿发病,连日晏睡,形容憔悴。有洋人偕同官员做“隔离治疗”,虽不甚明其意,亦依言为之。因舸儿年幼,特许我陪护不提。

    有传言甚嚣尘上,道此瘟疫乃日军之阴谋。今日例见司大夫,司大夫听闻传言,大斥荒谬。

    阅毕,刘国卿与我面面相觑。

    不待他问,我挠头道:“他妈的还真不知道,原来老子命这么大,得了瘟疫老天都不收。”

    刘国卿道:“我没印象了,这是东北什么时候的瘟疫?”

    我说道:“我也没印象,但肯定是我出生之后没几年的。”

    刘国卿咂舌道:“瘟疫不像天花,还有人能挺过去;染上瘟疫,必死无疑……你与令尊……简直是奇迹。”

    我也是一副死里逃生的语气,推测道:“四岁前的事,我半点儿不记得;四岁后也没得过什么了不得的病,更没听说过奉天城出了瘟疫。这上说的,应当是光绪三十三年到宣统三年的事儿。”

    刘国卿换算出了结果,说道:“哪一年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他的手指逐字划过,“传言说瘟疫是日本人有意为之,这个什么司大夫显然是不信的,但是令尊没有表态。”

    我瞥他一眼,心生恐慌:“你觉得是真的?”

    刘国卿肃穆道:“今年五月,山东、河北等地死了数十万人,人数还在上升中,传来消息说,已经确定是虎烈拉。而此前几年,吉林、湖南、浙江,都有不同类型的瘟疫在传播,虎烈拉、鼠疫、烂脚病……不过范围没有这次广,死亡人数也不如这次多。”

    后背掠过一丝寒意,毛孔炸开,汗毛成悚立的站姿。我咬紧牙关,牙齿咯吱作响,几乎是语无伦次:“国际法明令禁止细菌战,它怎么敢……日本怎么敢!”

    “穷途末路,就什么都敢了,”刘国卿沉思道,“你也想想,能接触到细菌病毒的日本部门……医院?医学院?”

    灵光一闪,多年来不解的谜团顿时摸索到了线头,我一字一句道:“哈尔滨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

    刘国卿缓缓抬起头来,对我说道:“你落进土匪窝的那一年,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正式更名为731部队。”

    与我一同落入土匪窝的郑学仕致力于反对日本侵略者,我俩在军用卡车上碰到时,他说他自有打算,又看不惯他舅罗琦兆买日本人西药的买卖,并且知道该车目的地是哈尔滨——这小子!

    我立马问刘国卿:“郑学仕这小子是跟你们共党一伙儿的,还是跟我们国党一伙儿的?”

    刘国卿一脸莫名其妙:“郑学仕?谁?”

    “罗琦兆他大外甥,你不见过他吗,你不知道?”

    “……我上哪儿知道去!”

    也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并不与我们的工作发生实际关联。然而就是这么个小兔崽子,或许早就知道了日本正在研究细菌武器,而且听他的意思,似乎罗琦兆成了731部队的药品供货商。只愿小兔崽子自求多福,嘴上时刻绑着拉链,否则这么个大秘密透露出去,迟早惹来杀身之祸!

    刘国卿的五个手指头掠过我恍惚的视线,唤过神后,他对我道:“言归正传,你既然能抵抗瘟疫,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个大新闻。能够抵御疾病,说明你身体里带有抗体……令尊夜以继日地照顾你,也没有感染,平安地度过了整场危机……可是这么轰动的消息,竟好像被人为的压了下去。”

    我点头道:“毕竟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实验品。”

    刘国卿捏了捏线装本的厚度,说道:“里面还有东西。”

    我咽了口唾沫,抢过本子,哗啦啦翻到暗藏乾坤的位置:这是由两页边缘用浆糊粘连成的一个小纸包,里面装着平整的、坚韧如皮革似的物体。

    久经黑暗的浆糊已经干涸,颜色深而脆弱两纸边缘藕断丝连。我小心翼翼地分开纸页,里面是一小块——羊皮?牛皮?

    刘国卿把这块皮翻过来,眯起眼睛打量许久,递给我道:“好像是一张地图,不过有些字模糊不清了。”

    ——这字体十分奇怪,像是我们所用的汉字,仔细看来,在一些边角或内外,总会有别出心裁的改变;可更加神奇的,是我们能够看懂。

    我和刘国卿趴地上研究半天,眼睛几乎生锈:这的确是张地图,不过内部结构复杂,路线多变,理顺也需多时。当我仰头活动活动酸疼的脖子时,胐胐在皮子上伸爪印了朵小梅花。

    我刚要发火,却见胐胐翘着尾巴乐不颠儿的模样,于是按捺下火气,定眼仔细瞧了瞧,方发现了端倪。

    我爬起来靠着桌腿坐,刘国卿也爬了起来,不过没出声,耐心地等我滤清路线。

    我把皮子啪地一合,神情复杂道:“这就是我刚跟你说的,我发现金银财宝的那个地洞的地图。”

    作者有话要说:  虎烈拉:霍乱

    这张写得烧脑仁别嫌弃少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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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七章

    刘国卿与我皆抓耳挠腮,不明就里:这一张详尽记述东陵山峦中神秘地洞的地图,怎么会出现在阿玛的书房里?即便老鬼自称祖宗,或许此图古来有之,然,阿玛手握藏宝图,面对黄金白银的召唤,就半点不动心?

    讲述地洞经历时,我没与刘国卿提祖宗之事。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既信奉马克思,本身便是个唯物主义者,简言缩句之下,难以探论言明——我哪里会知道咱家有一份藏宝图?

    刘国卿不知祖宗的存在,与我的想法便有了偏差,只是一时均没个头绪。我把皮子收好,说道:“先不管这个,咱先把信找着。”

    刘国卿应了一声,我俩齐心协力翻箱倒柜。书房没有,在我到来之前,刘国卿已搜查过厅堂。略去厅堂,还有祠堂、卧房、下房、厨房、柴房、茅房……想想都头大,直呼深宅大院也不怎么样,又心直口快道:“要我看,小河沿那个房子不大不小的正合适,没这么多房间,但应有尽有,下人少点还清净。以后咱俩就去小河沿住,夏天还热闹,茶馆多,没事儿出去喝喝茶,看看把戏,想想都自在……”

    刘国卿逗小猫小狗似的,宠溺道:“咱俩要在一起,就不能请下人了,传出去会被人骂兔子。”

    我沉下脸来,却扬起下巴,拿笤帚耍个花枪,冷声道:“老子倒要看看谁敢搁背后嚼舌头,统统给割了去!一个个的活腻歪了!”

    刘国卿失笑:“你不是还要把那个房子留给安喜吗?”

    我掰着指头算算:“老大那阵儿要去日本留学,这回不成了,就打算把大北关的房子留给老大,这会儿估计已经被日本收了回去,也不知道里面的东西动没动……”

    刘国卿道:“没动。这事儿是成田管着的,他还算讲点情分,我说里头也有我的东西,等我收拾完了他再接管,还真就同意了。”

    我说道:“算他小子有良心……诶,想这么多干啥,我现在可有老鼻子钱了!还担心孩子们以后没地儿住?”

    刘国卿道:“孩子长大了,咱们也老了。”

    我叹了口气:“就是个心愿,往后咋样,谁说得清?”

    刘国卿随之默然。检查过祠堂后,我俩并肩坐祖宗牌位底下气喘吁吁,心道,这么找下去,什么时间是个头儿?刘国卿与我心有灵犀,异口同声道:“你藏东西一般藏哪儿?”

    又一齐道:“你先说。”

    我顿了顿,见他没开口的意思,便抢先说道:“我还真藏过信,当时一个伴读给隔壁一小丫头片子写的,我跟着胡闹,给藏在了枕头套里。”

    刘国卿道:“我娘喜欢绣枕头顶,总给我换,往那里头藏,很容易被发现,后来我就藏衣柜紧底下的包袱布下头。”

    我斜睨他一眼:“也藏的信?”

    刘国卿尴尬道:“不过是些诗经乐府……”

    我冷哼一声:“原来汉家女也学会了咱满人姑娘追情郎的手段啊。”

    刘国卿据理力争:“第二天我就原样送回了!”

    “跟我说有啥用,跟你媳妇说去!”

    话音一落,便生了悔意:他媳妇死在我手里,我虽然只是一个顺口,并无他意,却是将我与他之间粉饰太平的隔阂重又暴露在了太阳底下。

    我立刻欲盖弥彰道:“我……我们赶紧去卧房吧。”

    刘国卿眼神黯淡,扳过我的肩膀,寻找我飘忽的眼睛,郑重其事道:“要说道歉的话,还得我先说。”

    我惊讶地抬眼:“什么?”

    “依舸,我爱冯虚,就如你爱你太太……她就像我的小妹妹,我们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长辈们理所应当认为我们是一对儿。遇到你之前,我不懂什么是爱情的爱,”他脸颊微微泛红,“当得知她……走了,即便知道你有苦衷,可我还是会伤心……我懦弱地将这份伤心施加到你的身上,以此逃避自我的罪过……那时我伤害了你,对不起。”

    我脸也红了起来,心里欢呼雀跃,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挥挥手道:“诶,说这些干啥,我早忘了。”

    刘国卿的眼眶有了湿意:“我想说我爱你,我真的迷上你了。”

    我掐住他的下巴,重重吻了一口:“老子也爱死你了,”抱着他的头上下左右地旋转,“咋看都好看,咋这么好看,迷死我了你。”

    他昏头涨脑地逃离我的魔爪,回头正瞧见我阿玛的牌位,脸直接烧熟了,拽起我道:“我们走吧。”

    “别介,急什么急,”我反拉住他,说道,“阿玛最疼我,而且我们还知道了他那点破事儿,他怎么好意思反对我俩?”说着目光熠熠道,“趁着来了,咱拜堂吧!”

    “啊?”

    我又重复一遍:“咱拜堂吧!”

    刘国卿尚在犹豫,被我一把扯过来跪蒲团上。我握着他的手,对着最末位的阿玛牌位磕了三个头,说道:“阿玛,这是我自个儿找的媳妇,长得水灵,又有能耐,带过来让您掌掌眼,行不行也就恁地了,左右是我看中的,您说了不算。”

    刘国卿噗嗤乐了:“你这话说的,自个儿有主意不说,还把令尊的嘴给堵上了,哪有你这样的?”

    我撇嘴道:“他有什么好说的,我看你好就好,又不是真问他意见,就是来通知一嘴子。”

    说完瞧外面天色正好,阳光明亮,便让刘国卿也转向大门口:“先得拜天地,我喊一二三,咱一起啊,一——二——”

    “三”没喊出口,饶有兴致观礼的唯一嘉宾噌地猫我怀里,直往衣服领子里钻;堪堪抱住胐胐的同时,正门轰隆一声,似乎是被枪炮轰开,躲在祠堂里,豁然凛冽的秋风携手冬的寒意代替枪炮尘埃率先冲了进来。我刚想冒头瞅一眼,却被刘国卿堵个严实,他面目严肃,没有回头,皱眉道:“你去后面呆着,千万别出来。”

    我抓住他胳膊:“那你呢?”

    “我出去看看,这么大的胆子,没有日本人的命令谁敢轰门?”

    我气急怒极,撸袖子就要往外冲:“妈的,哪有大白天轰人家大门的,这不扇老子脸吗!”

    这回换他拽住我:“你出去顶啥用!抓进去和邹绳祖关一块儿?我好歹在横沟面前有几分薄面,又刚和他们联姻,日本不敢动我,倒是你……这么着,我要是跟他们走了,晚上你就去北市场,到平康里的翡红馆等我。你跟老鸨说‘曲径通幽处’,她自会明白。”

    刘国卿向我一外人透了他们上下线的接头地点,我心里有了底,便不再废话。脚步声很近了,士兵成排,整齐划一。我抱着胐胐这个怂货躲去了供案后头;后头有个屏风,我屏住呼吸,听着刘国卿出去与那下令轰老子家大门的队长头头交谈,那队长是个中国人,刘国卿叫他“老张”。

    老张挺给刘国卿面子,只是话里话外不忘拿自个儿主子压他,我听得呼呼冒火,硬按捺着,不敢轻举妄动。胐胐腿儿都僵直了,扒拉着领子瑟瑟发抖。

    刘国卿似乎给老张点了根烟,烟味儿飘进了祠堂。我听刘国卿道:“这老依家与康德皇帝陛下交情匪浅,横沟中将也是清楚的。这是咱哥俩儿私底下说,不得先跟新京报个信儿,再咋的,照流程走,最后万一追究起来,你我都拎得清。你这把门先给轰开了——你说你急啥呀?找着了,是你的事儿;没找着,还不是我的事儿吗?咱之前说好了后儿个来后儿个来,你就差这几天?”

    老张声音有些耳熟:“诶呀,我的好哥哥,我还不知道你和依先生的交情吗?但私情归私情,该秉公办理,咱还得秉公办理。你说你这鸟悄儿来了,这叫个什么事儿!”

    “我合计正好中秋,进人家门儿,咱也得讲点礼节,得给供上。你还别不信,这玩意儿邪乎得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说我这儿刚摆完,你那边就——诶!”

    “那我这人都给带来了,你得给我个面子,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你小子,”刘国卿笑骂道,忽又声音小了许多,似乎走到了角落里,“老规矩,差不多得了。”

    “这也就是看您面子。您这摆完了吧?一起走呗?”

    “走走走,留这儿也怪瘆的慌。”

    俩人相谈甚欢,嘻嘻哈哈一声口令,一大队人呼呼啦啦撤了个干净。

    胐胐不抖了,我骂他一句“没出息”,放他下来。给阿玛的牌位又磕了头,方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去了卧房继续搜寻信件下落。可一直到天擦黑,仍一无所获。

    作者有话要说:  平康里就是坐落在北市场的八大胡同,大家懂得~

    这俩又再虐狗

    留言_(:3」∠)_ 留言是治疗懒癌的唯一途径_(:3」∠)_

    ☆、第一百七十八章

    老而风骚的北市场繁华如初,灯火的橙花盖掩战火的硝烟,仿佛扎根于畸形的血池,绽放出的糜烂之葩。

    人流如织,车水马龙。我穿梭其中,不忘压低帽檐,不时与一些着和服的日本人擦身而过,有着别样的刺激。烂醉如泥的日本兵勾肩搭背,享受此刻为人的高等与空闲。曾经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今日却如做了伪装的过街老鼠,挨着马路牙子平缓前行,以检验伪装的效果。

    效果不错,行走得格外顺利。我起了心思,环顾着熟悉的街道:日本酒馆、鸦片馆、艺妓馆多了许多,灯箱做成的牌匾日文累牍,中国的物件只在简陋的推车和叫卖的摊位得以一见。恍惚间这里不是奉天,而是日本随意的某个城市——东京、大阪、京都,它们形如手足,拥有着相似又不尽相似的面容,却流淌着相同的血液。

    回望这些低矮的日式建筑,我在纵横的阡陌中彻底迷了路。或许再过些年头,整座城市就会彻底洗去中华的烙印,丢弃恢弘的五脊六兽,甚至我的孙子,是个只会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是日本人的日本人了。

    不知不觉来到了平康里的翡红馆前。平康里柳陌花衢,翡红馆是其一,不说声名远扬,也是广为人知。它距离大观茶园不远不近,同是青春一饷,却不同于走进大观茶园后面那道胡同的压抑讳言,翡红馆淫词浪语,欢声取乐,道尽了偎红倚翠的风流事与平生畅。

    龟公领着些年轻貌美的妓子在门口迎客。妓子乌鬓绛唇,稚嫩的面容上涂满了艳丽的水粉,眼瞳是上不得的,然而顾盼浸染的风韵与妆容的年纪一般大。玉手纤纤,纱巾荡漾,脂粉香气似乎凝成了可见的粉尘,吸进食道里,竟也如烟泡般飘飘欲醉。

    一位身穿嫩黄高叉旗袍的娇俏姑娘缠过我的手臂,边往屋里带,边嗔笑道:“爷瞧着面生得紧,想是第一回来,便让奴家来伺候爷,爷可赏脸?”

    我既没答她,也没推开她,只是问道:“你们小妈妈呢?”

    姑娘掩口而笑:“爷,您这张嘴真是抹了蜜,‘小’妈妈听了高兴,也得让咱姐妹们乐呵乐呵呀!”

    我摸出一颗金豆子,塞她衣领里,侧目道:“到底是你给爷乐呵,还是爷给你乐呵呀?”

    姑娘佯作垂泪,轻拭眼角,却是老老实实地答了:“小妈妈领着些姐妹们游街去了,爷您是看中了哪位姐姐呀,咱入不得您的眼么?”

    我为她揩泪,笑道:“眼睛哭肿可不好看了,你也不必哭,实话告诉你,爷们是看中了你们小妈妈,特意来找的。”

    姑娘变脸如翻书,顷刻间收了泪,余光莹莹,媚眼如丝,粉拳捶肩,嗔怒道:“爷没个正经!咱楼上略备了薄酒,您爱来不来!”

    “你个鸡崽子倒还耍起脾气了,”我无奈摇头,“只有酒?有吃的没有?”

    此间日本人不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人爱中国人,日本人爱日本人;日本人只去他们的红叶馆,翡红馆的美好,他们不懂。

    我便松懈了些,胆子大了,音调也高了。这一路赖着双脚走来,还走得如履薄冰,早已饥肠辘辘,却不敢停留。小鸡崽脾气虽大,动作却麻利,不一会儿小桌子摆了四菜一汤并俩协和面馒头。

    协和面是由苞米、小米、榆树籽和锯末子混的,一闻那味儿就不对劲儿,入口发涩,剌嗓子。长这么大,即便这两年落魄,还锒铛入狱过,也不曾吃过这般难以下咽的口味。

    再看看没丁点油水的菜和汤,我深深叹了口气。

    小鸡崽叽叽喳喳道:“您还是不饿,饿了吃啥都香。咱们平日里要能吃上这些,早烧香拜佛的,赶上过年了。”

    我把馒头让给她,自个儿喝了点汤水暖胃,闻言问道:“那你们平时吃啥?”

    小鸡崽咬了一大口馒头,瞅着饿得不轻,却仍知道需咽下,口齿清晰地回话:“您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橡子面您吃过吗,苦得跟药似的,吃了拉不出屎,晚上肚子发胀,我弟弟就是给胀死的。”

    我更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道:“你慢慢吃,想吃什么自己叫,算我账上。”

    小鸡崽兀然想起什么似的,筷子也撂下了,说道:“您可别乱发金子了,现在金子一点儿都不值钱,万一让东洋人看见了,就会去银行告密,然后你就得卖给他们,得的钱又少。”

    我搁心里头热泪盈眶,继而泪流满面,难得以为自己发了横财,却不值钱了。面上则风平浪静,笑道:“你个口无遮拦的小鸡崽,万一我是给他们做事的,你就不怕我去告密?”

    小鸡崽加紧啃完了馒头,长吁口气,拍拍肚子道:“那就怪我看走眼,也算是报了一饭之恩。说真的,活着饿肚子,还不抵死了好。”

    我有些心疼,她年纪是看得出来小,可上了妆,便混淆了视线,十三四岁可,十五六岁也可,再往上去,却是不成了。然而对于我这把年纪来说,她还是小,却已有不畏生死的勇气了。

    不尽然是勇气,而是活着太遭罪,便向往死后一了百了。

    楼下吵闹声大了,小鸡崽开窗户一瞅,转头对我道:“您找的人回来了。”

    我起身掸掸衣袍,对小鸡崽道:“你吃你的,我自己去。”

    “那可不行,会被骂的。”

    她既然坚持,我便退了一步。来到楼梯口时,便可见老鸨左右逢源,兴致昂扬。来往宾朋偶有几句调笑,大多持节守礼,不敢僭越。

    老鸨同样一张脂粉堆出来的脸,辨不出年龄,相貌平平,嘴大,抿了艳红的唇脂,画成个血盆大口,颇有点西洋小丑的美丽。

    小鸡崽推推我道:“我可怕她,到她跟前儿您只管说您的,我找着机会自个儿就溜了。”

    “成。”

    我加紧脚步,还有两三步台阶时,入了老鸨的眼。我不好过于张扬,便温润了嗓音道:“小妈妈真是调教有方,入了您的女儿国,爷可是乐不思蜀了。”

    怕她朗声高笑,引人围观,露了身份,忙又道:“布置也有品味得很,爷才从楼上下来,下面热闹,上面倒是清静,真可谓是‘曲径通幽处’……”

    着重点了诗句,老鸨面不改色,只笑道:“爷面生,可是头一次过来?一声‘小妈妈’直叫得人家心里开花。您下来是要吩咐什么?吩咐完了,您要是喜欢清静,小妈妈亲自带您去个最清净的!”

    老鸨旁边一个搂姑娘喝花酒的汉子醉醺醺道:“诶呀,‘小妈妈’见了俊俏小白脸儿,也发骚啦!哈哈哈哈……”

    老鸨朝他一挥帕子,媚笑道:“死相,喝你的酒去!”

    我笑道:“方才吹了风,有些冷,上壶热茶吧。”

    吩咐完跑堂,老鸨扭腰摆臀上前领路,小鸡崽早不知跑到了哪儿去。楼上是四通八达的长廊,分布高中低档不同房型的包厢。老鸨将我带进了西北角的房间,宽窄不过一个杂物间,一张床就占了半壁江山。老鸨踩在床上,推开天棚上的两块瓷砖,放下一把软梯,透过四角望去,上面别有洞天,类似一个阁楼,面积还不小。

    老鸨道:“怎么称呼?”

    党派不同,为避免给刘国卿添麻烦,便用了化名:“刘可舟,刘国卿介绍来的,他今晚过来。”

    老鸨一愣:“刘国卿?”

    “——刘清臣,”我赶忙改口,“国卿是他的名,往日里叫惯了,改不过来。”

    老鸨道:“您先上去等,清臣没来口信,也没个准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黄金不值钱了,老依很忧桑。

    ☆、第一百七十九章

    老鸨下楼继续招蜂引蝶,我端着茶杯在阁楼上等。阁楼空间大,却只有一张长桌和几把凌乱的椅子,没有油灯,显得空荡阴暗。

    扳开斜窗往外看,窗户对着后巷,酒楼的招牌触手可及,仿古的酒旗迎风招展。寂静时分无人陪,胐胐又被我打发去了山上找彭答瑞——带只猫进妓院,目标过于明显——我掏出藏宝图,借着酒楼的霓虹,细致地查看了起来。

    藏宝图线条繁复,但能轻易看出地洞不单一层。忆起二探地洞时,被杂毛犼追得抱头鼠窜,正是老鬼开启了连接第二层的地门,才勉强保住性命。老鬼似乎会些法术,开门皆是手挥青芒。房间的位置也不是一成不变,就像一个活的地底迷宫,如此看来,老鬼便是活迷宫的操纵者了。

    洞中一日,世上一年,不是夸张,我已白白浪费了半年光阴。洞里与外界时间不对等,大概是一个独立的时空;老鬼又身份成谜,不是凡人;联系到老鬼与我的血缘关系,纵使这地图来历不明,仍有很大一部分可能是祖传的——那么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就没人觊觎这批宝藏?顺口溜又是何时出现的?谁编造的?这人又是从何处知晓宝藏之事的?编造的目的在于什么?打算玩洪秀全“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那一套吗?

    我盯着画满金银图样的方框若有所思,实则这类方框共有三处,除了老鬼带我去过的第二层,分别在第一层和第三层还有两个区域,只是比第二层的小上三分之一左右。按照比例尺来计算,粗略统计,这批金银财宝,总价值保守估计约十万万两黄金。

    放下藏宝图,我对着自个儿十根手指头发呆,整个人都升华了。

    ——这么多钱——这么多钱——咋就没人碰呢?

    冥思苦想也想不出结果,转而继续研究地形,手指在皮子上一寸寸摸索,忽而发现异样:在第一层甬道尽头与第二层藏宝室之后,均有一扇门,其色赭赤,上画两口,口中色青。门后是三条波浪线,似乎是表达水的含义。波浪间有四个小字:帝台之浆。

    《山海经·中山经》载:“又东南五十里,曰高前之山。其上有水焉,甚寒而清,帝台之浆也,饮之者不心痛。”

    饮者不心痛,如若喝了它就能没心没肺,可就千金难求了。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帝台之浆倒是和神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老鬼说千万年前,神瀵染了钦原之毒,从此再无神瀵。这时又冒出个帝台之浆,实在颇值得玩味。赭赤色的两扇门好像闸口,阻拦帝台之浆的脚步。

    不甚理解老祖宗们千万年前折腾出了什么花来。我抚摸着涸硬的颜料,只觉青色覆盖在赭赤之上,色泽鲜亮,好似后来修补过一般。我有些较不大准,门上两口,我大致知道指的是啥,那么青色又作何解释,还被突出强调了一番?

    想得脑袋疼,发起了耳鸣。我回到桌边,指节撑着脑袋,闭目养神。不多时脸颊一热,促然抬眼,刘国卿拎着一壶温度适宜的新茶立在面前,面目含笑:“刘可舟先生,醒醒。”

    我敲敲额角,略带疲乏道:“处理好了?”

    “嗯。”他拉了把椅子,坐到我对面,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将过来,“这个叫老张的,说起来你也认识,原来给你家做司机的,后来被你太太辞掉了。”

    他一说我才想起来:“哦,他啊,成田找来监视我的。哼,有日本人做靠山,胆子也肥了,敢轰我家大门!妈的!”

    老子满肚子憋屈,疲乏一挥而散:“你们的‘老规矩’是什么玩意儿?看样子你俩挺熟的。”

    “他所图不过钱财,也好打发。以前打过几次交道,谈不上熟,略知一二‘规矩’罢了。”

    我刨根追底找刘国卿算账:“你们后天还要来我家干嘛?要不是姓张的不守信用,今天对着大门开了炮,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从你嘴里抠不出个实话来!”

    刘国卿道:“跟你说了又能有什么用?还能跟他正面对上夹吗?”

    “那你也不应该瞒着我!那是我家!”

    我感受到了一丝羞耻,就如同当街被扒光了衣服般耻辱。刘国卿说得一点不错,如今我寸步难行,百无一用,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就不得不去直面自己的无能。我愤怒,我自卑,我不希望被他挡在身后,看到的是他的平滑的背脊,却只能靠想象得出他前胸千疮百孔的画面;我希望能为他分担些枪林弹雨。我从来都是匹食肉的狼,尽管被拔光了牙齿和利爪,饿得瘦骨嶙峋,也做不来弱小的肥兔子。

    刘国卿见我睚眦欲裂的模样,肩膀前移,倦怠道:“邹绳祖要你找的信,我们已经推测出来,应当是三十多年前关于龙族课题的研究资料。他之所以确定资料在东陵老宅,是因为他找到了你们日本爹的日记。里面内容倒是坦然,记叙也详尽——”

    我脸色不大好看:“你看过舟水的日记?”

    刘国卿知晓‘舟水’便是他口中我和邹绳祖的‘日本爹’,听我语气不虞,便换了称呼道:“坏就坏在这儿,今儿下午我和老张归队,开了个紧急会议,舟水的日记落在了浅井手里。日本人知道了有资料,资料却下落不明,只好挨个儿搜。你们家房产多,佃户也多,搜查是个大工程……”

    “那那个老张今儿下午来是干啥的!”

    刘国卿尴尬道:“他是……他是突击来……来搜捕你太太和孩子的。”

    我灭了火气,成了块蔫巴巴的腌咸菜。

    有什么可愤愤不平的?连自己老婆孩子的安全都无法保证,还妄想什么与刘国卿同仇敌忾、精忠报国?

    我真成了一只耷拉耳朵的肥兔子,萎靡不振。刘国卿安慰道:“好歹我们比浅井先行了一步。你找到信了没有?”

    我摇头道:“哪都翻过了,没找着。”

    刘国卿道:“没了也总比落浅井手里强,可我还是担心,他们找不到了,更会对你和你家人不利。”

    担心老婆孩子不假,我还担心邹绳祖。这么个节骨眼上,浅井也知道我和邹绳祖的关系了,他要是挟持安喜来威胁邹绳祖,我——

    我又能做什么呢?

    刘国卿忽然道:“书房里那幅画你收起来了吗?”

    我拍拍内衬口袋,魂不守舍道:“这种东西,我哪好意思供外人观瞻。”

    “那就好,”他莞尔一笑,“只准我俩看。”

    我一拍桌子,横眉立目,恼羞成怒:“说正事呢!”

    刘国卿泼了旧茶换新茶,施施然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已经占了上风,想的就应该是怎样保持速度,而不是一味地向后看他们落我们多远。可舟,你太焦虑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我没听他的,又问道:“邹绳祖还好吗?”

    “搁家忙着哄赵巽呢,你不要担心他。他个老狐狸,比谁都狡猾,日本人转不过他。”

    我还是放心不下。天色似墨浓稠,情绪似酒浓烈,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刘国卿起身道:“明天要和老张去搜你家宅子,又是一场硬仗。我和老鸨说了,你就安心住在这里,这里人来人往,倒是灯下黑,反而安全。”

    我也跟着起身道:“别想抛下我,我看不得你单枪匹马的。我和你一起回家,有什么消息,我还能第一时间知道,咱还能有个商量。”

    “可是这里安全——”

    “我一堂堂昂藏七尺的老爷们儿,到你嘴里竟成了陈阿娇,”不由失笑,“你太小瞧我了。“

    刘国卿苦口婆心道:“春日町离警署那样近,一不留神被发现了,你——”

    我冲他眨巴眼睛:“那就看你本事了。”

    刘国卿重重叹气,却不再多话。到了深夜,我们蹑手蹑脚回了春日町。路上刘国卿说怕有监视,愣是让我从后院小树林爬墙进来,他则是光明正大走了正门。我觉得他是故意耍我,他都说了日本警力不够,哪里还会分上一队人24小时看着他?

    我越想越不对劲儿,进屋里头扑落掉树叶子,刚要兴师问罪,眼珠子一转的功夫,居然瞧见个熟悉的物件。

    刘国卿面红耳赤道:“你这留声机好好的,干放着落灰,我就给拿回来了。”

    我面带得色,笑眯眯过去捏他下巴,在他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叫你手脚不干净!”

    看样子,我家值钱点儿的东西,都让他耗子搬家似的给移走了,倒是让我省了不少心。那都是钱啊!小日本穷,就看不得别人家富,他们就喜欢抄家,拿不走的就给就地砸了,贼祸害人。

    刘国卿坦白从宽:“我在南城租了个房子,装下你那些东西绰绰有余。你那随便一个花瓶一幅字画都是御赐的,白白丢在大北关,我瞅着糟践。”

    我记起将太太她们在南城安顿好后,去东陵的路上,曾经遇上过刘国卿。虽只是一个背影,我却记忆犹新。难道那个时候,他是帮我搬家去了?

    瞧他越发的顺眼,便决定不再计较“爬墙之仇”。我把藏宝图拿出来,将晚间的发现指给刘国卿看。

    刘国卿在灯光底下瞅了好一会儿,方说道:“只这么个图案,我又没亲眼见过,想象不出是个什么样式。你能画出来不?”

    画画虽学的半剌磕饥,方框我还是会的。比对着真实的大小,我把画好的纸贴在墙上,又比划了下门大概的高矮胖瘦,我说道:“图上那青色,就应当是这里的。”

    刘国卿道:“这方块一层一处,二层一处,你都见过了?”

    “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决计不会错的。”

    我与刘国卿对着墙壁冥思苦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刘国卿道:“你说石门的颜色与藏宝图上的对上了,那么就必然还有这么大个青色的东西在方框里面。”

    “我看到的方框里是光秃秃的,没什么青色……”

    “诶!”刘国卿眼睛刷地一亮,对我道,“既然与你们龙族的宝藏有关,那顺口溜咋说来着?”

    “承天运,双龙脉;曰昆仑,曰长白。守陵人,世世代;玉龙现——”

    “玉龙现,宝藏开!”

    我与他都有些兴奋,然而兴奋退去后,取而代之的又是迷惑:“玉龙是什么?”我低头去看藏宝图,“门打开了,帝台之浆就会涌进来。难道这帝台之浆是宝藏吗?”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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