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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3节

    我来不及理那女人,弯腰抱起了闺女,摸著她的後脑勺,按在怀里安抚,那猫儿被挤著难受,扒著我的领口直叫唤,我一皱眉,领口都被猫爪子扒拉松了,但看依宁紧著它的模样,便没把猫崽子提溜下来。

    “你怎麽跟来了?”

    这句话我问的是依宁,却被那女人听了去,低著头答道:“老爷,您是好人,就可怜可怜我们姐弟,留下我们干点活计,赏口饭吃。”

    我说道:“你可知这是什麽地方?我家不缺帮佣,钱你拿著,去什麽店里找活干,你弟弟也能当个学徒。”

    她竟掉下泪珠儿,泣涕涟涟,哽咽道:“老爷,要麽您留下我弟弟吧,求求您给我家留下个香火,我家可就剩他一个男人了。”

    我有点烦了,不是我不同情她,实在是这种事太多,管不过来。

    刚要开口撵人,忽听那男孩道:“老爷,我读过书,能给您伺候笔墨。我姐姐女红好,绣花漂亮,能给小姐绣花包。我们不要工钱,赏我们口剩饭填填肚子就行!”

    之前我说过,他们穿的埋汰,但是努力让自己体面些,头发都油腻腻的有了味道,却还是坚持梳整齐,看得出不是小家小户出来的孩子。再听那男孩说话甚是得体恳切,不由也疑惑:“看你们也是读书人家的,怎的出来要饭了?”

    那女人泣道:“我们是搁哈尔滨来的,爹爹过世不久,亲戚们就来把钱财都分走了,还撵娘和我们姐弟,我们没办法,就想著来抚顺投靠娘舅,存的一点私房钱换了盐,想著到抚顺再卖出去,不然孤儿寡母的,带著钱容易被抢。谁知道……”她哭得更大声了,“在路上,那劫道儿的不抢钱,专抢盐了!”

    现下盐一转手,卖的价钱高,劫匪也是有脑子的,脑袋别裤腰里过日子,还不如赚差价。

    看姐姐哭的说不出话来,男孩接过话头,继续道:“好不容易快到了抚顺,是我不好,夜里太冷了,娘又生了病,我们看不起,又买不起药,我就半夜聚个火堆,拿以前在外面烧烤用的打火机点了,可一下转了风向,我们的衣服、被褥都烧没了,”说著也哽咽起来,“娘病死了,我们还没到抚顺,刚进了奉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几乎要绝食。”说著也磕起头来,“老爷您是好人,赏我们吃的,我们就跟过来了……您就当养了两条狗,您让我们做什麽我们就做什麽,我们识字儿,也有力气,会干活,就赏我们口饭吃就行!”

    我瞧著心里也不是滋味儿,那女人和我妹妹差不多年岁,那男孩儿和依诚一般大,依诚还因为一只猫跟我闹别扭,人家能为了一口饭做工了,这差距。

    见我不说话,那男孩儿希冀的目光逐渐黯淡,也落下泪来。

    依宁趴在我耳边细声道:“爸爸,他们真可怜。”

    我颠了颠她的小身子,把她抱上来些,问道:“宁宁想让爸爸怎麽办?”

    依宁大眼珠子一转,笑道:“让姐姐伺候多多吧。”

    “多多?”

    “小猫的名字,”说著炫耀似的把小猫举起来,“我起的!”

    猫崽子难受的直踢腿儿,张牙舞爪的,使劲儿叫唤,好家夥,直踹到了我的鼻子。

    我有些尴尬,这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猫都比人值钱了。

    我把猫崽子塞回她怀里,把她放下来,一拍小屁股,回头对奶娘道:“你先带小姐下去,叫依诚做好功课就去教妹妹写字,”说罢又对那女人道,“你叫什麽?”

    “回老爷,我们姓佟,我叫翠珠,弟弟叫青竹。”

    “这名儿到好记,你们姓佟,哪个佟?”

    “人冬佟,不是立里童。”

    我诧异道:“也是满人?”

    在我印象里,姓佟的好些也是显贵。

    她答道:“爹是满人,娘是汉人。”

    我点头道:“你跟著奶娘,照顾小姐。可要伺候好咯!”

    其实哪里用得著她伺候,伺候依宁的比伺候我的都多,就是想让她帮著喂喂猫。

    她郑重道:“老爷大恩大德,我们姐弟铭记在心,一定会用心伺候好小姐的!”

    我又对弟弟道:“你先跟著我,具体活计,我让人看看再说。”

    他又磕了个头,方站起来,跟在我後面。

    看依宁回了房间,著奶娘打发翠珠去洗澡、上药,扭头看了青竹,他眼睛亮晶晶的,见我回头,立刻大声道:“老爷什麽吩咐?”

    我做样地捏住鼻子,叫来管家,对青竹道:“你先别跟著我,先跟著柳叔去洗刷干净!”

    管家姓柳,打我记事起他就在咱家呆著了,可谓看著我长大,便是我,也拿他当亚父敬著,虽然他总说当不得。

    柳叔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但脑筋还好,转得快,眯著眼上下打量了小子一番,对我道:“大少爷,咱家库里,没有这麽大的衣服,还要重新做,裁剪费时。”

    打依诚出生,我做老爷已经近十年了,偏生他改不过口,我也不在意,听他唤我少爷,却直呼依诚依宁依礼他们大名,也挺有意思。

    “他跟依诚身量差不多,先拿一件换上,其他再说。”

    “这、这如何使得。”

    “没什麽使不使得,总不能让这小子光腚吧?”

    佟青竹突然插嘴道:“老爷,我把衣裳洗干净了就行,不用费心了。”

    我笑骂道:“你说干净了,我还嫌埋汰呢。”

    他挠挠後脑勺,嘿嘿笑了声:“老爷您真好。”

    废话,我心道,给你们饭吃给你们衣穿,我还落不著好?我闲的慌。

    作者有话要说:  搁:从

    ☆、第十章

    打发佟青竹跟柳叔下去,我直接上楼迈进了依航的房间。

    能联系上罗大公子的那条线,正是依航。

    奉天城里的一些个纨绔子弟大都是聚在一起,捧戏子、搞堂会、玩舞女、烧烟泡,依航和罗琦兆罗大公子正属此列,说起来,我还和罗琦兆、孟菊生有过一面之缘。

    上次依航他媳妇大半夜带著孩子寻到我们家,说是依航连著好几日没著家了,我就让太太留著陪弟妹,自己亲自带人出去找,正在那一条花街柳巷里找著了,依航身边坐著个日本女人,淫声浪语,不堪入耳。

    当时台上演著贵妃醉酒,扮相惊豔极了,眼角眉梢那风情,真真是连女人都学不来的。

    唱罢後,罗大公子便把那戏子拉进了怀里戏弄亵玩,见我要拉依航走,还让那戏子留我,见我坚持,他居然说让我留下陪他喝一通才肯放人,气的老子直接叫人把那地方砸了,罗大公子也不恼,搂著戏子喂酒,然後瞅著我,挑衅似的嘿嘿笑。

    事後赔损不提,我是听依航抱怨,才知那戏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孟菊生。一代京戏大家,竟沦为男人玩物,真是可悲可叹!

    也是据依航说,这罗大公子,是个不爱红妆的,这便不难理解,为何他一再为难与孟菊生。

    那次过後,依航便不再与罗琦兆来往了──当然,这是我知道的方面,私底下两人有没有过接触,我就不晓得了。

    进了房间,看到依诚和太太在。依诚还在堵气,本来正和叔叔说话,见我进来,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嘴撅得都能挂酱油瓶子了,被太太揪著耳朵转回来,不情不愿跟我问了声好。

    我忍住苛责,只应了一声,依诚像是难以置信似的,还揪了揪自己面皮。

    我冷声道:“你在丈量自己脸皮有多厚麽?”

    依诚冲我做个鬼脸,不说话了。

    太太本是坐在椅子上,见我进来,遂起了身,颔首浅笑:“让人连夜赶了几套棉卦和棉马甲出来,挨个儿分了,也给小叔拿了两件。”

    我说道:“速度倒是快,冬天的料子买了没有?”

    太太道:“买了,明儿人家给送来。”

    我点点头,然後委婉的请太太和依诚出去:“有点事,我要单独跟依航讲。”

    太太借口去试衣服,我叫住她:“新来了两个下人,女孩儿我让她去帮著依宁喂猫,男孩儿先让他跟著我,你看看有没有什麽活计,到时再调换。”

    太太应了一声,笑了句:“就知道你宠丫头。”然後拉著依诚出去。

    依诚趁他妈不注意,转过脸来,冲我做个不满的表情。

    我无奈地摇头,等他们出去,方坐在太太刚刚坐著的椅子上,看向依航。

    他半躺在床上,冬天的厚棉被都盖上了,背上还披著棉大衣,脸色却仍是白,透著青色,双肩微拢,看上去挺不直腰背,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不振,刚想开口教训,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毕竟是我弟弟,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我一直信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麽大人了,再说他,我都不好意思。

    依航偷眼瞄我,紧了紧手中抱著的暖炉,小声叫道:“大、大哥。”

    我“嗯”了一声,问道:“住的可还习惯?”

    “还行,”他说,“从前又不是没住过。”

    我把後一句当作耳旁风,又说道:“你身体不好,在这将养将养,马上过中秋了,到时候叫弟妹侄子一道儿来咱家过节。”

    他没吭声,我想说些什麽话宽慰他又说不出来,我知他恨我厌我,但又能怎麽样?只盼他有一天能念着我的好,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便心满意足了。

    说了些客套话,接下来便问了正事:“依航,你和罗大公子可还有联系?”

    他立刻摇头,警惕道:“没有。”

    我沈默片刻,说道:“大哥有事找他,你写张拜帖,咱一道去。”

    他狐疑地瞅著我,见我没有套他话的意思,渐渐放松下来,居然还拿乔儿:“大哥,当初是你把我从媋筒子里拽回来的,还砸了人家的店,我哪还有脸再跟人家来往?”

    “你别跟我搁这儿耍洋枪放洋炮,”我怒道,“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天天偷著和那群人出去烧烟泡?要不你三万的债咋来的?!”

    他斜我一眼,不敢还嘴,只是道:“你别总‘老子’‘老子’的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爸呢。”

    我气得脸涨得通红,猴屁股似的,想揍他,但看他病歪歪的样儿,只能踹翻椅子泄愤,甩著袍角离去,门摔得震天响!

    娘了个腿儿的,小逼崽子!老子就该砍了他!

    ☆、第十一章

    跟依航不欢而散,但日子照样得过,我索性腆著个老脸写了拜帖,让人送去了罗公馆。

    心里也憋气,但憋气不能当饭吃,弟弟不懂事,我不能再耍脾气。

    第二日从署里回来,进了门看见太太正在给依宁他们仨,外加佟青竹,比量布匹,见我进来,佟青竹唤了声“老爷”,然後忙过来帮我脱下大衣,打理好捧在手里。

    我爱他的机灵劲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对太太笑道:“这麽快就送来了?”

    “可不是,”太太道,“往常都要等个两三天才能给配齐,今儿你前脚走,他後脚就给送来了。”

    我笑道:“这是好事,你们挑的怎麽样了?”说著抖起适才依宁攥在手里的布,弹她脑门儿,“宁宁还要粉的?那边有银白绣梅花的,喜不喜欢?”

    依宁一个劲儿的点头:“都喜欢。”

    我哈哈大笑,捡了几件,又放下,忽听太太道:“对了,我听下人说,丝房多送了两匹,真丝面夹绒的,说是他们老板指名给你的。”

    我一怔:“那都是上好、顶贵的料子,你就接了?”

    太太道:“我也是不知咋办了,想你回来,问问你。”

    说著唤人抱著两匹布出来,真丝夹绒倒在其次,只是这两匹,清一色的绛紫。

    太太还在絮叨:“要我看这真是好的,那丝面摸著,绣个啥都容易。”

    我说道:“喜欢买下就是了,何必受人家恩惠。”

    太太欲言又止:“我这不是……”

    我抱起依宁,对太太笑道:“那三万块你不用记挂,我都办妥当了。你乐意买什麽,有什麽喜欢的,就买去!让人赶紧把这两匹料子钱送过去,若是喜欢这种料儿的,就再买几匹回来,还有好些个色儿呢!”

    太太道:“就依你说的,”说著叫人去账房拿了钱,又转头笑我,“人家大老板可是指名给你的,但要我说,你还是穿青色好看。”

    我乐了:“可有人说我穿那个色儿──”说著指向那批绛紫布料,“好看。”

    太太作势唾了一口:“真没眼色,咱家先生顶天立地,那个娘们儿色儿,哪里好看!”

    “反正我的衣服都是你吩咐做的,选什麽颜色也是你说了算,”我调笑道,转过话锋,“挑得怎麽样了?”

    “依诚还是黑的,臭小子天天往外跑,滚得一身泥,别的色儿,那泥洗都洗不掉。”

    我点头看向依诚,听他不满道:“妈,我天天上学,哪来时间滚一身泥!”

    老子一拍他後脑勺,老实了。

    又说过依航的,我瞅瞅一直默不作声捧大衣的佟青竹,问道:“你可有喜欢的?”

    佟青竹道:“老爷太太赐什麽是什麽,少爷小姐喜欢的拿过了,剩下的赏给青竹和姐姐,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笑著对太太道:“倒是个懂事儿的,我稀罕。”

    太太也笑,我翻了翻料子,看到压在底下的有两匹绿的,一匹翠绿,一匹苍绿,拿出来往佟青竹身上比比。

    佟青竹洗干净了,长得极是讨喜,乌溜溜的大眼睛,瞅著机灵,头发油黑,眉毛浓,嘴唇也较厚实。都说眉浓唇厚的人重感情,看他应该是这样的。

    我说道:“正应了你们的名儿了,这两匹给你和你姐姐。”

    他又要跪下,被我拽起来,听他连连道:“谢谢老爷,谢谢夫人!”

    又聊了会儿,上楼去,唤过柳叔,问他拜帖的事,却道还没回音。

    我想,要是明天还没回,老子就直接把人放了,管你天王老子的面子!

    管天王老子的面子终究没管得了,第二日下了班,便有家里的人在警察署门外候著,双手递过请帖,说道:“今早罗公馆回信儿了,柳叔见您好像很急,便吩咐小的来这等您。”

    上了车直奔罗公馆,一路上合计怎麽能顾全两家面子,又能不伤和气,还得把人平安弄出来,一合计脑袋就疼。

    开车的司机见我按额角,问道:“先生,您没事儿吧?”

    我挥挥手让他专心开车。怎麽能没事儿,事儿多了去了!

    罗公馆坐落在小河沿,小河沿属近郊,人少,环境幽静,是一佳处,很符合罗老爷子的养生之道。

    车顺著春日町下千代田通,到头向东走,行驶了不短的时间,方看到罗公馆气派的楼房。

    下了车,我让人去按了门铃,待有人出来开门,便让跟班儿回车里等著。

    等门开了,屋里又出来个人,定眼一瞧,正是罗大公子。宽正的国字脸,粗重的眉毛,看上去极是英武,穿著衬衫西裤,很随意的打扮,甚至袖子还挽著,完全没有迎客的尊敬。

    罗琦兆热情地迎上来,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拽过我的手臂就往屋里拖,边嬉笑道:“难得你主动找我,依航被你勒令不能出门,这账还没找你清算呢!”

    我想甩开他的手,却挣不开,又不敢动作太大,只好勉强笑道:“依航太混,我得管教管教。”

    “得、得,你管教你弟弟,别管教我就行,哈哈!”

    进了客厅,罗琦兆叫人看茶,趁这功夫大略扫了罗公馆几眼,硕大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灯光明亮柔和,简直能和大和旅馆的那盏相比。舒适的皮沙发,脚下深灰色的地毯是舶来品,上面绘著凤尾草,可谓有价无市,实在是豪举。墙上挂著裱起来的字画,我不太懂书法国画,但看著觉著挺赏心悦目。

    见我全神贯注地看著字画,罗琦兆笑著坐在右边的小沙发里,交叠起双腿,後背靠著沙发背,可能觉著领子太紧,伸手拉开领口,一股子桀骜不羁,指著那字画道:“字是我写的,画是家父作的,您觉得咋样?”

    “我不懂这些,”实话实说,“我就是一兵痞子,除了打打杀杀,啥也不会。”

    听了这话,他撂下腿,倾过身,故作姿态道:“署长这麽说可真是折煞琦兆了,打仗也有打仗的学问,否则怎成<孙子>一书?署长过谦、过谦,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色:sai(三声) 就是“颜色”的意思((好像都知道吧

    稀罕:喜欢

    不要冷落我们的依署长呀

    ☆、第十二章

    我也跟著应和地笑两声,看罗大公子毫不避讳地捏起一块茶点放进嘴里,咬下去,一身的沫子,偏他也不在意,随手掸了掸,扬声叫道:“茶呢?!泡个茶这麽费劲!让贵客久等!”说著对我道’,“署长,我们小门小户,下人都不是很懂规矩,望您海涵。”

    他们小门小户,那奉天城就没大门大户了。

    牙根儿直泛酸,陪笑道:“罗公子莫要笑话依舸了,罗家在奉天城举足轻重,您这麽说,不是寒颤依舸麽?”

    “话不能这麽说,”他一挥手,直接截住下人要放在茶几上的茶,拿著茶盖撇茶沫子,垂目道,“依署长多威风啊,上次眼皮子都不眨,就把那麽大的店给砸了,砸得那叫一个干净利索!啥都没剩下,现在想起来,琦兆还心有余悸,晚上做噩梦呢。”

    我脸绿了,被他挤兑的,那次我也损失惨重,赔店家钱赔的,都要去当铺当裤子了,现下却只能挑著不疼不痒的话来说:“原来罗公子还记挂著上次的事,那是舍弟不懂事,依舸也是爱之深,责之切,若有得罪罗公子的地方,也还请您海涵则个呀!”

    话是不疼不痒,但挠到了罗琦兆的心窝子里,他哼也不哼,只是说道:“依署长向来瞧不上我们这帮没正经差事的,怎的今天肯屈尊降贵,光临寒舍?”

    老子憋一肚子火,硬著头皮道:“您这话说的,罗家在商界所向披靡,罗公子更是为人称道的商业奇才,怎的是没正经差事?真要说没正经事的,还是咱家那个不省心的。”

    他挑起眉毛,没再说话。

    我接著道:“不过今儿特地来拜访您,却是依舸有事相询。”

    罗琦兆从鼻孔里哼出声,意道“果然如此”。

    “不知孟菊生孟老板──”才说到这,就看他两道眉毛竖起来了,但话已至此,只有说下去,“不知孟老板究竟缘何进了监狱?”

    罗琦兆倚在沙发背上,不紧不慢地咀嚼著点心,嘴角、衣服上都是点心沫,细嚼慢咽,待食物滑下喉管,慢条斯理道:“依署长,这警署是您的地界儿,您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去?”

    戏开始上路,我说著提前打好的草稿,回道:“正是这些日子抽查,发现孟老板无甚罪过,何况他还是日本人要捧的。但涉及到了罗公子您的面子,我自然要来询问一番。”

    他出乎意料的喜怒形於色:“问我?你都把日本人搬出来了,我还能说啥?”

    “如此,便叨扰了。”

    目的达到,老子一刻也不想呆下去,正准备起身告辞,却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抬眼看去,罗老爷子和一位日本军官相携下楼,看面色,相谈甚欢。

    罗老爷子名为罗曙华,生意做得大,北至哈尔滨,南至香港,再加上海外,可谓把中药材卖到了世界各地,尤其是一些东北特产,人参、鹿茸之类的。所谓医者心善,罗老爷子理所应当的备受赞誉。

    官商不分家,要说在奉天,罗老爷子又是有名的商贾,接触个把的日本高官本属正常,但问题是,他现在身边站著的这个日本人我认识,他可是跟罗老爷子的生意毫无关联,这日本人是军队的,又不是商业部的,这俩人怎麽凑到了一块?

    眼角瞟到罗琦兆站了起来,整理好衣领、袖口,先是对那日本军官微微欠身,又对罗曙华道:“父亲,这麽快便谈妥了?横沟先生可要留下与我们共进晚餐?哈哈,这可是罗家的荣幸!”

    横沟中文甚是流利,回道:“罗公子盛情,我自然是要应下的,”说完面向我,好像很诧异,“依署长?”

    我一磕後脚跟,敬个军礼:“少佐!”

    “哈哈,好久不见了,依署长,近来可好?”

    我搪塞两句,心中更是疑虑,又听罗老爷子道:“哟!原来是署长光临寒舍,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这时罗琦兆插嘴道:“依署长是来找我的,正约了过些日子一起去东陵踏青。”

    我瞥他一眼。

    “哈哈,好、好,年轻人,就应该多走动走动。”罗曙华一边笑一边还询问似的征求横沟的赞同,又说道,“不如依署长晚饭也在这用了吧,粗茶淡饭,别嫌弃就好。”

    我急忙推辞道:“不了,罗老爷盛情,依舸愧不敢当。署里还有事,今日不可久留了,改日我做东,罗老爷、罗公子定要给我面子啊。”

    横沟在我们交流时一言不发,不时摸摸腰间配枪,待我告辞时说道:“我们好久不见,依署长,听说过两日就有新的文书上任?到时又要忙碌起来,可要注意身体。”

    我应了声,罗琦兆亲自送我出门,司机开了车门,他突然凑到我耳边悄声道:“这次卖你个人情,孟菊生我势在必得。”

    说完又恢复富家风流公子的模样,笑眯眯地挥挥手,目送车子远去。

    我心道,老子管你要谁,我这是为了给弟弟还债!

    等车子拐了弯,彻底消失在他眼中,我方松口气,却又提起心思。

    横沟少佐曾经在奉天军队呆过,直接管辖宪兵队,後来调到了哈尔滨关东军防疫给水部,便再没见过。

    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我曾经多方打探过这个部门,但封闭极严,官方说辞是,这是一个水净化部队,但据我所知,他们好像正在秘密研究有关细菌的武器。再具体些,便打探不到了。

    眯起眼思量良久。罗家背地里的买卖鲜为人知,但一定不是什麽能登上台面的,如今又被我撞到他们与横沟相熟,其中滋味,便耐人寻味了。

    想了一路,脑袋发晕,回到家,太太正在客厅等我,旁边候著佟青竹。桌子上还留著饭菜,见我回来,迎上来为我脱了大衣,笑道:“柳叔说你今儿个回来晚,便让孩子们先吃了,给你留了饭,我去让厨房热一热。”

    把衣服交给佟青竹,他穿著依诚的旧衣服,由於身形比依诚单薄许多,衣服穿在身上直晃荡。

    我说道:“瞅你身上没二两肉,以後给你加餐,要不到了外头,还以为我老依家苛责下人。”

    佟青竹嘿嘿乐,摸摸後脑勺,道:“老爷心善,青竹明白。青竹一定长壮实些,以後保护老爷!”

    这话被太太听到了,扭头笑道:“哟,才几天呀,就满口老爷老爷的,老爷要你保护?还是听话些,多吃些饭是正经。等长壮实了,犯了错就罚你去烧煤。”

    佟青竹懂事,说话有分寸又招人疼,看太太已经不把他当外人的样子,我心里也开心。

    又问了些他姐姐的情况,没想到他姐姐竟懂些俄语,这几日被依宁缠著绣花包,也顺便教了她一些。

    太太又道:“还有个事儿得让你知晓,昨儿咱不是把钱送去了,又选了几匹料子麽?”

    “怎麽了?他不收?”

    “收是收了,但又夹在料子里送回来了。你说这邹老板也有意思,难道是老主顾,有赠送不成?”

    我也纳闷。我和邹老板不熟,他贩卖鸦片的事儿为我所不齿,所以无甚交往,也就是这次接触多了些。难道他是谢谢我放了孟菊生?但这事儿我们是有协议的,货债两清,谁也不欠谁。

    难道说孟菊生值这麽大价钱?

    我摸摸下巴,又想,难不成,邹老板也和罗琦兆、和我一样,是同道中人?

    也就是这麽一想,念头转瞬即逝,心道等放了孟菊生,一定要再拜访他一次。老子已经欠罗琦兆个人情了,早晚得还,可不能为了两匹布,再欠邹绳祖人情。

    ☆、第十三章

    罗琦兆说他对孟菊生势在必得,那我就不必担心孟老板的性命,想来日本方面早有准备,我早上才批准的出狱,不到中午他便被放出来了。

    我没有去见孟菊生,但是派人给了邹绳祖口信儿。事情顺利办妥,放下一桩心事,但更多的心事前赴後继地扑上来,只感觉心烦意乱。

    下午给邹老板递了拜帖,晚上坐车回家,但刚过了春日公园,又吩咐司机掉头去满蒙百货店,兜了个圈子後,我在百货店门口下车,说是要买东西,便打发司机先回去了,让他给家里带个话,说我晚些回去。

    进百货店乘电梯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买了包水果软糖,都是炮弹形状的,我虽然讨厌这种无孔不入的军国主义,但想著小孩子应该没那麽多想法,糖就是吃的,还能有什麽?便付了钱,塞进口袋里,惦记著回去给闺女。又看中一件玩具车,老大应该会喜欢,但是他都九岁了,再玩这些会很幼稚,那玩具车在我手上掂量了半天,最终还是没买下。

    约莫时候差不多了,从百货店出来,招了辆黄包车,没待拉车师傅回头,便吩咐道:“去火车站。”说著还掏出火车票看了看上面的时间。

    师傅高喊一声:“好咧──”,像惯性一样,跑的贼快。

    两边掠过或日式、或欧式的建筑,还有各个国家的领事馆,街上西方人的面孔都带著笑意,却步履匆匆,反观之国人,几近毫无表情。

    附近有下了学的女学生,穿戴著日本校服,梳著辫子,怀里抱著书,或挎著布包,相约著逛街,因临近中秋,各商店都摆出了月饼卖,一派歌舞升平。

    这便是,我变了味的国家。

    可叹,国不国矣!

    阖上眼,心胸发闷。

    更可叹,我是满洲国的官,日本人的狗,中国人的汉奸!

    但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去做。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奉天火车站算得上奉天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我仰首望向华丽的尖顶,复又走向门口,站住,摸出烟,点上火。

    火车站人流密集,在这等人是再平常不过的,没有人会注意。

    不过十分锺,一位戴宽檐帽,穿西装的先生向我走来,帽子压得很低,鼻梁卡著一家圆框眼镜,很老的款式,拎著行李箱,怀里夹著本德文书,像一位普通的大学教书先生。我瞄了一眼,是经济类的。

    就是他了。

    我展开一本德文艺术鉴赏杂志,封面画的是德拉克洛瓦的梅杜萨之筏。

    他貌似不经意地抬眼看了看,目光扫过我手中的杂志,迈著漫不经心的步伐,走到我身边,低头看了眼一地烟头,还有我手里夹著的烟。

    他放下行李箱,也掏出烟来,目光游离地看著四周,说道:“劳驾,借个火。”

    掏出火机给他点上,笑著闲唠嗑:“天冷啦。”

    “嗯,快中秋了。”

    他吞云吐雾,烟味呛鼻,来往的路人,有些是女人,抵著鼻子扇风,把烟味挥散。

    抽完丢到地上捻灭烟头,对我点头道:“再会。”

    我“嗯”了一声,在他走出大概五六米远之後,扬声叫住他:“先生,你的东西掉了。”

    他驻足回首,略略疑惑。

    我弯下腰捡起脚边的一个普通的黑色小皮包,跑过去递给他:“差点忘了。”

    “谢谢!”他说著和我握了握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方低声问道,“什麽东西?”

    我迅速回道:“三根金条、沦陷区、不时之需。”

    他挺直腰,拍拍我的胳臂,又道了声“谢谢”。

    与他作别,绕到火车站後头买了俩包子吃,啃两口觉著有些渴,可我从不随身带水瓶,只得恋恋不舍地看著豆浆摊。

    耳边忽然响起这些日子没碰著的那人的声音,他的声音没有很高的辨识度,但我就是能听出来,跟中邪了似的。

    他问道:“你在看什麽?”

    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刘国卿换了身衣服,条纹衬衫,改良自西服的马甲,下配黑色西裤,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

    耸耸肩道:“有点渴了,没带水瓶。”

    “原来是这样,有时间吗?请你喝杯咖啡。”

    我一挥手:“我不爱喝咖啡,苦了吧唧的,又要放糖又要加奶,麻烦。”

    他笑了下。

    我又道:“你住在这附近?怎麽溜达到这来了?”

    火车站附近有个悦来客栈,价钱还算公道,口碑也好,不过听他讲他要留在奉天,那是必要寻个住处,总住客栈烧银子。

    於是口中又道:“你一直住客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先住我那也行。”

    话音刚落就想扇自己一大嘴巴子。堂堂署长的家,是随便住的吗!

    他避开不答,只说道:“我听说这附近有卖李连贵熏肉大饼的,晚上没吃饭,想著过来瞧瞧。”

    “哦,你说那个呀,那是冒了人家名儿的西贝货,老早前儿就没影儿了。”笑道,“你想吃那个?赶过几天得空儿了,哥领你去四平吃正宗的去!”

    “说起来,你吃饭了没?”一边说一边瞥我那两只包子,“这点东西吃得饱麽?”

    我一大老爷们儿,俩包子当然吃不饱,当时只想垫垫肚子,回家再吃,听他这样一说,更饿了。

    他看我脸色变了又变,笑了:“得,咱俩真是走哪都能碰上,今儿我请客,你随便点。”

    我记挂他兜里那二两银子够不够付房费,他是富家少爷不假,但祸害钱不是这样个祸害法,但这话又不好明说,只拐弯抹角道:“你说你,请你吃顿饭就成天想著请回来,累不累得慌!”

    “我还真没这麽想……”

    “这麽著吧,去我家吃,今天厨房做红烧肉,又炖了鱼汤,不比在外面吃实惠?”

    他踌躇著,有些不好意思,但被我硬拉著:“走吧走吧,不差你这一口。”

    叫了黄包车,这次的车是马拉车,座位宽敞,旁边扶手都是新刷的油,座是软座,很舒服,不像头一次,那次我俩的大腿贴的紧紧的,都粘一块儿了。

    他连连道:“依先生,大哥,我是真不好意思。”

    “没什麽不好意思,”我皱眉,“最烦你这唧唧歪歪的小心眼劲儿,酸的不行,把秀才那套扔了行不?我是当兵的,你书读得再多到我这也不好使。”

    他苦笑一声,不吭气儿了。

    ☆、第十四章

    从火车站到我家基本都是大直道,走著走著,却在一处路口停下了。

    不由纳闷,扬声道:“师傅,怎麽回事?”

    赶车师傅道:“封路啦!”

    我和刘国卿对视一眼,分别向左右探出身子。

    刘国卿蹙眉道:“怎麽回事?”

    “好几次了,宪兵队查户口,没户卡的当壮丁,去修边防。”

    这话是师傅答的,他说了,我便闭上嘴。

    师傅继续唠叨:“诶呀,这见天儿的封道,之前几个月碰上一次,现在一天碰上几次,诶,诶!”

    我打断他的唉声叹气,问道:“要等多久。”

    其实我也知道,恐怕时间不短,我也是只听说过封道查户,因著我上下班去哪都是坐著署里的车,没人敢拦,所以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果不其然,师傅道:“可有的等咯,你们著急不?”

    我问刘国卿:“你饿不?”

    他回道:“没你饿。”

    “……”我扭过头,叫住师傅,“我们就在这下吧,”说著对刘国卿道,“咱绕个路,走回去。”

    这一绕便绕了大半天,走的老子腿肚子直转筋,每天坐办公室缺乏锻炼,想当初我在军校的时候,十公里长跑我怎麽著都是前三。

    让我诧异的是刘国卿,看他文文弱弱的书生样,走了半天,我这当兵的都是硬撑著,他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还常对街边建筑评头品足一番,虽只寥寥数字,但能见他学识宽广渊博,更能见……他体力真他妈操蛋的好!

    我硬忍著不吭气儿,不能让他小瞧了去,还好目的地近在眼前,这条街走到头一拐就到了。

    走到街角,有一群小孩子围成一圈,嬉笑打闹声不断。

    待走近了,却发现他们每人手里握著一把石子儿,不停地在扔坐在墙角的一名老乞丐。

    老乞丐很老,瘦的皮包骨,衣衫褴褛,旁边扣著一个搪瓷缸子,缸子边儿豁个小口,从垃圾里掏出的馊饭烂菜洒落一地,一看就是被人打翻的。老乞丐估计也没太大力气,只抬著手臂护著头,连话都说不上来。

    刘国卿缓下步子,脸色很是难看,半晌憋出一句:“群童欺人老无力……”

    我正要拉他快走,这种事儿多了去了,根本管不过来。我本就不是什麽善人,佟家兄妹那次,纯粹是心血来潮。

    可眼神这麽一扫,我也愣了,而後怒不可遏!

    那群孩子里,赫然站著依诚依宁!

    依诚应该是後来的,正要拉妹妹回家,依宁死活不肯走,继续向老乞丐扔石子儿。

    刘国卿也是一愣,我这才想起他见过依诚,顿觉脸上无光,黑著脸走上前去。

    那群孩童见有大人来,立刻一哄而散,只留下了被我吓到的依诚依宁。

    依诚回过神来,下意识把妹妹护在身後,硬著头皮叫我:“爸。”

    目光扫过他,最後落在依宁身上。

    我很生气,但比生气更多的,是失望。

    依宁有些手足无措,躲在哥哥身後,一双大眼睛怯怯地打探我的动向。

    三个孩子里,我最偏疼的就是闺女,总觉得闺女是用来宠的,儿子是用来教训的,而依宁如此,无异於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面颊抽动两下,毕竟有刘国卿这个外人在,不好动手,便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刘国卿被我拉著袖子,频频回头,不放心俩孩子。

    依诚拽著依宁跟在我身後,到了家,听到太太正跟佟翠珠讲今天打牌的乐子,佟翠珠一边给她揉肩一边笑,佟青竹在旁边伺候著香烟茶水。

    见我进来了,她掐灭烟头,见到刘国卿,温婉笑道:“刘先生来啦,快请坐,翠珠,去倒茶!”

    佟青竹早就迎上来打理衣物,刘国卿看到他们姐弟,没有多惊异,反而扭头瞅了我一眼。

    身後依诚依宁前後脚进了门,太太一眼就瞄到他们,“诶呀’一声,拉过俩孩子,开始念叨:“又去哪野了?弄得埋了吧汰的!还知道回家呀?”说著想起刘国卿在,微尴尬道,“您别见怪,孩子淘。”

    “见怪?”我冷哼一声,“更难看的都见了,这点算什麽?”

    太太道:“哟,瞅瞅,刚回来就发火,怎的了?”

    “怎的了?你问问他俩!”越说越来气,指著依宁的手指都发颤,身边的刘国卿拽了我一把,意思要我冷静,老子已经够冷静了!孩子还教训不得了?!

    依宁眨眨眼,哇地嚎啕大哭。

    我从未对她这般疾言厉色过,我後悔为何对她不早些疾言厉色!

    佟翠珠捧了茶出来,见这架势不知所谓,我没理依宁,她的哭声照样让我心肝儿颤,但慈母多败儿,慈父同理,这次她的行为也给了我教训,不能惯著孩子!

    这回换我拽了刘国卿,并吩咐道:“饭菜都端上去,”又对太太道,“你别哄她!她哭,就让她哭个够!眼泪哭没了就不哭了!”

    依宁的哭声顿了顿,然後更加响亮。

    乱糟糟的一团吵得我头疼,抓了刘国卿上楼,进了茶室,方松歇口气,带饭菜茶水摆好,再净了手面,把兜儿里那包水果糖扔桌面上,坐在椅子上按额角,看著丰盛诱人的饭菜也没了食欲。

    刘国卿看了眼糖果,走过来拍拍我肩膀,安慰道:“小孩子,说几句就好了,你别太生气。”

    我摇摇头,勉强笑道:“真是的,让你看了笑话。”说著拿起筷子,“不说这些了,快吃饭,饿死老子了!”

    他笑了下,舀了鱼汤。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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