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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权宦 作者:陈灯

    第3节

    即便是这样残缺的身子,他也曾经非常努力的在这个世界生活着,谨慎小心的为未来打算,学习着必需的技能,但是此时此刻,眼睁睁看着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在眼前失去性命,他的的确确万念俱灰,产生了不如死了再换个地方投胎重新来过的想法。

    太难了,他心灰地想,如果能选择,一定要生活在现代,而不是如今这般,生如蝼蚁,在人一念之间。

    他跪在那里摇摇欲坠,却忽然听到庭院照壁那边一阵喧哗,太后威严而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谁敢拦我?我倒要看看陛下是不是果真不认我这个生母了!”

    第18章 黄泉不见

    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这时候无论什么人,都是他们这群待宰羔羊的福音,几个尚未处刑的奴婢已是满怀希望地往太后看过去,太后一贯礼佛,想必慈悲怜下。

    太后带着惠皇后、洛贵妃一路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内侍,浩浩荡荡,看到这边正在处刑,显然也怔了一下,脸上那盛怒之气陡然弱了些,安喜带着几个侍卫上前叩首见过洛太后,洛太后道:“起来吧,陛下呢?”却是连问都没有问一句他们这些奴婢为何在这里被捆缚,处死,又或者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死了一个皇子,总该有人被处死。

    安喜恭敬道:“回太后娘娘话,陛下正在里头伴着皇后娘娘。”

    太后冷哼了声问:“皇后如今如何了?”

    安喜道:“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于今晨诞下小公主,母女均安。”

    太后脸上神色复杂莫测,却听到里头靴声响起,只看到元狩帝从里头走了出来,身侧只带着逢喜一人,看到太后,驻足,冷淡道:“母后不在自己宫里养病,来这里作甚?这里正在惩治奴才,小心冲撞了母后。”

    洛太后深呼吸了下,昂首道:“哀家听说皇后难产,三皇子早夭,特意过来探望,没想到刁奴可恶,竟然假传圣旨,说陛下不许我进宫,简直是居心叵测,离间我们母子之情,正该惩治。”

    元狩帝挥手让一应服侍的人全数回避,庭院中只剩下了几个还未处死的奴婢和满地的尸体,血腥气萦绕在空气中,令人作呕,而这几个被捆着的奴婢,在这些贵人眼里,也早已是死人,并无人将他们拉下。

    元狩帝面上有着青灰色,面容冷峻:“旨意的确是我下的,三郎夭折,朕甚痛心,不想梓童伤心,因此传旨不许人进坤和宫,二则也是为了查办小人,清理宫廷,免得害三郎的人不被惩治,三郎往生路上也要记挂母亲,不得安宁。”

    此话十分诛心,洛太后眉头一跳,冷冷道:“陛下此言何意?三郎也是哀家的亲孙子!哀家岂有不难过之理?陛下这般,难道是疑心于生身母亲?”

    洛太后语声冷厉,元狩帝却面无表情:“儿子不肖,母后不喜儿子原是应当,何苦迁怒他人,可惜便是如此,皇兄也活不转来了,如今与其两下生厌,还请母后自己在慈宁宫内,少来坤宁宫的好。”

    洛太后被元狩帝气得满脸发白,全身发抖,许久以后才指着他厉声道:“我不过对你严厉些,你却心胸狭窄,如今难道是想要不及黄泉无相见么!”

    元狩帝淡淡道:“不敢,母后若不似姜氏,儿子自然也不做郑伯,只是母后若是不顾念母子情分,也休要怪儿子,虽黄泉也勿再相见!”

    洛太后气得浑身哆嗦了一会儿,眼圈忽然红了道:“我知你疑我,不管你信不信,三郎这事,我问心无愧!我虽然不喜你,却一直待几个孙儿都是一视同仁一般爱护的,再说了,三郎便是再怎么聪慧,也不过是个贤王,我无端端害他作甚?只望陛下盛怒之下,也仔细想想,莫要让外人用些鬼蜮手段,离间我们母子!”

    元狩帝冷冷看了洛太后一眼,道:“母后所言,儿已知,这里血气冲天,还请母后回宫罢!儿子就不送了!”说罢拂袖而去,只剩下洛太后数人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半晌忽然转头向洛贵妃摔了一巴掌!洛贵妃捂着脸登时就哭了:“母后?这又是为何?”

    洛太后厉声道:“此事你果然不知?”

    洛贵妃捂脸落泪道:“母后!这事又能对我有甚么好处?陛下不喜臣妾,我好端端做下这事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不为昀儿积福么?”

    洛太后森冷的目光看着洛贵妃,又扫视了下一直沉默装不存在的惠皇后,冷冷道:“死个三郎,皇后伤心过度,差点一尸两命,无论谁下的手,这一手很是高明啊!但是你们都当我是死人么?你们不要目光太短浅了!王皇后算什么?一个天资聪慧的三郎,这就怕了?你们给我想清楚!王皇后根本不足为虑,她的依仗,不过是陛下罢了!只要陛下想生,他可以一直生下去,王皇后生不了,其他人一样可以生!事情的关键从来都不在后宫,而是前朝!目光都给我放长远些!我不管你们二人是谁做的,以后不许再轻举妄动!否则我能扶得起你们,也一样可以让你们一无所有!”

    惠皇后和洛贵妃都垂头不语,庭院里秋风吹过,静悄悄的,洛太后淡淡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几个垂头缚着待处决的奴婢,他们都知道听到了了不得的事情,原本还想向太后求救的,如今都已绝望自知必死,垂头木然瘫在地上,洛太后转身往原路出去,惠皇后和洛贵妃紧跟而去。

    后头怎么样双林已不知道了,这两天一夜他水米未进一直捆着,即便他平日里一直有做瑜伽锻炼身子,这八岁的幼童身子却再也承受不住了,他在噩梦一样的高烧里昏迷了过去。

    也幸而他昏迷得人事不知因此逃过了一劫,安喜公公后来回来,处死了剩下的奴婢后,看到他晕迷不醒,叹了口气道:“罢了,既是太子有令在先,如今看来这孩子也未必撑得过去,且先发安乐司,等陛下最后处置吧。”

    双林也不知在噩梦中困扰了多久,才醒了过来,睁开双眼的时候,仍然头如斧劈,满口焦枯苦涩,手脚身体都疲弱之极,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叫:“嗳哟可算醒了。”

    他勉力睁开眼去看,才看到正是雾松坐在一旁,眼睛红红的,拉着他的手道:“醒了就好,可把我吓坏了。”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手臂手腕上都扎着银针,一个声音笑道:“我这针术还行吧?一施针他就退热醒过来了。”

    双林勉强开口道:“是柯大哥?”

    柯彦道:“是我,你这哥哥过来找药,开口就说要买调元百补丸,我说这个不卖你们,他说他弟弟买过,我疑心了一看原来的匣子,果然是我卖给你的,再问才知道你如今病得沉重,便过来看看,幸好我来了,不然你这病可难。”

    双林说了句话,气便有些喘不过来,面上潮红,额头上虚汗密密冒了一层,手指也微微颤抖着,低声道:“哥哥何必费心,我如今还是待罪之身,不活了再投胎去还好。”

    雾松眼圈红了道:“蝼蚁尚且偷生,如何说这丧气话!陛下那边已是赦了你,还是太子殿下专程说了次,大概安喜公公那边也禀报过,陛下并不以为意,只道:原想着三郎一个人上路太孤单,送几个人去伺候他,陪他一起不寂寞,如今既已如此,大抵也算是那小内侍效忠一场的福报,兴许是三郎的意思也未可知,只是此人不可在坤和宫当差了,恐娘娘看了伤心,不拘哪里远远打发当差便是了。太子殿下回来与我说了,我才跑着找你,才知道你到了安乐堂来,却是病得沉重,把我慌了手脚,如今好不容易挣了命回来,兴许真的是三皇子念着你伺候一场,不让你陪着,大难不死,自有后福,你正该好好活下去才是!”

    双林心中苦笑,知道这是太子卖给雾松的人情,今后自己和雾松,少不得粉身碎骨去报答这太子和皇帝的赦免之恩了,可是他原本毕竟不是奴才!这赦与罚,都不过是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下边人却以为得了多大的恩,粉身碎骨效死报主上恩情……

    无论如何,他还是小声谢了雾松,雾松松了口气道:“你好好养着,身子好了会退回内务司那头再分配差使,到时候我给你打点打点,一定给你分个肥缺儿。”一旁柯彦也道:“不如来御药房吧,我来教你配药医理,也算是一门本事,如今御药房里正有个缺儿,我回去和我爹爹说说,等你病好了,把你要过来做个药童,可好?”

    双林想了想觉得在深宫内,的确是要有一技之长方好存身,便点了点头道:“还要劳烦哥哥周全此事了。”

    柯彦笑道:“不必,你这般伶俐,我爹定然也喜欢,我也多个人作伴。”

    雾松出去端了碗清淡的鸡丝粥来道:“冰原也念着你呢,你快些好起来,这边我也已打点过了,你想吃什么只管说,哪里不舒服也要说,千万莫要忍着。”

    柯彦道:“你这太子身边的内侍的鸡毛令箭倒是好用,一进来人人逢迎。我们御药房如今来了许多珍贵的药材,都指明了只许陛下、坤和宫和东宫能用,其他宫一律不许调用的。”

    雾松叹了口气道:“三皇子病逝,陛下怜惜,娘娘这次真的是伤了身子了,陛下只是变着法子命御医们给娘娘调养身子,还有小公主也是,早产下来的,听说哭声跟小老鼠一样,御医们每日都变着法子想着怎么保住小公主的命,坤和宫这边整日里的赏东西,为了宽娘娘的心,陛下更是分外器重太子,这些日子接连让太子出面迎接外使,真正是荣宠一时了,但凡是东宫这边要办的差使,无有不畅通的。”

    第19章 谋划

    柯彦低声道:“三皇子可是以亲王礼下葬的,举国皆丧,陛下亲自主持了丧礼,听说宫里也整肃一新,还是陛下亲自整理宫务,处置了好些人。”

    雾松想到也打了个寒颤,低声道:“这是还在查三皇子那案子呢,到底成了桩悬案。”

    双林想到三皇子那一案的疑点,忍不住问道:“那日我走的时候,三皇子身边明明还有挽风姑姑、二金,还有乳母,为何后来只剩下乳母一人?再者三皇子自幼就得教导,不许往水边走去的,他一向乖巧,怎么会走到湖边?”

    雾松低声道:“我也是后来听说的,挽风后来说是三皇子说口渴,挽风便亲自走出来沏茶端水,又命人拿了碟点心才过去,二金是拉肚子走开了,三皇子的乳母又当场撞死了,死无对证,三皇子到底怎么掉下湖里去的,实在没有头绪,连你们几个人家里都查了一回,宫里这些天竟仿佛篦子筛过一般,那乳母原是内务司选上来的良家,并没可疑之处——不过谁知道皇家的事呢,查得出也当查不出了。”

    柯彦也低声道:“我爹早说了,在宫里看病,看出什么,也要装出看不出,这宫里不明不白的事太多了,三皇子那早慧的名声,连御药房都知道了,如此盛名……正是慧极必伤了,兴许真的是意外也未可知,可惜,可惜了。”

    双林在那混乱的一日里一直被捆着,最后死里逃生,思想一直也是混乱不堪的,来不及伤心便已应付审讯和用刑,如今事情已定,想到楚煦那天真活泼,粉雕玉琢的样子,也不由觉得有些痛心,落下泪来,雾松连忙道:“是我们不是了,不该说这伤心事,等你病好后,悄悄送些银子到外头庙里,令人写了字纸,烧给他,也算完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了。”

    双林点了点头,他并不信鬼神,如今却真心希望楚煦下一世能再投胎,健康长大成人,或者像自己一样,穿越到未来,以他这样过耳不忘的天赋,定然能成就一番事业。

    雾松和柯彦又呆着和他说了些话,雾松心细,已收拾了双林的包裹物事过来,宽慰了他一番后,眼看着天已黄昏,才辞行了。

    双林既被救活了回来,只得收拾心情,再次谋划未来,好生调养身子,日日仍是静坐调息,做些瑜伽的基本动作,积极配合吃药进食,柯彦又日日都专门到了安乐堂来替他扎针诊脉,到底是之前打熬锻炼过的身子,基础好,终于又渐渐缓了过来,虽然脸色苍白些,却双颊的肉养回来了一些。

    雾松过来看他病好许多,十分喜悦,悄悄和他道:“我已和内务司那边的李方平公公说好了,他还记得你的,听说你要去御药房,他还说有些可惜,说那里杂事多,干系大,升迁难,经常做个药童就能做上十来年的,道是不如去御膳房、钟鼓司、内库等地方都使得,都算得上肥缺,似你这般识文断字年纪又小的,哪里不喜欢要。可惜陛下说了怕皇后娘娘看到你伤心,皇后娘娘这边不用,其他主子自然也不敢用,依我说宫里其他主子也都不靠谱,还是找个肥缺差使最实在。”

    双林想了下道:“还是就是御药房吧。”他却是对做更高等级的奴才没什么兴趣了,御药房有一项好处,就是时常会出宫采办或是随着御医们出宫,相对自由许多,到时候他也有机会想法子出宫。

    出宫的心虽然从前一直在心里藏着,这次却是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念头,他想出宫,从前还想着能跟着三皇子,等三皇子开府出宫后,他可以跟着去王府,到时候也自由自在许多,如今这条路断绝了,他还是先学一门技艺,然后想法子将来逃出宫去,古代交通不便,和未来世界那户口森严的身份制度不同,真的逃出去以后找个小地方住下来,宫里未必能将自己捉回去,因此在宫里之时,学习一门技艺成为当务之急,当然,若是能假死是最好不过的。

    雾松看他心意已决,知道他这次也被吓到了,只怕没什么心情要往上走,便有些遗憾道:“那就御药房吧,我和公公说。”

    又休养了七日,他身子终于恢复健康,收拾了包裹,又回到了内务司,李方平看到他打量了一番叹气道:“是个好孩子,可惜命不好,你先住着,等我将名册交上去,过两日交接了,你就能去御药房当差了。”

    正说得,忽然听到外头有些喧闹声,李方平愣了下,忽然门口帘子一挑进来个中年太监,身上晃眼的紫色,是掌印太监!这掌印太监一张圆脸,身材颇为胖大,嘴唇似笑非笑,张口便道:“我说小李子儿,当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我那边现等着人用,都说了几次了?你这是翅膀硬了,看我得喜不得势,没把我御茶房的事儿放在心上吧?我告儿你,虽然我不在御前伺候,但是我得喜爷爷撒起火来,也要看你受不受得了!”

    一席话含讥带讽,说得李方平脸色登时紫涨起来,躬身拱手道:“得喜公公那边的差使,我小李子是一点不敢怠慢的,前儿不是才送了三个小内侍过去给您,只是说不好用又给退了回来,这阵子宫务大整顿您是知道的,各处少的缺儿都急着要补,一时也还找不到合适的人,且等我慢慢物色,还请公公多担待。”

    得喜啐了一声道:“那些送过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话也不会说,眼色不会看,拿个茶叶都拿不好,这还说是给我精心挑的呢!你当我是新入宫的人好糊弄呢?还是你一贯都这么糊弄上头的主子来的?到时候主子要茶,我那里拿不出,追究下来,也不知你担不担得起这干系呢!”

    李方平脸上发白道:“公公眼光高,还给小李子一些时间,慢慢挑选。”

    得喜冷哼了声,目光一转,却看到了一直垂头在一旁的双林,适才匆忙进来,倒是看到一双点漆也似的眼睛,他打量了两眼,觉得还是太小了些不经用,又转头看李方平,却看到他脸上有些慌张之色,心念一动,忽然走过去问双林:“你是何人?今年几岁了?”

    双林头都不敢抬,自得喜进来自报姓名起,就一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结果还是被看上了,心里捏着一把汗道:“小的傅双林,今年七岁了。”

    得喜走过去用两只手指捏了他的下巴抬了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眯起了双眼道:“好你个小李子,这不是现成有个好孩子藏在这里么?也不必挑了,就这个吧。”

    李方平低了头上前道:“好教公公知道,这傅双林原是坤和宫伺候的,因着这次三皇子的事被黜落发落回内务司,御药房那边的太医院柯副使早和我打过招呼说要他使唤,却是不好调换到御茶房的。”

    得喜冷笑了声道:“手续办了没?”

    李方平语塞,得喜道:“手续没办一切好说,你就和柯副使说这孩子我看上了挑走了,我就不信柯副使会专门为了这孩子再来我那儿说什么,你怕为难,我迟些日子给柯副使陪个罪罢了,我那儿现缺人得厉害哩。”

    李方平还要支吾,得喜却不理他,只对双林道:“好孩子,我那里比御药房可好多了,各宫哪日不要吃茶?每日只来奉承呢,御药房那边的御医们,都是些迂腐老头儿,你们在那里伺候,一辈子出头不得,还是去我那里好。”一边又对李方平道:“就这么说定了,让这孩子收拾收拾,今晚我就要见着人。”

    说完便洋洋出去了,李方平送走他回来,看到傅双林,唉声叹气了一下道:“罢了,这也是命,柯副使那边我自去请罪,这得喜公公却是得罪不得,他一副惫懒性子,伺候过三朝了,便是御前也说得上些话,料想柯副使也绝不会为了你去得罪他的。其实,别的不说,御茶房其实比御药房要好许多的,只是得喜公公性子有些古怪,你过去了,只管好好听话,将来总能熬出头的。”

    双林心下明白,知道李方平不敢说得喜那怪癖,只得含蓄提醒他,说到底在他们心目中,大概这也算不得什么事,再说李方平也已尽了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来那得喜虽然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却到底也是屹立三朝不倒,行事总不会太没了分寸,自己只能是机灵些了。

    雾松知道他居然被得喜看上了,急得团团转道:“不行!那里怎么能去!你还这般小,不行,我还是去求求太子殿下,让你去东宫当差算了!”

    旁边冰原听到雾松这么说,蹙眉道:“劝你想个别的稳妥法子,你当你是顾雪石呢,那得喜跟了三朝了,和皇后身边的因喜,御前的安喜逢喜都是一辈儿的,太子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内侍去得罪他?再说了到时候李方平公公的面子又往哪里搁?你这一去求,得罪了多少人,最后太子也不一定会答应,就算答应了,得喜是个老公公,横竖没什么前途了,太子殿下却是前途无量的,万一得喜没脸没皮地闹到皇后娘娘、陛下面前,到时候太子和一个老太监抢人,太子的脸往哪里搁?皇后娘娘正病着呢,到时候看到太子殿下和这么一个下等人跌份儿,一动气病更重了,再加上双林原来又是伺候三皇子的,你自想想,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这阵子杀的人还少么?”

    第20章 御茶房

    最后双林没让雾松替自己冒这个险,雾松身上还寄托着家里人的期待的,冰原也没说错,楚昭贵为太子,不会为了他这样一个卑贱而身份敏感的奴仆而去和一个老太监抢人,雾松亲自将他送去了御茶房,显然是为了让御茶房的人知道这新来的内侍认识东宫太子贴身的内侍,又拣了四下无人的地方,眼圈红红低声对他道:“是哥哥对不住你,没尽力保住你。”

    双林知道他亲自送他过来的良苦用心,心里十分领情,对他道:“哥哥待我的心,我心领了,只是这路总要一个人走的,难道我能一辈子靠着哥哥拖累哥哥不成?您也不要太担心了,得喜公公既然能在宫里这么久,未必就和传说中的一样了,上有宫规呢,我猜他还是有分寸的,再说我也还小呢。”他含蓄的提醒了下,虽然后世也有恋童癖,但是上次听他们议论的,这位得喜公公,只怕喜欢的还是年轻干净的少年,他这身子如今还未长开,应该还有几年时间能争取。

    雾松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吧。”一边又抚摸了下他的头发道:“虽然病了一场,你这模样还是长得出挑的,难怪一眼就被他挑中了。”心下又觉得得喜专程挑了来的,只怕不会放过这嘴边的肉,更加忧心了,然而自己一时无法可想,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他年龄还小,不得趣,顶多打两下,忍忍也就过了,哪里还能有坤和宫这么好的地方呢,宫里哪个地方当差,不挨打挨骂的?只好犹犹豫豫地回东宫了,走之前还特意当着院子里其他小内侍的面说了句:“若是有甚么不习惯或是缺什么的,只管去东宫那边找哥哥我。”

    双林看他这般照拂,心下更是感动,一边问了个小内侍得喜公公的住处,便走了过去向得喜公公问安,也是个报到的意思。

    得喜作为掌印太监,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双林敲了敲门没见人应门,便自己走了进去,进了院子便看道一个少年太监光着上身跪在院子一侧面对着墙,双手举过头上,端着压在头上的一盆水,深秋淡淡的阳光下,那少年的腰身十分白皙柔韧,背上却触目惊心有着几道似乎是藤条抽出来的细细红痕,纵横交错,仔细看纤细的手臂还在微微颤抖着,显然已坚持不了多久。

    双林一下子在这里见到这等受罚的画面,自己吓了一跳,转头看院子里,却看到院子廊下躺椅懒洋洋躺着一个人,身上不过是半新不旧的天青色夹绉纱袍子,脚下丝履净袜,手里打着一把象牙骨金边扇,半眯着眼睛在晒太阳,旁边红炉上咕噜噜的一个小泥壶里扑扑冒着热气,一个小内侍大约七八岁的正在那里看着火。

    双林小心翼翼走过去,行礼低声道:“小的傅双林,见过得喜公公。”

    得喜抬眼看了看双林,仿佛打盹才醒了过来一样道:“是你啊,过来了啊,不错不错。既然来了,就好好学着,你得喜爷爷有的是好东西教你,管你受用不尽。”

    话才说一半,只听到哐啷啷的声音吓了几人一条,双林看过去,只看到那个少年头上的水盆打翻在地,那少年浑身水淋淋的,正向得喜这边伏跪着,时已深秋,秋风吹来,那少年瑟瑟发抖,不发一言。

    得喜叱道:“真是不懂规矩,看把新来的小林子都给吓着了了吧?老规矩,廊下跪着,小玉子,去拿了那水里泡着的皮笊篱来,打他十下。”

    双林看着那少年跪行到了廊下,转过身,深深俯下身子,退了裤子,将臀部高高翘起,两手却向后扳住自己的大腿,一副等着受刑的样子,那正在看火的小玉子起了身果然在院子水缸里头拿出一把皮笊篱来,沉甸甸地站在他后头,重重地往他臀部抽去,那雪白的皮子登时就抽出了红印子,眼看着就肿了起来,那少年却只是一声不出,实在疼得厉害了才呜咽一声,却仍是极快地将声音又吞了进去。

    在心惊肉跳的啪啪声音里,得喜却仿佛欣赏一般的看着,一边对双林慈眉善目地笑道:“他犯了错,就要处罚,你以后乖乖听话,看你这小样儿,我可舍不得罚你。听说你才大病了一场?可怜见的,是被处刑吓到了吧?听说这次坤和宫死了不少人啊……我和你说,在宫里活得久了,见到的事儿多了,像这样的事还多着呢,你这次听说是太子身边的小兄弟救了你一把?”

    双林低眉顺眼道:“我们是一同入的宫,又一同进了坤和宫,因此有些情分,这次多得他帮忙,小的才得保小命。”

    得喜慢悠悠道:“太子殿下还小呢,这事还是陛下宽容,不想为了个小奴才和太子过不去,毕竟三皇子才去,皇后娘娘正伤心着呢,但是这事儿总归是不妥,陛下明面上不说,心里未必不会存下刺儿,自己的胞弟没了,母后难产,你这时候为什么要惦着要赦一个小内侍的生死,还是三皇子出事那天在三皇子身边伺候的……你说说,这事是不是做得太险了?”

    双林原本没回过味来,忽然一下子体会了得喜的意思,倏然睁大了眼睛看向得喜,得喜看他一副被吓到的样子,笑道:“回过味来了吧?悟性还不错。太子当时估计是看在身边内侍的脸面上伸了一次手,没想太多,等以后回过味来,只怕反过来要迁怒你们,如今陛下待太子厚爱万分,未必会疑心,但是日久天长,陛下如今也才三十多岁,太子殿下这太子还要做许多年呢,来日为了这事儿生分了,你说太子会怎么想?你和你那兄弟,还能讨到好了?”

    双林张了张嘴道:“殿下才多大呢……而且和三皇子是亲生兄弟,向来感情很好……”

    得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悟性不错,等以后多跟跟我,就能想明白了。天家无父子兄弟,唯有君君臣臣,在这宫里,不是跟对主子就高枕无忧的,没谁能够常青不倒,当年跟着怀帝的庆喜公公,多威风啊,如今呢?还有惠皇后身边的法喜,如今又怎么样?还是一技在手,无欲无求,及时行乐,这才是在宫里自保的路数。”

    下边跪着的那少年已被打完了,白嫩的屁股已经变得又红又亮,却仍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得喜慢悠悠站了起来,伸手轻轻在那红亮的屁股圆上一拍响亮的脆响,那少年颤抖了一下,得喜笑道:“小顺子,起来去穿了衣服,带这新来的小林子进去住,就住你房里,给他说说规矩,不可欺负了人家孩子。”

    那少年这才起了身,青白脸上有着一双杏眼,果然长得十分漂亮,薄唇抿得紧紧的,低声道:“是。”然后一瘸一拐地起了身往里头走去,过了不一时果然换了一身青衣内侍服出来,头发也梳理过了,虽然仍湿着,却梳得十分整齐。

    得喜便对双林和蔼可亲道:“下去吧,明儿便开始当差吧,一般人都是先从烧水看火候开始的,我看你乖巧,明儿先教你识茶。听说你也还在内书堂念书,仍也是按规矩,隔天内书堂隔天当差好了。”

    双林行了个礼,和那小顺子一同出了院门,小顺子刚刚受过罚,走得十分缓慢,他也不得不走得慢下步子,却也不敢贸然搭话,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门口听差的那里,听差的老公公看到小顺子笑道:“哟,顺子欸,又被罚了?”

    小顺子寒着一张脸不理他,双林连忙行礼后将自己放在那里的行李铺盖拿起来,小顺子便自顾自一个人走在了前头,双林跟在后头一直走到了厢房一侧的头一间屋子内,走进去有些意外,原来这屋子颇为敞亮,一侧窗子看出去能看到外头一丛桂树,正开着花,芳香馥郁,房里有两张铺盖,一张上已摆着铺盖,看着颇为整洁,他指了指另外一张床道:“你睡那儿。”

    双林便谢谢了声,自己过去将床铺上了,一边铺床的时候,小顺子一边冷冰冰道:“御茶房每天平旦就要起了,然后打扫茶房,烧上热水,然后去熬茶膏,你新来的,也就一旁打打下手,前边领茶的那里,是不许新人去的,都是在后头茶坊这边帮忙,做些轻蒸、解块、淋洗、收膏、压模这些事儿,不过得喜公公看重你,说了明儿教你辨茶,公公一贯起得迟,这御茶房里人不多,就尚茶正、副使、尚茶、主事、笔帖式几个是有品级的,你也不是新入宫了,看衣服应该能认出来,其余的都是一般的茶童,和你我一样的,御茶房和御膳房临着,平日里来往也多,那边的公公也经常会过来办差,到时候眼明心亮点莫要冲撞了人。还有我们吃饭也是到隔壁御膳房和那边的人一块儿吃的,你从前在三皇子身边伺候,想必也懂得,有钱就能让那边自己做一些,没钱就吃大锅饭。洗浴用热水我们这边是不愁的,炉灶上时时都有着热水,你让人打给你便好了。”

    双林看他面上虽然冷冰冰,说话却颇为周到,便十分诚恳回答道:“多谢哥哥指教。”

    小顺子冷笑了一声道:“你现在看不起我,将来你也和我一样的。”

    第21章 识茶

    小顺子这突如其来的话让双林吓了一跳,连忙反省自己是否真的举止行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满脸困惑,小顺子冷笑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走了出去。

    这一出去,直到夜里都未曾回来,吃饭的时候也没看到他,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若是他在当差,需要不需要他替他留些饭,少不得问问其他杂役,便是今日在院子里见到的小玉子,小玉子撇了撇嘴道:“英顺?他自有好东西吃,你不必管他,自己管好自己便好。”他这才知道原来小顺子名叫英顺,而小玉子则名为英玉,都是得喜改的名字。

    到了深夜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门声响,他睁了眼睛看,看到英顺走了进来,黑灯瞎火的也不点灯,直接上了床便睡了。

    到了平旦之时,他起了身,看到英顺仍然蜷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他想了下,没有叫他,自己轻手轻脚换了衣服梳洗了出去到了前头茶坊那儿,果然看到有几个杂役正在那里收拾打扫,他连忙上前也打扫起来,一个老太监笑道:“这是新来的?好勤快的孩子。”

    傅双林只是笑,也不多说话,秉承着多做事少说话的原则,仍是手下不停,等基本打扫干净后,各处当值的执事太监都来了,有的烧火,有的洗茶,有的分拣茶叶,双林便紧着跟着前一班儿的内侍吃了早点,又过来帮忙打了打下手,他手脚勤快,不多时便已经将御茶房里上下人等认识得差不多了。

    忽然看到英玉跑了过来,看到傅双林道:“小林子,得喜公公让你过去茶库那儿。”

    傅双林连忙跟着英玉走过去,到了后头一进房内,英玉指点给他看:“这几间都是放茶的仓库,那是陈茶,这边儿是新茶。”又道:“一会儿我们去的是茶室,公公一向在那儿品茶泡茶。”

    傅双林谢过英玉,一直走到一间房前,英玉掀了帘子给他道:“进去吧,公公在里头。”

    双林一怔:“你不进去么?”

    英玉脸上掠过一丝阴郁:“不是人人都有福分听公公识茶的。”又饱含嫉妒看了眼双林道:“如今我们这儿,也就英顺学到了公公三成本事儿。”

    双林抿了抿嘴唇,谢过他后走了进去,只看到茶室里极为清幽,陈设样样古朴,一股茶香微微飘了出来。双林走进去,一眼便看到得喜公公盘膝在蒲团上,一手持着茶壶,往几上的茶杯里缓缓地注入热水,几上还摆着一个一个的小锡格子,里头全是各色茶叶,均都只有一小撮,大概这些就是要用来辨识的茶叶了,全神贯注的模样,几乎可算得上风雅——如果忽略他身侧,赤裸四肢着地,跪伏在地上的英顺,少年人稚嫩光滑肌肤和修长的四肢在光线中很难忽略,更何况那上头还有些暧昧的痕迹。

    双林眼皮跳了跳,硬着头皮走过去施礼:“双林见过公公。”

    得喜并不看他,全神贯注地将那四个茶杯都淋了一轮滚水,然后将茶杯里的水又倒到茶盘里,又重新从桌上的茶盒里拣了茶叶放入茶杯里,重新注入滚水,过了一会儿再将水倒掉,再注入,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双手洁白如玉,看着俨然行家里手。

    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杯茶起来递给双林道:“来,先闻一闻,然后尝一口。”

    双林双手接了过来,先闻了闻,他前世家境优渥,也喝过些好茶,闻味道就已知道是龙井,他轻轻喝了一口,果然是龙井的味道。得喜道:“记住这个味道。”然后伸了手,双林不明所以,看他意思,将手里的茶杯又还给他,只看得喜将茶杯放在了旁边英顺的嘴前,英顺微微低了头喝了一口,道:“形如雀舌,色翠味甘,是龙井。”

    得喜笑了笑道:“对的。”然后又将身上的另外一杯递给双林,双林又尝了一口,这次味道比从前浓烈,看茶汤是橙红色透亮的,这个特征明显,前世做客也尝过,应该是普洱,得喜再次接了过去又给英顺尝,英顺依然是低了头喝了一口道:“褐中泛红,香气醇和,是陈年普洱。”

    得喜点了点头,沏了杯黄绿色的,叶片似柳叶一般嫩绿,茶汤嫩亮,双林尝了尝,却猜不出,只看汤色,用前世有限的知识来看,应当是没怎么发酵过的茶叶,看叶形不像龙井,却有些难猜,果然英顺尝了一口,脸上滞了滞,犹豫了一会儿道:“是六安茶?”

    得喜沉了脸道:“这是紫笋。”

    英顺卡了一下,却看到得喜将那茶杯直接放在了英顺平滑而赤裸的背上,英顺背上沉了沉,一动不敢动。那茶杯旁边的皮肤已微微有些发红,显然茶杯仍有些烫。

    如此一杯一杯,双林尝过了数十杯茶,虽然都只是一口,却腹中已微微有些涨感,而得喜却仍没有停止的样子,而英顺有些因为字不对,有些因为猜错了,背上已经放了十来杯的茶杯,撑在地上的双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然而背上茶杯里头的水却一点都没溅出来。

    再喝了十种茶,得喜一直面色平淡,然而看得出来他的确对每种茶都是如数家珍,对那茶经也是一字不忘,滚瓜烂熟,随时能纠正英顺的错误。

    到后头双林已经吃不出嘴里茶的味道了,只觉得肚子里的饱胀感越来越重,嘴里也越来越淡,刚开始觉得茶汤甘香回甜,到后头就几乎已感觉不出这些茶叶的区别了,更是记不住那些茶叶名,什么雪剑,翠珠,银针,绿牡丹,有些是形,有些是色,有些是味,开始还能勉强记住一些,加上前世喝过的一些如毛尖龙井普陀这种比较熟悉的,之后的就再也记不住了。

    他接过杯子的速度越来越慢,而下头的英顺颤抖着也越来越厉害,他猜错得也越来越多,最后一杯茶放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终于再也撑不住,哗啦啦的一下茶杯全都滚落了下来,淋淋漓漓泼了一地,双林僵在一旁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扶他。

    得喜啧啧了两声道:“还以为你能给小林子做个好榜样呢,也罢了,今儿好歹多识得了十八样,也算是下过苦功了。”

    英顺伏在地上,浑身湿淋淋的都是茶叶茶汤,得喜笑着对双林道:“这还只是入门基本功了,等到后头,水是什么水,烹了多久,茶是陈是新,要一尝就能尝出来,这可不是靠努力就能得来,还得需要天赋,这和御膳房那边是一个道理,就是有一根极为灵巧的舌头。”

    “而这品茶呢,又和御膳房那边不同,品茶你得懂得雅,饮食一道,雅和俗有时候就是一线之间,这需要你的灵性悟性,这也是我教不来的。”

    “我能教你们的,只有辨茶、茶具、烹茶这些东西,然而后头的这些,就要看你们的天分和悟性,能走到哪里,还得看你们自己了。”

    得喜说完,也不再看英顺,站起来起身去一旁的书架上拿了本书过来递给双林道:“这是茶谱,你拿回去,将今日尝过的茶都背下来,三日后我抽查。”

    双林头皮发麻,看了眼地上的英顺,难道这抽查,也要按这套来?他接过那茶谱,心里战战兢兢,得喜道:“好了,你先回去吧。”

    双林走出屋子,看到得喜伸了手将地上的英顺抱起来放在膝上,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背,一只手却去按他有些鼓胀的腹部,一边低声调笑着道:“早晨喝下去的都在这里了吧?好好憋着……”

    双林感觉到自己的小腹也一阵紧张,背上汗毛竖起,得喜大概感觉到了双林没走,微微抬了眼皮去看双林,双林不敢再看,连忙走了出去。

    为着那可怕的刑罚,双林前世今生第一次这般刻苦,亏得这身子年轻,头脑灵活记忆好,加上压力巨大,几日下来他还真的几乎全背了下来,然而茶谱里不过是些半文半白的字和画得十分写意的画,大部分都是什么茶汤甘美,色泽鲜亮,香味悠长醇厚这样的词,一些形态明显的如形态如针又或者有白毫之类的也还好记,其余就实在泯然于众茶,饶是双林前世见过一些茶,也实在没法子仅靠背书就识别这些茶。因此唯有大量的尝了,双林整日一有空就在茶坊里,见到不认识的茶就问人,然后尝,与自己背下来的茶谱反复印证,居然也识了不少宫里常用的各色茶品。

    英顺仍是那样冷冰冰待他,看着他熬夜苦读,也只是冷眼看着,不过双林看出来了他就是这样的性情儿,茶坊诸人都不太喜欢他,却又待他很是客气,因为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得喜身边伺候,偶尔才来茶坊一次两次都是来交代得喜的一些吩咐,因此众人待他都是有些怕。

    转眼到了七日之期,英顺过来叫双林道:“得喜公公找你,说要考问下你的进度。”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嘴角边带了一丝讥诮,双林捏了捏手心,感觉到手心湿乎乎的,他毕竟是个成年人,还是定了定心神,快步走了过去。

    第22章 考查

    得喜还是在那间茶室里坐在坐席上,手里持着壶沉思着,今日英顺穿着衣服,整个茶室的画风看着正常许多。

    但是双林依然捏着一把汗走进了那间茶室,心里想着:“他若是非要我脱衣服,我便……我便怎么样?”饶是他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智,也想不出他如今这样处境应该怎么办,原本他一个男子,若是真的脱衣受罚,本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先在内务司,大部分内侍也被剥了裤子打过,只是当这受罚里带上了别的色彩,那就不免让他也心里打了疙瘩。

    得喜抬眼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眼光停留了一会儿,才低下头去拿了面前沏好的一杯茶递给他道:“坐下,喝茶。”声音算得上温和,实际上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得喜待他都算得上和蔼可亲,但是双林却从未感觉到轻松自在。

    他跪坐在几前,双手接过那杯茶,才端到鼻下便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心头一松,喝了一口,低声道:“是茉莉花茶。”

    得喜抬眼看了看他绷得紧紧的雪白小脸鬓边有着湿气,忍不住噗嗤笑了声:“我这茶是给你润润喉咙的,你们孩子家就喜欢花茶,不是要考你,你莫紧张,你还小呢,我不会为难你的。”

    双林紧紧抿了唇,将那天青色茶杯放在几上,得喜又打量了一会儿他那笔直的脊梁,跪坐着衣襟丝毫不乱,眼里微微掠过了一丝欣赏,笑道:“那茶谱,你就背起来吧,能背多少背多少,莫紧张,我就是看看你的天赋如何。”

    双林定了定神,张嘴便从茶谱的第一页序言背起:“挺然而秀,郁然而茂,森然而列者,北园之茶也。泠然而清、锵然而声,涓然而流者,南涧之水也。块然而立,晬然而温,铿然而鸣者,东山之石也。”(注:本段节选自明朝朱权的《茶谱》。)

    之后他郎朗而诵,从序到茶器、品茶、收茶、点茶、茶经、名茶录等一一背了下来,得喜开始还只是含笑听着,后来听他一路背下去,面上终于微微敛了笑容,渐渐身子坐直了起来,凝视着他,足足听着他背了一个时辰,居然是硬生生地将整本茶经都背了下来!

    双林一口气背完,口干舌燥,得喜又倒了杯茶递给他,双林小心翼翼喝了下去,看向得喜,看到他一直默默看着他,眼神复杂,双林不敢再直视他,双手将茶杯放回几案,得喜终于微微叹了口气笑道:“你这孩子……听说三皇子当初过耳不忘,有其主必有其仆,你若不是真有这天赋,那便是下了大工夫了……你很怕被我罚?”

    双林前边还谦逊听着,后来听到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脸上表情大概有些窘迫,得喜笑了笑道:“别怕……”他自己也喝了口茶道:“这世间,有天赋者其实很少,大多数不过是个熟能生巧,我们做奴才的,要强也要强不到哪里去,命就是这般了……”他眼皮垂下,脸上那白胖脸庞似乎也多了些阴影。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才有些没意思地道:“行了,你且下去吧,你现在是隔日去内书堂吧?不去内书堂的日子,你便来这屋里伺候,我慢慢教你和小顺子一些沏茶的功夫。”他抬头看了眼双林,双林小心翼翼站了起来,心里想着这是过了这一关了?只不知这以后的沏茶功夫又是怎么学了,难道都是和英顺那天一般的学……那样的话他真是宁愿不会这门手艺了。

    得喜仿佛看懂了他心里的担心,嗤笑了声道:“你这孩子倒是心气高,不是个做奴才的料,可惜偏偏是个奴才身,你放心……我得喜一辈子,还就讲究个心甘情愿,你有心气,那就好好地挺着,莫要忘了今日的初心,我也冷眼看着你能走到哪一步,只是,若是开始为着学手艺,勉强顺了我,将来学会了,又反咬一口说我得喜恃强欺弱,那可不成,我得喜也不是让人过桥抽板的人!”说到后头,他语气傲然。

    双林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松,躬身行礼道:“谢谢公公指教,小的先下去了。”

    得喜看他脸色又笑了笑:“真不像个孩子。”挥手道:“下去吧。”又招了招手叫英顺道:“小顺子,过来。”

    英顺冰冷着一张脸走过去,被得喜一手揽入了怀中,双林连忙低头退了出去,依稀听到英顺忽然嗳哟了一声,然后便是得喜呵呵笑了起来,轻快地问了句:“吃醋了?”

    双林快步走了出去,秋风吹来,他背上湿凉,心里却松弛了下来,知道得喜至少目前是不会再打他的兴趣了。

    隔日双林过去,得喜果然一本正经教他烹茶点茶等事宜,而自那日起,他也再也没有看到英顺在他面前被受罚过,只是晚间英顺基本不回房或是深夜才回房。而得喜待英顺,也分外耐心些,显然英顺也确然天赋强过他一些,舌头更灵敏,冷冰冰的脸五官俊秀,认真沏茶的时候,正如一幅画也似。

    日子平静下来,双林虽然在得喜身边伺候,但得喜显然并不十分倚重他,再则他又会低调做人,手脚勤快,因此还是颇得御茶房诸人的喜欢的,看他年纪小,都颇为照顾他。

    这日雾松又来找他,悄悄儿地拉了他问:“怎么样,没吃亏吧?”

    双林道:“没有,我还小,而且得喜公公也说了,他只看两厢情愿的。”

    雾松拧了下他耳朵道:“你懂甚么?谁不是两厢情愿?这宫里掌印的,哪个不是老谋深算人老成精了,哪里会那么直白的威逼着?你年纪小,他本来就不着急,不过慢慢撮哄着你,让你先放松了,安心呆在这儿,然后再安排些别人排挤你甚至构陷你,在你面前给那些顺从他的内侍们好处,日久天长的,在这宫里,谁不是踩高捧低的?到时候都不需要他出面,自有人替他来踩你逼你!又或者你自己看着觉得那上头好,迷了心自己迎上去!”

    双林捏了捏被雾松捏红的耳垂笑道:“知道雾松哥关心我,我就等着哥哥跟着太子将来飞黄腾达,再把我调走好了。”

    雾松眉头蹙了蹙道:“谁知道将来的事呢。”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叹道:“殿下……不喜欢用我们这些内侍,如今也只有新来的雪石得他的心罢了。怀帝那会儿的事才过了多久,太子殿下受那些文臣教导,远着咱们这些内宦也是常事,只是如今东宫那边在风口浪尖上,殿下一直不许我们外头招惹是非,我如今想给你出头都难,想想前程,还真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双林宽慰他道:“我这边如今还好,哥哥无须担忧,前儿你不还给我说雾原没想明白么,说得挺明白的了?你日夜伺候着,太子总要人办差的,你总是忠心耿耿,太子总不会把你撇过一旁。”

    雾松愁眉不展道:“如今太子还未当差,每日只是随着陛下、太傅们学习,我们每日也只是跟进跟出的伺候,说是贴身内侍极为荣耀,在东宫那边,谁不知道顾雪石才是太子得用的人儿,在外头,尚不如四司八局里略有些头脸的公公们,如今东宫虽然得陛下优容宠爱,但为着三皇子,陛下如今与太后冷战不和,洛太尉那边已是十分不满,听说朝上给陛下暗地里下了不少绊子。东宫这边皇后娘娘亲自过来训诫过,不许我们借着太子名头在外作威作福,惹下事来,一贯从严处置,更不许我们身边的人引着殿下不学好,今儿本来你冰原哥哥也想来看你的,结果前儿才挨了打,就因为从外头带了几本新鲜有趣的话本回来,也不知被哪个捅上去了,皇后娘娘亲自命了因喜总管过来看着打了,让我们都一旁观刑。好好教训了我们一番。”

    双林忙道:“打得可厉害?可要我去看看?”

    雾松摇头道:“无妨,皇后娘娘一贯仁慈,不过是皮肉疼几日,他大概还是羞见人,所以不肯出门当差。太子殿下是个好学问的,那顾雪石无论是书法画画,每一样都能和殿下说到一起,他应该是心里着急了,想着能让太子更倚重他些,其实那几本话本也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他已小心挑选过了,没想到恰好触到霉头,让娘娘逮着杀鸡给猴看了,今儿我去看他,他还没想清楚,还在那里抱怨说定是被顾雪石偷偷报上去的,也不知道他哪日才想明白过来。”

    双林知道雾松一贯厚道,不太说人是非,但冰原却是个有些心高气傲的,只怕早已对雪石衔恨在心了,便对雾松道:“雾松哥您注意些别夹在他们中间不讨好。“雾松笑了下,有些怅然道:“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这天下哪有一直傻的呢,便是那顾雪石,如今缓过来了,在殿下面前也给了笑脸,也开始到殿下身边当差,显然是转过念头来了,开始为将来着想了,如今殿下也一心捧着他,要给他立威势,我只听着殿下的吩咐便是了。”

    第23章 小公主

    时光飞逝,双林一转眼在御茶房便呆了三年,这三年里,得喜待他一直不冷不热,他性情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教双林便仔细耐心一些,心情不好的时候,拿起热茶就往人身上泼水,但唯有一条,便是说到做到,果真再也没逼迫过双林向他低头,也并没有施什么小手段,心气果然颇傲。

    倒是英顺这些年学了他许多本事,对双林也和气了些,虽然仍是有些冷冷清清的,却也比一般人要亲近一些,偶尔也会指点他一二。他大双林三岁,如今已十四岁,已得了得喜的推荐,任了御茶房九品的尚茶,有次陛下御园行宴,得喜专门让他去伺候了一次,他本就得了得喜的悉心调教,泡出茶来入了陛下的口,再一看人长得秀眉朗目,有如良质美玉,颇为喜之,这之后陛下的用茶,也时常会让他去沏,这便是开始冒头了。

    双林仍是在御茶房默默无闻,韬光养晦,低调行事,有次得喜也忍不住看着他说话:“原本以为你是一时孩子心性,没多久自然熬不住。没想到你倒是个守得住寂寞,行事缜密心性圆熟的孩子,倒是我当时看走眼了,你这样的人,将来若不是人上人,便也是能保全自身的人,可惜了三皇子,否则你跟着他,倒是一番大造化,在我这里,委屈你了。”

    双林笑道:“公公说的哪里话,这些年多劳公公照拂,双林本是罪奴,能在公公这里过上安稳日子,多得公公费心了。”

    得喜叹气点头:“便是说话,也是老成得很,竟比我这积年宫里待的,还要会做人,你哪里需要我什么照顾,倒是将来只怕我还要仰仗于你,便是小顺子,也是一肚子的拗脾气,只望将来你也念着到底算是同居一室的情分,他若是惹了祸,也能描补帮扶一下了。”

    双林只是笑着谦逊,心里却想着不知有什么法子能混出宫去,得喜是个宅在宫里的性子,而宫里茶叶又不需要采办,全是各地进贡,只需要挑选便好,而他不是要去内书堂便是要跟着得喜当差,等级低的小太监,除了要当差,是不可能自主出宫的,几年来,他居然一次都没机会出宫过,每次听到一些出宫了的内侍们眉飞色舞地说出宫的趣事,他就艳羡不已,心里默默想着逃出宫去的可能。

    这日他从内书堂回来,想起许久没有去见柯彦了,这几日喉咙有些痒,便想着去找柯彦抓点金银花露喝,走到御药房才走进去,便看到一位三十岁的青年宫装妇人从里头走了出来,几乎撞到他,看到是个小内侍,她脸上略过了一丝慌张,急急忙忙地走了。

    双林走了进去看到柯彦穿着一身青袍戴着方巾,有模有样地在抓药,笑道:“柯太医,您如今可威风哩?”

    柯彦原本沉着一张脸故作严肃,看到双林来展开笑容,满脸的稚气又出来了:“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可是哪里不舒服?”一边拉了他的手便要诊脉。

    双林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中医从诊脉开始,这些年他没少给他练手,便也不阻止,由着他把脉,一边问道:“没什么,就是这几日喉咙有些痒,想着弄瓶金银花露喝。”

    柯彦把了一会儿脉让他张口看了看喉咙和舌苔,才道:“也没什么,注意少去人多的地方,这会儿春天,生病的人多,刚才那个小公主的奶娘你看到了吧,也是上火得厉害,口里都烂了,好几处溃疡,说是只能喝汤,睡不好。”

    双林道:“刚才那是小公主的乳母?”

    柯彦不以为意道:“是啊,她们这些进宫当差的都这样,有点小病都要避着人,不然被上头知道了,大惊小怪只怕就要丢了差事。这些人都是丢了家里亲生子进宫来当差的,家里一家子指望着她呢,将来皇子公主们长大,她们得照应,怎么也能混个诰命当当的。”

    双林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柯彦给他拿了瓶自己调的金银花露道:“每天喝水的时候调一勺子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双林和他说了几句话,看到又有别的宫人进来,他便和柯彦告辞走了出去,天气正暖,日光和丽,花木繁深,蜂蝶飞舞,正是御花园里景致最好的时候,双林身上没差使,忍不住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了起来。

    这些园林景致,自己前世时常卧病休养,不曾得十分欣赏过,这一世又时时为生存苦挣,竟算得上是浮生半日闲了,为防止遇上宫里的贵人,他特意拣了小路走着,一路分花拂柳,感觉风从脸上掠过,十分惬意,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索性找了处太阳晒得到的光滑山石,坐在那儿偷懒起来。

    过了一会儿却听到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双林看过去,一眼看到雪白犹如糯米粉捏就的一个女娃娃,穿着纱绿绸镶金边的小袄子,白绫纱裙,头上抓着小丫髻,挂着金玲珑莲瓣簪儿,手里拿着个金光灿烂的布球,正和适才见过的那妇人嬉闹,旁边跟着不少从人,想必就是小公主楚曦了。

    双林触景生情,不免想起三皇子楚煦来,若是三皇子当时还活着,也有八岁了,当年没的时候,和如今小公主这年纪差不多,这些年皇后圣宠不衰,中宫东宫荣宠不断,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那夭折的孩子。他默默注视着那女娃娃出起神来,却看到那孩子脾气似乎有些暴躁,那乳母似乎拦着他不许她走去刺丛中,她就伸了手去抓那乳母的头发,一抓居然硬生生抓下了一大绺头发下来!那乳母捂着头发,却仍顾着劝阻小公主,仿佛并不疼痛一般。

    双林疑心顿起,看着那乳母含糊地哄着小公主走了回宫,跟从的人足有十来个,显见得王皇后吸取教训,在身边放了许多人,但是……

    口腔溃疡、头发脱落、睡眠不好……双林却是想起了汞中毒……

    他心下不安,犹豫了一会儿,毕竟自己如今清净自在,远离漩涡,若是牵扯到这其中,却又白白没了如今这清净日子,只是念及当年太子曾救了他一命,他有些委决不下。想来想去又觉得也未必便是中毒,一个公主而已,碍得着什么事?兴许是自己多疑了也未可知,不如装作没看到便算了……走了几步,想起那面貌与楚煦有几分厮像的楚曦,跺了跺脚,心里暗叹了口气,转头回了御药房。

    柯彦看到他回来,笑道:“怎么?可是拉下什么事忘记问了?”

    双林踌躇了下,看了看四下无人,将适才看到的情景说了出来,柯彦一怔道:“脱发?”

    双林点头道:“我看着这样子不太妥当,想着你精通医理,还是和你说一声。”

    柯彦蹙眉道:“你疑心是中毒?”又道:“你这是不是疑心太重了,妇人哺乳时本就易脱发,再说小公主到底是个公主,碍不着谁的事吧?而且我适才诊脉,好像也没甚么不妥的……

    双林倒不知道女人哺乳期容易掉发,不由一怔道:“是这样么?果真是我疑心了?”

    柯彦想了想:“对了……适才她和我拿了些明矾说是要染指甲,我看到她指甲上有浅白色的横纹……”他毕竟是大夫,一联想起来,登时也想起了不妥,指甲上有横纹,有时候是身子不好,但是有时候正是中毒的表现。进去拿了本书来翻了翻许久,很是踌躇不决道:“这事若是报了上去,若是无端连累了人家差使也不好,但是若是不报,将来出了事……”

    双林想了一会儿道:“或者,和东宫雾松那边透个风声?太子也在东宫多年,应当有自己的人手,查起来也好查些,总比直接报上去的好点。”

    柯彦眉头舒展开来道:“这倒是个方法。”一边道:“我一会儿让人带个话让雾松来见我,你还有差使吧?先回去吧,我看你耽搁了也很久了。”

    双林点了点头,却也不欲掺合此事,想了想道:“若是太子动问,你也别说是我这边发现的,只说是你诊脉觉得疑心,谨慎小心不为大错,想必即便出错,太子也会承你这份情。”

    柯彦皱紧眉头道:“我爹若是知道,定然是叫我莫要管这事的。”

    双林一怔,迟疑了一会儿道:“那,这事我找雾松哥说?”他倒是忘了,这宫里谁不想明哲保身,竟是他自私了。

    柯彦抬头看双林白净的脸上带着关心和忐忑,心底一暖,忍不住伸了手去掐了掐他的脸道:“你年纪小小,怎么心眼这么多,一件事情瞻前顾后老为别人想的,老成得紧,我也就说一说,其实……我觉得我爹这明哲保身不对,人在宫中,哪可能完全不波及的,不过是凭医者之心做事,问心无愧罢了。”再说,他眉毛扬了扬:“我也总不能在我爹羽翼下混一辈子不是?太子贤明,也不是不能投靠的。”倒是多了丝雄心壮志,双林释然一笑,低声重复了句:“问心无愧吗。”又给柯彦使了个礼:“柯兄好生通达。”柯彦摇头笑他:“你这老气横秋滴水不漏的性子啊……”

    双林和柯彦又说了两句话,才离开了御药房。

    第24章 中宫调令

    隔了几日,双林心里惦着这事,不免特别留心东宫中宫的动向,果然那一日便听说,事发了。

    小公主的乳母果然中了慢性毒,查了据说房里放了不干净的假山盆景,宫里又一番严查,四处搅闹不休,御茶房毕竟是个各宫来往的地方,消息灵通,各种流言也在私下传播着。

    这日坤和宫那边却来了懿旨调令,调双林到东宫太子身边使唤,也终于有了品级,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九品东宫行走。

    这道懿旨来得奇怪,但却不容违背,来传话的是因喜总管,得喜专门出去接了懿旨,脸上显然有些不满,似笑非笑道:“我这好不容易调教出个人儿,眼看着就能松快了,这硬生生就给我调走了,叫我一时半会又去哪里找人去。老哥你也是当差当老的了,也不替兄弟想想。”

    因喜脸上面色平静:“也不过是为主子办差罢了,这双林原是三皇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一向精细,后来当年三皇子出事,身边的人尽皆处置了,只他年纪还小,又一片忠心当时还下水去救皇子了的,特特赦了,只是怕主子见了人伤心,退回内务司当差。前儿看太子身边少个稳重精细的人儿,皇后娘娘忽然想起当年这孩子伺候得妥帖老成,便提了起来,我们少不得查了查,才知道原来是到了你这里当差,既是主子要的,我们哪里敢说甚么,还请得喜老弟多多包涵了。”一番话倒是滴水不漏。

    得喜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撩了撩眼皮打量了下双林,双林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得喜便也不管因喜,就走了进去了,因喜不以为意,交代了双林何时去东宫报到,便离了御茶房。

    双林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去了东宫,就彻底上了太子这条船了,如今前途未卜,另外一方面这懿旨来的蹊跷。他一边回了房间收拾行李一边想着事,外头英顺却走了进来,靠着门边看了他一会儿,冷笑道:“这是拣了高枝儿了?可惜我劝你还是莫要去的好。”

    双林看他话里似有别的意思,不由看了看他,英顺撇了撇嘴道:“我前儿在御前伺候,略知道一二,皇后娘娘为着公主中毒这事,也不知怎的,恼了陛下,居然当着宫人的面就下陛下的面子,听说已是数日不肯见陛下……这如今陛下内疚,看在小公主的面上大概不说什么,但天长地久的,那可是真龙天子,说一不二的性子,岂能忍得住?也不知皇后娘娘是怎么了,当初三皇子那事儿,命都没了,不也忍了下来,如今不过是个公主中了点毒,也并没有害了性命,顶多也就是伤了点身子,皇家要什么好药好医没有?好好调养便是了,便是有什么不好的,皇帝女儿不愁嫁,怕什么……现还有太子在那儿,她就不为自己儿子想想……洛家是武勋之首,现放着丹书铁券,老太尉又在营救先帝那会儿没了命,不是轻易动得的,京中高门勋贵尽皆看着他们,虽说如今是太平日子,但无论边防还是京中守备,可都隐隐以洛家为首,那些文臣哪里有置喙的余地,陛下这位子来得算不上十分稳当,便是和太后再不和,没实据也不敢乱动洛家。”

    “你说皇上为难不?那乳母也说不清楚自己房里什么时候有了那东西,稀里糊涂的,最后听说只拿了司设监和负责采办的几个内侍顶了缸,到底只定了个意外。皇后娘娘听说当场就摔了杯子……听说……还动了手的……虽然没看到,但是陛下的脸上都带了幌子,陛下还替她遮掩,只说是不小心自己抓到的……”

    双林手顿住了,这一次王皇后居然如此激动?他垂下睫毛,却有些理解皇后的心情,作为这帝国顶端的夫妇,最有权势的人,却不能保住自己的儿女平安,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更何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于王皇后来说,这大概是最后一根加诸于不堪重负驼峰上的稻草了。

    只是在宫里其他人看来,为了一个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公主和皇上过不去,对于一向明智的王皇后来说,的确十分不理智。毕竟王皇后外家清贵却毫无实权,王皇后的荣宠,全凭着皇上一力扶持,和皇上过不去,简直和自取灭亡差不多。

    那么,是谁做的呢?暗算一名对皇位毫无威胁的公主,仅仅是嫉妒和泄愤?还是……对皇后心理把握得非常准,五年前三皇子之死早已在王皇后心中埋下了一根刺,在帝后之间拉开了一道暗痕,五年后小公主的再次中毒,催生了这根毒刺,让帝后之间的裂痕终于扩大,并且暴露在了众人目光之下,而在帝后之间的太子,则再次成为了风头浪尖之人。

    双林提了行李铺盖到东宫报到的时候,雾松出来接了他,满脸笑容道:“殿下去坤和宫请安去了,等他回来我趁便回了他,磕了头便好,如今且先安顿好。”

    双林看雾松脸上含笑,眉目间却有着隐忧,便试探道:“如今只怕皇后娘娘那边不好受……”

    雾松脸略放了放,叹了口气低声道:“还不是前儿那事,多亏了你提醒柯彦,柯彦后来找了我,我想了下觉得事关重大,悄悄儿和殿下说了,殿下连夜带了人拘了那乳母来,从宫外宫内一连找了十个大夫给乳母诊脉,果然……就诊出问题来了……殿下天一亮便禀了陛下和娘娘……又命了人给小公主诊脉,说是……奶里头过的毒有限,但是,大概奶的时间长了,多少有些影响,原本小公主是早产,身子一直弱,所以一直没断奶,谁知道反而害了公主呢!小公主如今说话有些迟缓,只怕将来……脑筋比一般人迟钝些,娘娘当场就晕过去了,你是没看到当时那兵荒马乱的,事后陛下还有些怪殿下不该直接就和皇后娘娘说,应先和陛下说,缓缓有个转圜的余地,皇后娘娘如今和陛下如今僵持着,太子夹在中间,这些日子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饮食上也进得十分少,从前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了,必是紧着太子殿下的,如今却也顾不上了,只顾在宫里生闷气,每日听说只抱着小公主,别的都不管了。”

    双林心下低低叹了口气:“那如何想到调我过来的?”

    雾松道:“这倒是皇后娘娘亲口下的懿旨,她细细问了一轮,问到柯彦身上,柯彦到底不敢隐瞒,只说是得了你的提醒,皇后娘娘这才想起你来,知道你是原来三皇子身边伺候的,听太子殿下说,娘娘只说了句多亏你心细,当年的事也是亏了你,赏罚有道,总该赏赏你,只是到底心里难过,不想见你,只命调你到太子身边,一算是赏你,二也是你细心,将来总能帮上太子殿下吧,所以娘娘那边你也不必去磕头了。”

    双林知道皇后必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只是嗯了声,雾松道:“这也是好事,咱们哥儿几个又能在一起了,你只管放心,别的地方不敢说,东宫这边有我和冰原罩着你,总不会让你吃了亏,你只注意些,避着些太子殿下便是……”雾松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道:“太子身边伺候的还有雪石,你是知道的,他极得殿下宠幸的,你平日里也注意些让着他,知道你一贯谨慎,不过白叮嘱两句,你记着便好。”

    双林应了声,雾松带他安置好后,便走出来往太子寝殿走去,一边道:“太子身边一贯不太用宫女,只有两个掌事的宫女姐姐,一个叫常欢,一个叫常喜,都是皇后娘娘身边拨过来的,常欢掌着衣物配饰针线等事,常喜掌着太子殿下日常饮食、用香及房内用器等事宜,另有个女官,原是太子的乳母,我们都叫他安姑姑,也不太管琐事,就内殿管着诸位宫女。我们内侍主要是书房和行走的伺候,太子贴身的活也是由我们负责,如今贴身内侍加上你就我们四人,每晚夜里轮着房里值夜。其余差使上,雪石主要是太子书房伺候着,冰原则多是跟着太子殿下宫内行走,我多是听差,掌着太子外殿的用度和与诸位太子属官们的传话,太子殿下吩咐我办什么事我便去办,内侍们虽然大体当差如此,却并非固定,只要当值的日子,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那都得仔细办着,切不能推脱——只是……”雾松放低了声音道:“只是书房那边的事,雪石性子古怪,不喜人越过他的差使,他嘴上利害,所以你记着,若是能不沾手,便莫沾手。”

    双林听了心里有数,点了点头,顿了一会儿雾松道:“因着前些日子伺候太子沐浴等事的雨桐生了病挪出去了,后来一直缺着,由冰原一直顶着,因着殿下喜欢清静,沐浴之时不喜人近身吵闹,因此只怕你会被指当这一份差使,你别嫌腌臜,具体浴殿收拾、抬水洗衣,这些自有混堂司的小内侍来做,你只管指挥他们,然后太子殿下沐浴或如厕的时候,你在一旁细心伺候着便好了——殿下为人宽和,一向不与下人计较,只要不要太出格,你性子稳便,想是不会出什么事。你别看这活儿不好听,其实这份差使,不是细心稳重,又得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信重的,还不配当这份差使呢。”

    双林看他不厌其烦的解释,心下知道他担心自己不满,连忙笑道:“这活可比我之前在御茶房轻松多了。”

    雾松心里一松低低笑道:“那是自然,殿下身边伺候的人多得很,除了宫内各司局都紧着这边伺候,便是我们手下也都有好几个小内侍跟着听差,算算这宫里其他宫,哪有像我们这般年轻便有这许多人使?虽然品级低,和其他宫的总管太监,却也不差什么……原本按例东宫这边要放个喜字辈的总管掌着的,结果陛下和娘娘当时合计了许久,倒放了手,说是一概用新的内侍,全让我们这般年轻的跟着,想是有什么打算。你我都是皇后娘娘指过来的人,殿下心里待我们又不一般,你才来不知道,将来的好处才知道呢。”

    双林一笑,心知这东宫上下服侍的只怕早就被篦子过了一遍又一遍,宫女还罢了,几年一放又选进新的来,且都是良家女子,根底好查。内侍却是长呆宫里直到老病不堪当差才会出宫,略有些资历的内侍,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全用新选入的年轻内侍,显然是给年幼的太子更好的保护,也便于太子树立权威。毕竟贴身伺候的内宦,虽不如太子宾客门客重要,普遍被人轻视,却是深谙宫廷之道的人眼里不可忽视的一环,太子身边的内侍如何,直接影响太子的名声,皇帝和皇后,显然对这个太子是实实在在用了心的。

    雾松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只是有一桩事,只怕你要改名了。”

    第25章 夜病

    双林一顿,他其实不太想改名,毕竟这名字从前世跟着他到这一世,唯一一个和前世还有点联系的东西了。但是却也知道太子这边贴身的内侍都要跟着顾雪石排名字,这也不是他地位卑微的人能决定的了,他勉强笑了下:“没事。”

    雾松看他神色,却知他不舍,宽慰道:“也就是个称呼罢了,没关系的,咱们卖进了这宫里,全身就都是主子的人了,得了主子赐名的,还是荣耀呢,你看看因喜公公、还有御前的安喜逢喜几位公公,都是得了主子赐名的,谁不高看几分?”

    雾松一边絮絮叨叨,双林也只是听着,走了几步忽然雾松站住了,原来他们已走到殿前,却正有一队人走了过来,领先显然是个主子,尚未看清来人,雾松早已深深躬身下去道:“小的见过太子殿下。”

    双林连忙也低头垂手躬身,看着太子大步走了过去,身上只穿着蓝色的常服,靴声橐橐,身后跟着数个内侍宫女,雾松连忙跟着上去跟在太子身后道:“殿下,前儿娘娘懿旨调的来顶之前雨桐缺的傅双林,今日过来正式当差了,您看该如何安排?”

    楚昭住了脚,转头看了雾松一眼,又看了下刚刚又跟着雾松后头停了脚低下头的双林,他顿了顿道:“傅双林?从前跟着三弟的那个?”

    双林连忙上前跪下施礼道:“小的见过殿下。”

    楚昭沉默了一会儿,双林虽然低着头,却能感觉到他似乎一直盯着他再看,过了一会儿才道:“前儿的事,你做得很好,以后仔细当差。名字也不用大改了,就改一个字,双今后改成霜雪的霜吧,以后你就叫霜林吧,差使且顶着雨桐的缺好了。”

    双林低了头,雾松连忙应诺,楚昭也没再停留,只是匆匆地走入了内殿。

    雾松松了口气轻声对双林道:“还好,殿下应该心情不太好,刚从中宫面见皇后娘娘回来呢,幸好他一贯不迁怒于人。”一边又有些喜悦道:“还好只用改一个字,也省了我们改口了。”

    双林嘴里漫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想着自己心里只当没改名好了。

    傍晚过了晚膳后没多久,果然混堂司的人送了热水来,双林在浴殿打点了一番,盯着木桶里放了水,试过水温,便看到楚昭进了来,身旁却跟着一个绛袍的内侍,眉目唇鼻冷俊精致,在绛色袍子衬托下肌肤玉白,仿佛一个精雕细琢出来的冰雪美人儿,五官依稀正是当年的顾雪石。看到双林,多看了两眼,问道:“这是新来的?”语声随便,完全不像在和主子说话,然而楚昭身边却只有他和双林二人,双林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答,就听到楚昭一边解袍子一边道:“是顶的雨桐的缺,刚给了他名字叫霜林,母后那边指过来,原来在三弟身边伺候过的,大概你没印象了,那会儿还小。”言语之间显然和雪石十分随意亲近。

    双林上前替楚昭解衣袍,雪石却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楚昭道:“不用,你今儿也乏了,还不回房歇息?昨晚你没睡好吧?”雪石低声道:“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从坤和宫那边回来就一直不太说话,我陪你说说话吧。”

    楚昭抿了抿唇道:“我没事,你别担心,去歇着吧,仔细又咳嗽了。”

    雪石默然一会儿道:“好吧。”又看了眼双林道:“仔细伺候着,莫要泡太久水了。”双林应了声是,雪石这才走了出去,楚昭低着头将发带也除了下来,双林看他一头浓黑长发披了下来,光着身子直接走入了浴桶内,他今年才十四岁,身子还未长成,背上肌肤如玉石一般光洁,头发浸入了水中,越发黑沉沉起来。

    双林便踏着浴桶外边的木凳,去替他搓洗头发,楚昭一直低着头盯着水里,水汽薰上来,他也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挥了挥手,双林看他的意思是叫他退下,便小心翼翼放了他的头发,下来退到一边,却看到楚昭拿了搭在一旁的布巾,按住了自己的脸,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蒸汽熏腾,楚昭也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但是只看着那脊背的线条,双林却觉得,他一定是在难过。

    是为了皇后么?双林心下微微有些生怜,太子再怎么早熟稳重,也始终还是个孩子。

    这一次澡泡得并不久,大约一炷香左右楚昭便起了身,看上去仍然一切如常,沉默而威严,眼角微微有些发红,看着也不过是热水水汽薰的。就这么一会儿,年轻的太子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一丝不苟地换了衣物,又去了书房,每晚太子依然要做了功课才入睡。

    双林新来,值夜也还没有排上他,只晚上和冰原吃了顿饭算是接风,因此也早早便上了床,他被雾松唤醒:“殿下发烧了,去小厨房传些热水来,到寝殿来伺候!”又叮嘱了一句:“莫要多嘴!”

    双林吃了一惊,匆匆忙起身换了衣物,匆匆去传了热水,亲手捧到寝殿,却见寝殿里只有几个内侍悄悄站着,看到雪石端着药在一旁道:“这药是能随便吃的?谁知道对症不对症?还是去传了御医来才是正经!否则明儿问罪起来,谁担得起?”声音急促焦虑。

    楚昭从床上坐了起来,头发披下来,苍白的脸上涌着一层潮红,嘴唇也透着红,他抬了眼皮淡淡道:“不妨事的,这病因我有数,吃一剂柴胡逍遥散疏肝散郁便好了,不要惊动了人。”声音虽轻却很有威慑力。

    雪石跺了跺脚:“谁不知道你这是从气郁上来的病?只是你这何苦来?”灯光下他眼圈都红了,一张脸上满满的都是焦灼,雾松和冰原都垂手在一旁,雾松看到双林端了水上来,连忙上前去打了热手巾递给楚昭,楚昭接过手巾擦了擦汗,显然有些疲软,低声道:“我知道你们要担着干系,只是母后如今这般,还要劳心劳力地照顾妹妹,莫要惊动她的好,倒教她又白白担心……不过是小病而已,我一向身子强健,明儿退了烧就好,莫要惊动御医房那边,留了记录。”

    雪石道:“如今皇后娘娘与陛下僵着,你这一病,她知道你心里忧急,兴许借着这机会,倒能和殿下缓和了呢?如何反倒要捂着藏着?”

    楚昭抬了头,额上沁着薄汗,眼珠子黑幽幽的,却谁都没看,只渺渺茫茫飘飘忽忽没个着落,过了一会儿才低低道:“今儿母后抱着我哭了一场,说对不住我,说她何尝不知道她这次让我难做,但是……她说,她真的再也忍不下去了……”

    雪石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捂了嘴唇,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楚昭看向黑魆魆的窗外,灯光下眼睛里似有一层泪光,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我身为人子,却不能解母之忧,不能护佑弟妹,如何反过来倒叫母后为了我忍气吞声呢?她不愿意原谅父皇,那我又如何能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逼着母后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若是自己想通了,和父皇言归于好,那也是她自己的抉择,我却断不肯再看母后是为了我违心做甚么自己不开心的事。”

    雪石抽泣道:“殿下,你总是为旁人思虑太多了,叫我们看着心里苦。”

    楚昭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药,将药一饮而尽,笑了笑道:“我不仅是一国太子,还是母后唯一的支柱了,放心吧,若是明天起床,烧还没退,那时候再传御医好了。”

    雪石眼圈红红扶了他躺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放下床帐,转过头对雾松、冰原和双林道:“今晚大家辛苦点,好歹熬过来。”

    雾松轻道:“自然的,您看您在房里伺候着,我和双林外殿候着,冰原且去歇息,待后半夜若是退了烧,只怕按殿下的性子,明儿还是要去御书房上学的,到时候冰原总要跟着的,若是没退,再叫他起来接班儿,你看如何?”

    雪石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道:“也好。”

    雾松便让双林端了水盆子出来,倒了水后在外殿支了个小炉,这宫里不许见明火,只有炭炉支着,煨着药,雾松倒了杯茶给双林道:“这茶熬得俨,你喝点解解乏。”

    双林接过茶水低低说了声谢谢,默默喝了,两人相对无言,殿里高高的鎏金烛台上只点着一支蜡烛,光线幽暗,烛光飘摇,四周影影幢幢,寝殿里头安静之极,纱帐重重低垂,雾松悄悄道:“可困了?你悄悄睡一会子,有事我支应着。”

    双林摇了摇头,也替雾松倒了杯茶,两人都守着小炉沉默着,双林低头一边看着雾松用长铁筷拨着炭块,一边想着今天太子的言行,当时听着,也觉得微微鼻酸,再想起从前偷听到的皇后和太子所说的话来,心下不知不觉对楚昭生了一分怜悯和敬佩来,这样小的少年,在未来还只是读初中的年纪,如今却已不得不早早挑起沉重的负担来,偏偏又有这样一番赤子之心,本来这个时候病了,皇后娘娘知道太子为之焦虑,大概态度上会有所软化,若是陛下再用些心,帝后面上和好大概是理所应当的。

    难得的是这位年轻的太子,明明思虑过甚生了病,却既没有为自己储位着想,也没有非要让自己的父母和睦,而就势利导,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太过早熟,还是——有些感情用事了,几乎不像皇家子弟了,若是换个别人,莫说有病,没病大概都要制造一场苦肉计,好让帝后和谐,储位稳固。

    第26章 圣眷

    长夜尽时,东方天际微露曙光。

    大概真的是贵人自有神灵护佑,楚昭一夜并没有再叫过人,晨起的时候双林和雾松进去,看到楚昭阖目睡着,虽然眉毛蹙着,肌肤有些苍白,但看起来不像病情恶化的样子。榻边雪石侧着蜷在榻边,也已睡着,眼窝下阴影很深,想必夜里守了许久,雾松小心翼翼进去探了探楚昭的额头,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楚昭感觉到响动,睁了眼睛,看到是雾松,问了句:“什么时辰了?”他声音有些嘶哑,起身看到雪石在身侧,说话便小声了些,动作也明显放轻,不过雪石还是惊醒了,起了身来,楚昭十分自然地扶了扶他,他也十分自然地扶了扶楚昭的手,又去伸手探了探楚昭的额头,释然道:“退了烧了。”

    雾松道:“已是卯时了。”

    雪石往外张了张天色道:“今儿有点小雨,就不去大本堂了吧?”大本堂是楚昭每日听课的地方,他摇了摇头道:“这样小雨算了,不去父皇必是要问缘由的,老师们也要动问,若没个缘由,那是要被弹的。我现在好多了,无妨。”他起了身,雾松便上前替他整衣,双林见状也出去传了热水进来给楚昭漱洗,外头的两个大宫女常欢常乐一早就已伺候在外头,见太子起了便接手了梳洗工作。

    等楚昭梳洗完毕,冰原早已垂手在外等待,楚昭和雪石雾松双林道:“你们昨晚辛苦了,今儿就歇一天吧。”几人应了,雪石却仍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楚昭几句,才看着楚昭走了出去上了步辇。

    结果平日里中午太子会回来的,今日却迟迟不回,雪石担心,遣了小内侍去前头问,回来却说是陛下召见太子,雪石越发提着心,也不歇着了,自到了门口等着。

    到了晚膳时间,前头也只是传来了消息,陛下留了太子殿下一同用膳,雾松松了口气,悄悄对双林道:“陛下一贯宠爱太子,想必今儿并没有训斥。”双林笑道:“那哥哥前头紧张什么?”

    雾松道:“陛下虽然待太子分外不同,但平日里分外严厉些,若是太子遭了训斥,遭殃的都是咱们身旁伺候的人。这些日子娘娘又与陛下怄气……咱们哪一个不是心都提在嗓子眼儿。”雾松说了两句脸上也阴郁下来,低声嘱咐双林道:“虽然你嘴紧,但是昨晚听到的话,一句都别往外吐了。”

    双林点了点头,却听到前头有了消息,太子返宫了,雾松连忙迎了出去,看到楚昭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和从前一样沉稳冷静,只是后头的从人如冰原这般年纪小的,可就没这么端着了,个个都是喜气洋溢,一看便知道有好事。

    果然雪石迎上前替楚昭解大衣服的时候笑着问道:“陛下今儿怎么好端端想起和你用膳?”

    楚昭解衣带的手顿了顿,道:“父皇今儿召见了礼部官员,让他们筹备我出阁讲学的事,亲自过问,还召见了太子三师,让他们做好准备,晚膳也是给我说这事儿,亲自指导了我一番功课。”

    雪石一愣,脸上也登时涌上了喜意:“果真?”

    楚昭点了点头,脸上并没什么喜意,雪石却十分欣喜道:“这般您可就是本朝第一位出阁讲学的太子了!这可是大事儿,你正该去和娘娘道喜才是。”

    根据历朝历代习俗,皇太子出阁就读受傅于翰林院诸学士,称为东宫出阁讲学,皇子出阁不同于凡人进学堂,有一套十分讲究且程序繁杂的礼节仪式,这也是朝廷大臣们首次领略皇储的天赋和学业,检验未来天子读书成果的一个重要仪式。而或是太子学业一般,或是别的事耽搁,因着种种原因,本朝历朝太子,都未举行出阁讲学,便是元狩帝,也因为开始只是封的亲王,并未享受过太子诸般礼仪待遇。楚昭今年年满十四,元狩帝这个举措,显然是要将太子正式推向朝臣,让太子在朝堂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这是一个具有十分重要政治意义而意味深长的举措,在这个当口举办出阁讲学礼,显然安抚皇后和太子的意味很重,已经是一个帝王在自己范围内不动声色的向皇后和太子一系示好了。

    双林心里想着,也不知元狩帝是不是知道了太子殿下生病的消息,这大概也是为了安他和皇后的心,可惜看起来楚昭并没有那么高兴,他只是淡淡道:“母后已知道了,适才我顺道去了坤和宫,母后也叮嘱了一番让我注意功课,莫要过于紧张。”

    雪石看他面色,轻轻道:“殿下一向功课上极好,自是不必担忧的,只是昨儿您才生了病,还是得好好歇息保养的好。今儿的字,我白天无事,替你写了,你今晚好好歇息吧。”太子每日习书却是有定例的,春夏秋三季每日都要写足一百字,冬日天寒地冻则减半为五十字,朔望节假、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则可暂停放假,而楚昭勤勉,自开蒙习字以来,从未有一次懈怠,元狩帝待这个儿子也十分用心,每日功课,都是要检视的。

    楚昭点了点头,宽了大衣服,却又换了常服对雪石道:“我叫了詹事府众属官及太子宾客在文华殿商议出阁讲学的事,你随我同去吧。”雪石连忙应了,楚昭又转头交代了雾松几句话,才带着雪石出去了。

    楚昭一走,雾松和冰原都松了一口气,面有喜色,冰原道:“你不知道今日陛下说要太子出阁讲学的旨意一出,安太师的脸色有多难看,还问太子年幼,心性未定,是否等冠礼后再考虑。”陛下只置之不理,又有太子太傅王大人道太子殿下天资聪颖,讲学一事绝无问题,打了包票,中午的时候陛下与诸皇子用膳,瑞王一直不说话,又装身子不舒服吃不下饭,若是往时陛下肯定要动问了,今儿却只是惦着给我们殿下加了好几道菜。”然后迟疑了一会儿冰原又道:“我总觉得,陛下似乎知道殿下生病了,午后还专门让殿下在书房西厢歇息,说下午让殿下替他抄些奏折,没有让殿下去上骑射的课。”说到这里他也惴惴不安起来,毕竟太子殿下生病,他们作为身边人却不上报,若是元狩帝问罪下来,他们一个都讨不了好。

    雾松脸上也紧了紧,低声道:“陛下不挑明自有道理,咱们只管听着太子殿下的吩咐便好。”一边转过头又吩咐双林:“今儿轮到你值夜,就按我之前教过你的小心伺候着就好,今天太子殿下召见太子属官商量事情,定要很晚才回来,喝些养元汤便能歇下了,论理昨夜你才值夜,今晚不该是你,只是今儿冰原白日也陪着殿下走了一日,晚上是雪石陪着,明儿朔日,不上课,殿下一向要出宫,一应事宜都是我安排的,所以我该陪着,所以今夜只有你再辛苦一二,殿下一贯不起夜,其实咱们这儿,值夜倒算不上辛苦,基本都能盹上一盹儿,明儿殿下出宫了,你再好好歇息。”

    双林笑道:“我白日也歇过了,哥哥只管放心便是了。”一边却又心里一动问道:“出宫好玩不?”无品的内侍自然是不可能出宫的,能出宫办事的一般都是各宫主子身边的内侍,出去替主子办事的。

    雾松叹了口气道:“好玩甚么!殿下一般都是去几位师傅或者国舅家走走,有时候则在茶馆酒馆等地方听听说书了解下民情,咱们跟着的人心里一直吊着呢!若是在几位大人府上都还好,在街头,哪次不是拎着一颗心背上透一身汗的。殿下一般也只带我和雪石出过宫,不过雪石不太爱出去见人,都是我跟着多。”

    冰原一旁讥讽了句:“他自然是不愿意出去的,见到旧友,别人结交也不是不结交也不是,多难堪,殿下带着他,使唤也不是不使唤也不是……”

    雾松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道:“等不当值了,我和冰原就找机会带你出宫去逛逛去!”

    双林心中一喜,笑了起来,一旁冰原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腮帮子道:“长开了更是讨喜多了,平时多笑笑,怕不得主子的喜欢?别学那人,整天冷着一张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他一样。”

    果然楚昭与属官们这一议就到了深夜才回,因着晚了,也不沐浴了,只传了热水来洗脸擦身泡脚,雪石叮嘱了两句,楚昭便支他歇息了。双林伺候着他洗了头脸,出去倒水。

    楚昭换了宽松的袍子,常欢替他除了冠,正要拆发髻,楚昭却阻止了她道:“我今儿还没写字,写完再说。”常欢有些诧异道:“不是雪石说了您今天不用练字了吗?”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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