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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权宦 作者:陈灯

    第2节

    无论前世后世,哪里出了漏子,每一个聪明的管理者都不会让此事暴漏在自己的上司眼里,而是想办法遮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没有谁会上传下跳的损人不利己,宫廷更是一个有着庞大太监和宫女体系的地方,想要瞒过主子,对于他们来说,并非难事。

    傅双林比从前更加小心起来,只是三皇子这边少了个小太监服侍,皇后却一直没有再选人来服侍。

    第8章 冰戏

    转眼便到了年,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宫里的湖全都结了厚厚的冰,春节大宴结束后,歇了大朝,皇子公主们也停了课,就连内书堂也放了假,宫里嫔妃少不得要花些功夫寻些娱乐趣味。若是不下雪的天,洛太后便命人在春熙湖上备了冰床,邀了后宫有些位份的宫妃及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坐冰床。

    洛太后不喜皇帝皇后,宫里诸人都心知肚明,除了宴请群臣的年宴,其余宫内小宴,只要是皇后主持的,太后必称病不去,而太后组织的宴会,王皇后若是赴宴,太后便要生气说身体不舒服不欢而散,时间久了,王皇后也只好时常称病不去,却不得不让膝下的皇子都前去承欢膝下,以免担了不孝的名头。

    阔大的冰床犹如一只冰上行驶的大船,上铺着厚软的地毯,搭着厚厚的幔帐,放着数个炭盆,幔帐内温暖如春,熏着香,几上摆满点心干果,宫眷们安逸坐在冰床上,衣饰华美,因是过年,大多穿红,衬着四处白皑皑的冰雪,鲜明得很。数十个大太监们在前头如纤夫一般拖床,在光滑的冰面上飞一般的前进,宫眷们笑得花枝摇曳,待到拖上一个时辰后,才算兴尽了,太后便命人搬了满满一箩筐的银豆子来,让人撒在冰面上,让冰床下服侍着的内侍和宫女们抢豆子,冰面光滑,内侍宫女们一拥而上疯抢,你推我挤,少不得有人滑倒,然后带倒一大片,狼狈不堪,冰床上的女眷孩子们便又爆发出笑声。

    双林跟在楚煦身边,有幸参加过几次这样的娱乐。楚煦年幼,只知道鼓掌大笑,要不是太后不许,恨不得亲身也下去抢豆子,推着双林道:“双林你也下去拣呀!你看他们捡到好多!”

    双林只是微笑低头,却并不动。他自尊尚在,虽然为奴,却仍未能接受这种丑态百出来被人当成取乐工具的感觉。

    旁边的楚昭看了他一眼,拿了块糕给楚煦,温声道:“他要服侍你,岂能擅离职守。”

    楚煦有些奇怪,毕竟楚昭身边的内侍也都下去了,然而他年纪还小,不会反驳,旁边大公主楚昕早笑道:“大年下的,让身边服侍的也松快松快,这也是皇祖母的恩典,一次他们能捡到好几个月的月银呢,我都让身边伺候的下去了。”楚昕转年便要八岁,穿了件火红狐狸皮大氅,露出了白净甜美的脸庞,她得太后亲自教养,身上穿的戴的无一不精致华美,旁边的胞兄福王楚旼也是一身华贵,他已经十岁,嘴角含笑,面上有个浅涡,一侧耳垂上戴着只金环,身量颇高,金冠裘服,俨然已是一翩翩少年,在一旁道:“这么小的孩子,下去踩坏了可怎么得了,若是心疼,赏点银钱给他便罢了。”

    双林垂着眼皮,却知道楚昭绝不会因为楚旼这句话便要赏他,若是双林是一般的小内侍,得了赏,不会感激赏他的楚昭、楚煦,反而会认为是因为福王说话得了赏,出了钱反而是别人得了好,还是贴身内侍,傻子才做,更何况福王是天和帝的嫡子,身份敏感,若非天和帝早夭,他才应当是正儿八经的太子。

    这些宫廷里长大的孩子,哪一个是简单人?楚昭果然淡淡道:“不过是他们的本分罢了。”

    福王笑了笑拿着腰带下系着的玉环把玩着不再说话,白玉螭龙环首尾相连,玉质上乘,看上去似乎曾被人久佩抚摩过,发着油润的光泽,楚昕也被那玉环吸引了,问道:“这玉环怎么有些眼熟,从前没见大哥哥戴过,是皇祖母给您的?”

    福王拇指抚过玉环上的龙头,笑道:“是三皇叔的,昨儿和他赌牌赌到的彩头。”

    楚昕捂了嘴笑道:“难怪眼熟——依我说,你好歹也给皇叔留点好东西吧,每回都被你变着法子给算计走了。”

    楚旼笑而不语,上首太后已是听到了,她年过五十,面容却不过如四十许人,因下头刚撒过一批银豆,刚刚笑过一轮,脸上笑意未绝,扬声道:“大公主这是又有什么乐子呢?”

    楚昕连忙笑道:“这不是看到大哥和瑞皇叔赌牌赌赢了瑞皇叔的白玉龙环。”

    太后笑道:“怪道今儿霄儿说身上有些不舒服告了罪没来,想是心疼了?”一边转头对身后服侍的姑姑道:“一会儿在我内库里挑几个好点的玉佩给瑞王送去好了,也是怪可怜见的,和旼儿斗牌赌诗竟是没一次赢过。”声音爱怜,听起来倒是对楚霄颇为慈爱。

    高宗有三子一女,长子即为短命的怀帝楚霁,次子为当今陛下楚霆,女儿为大长公主楚霏,都为太后所出,楚明帝薨逝后,一名宫妃偏偏在守灵时晕倒,查出有了身孕,这便是楚霄,当时的怀帝才即位,为表仁孝,好好地让那宫妃生下了庶弟,封为瑞王,赐名楚霄,而那名宫妃并没享多久的福便在众人心知肚明中去世了,楚霄便也在宫里含糊着长大了,如今还未到开府的年龄,仍在宫中住着,他辈分虽高,却没什么存在感,缺衣少食不至于,别的再多却也不能了,想也知道,太后对这个唯一一个非她所出的庶皇子并非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关注。

    身旁洛贵妃笑着推身旁的大皇子楚昀道:“瞧瞧,你怎么竟也没输给你旼皇兄点东西,如今正好得了这个巧宗儿,你皇祖母那儿可都是好东西,也能给你娘贴补贴补用度。”

    楚昀只是笑,太后也被逗笑了,鱼尾纹都舒展开来,指着洛贵妃和其他妃子道:“平时也不知从我这得了多少好处,堂堂一宫贵妃,一品内命妇,还在我这儿装穷起来。”洛贵妃洛菀出自太后本家,是惠皇后的堂妹,小时候甚至在宫里被太后教养过,与太后情分极好,说话也比其他宫妃少了许多顾忌,太后也从来不掩饰对这个本家侄女的喜爱。依稀听说当年惠皇后接这个堂妹进宫原有为当时的天和帝为妃子的意图,后来洛菀却别具慧眼,看中了安王,安王却已定了王妃,便由太后做主做了侧妃,当时不少人暗叹她明珠暗投,谁料到后来安王也成了真龙,天和帝却早早薨逝,如今宫里不少人也传说她别具慧眼,识得龙运。

    洛贵妃只做了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出来:“要不怎么说母后疼我呢,这大年下的,赏出去了不知多少,又要做新衣服,又要准备万寿节的礼,还要打几支首饰省得出去给母后和皇上丢了人,眼见着转年昀儿又长了一岁,开支大着呢,可就指着母后赏的好贴补贴补了……”

    一时众人都凑趣地笑起来,只有楚昭仿佛出神一样地看着远处的风景,一手拉着楚煦,一船的人,这两个孩子为皇后嫡子,地位本应是最尊贵,却偏偏因为太后不喜,被隐隐地排斥在这融洽亲昵的氛围以外,好在还有不少充当背景的妃嫔,而楚昭有着和年龄不相衬的沉稳,对此似乎安之若素,楚煦还小,还不能感觉到这微妙的差别,两人的身份决定了明面上无人敢亏待懈怠了他们,于是不了解的人依然看着这皇家一派花团锦簇的和乐。

    好不容易太后终于感觉到了困倦,自己回了宫,虽然吩咐她们自己玩,其实大家都是来应景的,宫里活动少,也有不少新进宫的妃嫔念着是不是能见到皇帝,老一些的妃嫔却都知道,皇后不到,陛下是不到的。自然也都终于散了,楚昭带着楚煦上了步辇回了坤和宫,其他人都跟在步辇后头走着,好在宫里的路都已扫了雪,走着并不累。薛早福乐呵呵地拿着一把子的银豆子给傅双林塞了几个:“你还太小了,明年就可以下去和我们一块儿抢了。”

    薛早福是他们这群内侍中年龄最大的,家里听说开了个豆腐坊,家境也并不是过不下去的程度,不知他家里人听了什么人的撺掇,将自己儿子送到了宫里,想奔个好前程。他为人圆滑伶俐,做事面面俱到,手面也颇为宽松大方,很得人缘,光看他对双林这般小的孩子仍然着意笼络结交,便知道此人虽然外表粗疏和气不和人计较,却缜密心细,想必将来成就不小。

    傅双林推辞了两句还是收下了那些银豆子,不管在哪里,过分清高都不是生存的法则,他不下去抢银子已是引人注目,不过尚能以年纪小胆怯为理由,如果再拒绝别人送上来的好处,那就太过于与众不同了。

    回到坤和宫,王皇后居然一早就在那里候着,看到他们连忙上来抱着三皇子道:“手可冰,没抱着暖炉?”旁边跟着的人连忙低了头,楚昭道:“煦儿不肯抱那暖炉说太沉,我看着天气也不太冷,就没让他抱了。”傅双林心里舒了口气,王皇后也就是随口一提,并没有问罪的意思,便忙一路将他们都迎入房内,一边问着今日情形,楚昭也不觉得不耐烦,一一说着话,口齿清楚,态度也十分恭谨,双林一边听着都觉得心里纳罕,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宫里是如何教出来的,举止言行都和大人一样,从来不见他显露出孩子的焦躁不耐烦或是天真烂漫来,却听到里头有人笑道:“这样担心,那下次就说孩子们也不舒服不去便是了,横竖讨好不来的。”原来元狩帝居然也在屋内,说出这话来却是对太后大有不满了,显然这对母子在宫内不合,都已懒得费心掩饰了,双林心中暗惊,找了个角落垂手立着。

    只听王皇后笑道:“尽了礼儿便是了,现放着福王和大皇子在那里,将来少不得有人要拿来和太子比,何苦留人话柄,昭儿越来越懂事了,我也放心。”

    元狩帝沉默了一会儿,招了招手叫楚昭过去问功课,楚昭仍然是冷静沉稳,既没有抱怨祖母的冷落,也没有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天和帝便让楚昭回去了,又抱着楚煦逗弄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我又想着昭儿能和煦儿这般天真懵懂,又想着还是现在这般好,将来才能挑得起担子,但是这般想了,又觉得十分不忍心。”

    王皇后笑了句:“顺其自然便是了,我看昭儿也并不以此为苦,陛下又何必以为苦?”

    天和帝一笑,伸手去握王皇后的手,屋里伺候的内侍宫女们,尽皆低下了头。

    第9章 苦出身

    年过完,便快要到万寿节了,宫里忙忙碌碌,连王皇后都忙得很,每次各处当差的女官络绎不绝的来禀,到三皇子这边也少了些,只每日过来看看抱抱便就又去分派事情,只是双林冷眼看着,虽然忙,皇上依然几乎每日都会到坤和宫里就寝。因为还是冬日大节里,前朝大朝都免了,只是偶尔御书房议事,因此陛下白日没事的时候,也爱在坤和宫里呆着,也因此坤和宫上下无论哪里当差的,都是一颗心紧紧提着,一点不敢放松,一连数日下来,人人都有些吃不消了。为什么?因着只要陛下在,这坤和宫四面和东西甬道里全得站满当差的人,内侍宫女人人都怕那差使,因为站着有讲究,不能站得倍儿直,得弯着腰,驼着背,不能挪窝,挠个痒擦把汗都不行,得等到下一班来替你的人才能挪窝,这一站一班,内侍们因着身子与常人不同,憋不住尿,大多数都得尿裤子。

    这日当差完他回了屋里,一进屋便闻到一股尿骚味,他看过去便看到李君正在炭炉上烤着棉裤,他生性爱洁,不由皱了眉头,李君讪讪笑道:“今儿陛下一直在考问太子殿下功课,我站在下头伺候久了,偏偏早晨喝了些汤……”

    旁边薛早福正好也才进来,听到他说早轻嗔道:“你也太不小心了,我今儿看到就想说你,早晨有汤你就贪着喝,果然伺候站不住了吧?在贵人身边伺候,哪有不小心的?你看看因喜公公,都掌印了,平日里一样不敢喝水,只是略润润唇,身上不捯饬得干净整洁,贵人闻到味道恶心,你有几条命呢,看你平时机灵,这会儿又不用心了。”

    李君脸上十分尴尬道:“第一次喝竹荪鸡汤,这不是稀罕么……早福你家境好尝过,我可是第一次,哪里忍得住不多喝两口呢……”

    薛早福摇头道:“哪里尝过,这东西精贵,便是宫里,也就是咱们这坤和宫里能有。”说着脸上已露出了骄傲的神色,李君道:“可惜太子很快便要迁去东宫了,我们也要过去了。”

    薛早福笑着啐他:“你傻啊,有皇后娘娘看着,东宫的份例,只会比这更好的,小心伺候好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君悠然神往:“到时候东宫至少不用总迎驾了,这些日子可把我们累坏了。”

    薛早福压低声音道:“你就是这张嘴管不住,要不是太子爱惜你的才华,你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坑了,如今坤和宫也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广明宫那儿听说天天晚上发落内侍宫女,才补进去的几个小内侍,和我们一班儿的那个叫守运的,被打坏了,听说也就是扫雪的时候声音大了些,你可长点心吧。”一边看了看双林道:“还得是咱们双林厚道老实,从来不乱说话。”

    李君脸色都唬白了,诧异道:“我们这批内侍不都是还没当差,只是跟着师傅们先应着么?”

    薛早福摇头道:“你当哪里都像这坤和宫里这么舒服呢,说让我们学着,就真的只是学着?听说过新鸡进笼必被叮的么,各处当差的听说都是才进去都是最苦最累没人干的活都扔给新人了,你看内书堂如今还能坚持去的还有几个?活儿累得睡都睡不够!哪里还能去念书认字!我们这被选在坤和宫的,已是八辈子的福气了!如今哪位姐姐哥哥们不都说,这样的差使当着虽然累,可是心里不慌,巴不得陛下天天都来,皇后娘娘隆宠不衰,我们这些伺候着的人,才能有好日子过呢!”

    一边看了看双林又教导他道:“双林如今在三皇子身边,也要好好伺候,如今不知道多少人看着我们这位子眼红,不错眼地找错儿呢,可万万要自己掌住了,莫要一时贪便宜贪方便不按规矩来,被人揪了错儿。”

    双林看他字字句句全出乎真心,连忙也点了点头表示受教,那边李君也将棉裤烤干了,开了窗子通风,薛早福看着那炭也叹气道:“我听说别的宫里,也只有主子身边那有头有脸的人才有点炭用,哪里像我们这边这般有福气,还真是要惜福才是。”

    转眼万寿节到了,前朝后宫又是如同冬节一般热闹之极,前前后后忙完后没多久,前朝恢复了上朝,陛下终于不再和过年时一样,长期呆在坤和宫了,坤和宫上下伺候的全都舒了一口气,张宏给他们日常训话的时候,都舒心地叹了句:“总算没出什么幺蛾子。”王皇后念及他们当差辛苦,又赏了一批,连他们这些没品级的小内侍,都得了五十钱的赏,加上过年的时候赏下来的和月例攒下来的,双林手中已是有了接近两百钱了。宫里毕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样样都有份例,加上坤和宫上头的大宫女大太监们也不克扣他们份例,因此几个小内侍手里都有了些钱,不免都心痒痒约着要趁不当差的时候,找机会出宫去京城耍一耍。也有些人则打点着要递出去给家人,李君便是如此,他家境贫苦,一边数钱一边喜悦道:“这手头能攒下好多钱,比我爹整日辛苦来钱多多了,什么时候能让家人探望?横竖宫里用度不大,全给家里拿去,这会儿家里肯定在愁明年开春买种子的钱。”

    薛早福敲了一下他的头道:“手里还是得留点儿,你也别太傻了,如今是几位姑姑和公公们好说话,但是真的到了生日,难道不凑份子孝敬孝敬?还有内书堂那边,老师们的节礼束脩,可不能缺了。”

    李君傻乎乎地应了声:“知道了,多谢哥哥教我,早福哥哥待我好我是记在心里的,等你生日,我给你封个礼儿。”

    薛早福噗的一声笑道:“稀罕你呢?”又去看双林,指点他道:“双林你花点钱把这些散碎钱换成银子,熔成一锭一两的,存起来,这样就不会老想着花了,平日里多管管口,别老想着吃糖,你年纪小,把钱存着,咱们做内官的,到老了没有子嗣供养,再没钱傍身,那可凄凉呢,可要好好存着钱了。若是将来家里有子侄有心的,过继过来,收个养子,也算是有人养老,不至于护国寺终老了。”

    双林看薛早福这么点大的孩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十分老成持重,非常佩服道:“好的,谢谢您……您懂得真多。”

    薛早福笑了下道:“我那条街有个街坊的伯爷爷是做过前朝内官的,老了放出宫外,手里有点钱财傍身,自有子侄趋奉,虽然入不了祖宗坟地,到底活着的时候有人奉养,他最爱说些宫里的事情,我小时候听了些,后来我爹娘动了心觉得算是个有前程的,把我给送进来了……谁知道人家读书人有多瞧不起咱们呢,那书上写的什么‘上辱其先,中伤其身,下绝其后’,说的就是我们,可怜我爹娘还以为这是甚么荣耀前程呢,却不知没头没脸也就算了,一不小心连命儿都没了……”脸上微微起了些惆怅的神情,看了看双林和李君,一个木一个呆,无人领会自己这一番得失怅惘,不由有些自失的笑了笑,自嘲道:“都这样了,横竖也要活出个人样儿来呗。”他说得寻常,双林却知道薛早福上头应是有人在关照的,只看平日一些姑姑或是太监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看看他然后笑一笑放手,房间安排也是好的,一开始柳青也住在这里,都是和别的小内侍衣食住行隐隐有着差别。

    李君接口道:“家里穷,吃饭的口多,眼看一家子都没饭吃了,便想着卖了我到富贵人家还能有口饭吃,人牙子只说是卖到最富贵的地方来,家里人就信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做这个,可怜我爹娘若是知道,也不知道会难过得怎么样。”说完眼圈已是红了,又勉强笑着问双林:“你家呢?你这样小,看着虚岁都没满六岁吧?家里就舍得?也不怕挨不过那一刀……细想起来那一刀就没了也好,去投胎只怕还能投个好胎。”

    双林也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人家,只能报之以迷茫的神色,薛早福笑道:“他这样小,能记得甚么?甚么都不懂呢。”一边有些爱怜的摸了摸双林的头发道:“我家里也有个小弟弟这般大,每日只会嚷嚷吃糖,我走的时候紧紧抱着我的裤腿哭不放我,我还和他说,哥哥是去给他挣娶媳妇的钱去了,到时候给他买糖多多的,他才抽抽搭搭地放了。”一言说完,眼圈也红了。

    双林看他也只是小学生的年纪,实在可怜,也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安慰,薛早福到底年纪大点,也不过伤感一会儿便又笑道:“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我给点钱给御膳房那边,让潘爷爷给我们晚上留个热锅子,晚上回来了我们在屋里吃着乐一乐。”

    第10章 皇后的自私

    开心的日子没过几天,似乎是前朝太忙,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皇上忽然一连数日没有到坤和宫来,坤和宫一入夜便落了匙,这令坤和宫伺候的人都十分不安,因为皇上平日里哪怕不在坤和宫留宿,也要来看看两位皇子,和皇后吃顿饭的。

    坤和宫的掌印太监因喜一向管得严,所以下人们并不敢嚼主子的舌头,但不免心中都有些揣测,但看王皇后神情如常的每日处理宫中诸事,井井有条,便也都稍稍定了心。

    这日楚煦刚吃过午膳,因着王皇后怕他存下食来,便拿了个球让他与双林在房内玩耍,前头却有女官来禀道是庆安侯夫人请见,庆安侯正是王皇后的胞兄,一贯与皇后关系融洽,王皇后想着大概是娘家有什么事,便让宫人们带着楚煦和双林在碧纱橱后头玩耍,她在东暖阁见嫂嫂。

    暖阁里楚煦与双林两人玩耍,楚煦便扔了那球与双林,双林一遍一遍去拣了回来丢给他,他又扔出去,咕咕的笑着,雪白粉嫩的脸上透出了红晕,十分可爱,双林看着喜欢,也便不厌其烦地陪着他玩,因着暖阁四角都燃了炭盆,双林跑了一会儿额头也出了层薄汗,有些气喘吁吁起来,楚煦扔球过来便有些躲避不及,额头被敲了下,正好弹起来飞到墙上又弹到他的肩膀上,他一躲闪便摔了一跤,楚煦拍手大笑起来,双林拿了那球也忍不住笑起来,忽然听到楚煦清脆地叫了声:“哥哥!”

    双林有些惊讶,一抬头看到楚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正站在一旁看他们扔球,看到楚煦叫他,过去替他擦了擦汗道:“玩够了?到时辰歇一下了。”

    楚煦一向乖巧,和楚昭道:“好的。”楚昭便牵了他的手,又一路带着他进了东暖阁内,双林和几个宫人一同跟了进去,楚昭看槅子里头都无人,便替楚煦脱了外边穿的小袄和靴子,楚煦上了榻平躺下去,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双林,招手对双林道:“双林来抱抱我……过来一起睡。”

    双林连忙摇头,楚昭看了他一眼道:“过来陪着三皇子睡一会儿吧。”

    双林迟疑,楚昭淡淡道:“乳母平日也这么哄他睡的,哄他睡着了你再起来就是了,赦你无罪。”他明明也只比双林大一岁,语气却十分威严,不容抗拒。双林想了下便也走了过来,脱了靴子果然也上了床,楚煦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手臂,将头拱到他肩膀中,哼哧哼哧了一会儿,楚昭掀了张被子替他们两人都盖上,楚煦没多久便睡着了,双林却自从入宫以后,从来不敢白日睡觉,怕误了差使,因着他晚上睡眠甚好,所以精神也还不错,尤其是如今楚昭还坐在床边看着他们,他哪里睡得着,只是闭着眼睛装睡,感觉到楚煦小小的鼻息喷在自己脖子上。

    楚昭看着楚煦睡了,便让宫人点了一支安息香,然后打发伺候的人都出去了,自己坐到榻边拿了一卷书可有可无的翻着,看自己弟弟粉雕玉琢的皮肤上微微透着粉色,嘴巴半张着,睡得十分香甜,而他抱着的小内侍也是一张雪白的脸鸦青的头发,眉目安静,唇色浅淡,闭了眼睛看着和楚煦倒像是一对糯米粉捏就的娃娃一般,都十分稚气,这么小的内侍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陪弟弟玩一次一次的拣球,两个孩子都长得好看,看着倒是赏心悦目的。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前头母后进来,正说着话,他起了身想要出去,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双林本听到他起身的声音,心里正高兴,却也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的声音,想必就是庆安侯夫人了:“侯爷听说娘娘又和陛下怄上了气,心里十分着急,派妾进宫看看,也是担忧娘娘的。”

    王皇后冷笑了声道:“我怎么能不生气?刘澄是何等大儒?我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请人说动他去东宫给太子做太傅,大皇子去陛下面前叹两声气,就成了刘太傅到御书房给皇子们授课了!这能一样么?只教昭儿,和教皇子们,那一样么?我忍了多少年了,到了现在还要忍!”

    安庆侯夫人细声细气地安慰道:“侯爷何尝不知道娘娘心里的苦,当年娘娘是谕旨钦封的王妃娘娘,却偏偏让太后塞了个洛家的侧妃进了王府,还被她抢先入府,抢先得孕,生了大皇子出来,只是娘娘,因着这一点,陛下这些年念着您受了大委屈,所以才对您分外宠爱,登基以后,太后想压着陛下封洛贵妃为后,陛下顶着压力仍是将你封后,这些年也是给足了我们家脸面,娘娘您一向是识大体又聪慧的,这其中的道理想也是明白。凡事还是不要和陛下对着顶上的好,你受了委屈,陛下何尝心里不知道?只是洛家势大,他不得不让了步,事后定会加倍补上你,你如今和陛下怄气,听说陛下一连歇在御书房数日了,只怕要被别人趁机得手,倒是白白便宜了小人。”

    王皇后顿了一会儿才有些凄然道:“嫂嫂,你有所不知,他哪里是顾忌甚么洛家,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他从前就吃过亲娘偏心的亏,太后从前只偏着先帝,对陛下很是不上心,因着陛下当年出生,太后就生了一场病,后来失宠于明帝……所住的宫室又火灾甚么的,太后也不知听了哪里方士的胡说,说陛下与她属相相冲,水火不容,越发憎恶陛下,陛下虽然是嫡皇子,却一直不得宠爱,自觉是人生大憾。因此如今到了他自己的儿子上,虽然他不喜洛菀,却仍是待大皇子一直十分亲切,时时过问起居,不肯让人看轻了他去,如今这念书,想必又是他那点幼时的心思起了,怕亏待了他的大儿子!所以我这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洛菀再如何不受宠,当年还是算计陛下才得了孕,偏偏就是因为她膝下有儿子,只要不做甚么让陛下厌恶的事情来,陛下为着他的亲生儿子,也绝不会让她太过被冷落,为着他的亲生母亲,还要给她位份荣耀,我忍了这些年,一想到将来我的儿子还要受我这份苦,教我如何吞得下这口气?这不过只是个开始而已,我让一步,以后就要步步都让,我的昭儿明明是嫡皇子,一国太子,将来却要与这一肚子龌蹉肚肠的女人生下来的庶兄争东西?”

    她说到这里,已经情绪有些激动了:“嫂嫂,从前宫里的赏赐,洛菀的总是和我的一样,王府里头做衣服分份例,我也要看着宫里的眼色,给洛菀上上等的,便是她先生了儿子,我却迟了三年不知白白受了多少宫里的训斥,就为着当时我无子,又塞了一王府的妾室进来,这些我都觉得没甚么,我都可以忍,吃多少苦,我都无所谓,但是到我儿子身上,我偏偏就忍不下去了,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爱重我,偏偏却要把那人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一般看待!教我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王皇后不再说话,只是听到庆安侯夫人有些慌乱道:“是妾身的不是,让娘娘伤心了,还请娘娘万万看在孩子份上,保重身子,莫要伤神。”过了一会儿又安慰她道:“其实娘娘是不是也有点过于激动了,其实虽然是一同上课,但是明眼人谁不知道其他皇子都是陪太子读书,那刘太傅当然也心知肚明,知道太子殿下才是要教的正主。再说别的,皇上待您就不必说了,就说待太子吧,如今太子东宫已建好,长史、属官,伴读,哪样不是精心挑选的?早早就立了太子,这待您也算得上十分用心了,您说是不是?”

    王皇后冷笑一声:“嫂嫂,帝王的宠爱还是莫要轻信的好,一辈子太长,谁都不敢赌,至少当初早立太子,这绝不是为了我,或者说不仅仅是为了我,那是立给下头大臣们,立给天下,立给后宫太后看的,要绝了那些有心人还想扶先帝的遗腹子上位的心,福王只比昭儿大了一岁,当时陛下登基,昭儿出生,陛下大喜,立刻封了昭儿做太子,大家都只说是吉兆,却不知道我当时是拼了命服了催产的药生下昭儿,否则,太子之位只怕就要便宜了别人了,当时为了皇位稳固,朝中洛家势大,要扶已有大皇子的洛菀为皇后,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如今的局势,是我和昭儿赌了命才换来的,怎能轻易让步!”

    庆安侯夫人显然也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微微有些哽咽道:“娘娘一路走来这些年,辛苦了。”

    王皇后长长叹息了一声:“陛下待我情深意重,我何尝不知,但却不敢轻易赌上,因为我和孩子的身家性命,都寄于他一念之间,教我如何不步步为营?今日这事,我自有主张,还请嫂嫂回去告诉哥哥,不必管我了,我知道分寸的。”

    庆安侯夫人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起身告辞出去了。

    双林紧紧闭着眼睛,尽量使自己呼吸均匀,背上却已密密出了一层透汗,手臂被楚煦压得发麻,却一动都不敢动,只听到床边的楚昭忽然起了身走了出去,外头王皇后看到楚昭忽然从后头走出来,吃了一惊道:“昭儿?你怎么在后头?适才我已打发了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呀。”

    楚昭低低道:“我刚才过来想给您请安,看到您不在,他们说弟弟在后头玩消食,我就去看了看,看他玩好了,便带到暖阁来歇息,看着他睡了,没想到您和舅母在说话,就不好出来了,是孩儿冒撞失礼了。”

    王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你都听到了?”

    楚昭道:“是,母后为了孩儿殚精竭虑,孩儿深感愧疚不安,今后唯有发愤图强,方能回报母后这一番苦心。”

    王皇后动了动,双林只听到那袍袖窸窸窣窣动的声音,然后便听到王皇后稍微有些哽咽的声音:“昭儿,你莫要如此,是母后对不住你,为了争一口气,非要将你带到这世界上,又因为早产,你的身体一向有些不好,都是母后的错,你也莫要对你父皇有甚么看法,皇帝称孤道寡,本就不是常人做得来的,他在那个位子上,少不得要打算许多,也许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无论如何总是为你好的。你莫要就为了母后这一面之词,就对你爹爹生了怨怼之心,他……他待你是十分好的。”

    楚昭沉默许久,才回话:“母后放心,儿臣知道怎么做的。”

    王皇后似乎十分伤心地抽泣了一声:“我的儿……总之一切,都是做娘的自私了……”

    第11章 雪石

    双林后来真的睡着了,没办法,他听到太多不该听到的东西了,只能强迫自己睡着,好在毕竟是孩童的身体,放松下来,调整呼吸,真的睡着了。

    醒过来是被楚煦捏着鼻子弄醒的,他睁开眼睛便看到楚煦趴在他的胸前,笑嘻嘻地说他:“是谁赖床不起床呀。”正是平日里王皇后逗弄他的口气,他连忙扶着楚煦,撑着坐起来,看到楚昭坐在一旁仍是拿着本书不疾不徐地看着,冬日淡淡的阳光照进来,他睫毛纤长地半垂着,侧脸平静,看到他起来他微微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目光澄定,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就好,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也什么都没听到。许多人都不防备孩童,但是双林一直觉得,比起他这个孩童身成人心的他来说,太子楚昭的孩童时代似乎就短促得仿佛没有一般,他被自己最亲的亲人,放在了一个不该有童年的位置上。

    帝后之间的冷战并没有持续太久,如王皇后所说,她其实心里自有分寸,一日清晨,王皇后忽然呕吐不止,请了御医来看,原来皇后又已有身孕一月有余。

    元狩帝喜出望外,立刻驾临坤和宫,当晚便宿在了坤和宫。没多久太子正式入主东宫,东宫长史等一应属官皆是朝中英萃,甚至有朝中重臣直接担任东宫官属,虽然只是兼职,却已让朝中侧目了。元狩帝又专门选了一批德行高雅的端人正士,作太子宾客和太子谕德,精心挑选才俊青年为太子伴读,全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而更令人瞩目的是隐在野却名声的大儒刘澄任了太子太傅一职,亲自给太子授课,之前听说刘澄是为诸王们授课讲学的流言被证实果然只是流言。而刚被刘澄教导的楚昭,也被他亲口夸奖:“太子聪慧稳重,孝友仁慈,可堪大任。”

    东宫之势鼎盛一时,中宫所受之荣宠前代未有,大获全胜的王皇后并没有露出得意的情状,而是忙着打点东宫诸事,元狩帝心疼她身怀有孕,并不许她太过辛苦,命女官太监们多加留意,但王皇后如何肯将此事交给别人?衣食住行,无不一一过问,尤其是随太子迁入东宫的内侍、宫女,都一一又筛查过一次,更是亲自敲打震慑了一次。

    这些双林都是听薛早福和李君说的,他们也会跟随太子过去,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洋溢着憧憬和骄傲,薛早福还十分细心地留了些脸盆什么的给双林:“东宫那边一应用具都是新配的,这东西我也用不上了,留给你洗脚也成。”又叮嘱他:“我们走后若是安排新人进来和你住,若是欺负你,你只管叫人去告诉我,我来给你出气。”

    双林心里十分感动,他这些日子和他们住在一起,说话少,却被他们看着自己年纪小而分外照顾,不是不感激这份情谊的,只是如今他人微力小,也回报不了他们什么,只有把这份情记在心里罢了。

    薛早福和李君搬走后,他屋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却一直没有新人调入,听说他们这一批新人基本都分完了,宫里暂不进人了,双林能一个人住一间房,心里也是十分满足的,至少不必太遮掩着自己,每日的瑜伽也可以放松地施展,关上门便是一个人的天地了。

    而太子虽然迁去东宫,但每日依然会来坤和宫看王皇后和楚煦,薛早福经常跟着他过来,看太子在屋里一时半会出不来,就会主动去原来的院子找双林聊天,双林才知道李君如今都是在太子书房里头伺候,薛早福有些感慨道:“当时只以为他遭了大罪,如今看来才真是因祸得福呢,书房那可是真正心腹人儿才敢用的,我虽然如今每天和太子跟进跟出的,其实不过是看我伶俐罢了,真正要入了太子的心,让他放心用,那还得慢慢看呢。”

    双林对这种上赶着做奴才还要做到最好的心态有些不能适应,只好笑着安慰他:“真金不怕火炼,薛哥哥待太子殿下忠心赤胆,太子自然会看到。”

    薛早福摇了摇头,轻声道:“太子受那些大儒教养着,不喜欢亲近内侍,真正信重的都是那些伴读,比如顾家公子,还有几家……唉……”

    双林看薛早福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回想了下自己前世对宦官的观感,心里暗叹正常人哪里会喜欢亲近宦官呢……更何况都是下奴,太子虽然年幼,却也不是容易受人摆布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拿了碟玫瑰枣糕道:“吃碟枣糕么?这是今儿上头赏下来的,还没动过,才热过。”

    薛早福哪里还看得上这点子糕,只是笑道:“你吃,你还小呢,多吃点儿,我们那边什么都有,殿下也从来不在吃食上苛待我们,时常自己吃不了的都赏了我们了。”一边又打量他上下:“好像真的长高了些,脸上也白胖些了,不像从前瘦巴巴的眼睛都抠下去了。”一边又教他:“身子一定要注意,该吃吃该睡睡,有人生了病可千万别接近过了病气就不好了,如果是小伤风感冒,一定得掩饰好了,千万别到贵人面前招眼,你伺候的是小主子,一旦被发现,若是主子仁慈,只让你在院子里养病都还好,若是一不小心被人下了眼药,被挪到北安门那边的安乐堂去,去那里可就没什么安乐好说了,那边都是生病的人扎堆的,又是冷衣冷枕的,小病过去,反倒要变成大病,多少人小病进去,结果最后去净乐堂一把火烧了的,唉……幸好我从前底子好,进宫来还没生过病。”

    双林听他这老成持重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的话语,忍不住笑了下,他确实这段时间胖了不少,加上勤练瑜伽,身子变得好多了,在这地方,病不得他是知道的,不过看薛早福一个小学生罢了,也知道这些东西,不由不有些感慨唏嘘。

    老话说得好,不要说自己幸好没生病,说这话的经常就要现打嘴,没多久薛早福就生了一场大病,几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话还要回到太子身上,那日太子傍晚来坤和宫问安,王皇后身子不适,没让太子进门,只让他回东宫。太子却不知为何也不回去,径直跪在了前殿檐下,正好是薛早福跟着他的,太子跪下了,他能不跪么?虽然已开了春,仍是春寒料峭,太子殿下身上倒是貂皮大毛穿着的,坤和宫侍卫也断不敢让殿下在冰冷青砖上跪着,早拿了蒲团来,他们这些跟着的内侍们却不过是一套棉袄跪在青砖地板上,哪里顶得住,太子足足跪了一个时辰皇后也未见他。

    双林知道这事,是因为那日他正和三皇子都在皇后寝宫内,皇后正拿了刻了字的骨牌一个字一个字耐心教着三皇子,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剪云来禀太子求见。和平日里立刻便叫进不同,王皇后眉尖微动,只淡淡道:“就说我身子不适已睡下了,请太子回东宫去吧。”

    结果过了一会儿剪云来禀道太子跪在了檐下,王皇后眉心蹙了起来,微微有些恼地扔了手里的骨牌,却又很快平息了气息,淡淡道:“让他跪着吧,我倒要看看他如何糟践我拼了命给他调养好的身子。”

    过了一个时辰后,想是到底心疼太子,王皇后虽然一直在教楚煦,却有些神思不属地问:“还在么?”

    剪云慌忙出去,顷刻便回来道:“还在跪着,侍卫们拿了蒲团给他垫着,只是脸上有些白,想是风吹着了。”

    王皇后叹了口气道:“罢罢罢,都是前世的冤孽,叫他进来吧,前边先让人替他揉揉膝盖活血。”一边叫人拿点心来给三皇子用。

    不多时楚昭进来,进了门便又直接跪下,垂眸低头,一言不发。楚煦一旁好奇地看着哥哥,双林连忙用筷子夹了只玫瑰搽穰卷儿引他吃,楚煦果然被那热腾腾的点心吸引了注意力不再看楚昭。

    只看上头王皇后面如寒霜:“你当年早产,身子骨一向不好,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你如今为了个伴读,倒是要将你亲娘这些年一番心血都白白糟蹋了?”

    她意有所指,似乎是说身子,似乎又是再说别的,楚昭雪白一张脸上眼睛黑漆漆的:“母后,雪石和别人不同,自幼伴在儿身边一同识字读书,情分和别人不同。他这般年幼,顾家的事他也不懂,如今牵连下狱问罪,何其无辜!您现在身怀有孕,父皇十分看重您,若是给父皇说说情,他年纪小又无辜,父皇一定会答应您的。”

    王皇后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说别的,只是起身亲手扶起楚昭,眉心轻蹙:“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和你父皇一样……只是后宫不得干政,我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是在一个极险的位子上,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我跟着你父皇这么多年,一直深得他心,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越过他心里的那根线。你父皇他……自幼诸事不能自主,谨慎忍耐多年,登基后便分外在意,不喜人掣肘干涉于他。顾相这次被问罪,绝不冤枉,这是三司定的罪议的刑,国法在前,我为后宫之主,妄动一步,便是授人以柄。如今东宫局面,不是轻易得来。昭儿,我知你和顾雪石一同长大,情谊甚笃,只是这次命该如此,我能做的,只是知会大理寺刑责司那边,小心施刑,多加看护,待到进宫后,将他安置在东宫内,仍让他伺候你,到时候你再怎么照应他,也都由你了,后宫事务我能主持无人敢置喙,前朝,我却是万万不能了。”

    楚昭眼圈忽然红了,嘴唇微微颤抖了下:“他一贯心高气傲自负才情……若是受了那奇耻大辱,只怕不肯苟活……”

    第12章 堕落尘埃

    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指了指一旁正伺候楚煦吃点心的双林道:“你看那孩子,比你还小几岁,就已入宫来伺候人,他又有甚么选择了?顾雪石生在宰执之家,锦衣玉食这些年,自然也要承受大厦倾覆之时的命运。他如今尚有你我照拂性命,将来应当不致太难过。自你会说话起,我就时时给你说史书上的故事,你当知道这其中的道理。若是一着不慎,将来满盘皆输的时候,却不知有谁能照应我们?”王皇后说到后头,语调已转为凄然。从她嫁给元狩帝开始,就没有一日不在小心计算揣测,如今儿子年纪尚幼,却也要和自己过一样的日子,她想到不是不心软的,然而她却不能不硬起心肠来拒绝儿子,让难得开口求自己一次的儿子,残酷地明白这花团锦簇背后的刀光剑影。她顿了下,又反问了楚昭一句:“你父皇难道不知道你与他感情深厚?他为什么还是许了刑部的折子?你应该也去见过你父皇吧?你父皇没见你是不是?这个时候,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你我——包括你父皇,昭儿,你明白吗?你父皇登基以来,我从未为了前朝之事出过一言,从未为了自己娘家求过一次好处,你想清楚,你确定是要让为娘的,第一次行此干政之事吗?”

    楚昭苍白着一张脸,双眼只是在双林面上扫过一眼,又望向了王皇后,大抵他也知道无望了,若是救这个人的代价是让王皇后失宠于皇帝。双林看他仿佛大受打击一般整个人都抑郁着,心里也暗自掂量了一下,设身处地,自己若是在皇后的处境,大概也不会伸手,因为她们的荣宠,都不过寄于一人之身,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难测君心的一次试探,这个险,谁都不敢冒。

    王皇后后来命人将楚昭好生送回去了,又特意传了御医去给太子诊脉,命御膳房好生给东宫送上驱寒汤,然而即便这样,太子当夜还是发起热来,坤和宫闹得人仰马翻,甚至也惊动了皇上亲自移驾东宫探病。

    太子生病,王皇后自是十分重视,日日都亲去东宫探看太子,心情难免有些不好。大家都吊着心伺候,一丝儿差池都不敢犯,人人脸上多了谨慎严肃,双林每日也只是小心陪着楚煦玩耍,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

    一直到春暖花开,草木萌动,梅萼争妍,宫里发下了夹棉春衣衫裤鞋下来,楚昭才算身子完全恢复了,王皇后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不再亲自去东宫探视。楚昭又恢复了来坤和宫请安的规矩,但跟从的人,却变成了李君,数月不见李君,他又长高了些,人也比从前更谨慎仔细了些,行走间总随时看着楚昭的动向,眉目低敛,屏息静气。

    楚昭看了王皇后,王皇后又专门传了楚煦进去母子三人一起亲亲热热地让御膳房送了春日新割的青韭制的满馅包,紫藤馅饼送上来。因着里头自有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和内监伺候,李君和双林这种小内侍只能在耳房里侯着。

    跟着的人都在了外头的耳房里头等着,双林这才笑着问李君:“如何今儿是您跟来了?不是听说您十分得殿下器重,在书房伺候吗?早福哥哥呢?”

    李君脸色暗了暗,看了看旁边别人,先纠正道:“我已得了殿下赐名,叫冰原。”

    双林连忙改口道:“恭喜冰原哥了。”

    冰原脸上并无喜色,只是道:“早福生了病,已是挪到安乐堂调养约有半月了。”

    双林吃了一惊,忙问:“不知病情如何?可严重?我也该去看看才是。”

    冰原摇头黯然道:“你我都是贴身伺候小主子的,安乐堂那边看到我们是万不会让我们进去的,过了病气又过给主子不是好耍的,我托人送过一两回东西,听说病势十分沉重,有些不太好,迟迟没法子伺候。”

    双林心里一抽,看冰原脸上神色,忙问道:“我这里也有些存下来的月钱,不知哥哥可有路子替我送进去给他尽尽心?”

    冰原脸上微微缓和道:“看你年纪小小,倒有心了。”一边悄悄拉了他到一旁低声道:“银子就不必了,倒是换成实在些的药或是用的东西,大概还能到了他手里,若是送钱,就白白便宜了别个了。”说到此处不免眼圈一红,又怕被人看到,忙忙拭泪道:“竟是不如宫女们,若是染了时疫,还能遣送出宫,发还家人调治,我们这等人,连回去的地方都没了。”

    双林心里也十分难过,只是对他道:“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只管开口,我这边也不识得人,只是前儿我看他还好,怎么忽然病势如此沉重?”

    冰原脸上一沉,低低道:“别提了,前儿不是陪着殿下跪在寒地里么,回去殿下发热,他又忙乱强撑着着伺候了一夜,晚上便自己病得人事不知了,只是发热说胡话,病势凶猛。太医看了立刻便让挪出去了,那日出去,便再没回来过。我使人去探了两次,只说不好,听说咳嗽见了红了,竟是成了个凶险的大症候。”

    双林心里沉重,只得面前宽慰他道:“薛哥哥一贯与人为善,又广结善缘的,定能化险为夷,痊愈回来的,冰原按了按眼圈,沉沉道:“希望如你所说了——咱们在主子面前,还得装着笑脸,不许露出苦相来,如今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好说两句心里话了,也不知哪一日到我也到那等田地,还有哪个人能念着我。”

    双林勉强笑道:“哥哥您如今得了太子赐名,显见得很受太子宠幸,还是不要说这灰心话了。”

    冰原摇头道:“殿下待我们优厚,无非是因为我们是皇后娘娘赐下来的人,这是贵人知礼持重之处,却不是我们能恃宠而骄的,更何况如今太子身边更是来了得用知心的人,我们算得上什么呢……”说到这里,脸上已是难掩出现了一丝怨怼。

    双林心念一转,已想明白:“顾公子入宫了?”

    冰原冷笑了声:“是哪门子的相府公子呢,往时做伴读,和太子亲厚,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指使我们伺候的人的团团转。如今因罪没入掖庭,娘娘和太子念着往日的情分,一入宫也没去内务司那儿,直接就送到东宫里来,太子亲自安置了住处,还住在从前做伴读时住的地方,吃住都和太子一样用度,这还不足,一进来便寻死觅活的,不是绝食便是闹着要撞墙。太子书也不读了,事儿也不做了,日日只守着他,煨着他,好不容易才不寻死了,也并不正经当差,每日只是在房里养着,只说是才受刑,身子虚,得好好的养,就算他罪奴,去势是全去的,和我们良家进宫净身不一样,那也受刑得有一月有余了,还没养好?想当年我们净身,那可是三日就要下地走的……也罢了,反正每日只在房里也不出来见人。”

    “后来太子殿下不知怎么想的,那些日子便将我们近身伺候的,皇后娘娘赏给太子殿下的,全都改了名儿,全依着他那雪石来,什么冰原,雾松的,起了名字没几日,他无意间听到,又是一番寻死觅活,只说太子这是轻贱他。倒也是,我们哪里配和他一样的名字呢,白白糟蹋了好名,太子看他在意,又慌了,又说再改名,他又不许,说什么何苦来回折腾把人都给得罪了,将来他还怎么伺候,总之太子左也不对,右也不对,也不知又伏低做小了多久,才算是又哄回来了,名义上说是管着太子书房里的事儿,却是一丝事也不必做的,每日不过是磨磨墨,陪着太子看看书罢了!我们这些伺候的人,哪个看着不替殿下委屈呢。”

    过了一会儿又拉着双林低声道:“你薛哥哥这病归根究底就是从陪太子跪的那一次得的病,那次殿下跪求娘娘,为着就是要救那顾雪石。知道顾相被问罪的时候,太子殿下一夜未睡,第二天便去求见娘娘。可惜娘娘没允,国法在上呢,到底还是送进了宫里来,殿下仁厚宽和,最是长情不过,为着伴读那点情分一点不肯糟践他,只是由着他作天作地的。你薛哥哥伺候殿下一场,知道病了,也不过是赏下银子,命太医好好诊治罢了,说到底还是个亲疏有别,我们不过是看在皇后份上才分外重用些,那顾雪石,才真正是殿下的自己人呢。”

    双林听着冰原这声口,却心下明白,冰原原本是管着太子书房里伺候的,如今来了个雪石,自然是不得不退让,然而心下终究不满,加上为薛早福抱不平,又不敢怪责殿下,自然一腔不满之情都往顾雪石身上迁怒去了。双林想了下那粉雕玉琢的少年贵公子,心下微微遗憾,倒也能理解他骤然从云端坠落的心情,便是他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发现穿成了小太监,也用了许久调适心理。太子殿下面冷心热,待这个伴读本就亲厚,又年纪尚幼,自然是分外珍惜这段友情。改名的行为,依双林想,大概其实是想给东宫里伺候的人们一个暗示,皇后赏下来的奴婢们,本比别的奴婢要不同些,而连他们都随着雪石起了名字,其意味自然不言自明,显然是要替他树立权威,让他今后不被这宫里的其他奴才看低甚至欺压,在宫里日子也好过些。这宫里哪个不是捧高踩低的?太子这个举止其实是十分有效果的,只看冰原连怨气都压抑着就知道了,但是他却忽略了顾雪石尚未能接受自己奴才身份的心情,哪里能接受自己忽然与从前看不起的奴才名字相似?

    只怕那堕落尘埃的少年公子,体会不到楚昭的居高临下的一片苦心。

    第13章 调元百补丸

    双林到底是悄悄将自己身上所有钱都拿了,去看薛早福。

    想到现在已经叫冰原的李君说的话,恐怕不好见人,没法见人的话捎银子也不容易,还是先备点药合适。他还是先去了御药房那儿,御药房里静悄悄的,平日里他们这些内侍宫女们自己生了些小病,也会过来这边使些钱抓点方子,因此专门有对着宫人开放的药室,不过也都是些见习的大夫在那里值守罢了。

    双林走进去的时候,看到一名年轻青衣药童在那里拣药,这御药房里当差的药童也多是内侍,但这位药童穿得却不是内监服色,想是哪位太医带的弟子,因着年纪尚幼,还能进宫当差,他看到双林进来,微微抬了抬眼皮道:“治风寒的一钱银子,风热咳嗽的一钱银子,尿频的三钱,口臭的五分。”

    双林施了个礼道:“敢问这位小大夫,可有治疗风寒伤感,发热后咳血的药?”

    那药童听到他叫他小大夫,脸上忽然有了些表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不是你吧?这没有面诊过如何能知?都咳血了,只怕去了安乐堂吧?去那边诊治的大夫大概舍不得什么好药,加上心情抑郁,难好了。”

    双林施了一礼道:“是位从前颇为照拂我的哥哥,原是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如今病得凶险,我便想着尽一份心,不知这位小大夫可有什么方法,千万教一教我。”

    那药童看上去也不过十三四岁,被双林口口声声小大夫的叫着,心情甚好,轻轻咳嗽了声道:“亏你请教我,若是请大夫看,定是只开些金银,紫花地丁、野菊花、大青叶、金钱草之类便宜的抗茵汤来,吃不好也吃不死,吊着命罢了,依我看安乐堂那边,请人煎药也要使钱,若是病重了,起身如厕不便,有一顿没一顿的,因着人多,太医又不太上心,只管开药,不管能否服用和药效的,只能全看命硬不硬了。我在这里当差几年了,觉得你们这等内侍,病好不起来,多半两样,一样是不能按时吃药,二是要当差不敢用汤剂太多怕如厕,三是药吃了没歇息好又总是胸怀不开担忧得很,所以我觉得,竟是不要用汤剂,用丸剂的好,方便吃着,又能按时吃上,效果也好。”

    双林听他说得有道理,脸上添了一份尊敬道:“小大夫说得果然对,却不知可有妙方?”

    药童摇头晃脑道:“安乐堂有值守的太医,因此你去看你朋友,自然是不要带哪些治表的药了,而应当是带些温和补中,调养身子的药丸,否则药性相冲,乱吃药可不得了,因此我这里正有一样调元百补丸,极为中正平和,调养身子,开脾胃的,唯有脾胃开了,身子舒畅了,才能治好病,且又不怕与那安乐堂太医的药吃了相冲,你说好不好?只是这药难得,一向不卖给你们这些普通宫人的,防着有些品级的掌印太监要一时拿不出来。”

    双林听他虽然年纪小,却说得头头是道,心想正是如此,便是后世,去看病人,也只是送一些调养的强身健体开脾胃的补品,只是之前他有些担忧薛早福在里头吃不到好药,所以才来太医院看看,便连忙问道:“那这调元百补丸多少钱?可能让小大夫提供些方便,卖与我一些?”

    药童看了他一眼叹道:“看你年纪小小,大概也出不了多少银子,这调元百补丸一日要吃一丸,一丸就要一两银子了,至少要吃七日才有效果。”说完从后头拿了一匣子来,打开里头果然有一个一个蜡丸,丸子约有鸽卵大小,上头折有一张方子,药童拿了那方子打开给他看道:“莫要说我欺你年小,这药便是御前掌印总管每年也会来要的,这方子是太医院院使亲自开出来专门给太监们用的,你们身子与常人不同,所以补身子的药方也是精心配过的,可以长期吃着,补养身子,极好不过的。”

    双林看那方子里有的人参、当归、地黄、山药、茯苓、芡实、莲子、白术等物,他前世因为久病,多少也懂点中医药性,知道这的确大部分都是补脾温和的药,若是后世这药不贵,古代却不同,大概方里头的人参难得,所以分外贵,他便笑道:“小大夫这般关照,我哪敢怀疑?这药既有现成,我这里正好有二十两银子,刚好够买二十丸,还请小大夫卖我一些。”说罢从怀里拿了一包帕子出来,打开果然都是雪白银丝的小巧银锭子,一锭一两,这些银子却都是当初薛早福和李君他们还在时,去熔银子都顺便替他融了来,他也攒了许久,从过年起坤和宫喜事不断,打赏不断,也难怪民间多有自阉求进宫的,又有那么多人打破头都要往贵人身边挤,当然也多亏坤和宫里上下都不兴克扣压榨这一套,皇后太子都宽仁,所以这些日子攒下来不少。

    那药童看到这一包银子,吃了一惊,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双林一轮,忽然微微叹气点了点头道:“你年纪小,这事要想好,在宫里,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看你当差也没多久,大概年节下主子赏赐也多,只是谁能担保一直在贵主子身边伺候?你这银子还是要多留在自己身边的好,这二十两银子在外头都能给平常人家过一年的嚼裹了,你大概不清楚呢。不若我给你开个八珍养生丸,要便宜一些,一两银子便能够吃一个月了,疗效虽然不如那调元百补丸,却也是滋补养生的,这病主要还是看人看命,尽了心便好了。”

    双林摇头道:“这位哥哥待我极好的,平日里提点甚多,做人不好忘恩负义,如今我既能买便买了,若是吃了这些日还不好,我没钱了,那再来开这个八珍养生丸,到时候还要劳烦小大夫了。”

    那药童又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从那二十两银子里头数了数,数出十两来,又将那十两银子推回去给他,低声和他道:“这药我也会配,我爹常让我配的,晚点我自己抓了药做给你,比这个便宜,一模一样的,你晚点再来,我那里还有一罐子的冬蜜,也是养身子的,给你那朋友一起和药丸一起服下。”

    双林喜出望外,连忙深深作揖道:“多谢这位小大夫了。”

    那药童脸色微微发红,摇头道:“我还不够资格行医呢,还在学把脉,粗通医理而已,我叫柯彦,我爹是太医院副使柯立淳,你叫什么名字?”

    双林道:“我姓傅,叫傅双林。柯大夫你将来一定前途无量的。”双林真心实意夸奖他。

    柯彦念了下名字道:“我是看你年纪小小,十分有义气啊,能帮就帮你一下吧,你攒钱不容易,这宫里的药材比外头的都是翻倍的,你酉时再来找我,有些药有现成炮制好的,我加紧给你做,应该能做出来。”

    双林道谢后回去当差不提,到了酉时过去,果然柯彦将做好的丸子递给他道:“做得急,就没用蜡裹着了,只用纸张裹着,反正立时也要吃的,这会子天气也还凉,一时半会坏不了,你让你那位兄弟关键是要放宽心怀,莫要一味难过,病才好得快。”

    双林连忙称谢,接了那匣子药,果然看到里头整整齐齐用棉纸裹着一丸一丸的药,闻起来药味浓郁,数了数居然还多了两丸,柯彦笑道:“反正都做了,剩下来的一起都给了你吧,希望你那兄弟早日病好。”

    双林感谢不迭,裹了那匣子药,去了安乐堂那边,安乐堂其实就临着御药房,只是一进门便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听差房那儿一个老太监无精打采地守着,看到双林来了问:“来做什么的?”

    双林道:“我来看原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薛早福。”

    老太监拿了个本子从头到尾看了下才道:“没这个人,倒是有个太子身边伺候的小内侍名叫雾松的。”

    双林忙道:“就是他,才得了殿下赐名的。”

    老太监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小,可是贵人身边伺候的?这里不许进去的,过了病气可不得了。”

    双林笑着用手捏了个红包递给老太监道:“爷爷通融则个,这位雾松哥哥待我好,如今病了我总该看看他。”

    老太监手里捏了捏,感觉厚度不错,笑道:“看你虽然年纪小,嘴巴倒是甜,罢了,进去吧,就在甲十七房里,因着是东宫得用的人,太子殿下交代过要用心调治,给的单独的房间,只是这些日子有些不大好——你还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了,我还在想这宫里人情冷暖,比我们那时还要厉害了……”

    双林有些意外,听冰原说他还以为楚昭并不在意薛早福呢,原来还是交代过了的,而且看起来探视也并不是那样难,大概……还是怕自己也染上病吧,这倒不能苛求冰原了,都还是孩子呢,哪有不怕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沿着长长的走道往里头走去,看到一路厢房垂着帘子,廊上墙上都算得上洁净,四处都是艾草的香味,想必是用艾草薰洗四壁,而时不时看到一个小内侍端着药出来,这与他平日里人人闻之色变,一进来就只能垂垂等死的阴森恐怖绝望安乐堂,颇有些不同。

    第14章 探病

    已经改名为雾松的薛早福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双林掀了帘子进去,笑道:“早福哥,您身子可还好?”

    雾松一怔,坐起来,看到双林进门,眼睛一亮,笑道:“你怎么来了?门口没拦你么?”一边又有些顾虑道:“你还小,太不知轻重了,这里也是来得的?过了病气给贵人怎么办?”

    双林一边打量雾松一边道:“不妨事我今儿不当值,回去就用艾草洗澡就好了。”雾松脸色萎黄灰败,虽然笑着,也是硬挤出来的,起了身要去倒桌上的茶,身上一把瘦骨支楞在空空的衣衫里,双林看着可怜,忙将手里东西放下来道:“哥哥不必忙,我来。”又将放在桌上油纸包着的包裹打开道:“这是上头赏下来的,这大枣夹核桃很好吃,香的很,这白糖长寿糕也还软和,哥哥好歹尝一点儿。”一边又拿了那匣子药来给雾松道:“这是我去御药房弄的调元百补丸来,一日一丸,对您的身子大有裨益的。”

    雾松开始还只是听着,听到调元百补丸,脸上讶然,伸手打开那盒子,拿了一丸来闻了下,脸上更吃惊了,问他:“你去哪里买的这药?这药可贵了……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掌印太监才吃得起的。”一边又有些惨然道:“这药调养身子是好的,给我吃浪费了,你小小年纪攒几个银子不容易,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双林道:“我请了御药房的一个小大夫给制的,他父亲可是太医院副使呢,药理上十分了得的,听说是给哥哥您做的药,他悄悄儿替我配的,不要多少钱,只是为了卖哥哥一份人情儿,说哥哥是太子殿下身边得力的,来日还要多加照顾。”

    雾松进宫,本就奔着出人头地来,这些日子因为生病被人冷落遗忘,又为着治病花光了积蓄,心中一直抑郁,但听到双林说话仍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笑了下:“你就哄我吧,我算什么得力的,殿下只怕早就忘了我了。眼看着这病是好不了了,我爹娘只怕还指望着我给他们挣脸面呢。”说到爹娘,眼角却红了,到底只是个孩子,哪有不想家的,如今受了委屈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更是难过。

    双林不去给他添难过,只是道:“殿下是个长情的,适才我进来,门口当差的老公公还和我说,殿下特意交代过要好生照应您,所以给您安排了单间呢,前儿我听冰原哥哥说了,您和他都得了殿下赐名,可见前程似锦,如今不过是点小小风寒罢了,您宽宽心好好治病,等身子恢复了再出去,定有好前程的,前儿我去内书堂,连李学士都问了怎么不见你呢,可见念着你的人不少的,只是宫里规矩多,大概顾虑也多些。”

    雾松扑哧一笑,心里却也隐隐想着:傅双林年纪这般小,哪里会编这些话,想是御药房真的有人觉得自己将来还得用,所以送了一份大人情,他之前咳嗽咯血,被人冷落,无人探视,万念俱灰,如今却有隐隐升了一丝希望,再者那调元百补丸他从前也听说过,传说得十分神,不由也对自己的身子恢复多了一丝希望。

    当下又和双林笑说了几句闲话,问了些外头的事,双林便将冰原之前说的那话说给雾松听,雾松叹道:“冰原那是吃味儿呢,之前书房伺候的只有他,如今来了个雪石,与殿下那是从小的情分儿,又遭受这般大罪,殿下哪有不心疼爱护的,我们这等天生做奴婢的命,与他是比不得的,只是他也当眼光放长远些,殿下用我们,自然是我们能办事,那雪石自幼锦衣玉食做贵公子的,哪里会伺候人,无非是摆在那里养着供着,安殿下的心罢了。皇后娘娘为什么由着殿下,不过是不想让殿下心里留下这根刺,若是那顾雪石死了,殿下这根刺只怕要刺在心里一辈子,然而如今活着,即便是这么不奴不仆的养着,却能让殿下心里好受些,皇家不差养这人的钱。那顾雪石若是个聪明的,这会儿就该把自己身份想明白了,好好伺候着殿下,这份宠爱还能长久些,若是想不明白,来日总有他受罪的。我们这些皇后赐到殿下身边的,殿下却是要实打实用我们当差的,若是差使办得好,总有得脸的,和那供着看的斗什么气呢。你如今也只记着,我们当差的,能学多少就学多少,殿下交代的事,怎么都得想办法给办好了,殿下使着顺手了,就不会费心换了,这样我们才算是有出息了。”

    双林听到雾松见识明白,再次感慨这些孩子太早熟了,难怪楚昭没童年,这些伺候着的内侍宫女们,也是一个个肚肠通透,只怕再大些经历些事,自己这个生长在和平安逸时代的成年人都要不及他们了。

    毕竟是病人,双林又说了几句话,看雾松脸上渐渐郁气散了许多,便拿了柯彦送的那罐蜜调了水来,看着他服了一丸药,才起身告辞回去,临走前雾松握了他的手道:“以后不必再来,你在三皇子身边当差的,仔细被人知道了告上去就是个把柄,到时候倒要丢了差使,回去好好艾叶熏洗了,不要立刻便去皇子面前当差。你年纪小,我从前是拿你当弟弟看的,若是这一关能过了,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了。”

    双林笑道:“不敢当,哥哥从前待我多方照应,您病了我原该来探的,您还是养好身子,等回去我和冰原哥哥做个席面与您接风去晦气。”

    大概真的是那调元百补丸起了作用,又可能是雾松的病本来并不重,只是心思重太过抑郁了所以病没起色,双林去看过他后,没多久雾松果然病大有起色,日复一日的好起来,隔了一月居然真的能当差了,又回了东宫里。

    双林和冰原果然真的去御膳房花了银子叫了一桌席面来,并几个从前在内务司里较为亲厚的几位小内侍一起为雾松洗尘,雾松才回东宫拜见过太子,太子殿下十分和气,还让他掌着银钱仓库等事,让他一颗心都落了地,喜气洋洋,看到双林心里十分亲近,拉着他的手问了许多,看他的衣服有些短了,知道他是长得快,宫里的夏装还要迟些才能发下来,便道:“我那里还有些衣服,迟点改改给你穿上。”一边又拉他到一旁说悄悄话:“我如今还是掌着原来的差使,再过些日子发了月银,就把你买药的钱给你。”

    双林忙道:“不值甚么,哥哥刚刚病愈,想必花费紧张,不必给的。”

    雾松笑道:“我在东宫,手头比你松快,你不必推脱,你这份情我记着,但是银子是一定要给你补上的。”

    双林看他恳切,便也不再推辞,雾松又亲亲热热和他说话,一旁冰原看了又有些吃味,毕竟从前他与雾松都是同样被选拔出来,又一同被皇后送到太子殿下身边,一向分外亲密些,如今这次病后,雾松却是与双林更亲密了,不由嗔道:“给哥哥洗尘呢,雾松哥哥为何只与双林说话。”

    雾松笑了下,也没说双林探病的事,只道:“双林年纪小,见得少么,自从我们去了东宫后,就见得少了,你大他那么多岁,还该多照拂他才对。”

    冰原看双林长高了些,一张容长脸儿下巴尖尖,皮肤白皙,清秀眉目,薄唇微微翘起,忍不住伸了手去捏了捏他的下巴尖儿道:“也就这张脸长得讨喜了,明明是个寡淡性儿,平时话少得紧,偏偏长了个天生的笑模样,难怪入了娘娘的眼去伺候三皇子了。”

    雾松笑道:“能在贵人身边伺候的,哪个不是平头正面的,不管天不天生,难道还能在主子面前摆个哭丧脸不成。”

    冰原哼了声道:“现放着咱们殿里那一尊,整日里冷若冰霜倒让主子看脸色的,真正的冰美人,日日待在屋里,竟是怕风吹日晒化了去了。”

    雾松轻轻咳嗽了声道:“又胡乱说话了,好好吃酒便是。”一边倒了那桂花米酒给双林:“这酒是糯米酒,甜的,不伤身子,你吃一杯倒能滋补身子。”

    早有个叫长富的小内侍问道:“可说的是那顾相的公子?宫里哪里没传遍了?说是虽然受了家里牵累,到底得了太子庇佑的,进宫也有三个多月了吧?听说生得甚美的。”

    冰原噗嗤笑了下道:“生得甚美是什么好词儿?”

    长富笑了下,微微叹了口气道:“几位哥哥命好都分在坤和宫,内书堂上着学,娘娘那边管得紧,也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宫里不是禁对食么?有些老公公们,就专门挑那长得好看些的小内侍们泻火,听说钟鼓司那边前儿新换了个掌印太监,最厉害了,但凡扮相好看些的,没有不被染指的,那边还争风吃醋整日里涂脂抹粉的希望能被上头掌印太监看中呢。不说远的,只说近一些御茶房的得喜公公,也有这癖好,而且还特别重手,远近闻名了,如今谁都怕去那儿,还记得宋宝儿不,前儿遇见他,手上全是疤,说是烧火不何意,硬生生拿烧火钎子烫的。”

    雾松在宫里人面熟,想必也早有听说,轻声道:“小声点儿,那得喜公公虽然不常在御前伺候,却也和御前的逢喜、安喜公公、坤和宫的因喜公公都是一样品级的,他那一手泡茶的功夫少有,又是高宗、怀帝跟前都伺候过的老人儿了,咱们圣上一向厚待老人,所以一直好好的,可别看轻了。”一边又对双林道:“你也是,能不去御茶房就别去,仔细入了眼,平白生出祸事来。”

    双林应了是,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事儿,又留心听着内侍们笑谈说的各宫轶事。

    第15章 秘闻

    说起各宫肥缺,自然是坤和宫、东宫最厚不过,洛贵妃住的丽景宫赏赐也还算优厚,但动辄责罚起来也颇为辣手,而慈安宫、弘训宫两宫都是长期供佛的,听起来尊贵,当差也闲,却是油水极少的,尤其是弘训宫住的惠皇后,平日在宫里就像个隐形人似的,几乎足不出宫门,唯有大节才出来应应景,昭示元狩帝并未薄待了皇嫂。平日里一应供奉,也是和坤和宫里一模一样的,然而即使是这样,弘训宫里当差,与坤和宫当差,仍然是一个天一个地,甚至比惠皇后堂妹洛贵妃住的丽景宫都差远了。

    说到洛贵妃不免有个小内侍问:“贵妃娘娘不是惠皇后的妹子么?都是同姓的啊,怎的两宫却不太来往的?”

    有个内侍名叫少贵的喝多了酒有些轻狂,压低了声音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其中却有一桩秘闻,许多人都知道,明面上不说。惠皇后原本是怀帝的原配太子妃,比怀帝还长三岁,生了大公主后就多年无出,洛家那手段你是知道的,她自己生不出,也不让其他侧妃生,后来怀帝登基后还是一直无子,太后就急了,接了洛家远房的一个小姐入宫,只说是看她聪明伶俐心中喜欢,教养在宫里,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为怀帝准备的。她这才貌自不必说了,万里挑一的,怀帝哪有不喜欢的,听说还没过明路,就已时常同辇出行,共游御花园了,又有洛太后护着,眼看着就等选秀了。谁知道偏偏最后就出了岔子。”

    众人都知道最后洛贵妃是许给了当今圣上做侧妃的,但都被他说得吊起了胃口,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才有此变化,不由都追问道:“后来呢?”

    少贵笑着低声道:“那天陛下——当时还是安王,进宫给太后问安,席上喝酒后有些头晕,太后便命他在宫里先歇着醒酒后再出宫。却不知为何这洛小姐就忽然被人发现穿着亵衣睡到了安王榻上了,醒过来痛哭流涕只说有人陷害她,她是在殿里洗澡晕过去了,醒过来就已在了安王榻上。这事也没法子,明眼人都知道,谁能将手伸进太后宫里?除了当时统领六宫的惠皇后还有谁?最后也只得一床锦被遮盖了,安王进宫一次,就得了个妾回去,当时安王妃只下了定还未过门,因此当时只一顶轿子让洛小姐先入了王府,等安王妃大礼后,那洛小姐才得了侧妃的名头,要不是洛太后帮着,她当时名声尽毁,哪里有如今的尊荣?”

    少贵喝了口酒,又道:“这事儿其实宫外的官员们多少知道点影子,所以后来也只说是洛贵妃慧眼识英雄遮掩过去了,为着封口,太后将伺候洛小姐的人和慈安宫里身边知道的人全都灭口了,虽则如此,原本要给哥哥的怎么最后许给了弟弟,宫内外多多少少还是有人知根知底的,不过无论从前还是今日都涉及着皇上的面子,我这还是听从前跟在怀帝身边伺候过的老公公的徒弟说的。后来洛贵妃与惠皇后虽然明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姐姐妹妹的叫着,却私下不来往的,待到今上登基后,洛贵妃终于扬眉吐气,依我看,这事儿若是换了谁,都很难对惠皇后还有甚么姐妹情吧。”

    几个人忽然知道这等宫闱秘闻,既有些感慨,又有些惶恐道:“如今我们知道这些,不会被灭口吧?”

    冰原冷笑一声:“少见多怪,从前安王府伺候的老人儿谁不知道洛贵妃一直不受宠,直到现在陛下还厌恶她得很,要不是看在洛家和大皇子份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来是被雾松踩了一脚,雾松笑道:“这些也都是些传言,当不得真的,大家听过也就算了,今儿都是自己人,出去就别乱说了,万一到时候追究起来,大家都拉不下一个好。”

    在座的几个小内侍都是内务司一同出身,又是内书堂读书中的佼佼者,一向以雾松为首,如今自然都笑到:“自然都知道规矩的,出了门尽都忘了,雾松哥哥也太担忧谨慎了些。”又有人安抚微微有些变色自悔失言的少贵道:“少贵也是好心,告诉我们了,我们以后当差心里也有数,宫里混的,谁知道哪时候就踩到坑里去了呢?”

    一时大家都一番觥筹交错,将这话头嘻嘻哈哈地扯过去了。

    宴后雾松又悄悄拉了双林的手再三嘱咐道:“论理你一贯少言稳重,只是到底年纪小,今儿听到的事听过就算了,这皇家的事,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如何,只能凭命罢乐,你只莫要乱说,尤其是三皇子前,可别露出幌子来,皇后娘娘不是一般人,你可千万小心了。”双林只得应了,心下微微有些感动,知道雾松是真的将自己当成弟弟一般担忧了。

    天气越发炎热,王皇后因着月份大了,也渐渐有些懒怠动了,从前都是她亲自教楚煦认字读书的,如今却有些精力不济,元狩帝看着心疼,便口谕令三皇子楚煦到上书房与诸皇子一同学习。

    上书房诸皇子学习原是常例,便是太子楚昭也在内习书,虽然专程为他请了刘太傅专门为太子师,却只是在东宫教授,每日上午,楚昭仍需到上书房与诸皇子一同学习功课。因而元狩帝下了诏,王皇后便专门叫了楚昭到坤和宫,让他多多照顾幼弟,又专门叫了跟着楚煦的双林进来提点敲打道:“你是上过内书堂的,当知道规矩,以后你每日跟着三殿下去上书房,三殿下年纪小,你只注意让他乖乖的莫要惊扰讲习,若是不耐,你就想法子引着他出外走一走耍一耍子再哄着回课堂,要让他听先生的话,不要淘气,可明白了?”

    双林连忙跪下道:“小的明白。”

    王皇后点了点头又道:“你平日里是个稳重的,三皇子再过一年,便能选伴读了,这之前,你跟着三皇子上学,也要想法子替三皇子记着些,讲习学士安排的功课,记得回来提醒三皇子做完,不可令三皇子懈怠了,可明白了?”

    双林又称是,王皇后才略略有些放心,却亲自又叫了挽风等人来,拣看了一番三皇子上学所用的东西才罢了。

    第二日一大早三皇子屋里果然所有奴仆宫女一大早就忙碌起来,替三皇子梳洗用饭,哄着他换了衣服,又到了前头去和王皇后请了安,才出了宫,上了步辇,双林跟着一直往上书房走去。

    到了上书房,却看到楚昭早已候在门口,楚煦连忙叫道:“哥哥!”

    跟着楚煦的几个奴仆都连忙垂首施礼,楚昭上前牵了楚煦的手替他问:“谁跟着三皇子进课堂的?”

    双林上前低头道:“是小的。”

    楚昭打量了他两眼道:“傅双林吧?别的想必母后已交代了,三弟年纪小,你且多上心些,再则另有一事交代你,上书房里皇子多,你却须记得谁才是你的主子,主辱臣死,你须牢牢记住这四个字!”说到后头,他脸上已带了一丝厉色,双林连忙下跪道:“小的记住了,任上书房有多少贵人,我眼里只看着三皇子,断不会让三皇子出什么岔子。”

    楚昭脸上这才缓和了些,上书房里不止有大皇子楚昀、福王楚旼、瑞王楚霄,更有其他一些宗室的旁支,再加上皇子们的伴读,人不少,王皇后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楚煦年纪小,就怕被人欺负吃了暗亏也不知道,他看双林年纪小,只能用言语震吓他,没想到这孩子虽然年岁小,却颇为机灵,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便点了点头道:“起来吧,仔细点便是了。”

    说罢便牵了楚煦的手进去,才进上书房内,里头就倏地一静,然后大皇子已是笑着道:“原来是三弟弟来了。”一边站了起来笑咪咪过来道:“来,让为兄替你介绍一下这些叔伯兄弟们。”楚煦一下子看到这么多都看着他,微微有些怯缩,楚昭捏了捏他的手,拉他先到了瑞王楚霄前道:“瑞皇叔。”

    楚霄站起来道:“无须多礼。”复又向楚昭颔首为礼,他身上穿着宝蓝亲王常服,衣带上仅挂着一枚玉佩,其余装饰皆无,眉目间有着一股冷淡之色,五官文秀俊美,宫里传说他肖高宗,他今年已十三,明年便要开府出宫了,圣命却并不命其去封地居住,只在京里建造了亲王府,且也并没有让他当差的意图,显见得是要做个闲王了。

    楚昭又带着楚煦走了一圈,见了福王、大皇子,又见了几个宗室近支的子弟,才安置着楚煦坐下,就安排楚煦坐在了自己桌子旁的一张桌子那儿,双林侍立一旁,将楚煦的描金文具盒摆上,笔墨纸砚一一摆好,然后细细研墨起来。

    不一会儿授课的师傅来了,今日来为皇子们授课的是上书房翰林院侍讲、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张元介,这位也是朝廷重臣,一代硕儒,学问渊博,品行端方,他进来诸学生都起了身,他却先给楚昭皇太子行礼,楚昭谦逊侧身并不受礼,然后诸学生才齐向张学士作揖唱礼。

    第16章 脱颖而出

    一番行礼之后,张学士便开始将今日要讲之书大学先念了一遍。今日要讲的是大学,张元介点人先背书,请了太子楚昭打头第一个起来,一字不落全背下来了十分流畅,双林一旁听着暗暗佩服,他内书堂虽然也学了一年多,这四书五经虽然也粗粗读过,但和他们皇子们精修侧重点还是不同的。内书堂讲这些,多谈礼义廉耻,忠孝节义,上书房这边,只怕更侧重治国方略等。他竖起了耳朵听着名师授课,心中也不由嘲笑,从前在现代,培训班、网络学习、视频学习,海量的知识,只看你学不学,多的是资源,自己从前却从未珍惜。如今穿到这劳什子的地方,识文断字居然成为特权,而这皇子才能受到的精英教育,那自然更是十分珍贵的机会了,要想生存,还当珍惜机会。

    双林听得聚精会神,楚煦和他熟惯了,玩的时候喜欢模仿他。看他屏声静气全神贯注,也不由自主地认真听起来。楚昭背完后,张元介又点了福王楚旼起来道:“还请福王殿下背诵一次。”

    楚旼今日仍是一身大红圆领锦袍,束着紫金冠,嘴角含笑,倒是慢条斯理背了一段,背到:“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便卡了壳了,他也并不以为耻,只是东张西望看向旁边的瑞王楚霄,楚霄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一般,楚旼酒涡微露,笑吟吟又重复了一遍,这时旁边听着的楚煦忽然声音清亮地接道“身有所忿惕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众人都一愣,张学士笑道:“原来三殿下已学过《大学》了?”心下暗暗称奇,楚煦却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不是刚才二哥背过的吗?”

    众人吃了一惊,张元介连忙问道:“殿下才听过一次便能背了?下边呢?”

    楚煦不明所以,只是接着背下去“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一口气居然背到了末尾,书房内诸皇子们都不由的交头接耳起来,显然都有些不信,张元介也啧啧称奇,这是外头却忽然走进来一人笑道:“这是怎么了?”

    原来竟然是元狩帝到了,诸人慌忙起身迎驾,元狩帝摆手道:“不必,朕才下朝,想着今日三郎第一天儿来上课,过来看看。”

    张元介忙笑道:“三皇子天资聪颖,性慧心灵,过耳不忘,实乃国之栋梁。”

    元狩帝大奇道:“三郎不过一黄口小儿,如何当得如此断语?”

    张元介便将适才发生之事说了一遍,元狩帝也好奇道:“只怕是从前昭儿或是哪位教过。”楚昭连忙起身道:“孩儿并不曾教过三弟《大学》。”

    元狩帝看楚煦总角上扎着红绳,今儿来上课,特特穿了玄色袍服,衬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因着座位太高,双足悬空,一双小小皂靴在空中有些不安的微微摇晃,亮晶晶的双眼看着自己,心下柔软,笑道:“那待父皇来考你一考。”一边对楚昭道:“你且将《大学衍义》第三章背来。”又对楚煦道:“煦儿你仔细听你二皇兄背的,一会儿能记得几个便背几句。”

    楚煦懵懵懂懂应了句:“好!”

    《大学衍义》乃是《大学》之后,楚煦肯定是没学到的,楚昭果然起身将第三章郎朗背了一通,却到底爱弟心切,背得语速有些慢。结果楚昭才停下,楚煦便开口从头背起,须臾背完,清清朗朗,不忘一字,想他认识字不算多,这算得上是十分骇人的强记本领了。

    双林一旁也十分讶然,平日里王皇后教楚煦,只是一些短小的孝经三字经以及一些古诗,朗朗上口,虽然记得,却并不十分出挑,如今这般长篇大论,他也能强记下来,可见资质非凡,出类拔萃。

    元狩帝已是抚掌大笑,亲身下来双手抱起楚煦置膝上,抚摩头颈道:“我儿果然异才,真吾家千里驹也,朕有此佳儿,实乃天赐也!”

    张元介及一众诸皇子们都道贺不迭,双林一旁冷眼瞧着,面上表情各有不同,却也都做出洋洋喜气与有荣焉的来。

    日中之时,诸位皇子们便都散席,楚昭却与别的皇子不同,他还要去御书房,由元狩帝亲自教他批阅奏折,议论国事,所以叮咛了楚煦一番,又叫了跟着楚煦的内侍过来敲打了一番,才上了步辇往前头御书房去。

    便是双林,都对这帝王精英教育叹为观止,据他观察,元狩帝对楚昭这位未来继承者的培养,可谓上心之极,东宫太傅、侍讲就不说了,楚昭如今年约十一岁,却早早就已开始接触国家大事,由他亲自教授披阅臣子各地奏表,大朝之时还会让楚昭随着听政,而这些,都是其他皇子王爷不可能享有的待遇。无怪乎楚昭年纪幼小,就已颇具威严,举止庄重,言谈缜密。

    他跟着楚煦的步辇走了一会儿,楚煦忽然叫道:“糟了,双林,双林。”他到步辇旁应道:“小的在。”

    楚煦道:“我适才把阿娘给我的琉璃弹珠放在座椅垫子下,忘记拿了,一会子会不会被人收拾掉,你去替我拿回来。”

    双林应了是便转身回上书房去,上书房殿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两个小内侍正在打扫,他一路穿过游廊往上书房走去,看到门虚掩着,双林正要推门走进去,却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却是福王楚旼在说话:“若只是一贯都这般冷淡,那我也还罢了,只是皇叔明明从前与我十分亲厚,为何这些日子却是忽然待我不冷不热,如此疏远?”

    双林住了脚跟,有些进退维谷,心里有些为难,看福王这说话的对象,显然是那瑞王楚霄了,却不知为何说话也不令人在前边挡着些人。只听到楚霄沉默许久,一直不说话,只听到楚旼再次说话,却有些忿忿道:“我们在这宫里同是尴尬人儿,我从前只道皇叔才懂我的心,如今到底是为着甚么,皇叔给我一句明白话,那我也好死了心,从此和皇叔远远的,断不敢扰了皇叔的清净!”

    双林大气不敢出,只听到楚霄终于开了口:“福王殿下言重了,从前我年纪小,只道同是无父无母之人,如今年纪渐长,却也知道殿下与我,仍是云泥之别,胸怀大志,将来会有大造化也未可知,我却不过是只求归隐田园之志,不敢阻了殿下前程。”

    楚旼声音高了些:“皇叔这话竟是往我心上戳呢!自小有我一份的,就有皇叔的一份,从来不敢一个人独享了,我的心,皇叔难道不知?这话又是从何道来?”

    楚霄一直沉默,楚旼忽然冷笑道:“是了我懂了,想是前儿我舅舅进宫看我,被你听到了甚么,你怕连累了你,所以对我敬而远之,是也不是?洛家如今也不指望我了,现放着个长皇子在那儿,你怕什么?”

    楚霄仍是不说话,楚旼忽然哈哈笑了两声,声音里全是悲凉:“我懂了,皇叔这是铁了心要明哲保身待我敬而远之了,原来这些年的情分,尚不足让皇叔信我,你原是清清白白干干静静的一个人,我这般生出来便带了罪孽的人,如何敢污了皇叔的眼?罢了,从此后我只是我,断不敢再脏了皇叔的路!”

    双林听到这决绝之语,已是立刻轻身后退,将自己掩入了另外一间房内,果然片刻后便听到摔门的声音,他从窗槅子看出去,果然看到楚旼走了出去,那背影肩膀却微微往下垂着,带了些落荒而逃的仓皇。

    过了一时,又看到楚霄缓缓走了出来,一个人立在廊下许久,才慢慢又走了出去。

    双林微微叹息了下,背上起了一层薄汗,走进上书房内,在楚煦桌椅垫下摸了摸,果然摸出了那粒琉璃弹珠来,这珠子足有鸽子蛋大小,晶莹剔透,五色幻转,鲜艳夺目,想来烧制不易,难怪楚煦上课也要悄悄带着,一心记挂着了。即使是后世的手工烧制琉璃工艺品也颇为昂贵,在这里却能给楚煦用来做玩具,可见元狩帝待皇后这一方的荣宠了。

    而洛太后这边,显然惠皇后、洛贵妃、福王、大皇子,都是洛家这一系的,而元狩帝显然对自己的亲母亲以及洛家十分戒备,虽然对大皇子不错,却仍是明白地站在了皇后这一边,皇后育有两子又再次有娠,洛贵妃却不受宠,显然福王也是洛家手里一枚重要的棋子。而反观楚霄,他是高宗遗腹子,元狩帝的弟弟,只要安安分分,无论是谁做皇帝,都不会亏待了他,换了谁来做这个瑞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哪一边都不牵扯,安安分分做自己的闲王。想必瑞王从小在宫里养着,与福王有些情分,如今长大了,渐渐明白了,自然就疏远了,宫中哪里能有什么长久的朋友亲情,只能是令人喟叹了。

    第17章 慧极必伤

    楚煦一朝成名,三皇子资质非凡、过耳不忘的名声四处流传,王皇后喜忧参半,有令坤和宫上下人等,不许四处夸耀议论,他们在三皇子身边伺候的人更是被叫了去耳提面命道不许在三皇子面前夸赞他此事。

    然而宫人们难免私底下议论,连雾松都和双林议论道:“你跟着这样主子,也是福气了。”双林问道:“我看皇后娘娘并不十分喜悦。”

    雾松道:“慧极必伤,皇后娘娘那是做父母的心,担心折了三皇子的福,三皇子毕竟不是太子将来要继承国体的,自然是希望平顺康泰便好,不是有句老话,唯愿我儿痴且愚,无病无灾到耄耋么。”他大概是在皇后或是太子那边听到的这句诗,忍不住照搬了给双林听。

    一头又有些担心关照双林道:“那日我听娘娘道谦受益满招损,让太子殿下行事也谨慎从容些,更要小心莫要让三皇子招了别人的眼。你这些日子跟在三皇子身边也小心些,能躲着些其他皇子就躲着些,三皇子尊贵,一般人不敢惹,只怕要拿身边跟着的人撒气,你也莫要吃了当面亏,有什么只管躲了。”

    双林点了点头,果然处处行事谨慎,却也没遇上什么事,上书房里一团和气,人人倒都是兄友弟恭的样子,楚煦年最小,有楚昭照拂,又因他有此异才,极得侍讲们的喜爱,倒是功课日进,连元狩帝都忍不住带着楚煦同辇出行过几次,在宴席上命他诵读经典,朝廷瞩目,帝宠盛极一时。

    转眼到了深秋,皇后已接近临产十分,据有经验的嬷嬷说,道是此一胎极有可能仍是位公主,元狩帝几乎日日都到坤和宫来守着王皇后,这日也正与王皇后、太子、楚煦一同赏菊,听到说可能是为公主,十分喜悦,抱着楚煦道:“再添个与你一般聪慧的妹妹,朕一生足矣,我大乾朝盛世有望。”又看了看楚昭,怕他多心,宽慰他道:“昭儿也莫要有别的想法,你兄弟越是能干,你将来才有臂膀辅佐,社稷才更为稳固。”

    楚昭连忙下跪道:“孩儿不敢有别的想头,只盼着母后和弟弟身子康健,国泰民安,将来便是父皇觉得弟弟更能挑起社稷重担,儿臣也绝无二话,拱手让贤。”

    元狩帝笑着去扶了他起来道:“你是元后嫡出太子,一贯处事稳重,明决果断,朝廷众臣们也都夸你宽厚仁和,雍容大度,莫要妄自菲薄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大楚一国储君。”

    王皇后在一旁道:“陛下莫要如此抬举,倒让孩子以后懈怠了。”

    元狩帝含笑道:“昭儿哪里是这等人?”一边又逗着楚煦道:“无论是弟弟还是妹妹,朕都喜欢,将来都是一等亲王公主,贵不可言。”

    王皇后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虽然面上仍是含笑,眼里却仍是掠过了一丝忧虑。

    时隔多年后,双林回忆起来,这秋阳下满园金瓣灿烂,元狩帝与王皇后、楚昭、楚煦四人一同言笑晏晏,和睦融融阖家欢乐的情形,居然是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最后一次,而事实也证明了王皇后的忧心忡忡如临大敌,并非庸人自扰。

    图穷匕见之日,双林一无所觉,那日楚煦在御花园捉蟋蟀,非要嫌弃跟着的挽风拿着的蝈蝈笼子不够好,让双林回去拿另外个前些日子楚昭才送给楚煦的金丝八宝葫芦笼来,双林便跑回去拿了笼子便又转头回到御花园。

    不过一往一返之间,惊变便生,他回到御花园的时候,便已看到楚煦的乳母正在春明河岸边放声尖叫,湖水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挣扎,双林跑过去二话不说,直接跳入水中,拼了老命去救楚煦,却到底年幼力微,只是堪堪拉住了楚煦,最终还是附近巡逻的侍卫也赶了过来跳下水将他们拉回岸上,便已被人七手八脚地接了去给三皇子控水,又已有人飞快的去请了太医过来,双林浑身湿淋淋的,心里却比身上还寒冷,三皇子,只怕小命已难保!

    而自知罪孽难逃的楚煦乳母,脸色青白,忽然趁人正忙乱之时,直接冲向岸边的假山石头上,撞石壁而亡!

    等到三皇子被送回坤和宫,被急召来的御医一番施救后,最终宣告不治身亡。

    王皇后当场晕厥腹痛早产,急匆匆被送入了产房,夜幕降临之时,御医、产婆、女医官等人都被紧急传唤到坤和宫,整个坤和宫,笼罩在一片阴冷之中,明明来来回回的人许多,却没有人敢发出哪怕一点点咳嗽声,坤和宫正堂里,元狩帝和楚昭都坐在那里,候着王皇后分娩。

    而楚煦身边的所有侍从,除了已撞壁自杀的乳母以外,全都被捆了手脚塞了嘴,跪在坤和宫中庭院子里,一个一个的提进去询问。

    双林是第三个被提讯的,前一个是挽风和三皇子院子里管事的内侍二金,审问的几位大人双林都不认识,只听说是大理寺的,唯认得有一旁立着的逢喜和因喜,一位是御前总管,一位是坤和宫总管,都是陛下和皇后身边的心腹宦官,显然极为重视。

    因着他年幼,又毕竟是跳下水去救了三皇子的,回去拿蝈蝈笼显然也有其他服侍的人作证,只是如何学会游泳的,这一点被人反复诘问,最终也只是说进宫前学过含糊过去了,之后便被提下堂,仍是绑着手脚跪在庭院中等候发落。

    秋日夜里风寒,双林身上仍是湿衣,被风一吹,寒彻身子,手脚都已被捆得麻木,直到深夜,他们这些被绑着的奴婢们多水米未进,腹中已都饿得全身虚软,他闻到了身侧的人身上传来的尿骚味,显然是已忍不住了,但是看守他们的人不为所动,显然已将他们看成死人一般。他心里漠然想着,这一次只怕在劫难逃了,只是他着实不解,三皇子到底是怎么掉入湖中的?

    三皇子平日里跟着的人,不说侍从如云,也是一脚伸八脚迈的,那日双林虽然回去拿蝈蝈笼了,三皇子身边却至少还有乳母、挽风和一名大内侍跟着,到底为什么会让三皇子落入湖水之中?而当时身边为何只有乳母一人?那乳母究竟是畏罪自杀,还是本就是死士推三皇子下水后便自杀灭口?

    王皇后足足挣扎着难产了一日一夜,他们这些待罪奴婢们也都被捆在中庭里一日一夜,水米不进,即便晕倒也无人理睬,最后等来的旨意,却是一干人等全数就地杖毙,殉三皇子。

    来颁口谕的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安喜,他身后带着四个侍卫,手持大杖,显然是来行刑的,有人拿了张长凳来,熟练的将打头的挽风拉了起来,压在长凳上缚紧,挽风双眼瞪得滚圆,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却无济于事,沉重的绿头杖子才落下第一杖,她就翻了白眼,眼睛里流出了泪来,不过数杖,她就已瘫软在长凳上,腰下赭红一片,验刑人过来验了下鼻息,漠然道:“已毙,下一个。”

    双林在一旁跪着,亲眼看着深受皇后倚重,前一天还亲热地捏着自己鼻子叫小林子活色生香的挽风活生生被打死,身子一直微微颤抖着,心里的忿恨无以言表,他不服,他不服!全数殉葬,这是再也不可能找出凶手了,这只说明了其实帝皇心里知道到底是谁动的手,查出来也动不了,只能全数杀了他们这些蝼蚁一样的奴仆来泄愤,可是他不是蝼蚁,他是人!

    转眼二金也被拉上了刑凳用刑,他比挽风撑得久一些,足足撑了一炷香,才断了气,下一个便是双林了,侍卫已经过来将他提了起来,压上刑凳,双林闻到了厚重凳上传来的血腥味,闭目等待加诸于身上的严刑,却忽然听到一声:“慢。”

    双林睁开眼睛,头颈却被死死压着,只能勉强抬头看到楚昭一身玄色太子朝服,似乎是那日从朝上赶回来就没有换过衣服,他满脸疲惫站着,身后跟着雾松。雾松十分关切地看着双林,却不敢说话,楚昭淡淡地叫人起身,对安喜道:“安喜公公,这奴才到底下水救过三弟,虽然力有不逮,但父皇母后一贯赏罚分明,且其年纪尚幼,且暂缓行刑,待我禀过父皇后再处置。”

    储君发话,虽然年幼,却无人敢质疑,安喜恭敬道:“谨遵太子钧命。”一边示意侍卫将他拉下刑凳放在一旁,却又拉了另外一个内侍上来,那内侍呜呜叫着看向楚昭,显然也希望得到赦免,楚昭却只是漠然转过脸,往后堂匆匆走去,雾松担忧地看了眼双林,快步跟上了楚昭。

    双林跪在那里,亲眼看着服侍三皇子的内侍宫女们一个一个的被拉上刑凳施刑,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堵着嘴巴,连最后的一丝声音也不允许发出,无声无息而痛苦的死去。他们有什么错呢?帝王一怒,血流成河,这些奴才无论有罪无罪,就都成为了他爱子殉葬品,连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以猜得出是雾松为自己向太子说了情,但这一刻便是楚昭也是在盛怒和担忧之中,他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正该为帝王最宠爱的儿子殉葬,雾松这时候去触霉头,一不小心是也要被迁怒的,其实他也不过是给雾松送过一次药而已,他便肯为自己担了这般干系,双林想起心里还是有些抱歉,其实自己如今已是不想活了。太子虽然过来,但殉葬的旨意却是皇帝下的,太子大概只是给自己身边内侍一个面子,却不会为了他这么一个蝼蚁一般的生命而去求如今正在盛怒之下的皇帝,更何况,看太子适才的表情就知道,在他眼里,最喜爱的弟弟去世,这些跟着的奴婢自然是护主不力,死有余辜。他们都是天潢贵胄,人中龙凤,哪里会顾惜这些人的性命?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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