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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日之崖盛星斗(19)

    在窗外接续不断的雷声中,纪随安盯着魏暮,低声道:她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第35章 疼
    这晚的雷几乎称得上是暴虐,雨水啪啪地砸在窗户上,魏暮看着纪随安,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脸色却一瞬间灰败了下去。
    纪随安往前走了半步,一时间忽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张了张嘴,便见魏暮颤抖着移开视线,低声喃喃道:我想睡觉了
    他问纪随安:我可以去睡觉吗?
    纪随安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给他指了客房的方向。魏暮便朝那里走过去,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背,他的肩膀像是支不起来般,微微坍缩着,如同一个戴着镣铐的垂死之人,一步步走得缓慢又沉重。
    房门关上,纪随安的视线仍旧放在上面,许久之后,他抬步走到吧台前,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凉意一路浸润到肺腑,又带来轻微的烧灼感,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
    魏暮进了房间之后便没再发出任何动静,纪随安在外面待了一会儿,还是违拗不过内心,走了过去。
    打开客房门,里面没有开灯,一片黑暗,走廊的灯光透过打开的半扇门投射进来,映出房内的景象。魏暮果真已经睡觉了,他躺着的姿势很规矩也很乖巧,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腹部,整个身体都贴近床的边缘,只占了床的三分之一不到。他还穿着那身湿衣服,将下面的床铺也浸湿了,他却对此毫无所觉,只是闭着眼沉沉睡着。
    纪随安站在门口看着他,在这样无人知晓的深夜中,心底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情感。
    这是二十三岁的魏暮,他在心里想,是还没开始背叛他的魏暮。过去这些天的厌烦和愤怒好像忽然间没了依托,只有这新生的情感轻飘飘地荡在他的心底,让他的眼底微微有些发热。
    他走进了房间,身后的房门没关,借着那昏昧的光,他看清了魏暮的脸,然后顿住了脚步。魏暮的鬓边湿了一片,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流着眼泪。
    纪随安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到了魏暮身旁,低头看着床上的人。静默的夜色中,他局外人一般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要哭?
    这声音又轻又涩,来不及落到床上便消散了,也无法唤醒睡梦中的魏暮。
    纪随安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他在床边坐了下来,这次声音清晰了很多,喊道:魏暮。
    魏暮像是被魇住了一般,脸上有了神情,眼却是仍是闭着的,那神情也很怪,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平淡,直到纪随安又叫了好几声之后,他才微微睁开了眼。
    纪随安的语气这时已经彻底恢复了正常:起来,把湿衣服换掉再睡。
    魏暮却并不动作,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只是眼睛半睁着,有些迷糊地看着他。纪随安正要再重复一遍,就听魏暮的嘴唇动了动,忽然说了话。他的声音也像是无意识的呓语:疼
    这一个字音出来之后,他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眉间紧紧蹙起来,喃喃地重复道:疼,好疼
    哪里疼?纪随安问。
    床上的人却又像是被他问懵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哪里疼一般。半晌,魏暮慢慢地抬起手来,那只苍白瘦削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他向着纪随安微微张开手心,颤声道:我从树上掉下来了
    纪随安的下颌线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他说的是很久远以前的事,远得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纪随安曾经很多次故意亲吻那道疤,看见魏暮红了眼睛,却不肯让他收手回去。
    魏暮看着纪随安,也像是在过去的记忆中迷失了,他喃喃地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要它们
    纪随安来不及想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魏暮眯着的眼睛便又慢慢闭上了,支在半空中的手也垂落到床单上,手心向上,露着那道多年前的伤疤。
    周围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再没了其他动静,纪随安低头看着魏暮,良久,他伸手过去,覆在了魏暮摊开的手心上,安抚一般轻轻地摸了摸。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魏暮被蹭得微微卷起的袖口,昏暗中那下面的小片皮肤像是凹凸不平。纪随安盯着看了片刻,然后抽回放在魏暮手心中的手,挪到了那处袖口,将它往上掀了过去。
    下一瞬,他的呼吸屏住了,原地静了两秒后,他忽然动手,将那袖子更加用力地向上翻折,直到再也上不去,那道长疤仍旧未尽,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翻开魏暮的领口,看到那道疤从肩头折向背后,纪随安再掀开魏暮的上衣下摆,那道长疤在腰侧攀附,如同一条扭曲的长虫滑入腰下,纪随安的视线挪到了魏暮清瘦的脚踝处,他临敌一般死死盯着那潮湿的裤脚,伸手过去将它掀开,然后终于看到了那道长疤的尽头。
    他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直到胸口憋闷得难以忍受,他才张开嘴,急促地喘息了两下。然后,他的视线向上,落到了魏暮的脸上。
    魏暮睡得仍旧不安稳,眉间紧蹙着,纪随安看着他,良久,他像是无意识地开口,又问了一遍:你哪里疼?
    魏暮却并未回复他,他紧紧地闭着眼,像是陷入了一个漫长的、难以醒来的梦。
    第36章 长梦(1)
    这场梦要从哪里做起呢?他站在一条白雾弥漫的长路上,有些茫然地向周围看了许久,直到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他看到了一棵高大的山楂树。
    这棵树长在他从小住的院子里,在角落里一年比一年更加高大。他站在树底下,仰头去看上面稀疏的黄叶,枝桠上面红橙橙的一颗颗山楂,像是冬日里的一个个小红灯笼。他两只手并起来搓了搓,又往手心里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向前一步抱住了树,一只脚蹬在树干上,向上面爬去。
    最好的、最红的山楂都在树顶上,他得爬到上面去,才能把最甜的山楂摘给纪随安。
    纪随安,想到这个名字,他心里涌上一股酸胀的暖意,唇微微抿起来,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
    他们并不是朋友,甚至根本不能算是认识。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和纪随安一共说过两次话。
    第一次是在高二上学期的运动会,他报名了三千米长跑,纪随安是那个项目的记录员。三千米,围着操场是七圈半,在这七圈半里,他统共能看到八次纪随安。每一次碰面都像是一次目标的达成与新的起点,他怀着这样独属于他的小技巧,第一个跑到了终点。
    抵达终点之后,他扶着腿停下来,汗水浸透了眼睫,他来不及抹掉,第一反应便是忍不住去看纪随安。纪随安并不会为他的取胜而欣喜,在他眼里,魏暮和其他任何一个跑步选手没有区别,然而,魏暮看着纪随安低头记录的模样,心底却仍是忍不住地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在写我的成绩,在心脏激烈地跳动中,魏暮想,纪随安写下的是我的成绩。
    跑道一旁的志愿者催促他离开,往旁边走一走,他直起身,这时仍未感觉到太多的疲惫,腿却脱离意志,自发地作出了反应。过度运动之后,他的脚如同踏在棉花上,往前走了不过一步,便觉得双膝一软,十分结实地直接跪在了跑道上,直到这时候,他才听到了他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晕眩中,他看到身前伸过来一只手,他抬起头,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看到了纪随安的脸。阳光背在纪随安身后,像是给他勾勒出一层金光,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声音有些清冷:你没事吧?
    魏暮的心脏跳得厉害极了,分不清是因为刚才的长跑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手放在腿边上,悄悄地蹭了蹭。他几乎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才准备将手抬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班里的几个同学喊着他的名字跑过来,魏暮的手一哆嗦,像是被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般,而就这一个小小的恍神,纪随安已经将手收了回去,重新站到终点处,等着下一个同学到达。
    十月份的天空已经算得上高阔,蓝得又淡又远,周围的风却还是燥热的,魏暮远离其他同学,坐在操场边缘栅栏下的石墩上,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他安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纪随安。那只原本打算伸过去的手放在他的身侧,良久,他抬起那只手,伸到眼前,张开,又慢慢握住,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手上的麻意才渐渐散去。
    他当然有秘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来自一年前的某个夜晚,关于纪随安,关于少年情动。
    高中学校是魏暮自己报的,离家有些远,他一开始计划着住校,这样就不用每天晚上都睡在那个没有窗户的小屋里了,甚至还可以躺在床上看星星,但开学后却是没能住成,原因是住宿费太贵了,一个学期要将近一千,魏暮舍不得,于是就每天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来回。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所有的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只是他到家准备掏钥匙开门时,才发现钥匙落在学校了。梁燕有时候值夜班不回来,魏暮在门口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骑车再回学校拿钥匙。
    那时候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从外面看,学校里偌大的建筑物只是黑漆漆的一团,没有一丝亮光。魏暮没带手电,打算摸着黑快去快回,然而走进大厅他就听到了一阵音乐声。这声音来自国际部那边的走廊,魏暮看过去,发现那里竟还亮着灯。
    学校各个走廊相互连通,从那里走虽然远些,但也可以拐去他的教室。魏暮原地迟疑了一秒,还是决定走那条有亮光的路。
    走廊尽头是一处下沉休息区,一道楼梯旋转着向下,接入负一层的艺体技教学区。楼梯旁边是贴墙打造的立式书柜,周围放着几个沙发,最下面的台面上还摆着一架钢琴。
    现在那些沙发上都坐了人,魏暮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坐在钢琴前的那个人身上。一开始的原因很简单,灯悬在钢琴上方,正在那人的头顶上,那是此时整个学校光亮最盛的地方。那人穿着一件校服T恤,手放在琴键上,弹得有些漫不经心,然而光从他的头顶肆意地洒下来,将他从头到尾地笼罩,使得他在某些瞬间简直如同光本身一样耀眼,沐浴在光里的侧脸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垂眼低头看着琴键,却也俊朗得令人移不开眼。
    站在楼上围栏边,魏暮听到他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很快,一串音符结束,那人放下手,旁边坐着的几个人都啪啪鼓掌,有个男生站起来,声音在这静寂的夜里显得有点聒噪,他先骂了一句表示惊叹,又说:这也太好听了,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老童那家伙非要我们的话剧改成原创配乐,我都愁了好几天了,这下可以彻底睡个好觉喽!
    他伸了个懒腰,伸手便要去搂那人的肩膀:大功告成,走吧,回家!
    那人拂开他的手,站起身合上了琴盖,说:你们先走,我上楼去拿个东西。
    这一场深夜中的演奏结了尾,下面的人也都站起身拿包准备离开了,魏暮转身朝一旁的楼道里走去,一路上仍是想着那个灯光下弹钢琴的人,他没什么其他心思,只是觉得那副场景耀眼而好看。他从未觉得有人像那人一样这么适合站在光里,连那些从他指尖流泻出来的音乐都好像沾上了几分光的颜色。
    他摸着黑进了教室,借着月光走到自己桌前,从抽屉里面找到了钥匙。当拿着钥匙从教室出来的时候,他心底忽然生起了一点陌生的抗拒,他将要回去的、用这个钥匙打开的房门,和他现在所处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有黑,无边无际的黑他过去很少去想这些东西,也很少觉得委屈,但或许是刚才见到的那些人身边的光太耀眼,让他突然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一路走来周围的黑是那么浓重。
    任何事情都是禁不住对比的,一对比就容易生出委屈和难过。魏暮连忙深呼吸了几下,有些懊恼自己忍不住会想这些东西。
    他一口气没呼到底,一团光突然从身后打了过来,魏暮一愣,放慢脚步向身后看过去。一个人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正是刚才弹钢琴的那个男生,正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手机,手电筒的光微微向上抬起,照亮了他们两个向前走的路。
    那光并不是很亮,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橙色,魏暮回过头来,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头看着那团托在他脚下,随着他向前一点点移动的光,不知为什么,那团光像是也投了一个影子在他的心里,那影子如此巨大,将他的胸膛涨大得几乎要破开,又满又酸。
    一路上魏暮偷偷地向后看了几次,那男生都是一脸专注地看着手机,始终没有和他对上视线,好像那灯光并不是故意抬起来的,只是给他自己照亮时顺便照到了魏暮一样。他这样一副无事的姿态,魏暮试了又试,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很快,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大厅,原先在休息区的那几个男生也还在,正站在一起等着魏暮身后的那人,向前走出一段距离后,魏暮回头,看到那人已经融入那群人里面,他们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就在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魏暮很久以来第一次没想起那个小男孩,也没再踏上去寻找太阳的旅途,他的梦里第一次出现了一团光,隐隐约约的,是温暖的橙黄色,偎在他的脚边上,随着他往前移动。
    也是从那天开始,魏暮第一次有了心事和秘密。
    他和纪随安第二次交谈要到高二下学期。
    魏暮路过中心剧场时,被一个老师叫住,让他帮忙去国际部高二一班喊个人过来。当时纪随安正好进教室,看到门口站着的魏暮,顺嘴问了一句你找谁,魏暮紧张得额头上汗涔涔的,结巴了半天才支吾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纪随安哦了一声,一边进教室,一边又回头扫了魏暮一眼。那一眼很快,也很随意,或许不过是无意识地扫了一下,魏暮的脸却轰的烧了起来。
    那天他晕乎乎地和那个叫杨逢的男生说完话,又晕乎乎地飘回教室,接下来的一节课他都没听下去,微红着脸不停地想纪随安说那句话的模样,乐颠颠地在纸上写了很多句你找谁,然后他又想起来自己当时的反应,心情低落了一瞬,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差劲了,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清,纪随安肯定觉得他是个傻子。
    他再想纪随安进教室前看他的那个眼神,就好像真的多了几分其他内涵,魏暮有些懊恼地看着纸上那些你找谁,在心里很认真地重新回答了一遍:你好,我找杨逢。
    后来,他自己又偷偷地练习了很多遍那个场景,甚至还未雨绸缪地练了很多遍自我介绍,他想如果下次纪随安再和他说话,他一定要表现得好一点,不能再像个傻子,要大大方方地跟他说:你好纪随安,我叫魏暮。
    但他一直没等来这样的机会,他所做的至多不过是站在三楼走廊里,掐着点看着纪随安从下面大厅里经过。就这样一直到他十七岁这年的冬天,高三上学期的尾巴尖上,他听说了一个令他惊喜万分的消息,国际部的纪随安放弃了国外大学的录取,报名了国内高考。
    他辗转了好几天,仍是挥之不去内心那个小小的声音,试一试吧,试一试,去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不带任何其他目的,就只是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他爬在树干上,仰头看向最高处悬着的红通通的山楂,枝干后面是冬日里的灰白天空。他一只手抓住旁边粗糙的树枝,脚用力地蹬了上去。
    他站在高高的树上,心底是满腾腾的快乐。
    第37章 长梦(2)
    之后好几年里面,纪随安都很喜欢碰魏暮手心里的那道疤。
    它是魏暮身上一个很奇怪的敏感点,纪随安平时用手碰一碰,魏暮都要蜷缩着手心想把手收回去,更别提在其他一些特殊时候了。纪随安却像是得了恶趣味,偏爱在床上的时候亲吻那道疤,两三下魏暮便会禁不住地红了眼,但那个时候他常常没有力气收回手,更挣不开纪随安有力的禁锢,每每都是这样委屈着、情动着、沉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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